第52章 觀瀑
第52章 觀瀑
陳平安守後半夜,他回到古寺內,徐遠霞和張山峰都沒有開口問什麼,陳平安也就沒有說什麼。一夜到天明,陳平安一直對著篝火,火光映照著那張略微白皙幾分的臉龐,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天蒙蒙亮,徐遠霞還在酣睡,張山峰收拾好被褥后,發現陳平安不在古寺。張山峰走出大門,發現陳平安破天荒地沒有練習拳樁,而是手持槐木劍,一動不動。
陳平安聽到腳步聲,回頭笑道:「起了?」
張山峰點點頭,攤開手臂,一番舒展筋骨。清晨山風吹拂,還是有些寒意,張山峰摘下背後的那把桃木劍,開始練習一套萬年不變的劍術,輾轉騰挪,人隨劍走,身姿輕靈。
張山峰臂長如猿,劍招銜接圓轉如意,按照江湖高手的眼光來看,天生就是練劍的好坯子,當然,在山上仙家看來,恐怕就沒有這個說法了,更多還是注重「養氣練氣」,講究一個登山夠快,快到在同輩人當中好似一騎絕塵,快到連百歲千年的老傢伙都望塵莫及。
在張山峰收劍之後,陳平安還是保持持劍姿勢,猶豫不決,就是遞不出一劍。
吃早餐的時候,三人一合計,打算去一趟宋雨燒創建的劍水山莊,稍作休整,打聽清楚那座梳水國仙家渡口的具體位置后,再動身也不遲。
山莊離此七百餘里,多是崇山峻岭,好在入夏之後,風和日麗,三人放開手腳趕路,很快就到了劍水山莊轄境。莊子建在一座秀美大山的山腳。去往山莊之前,他們經過一座川流不息的繁華小鎮,陳平安獨自去買了酒裝入養劍葫蘆,徐遠霞去了趟書肆,張山峰負責購置添補乾糧肉脯。錢到用時方恨少,大髯漢子看上了一本定價極高的梳水國前朝孤本,品相極好,沒奈何囊中羞澀,懊惱自己當初在胭脂郡臉皮太薄,就應該跟陳平安一樣,大大方方收下那五百兩銀子。
三人繼續趕往劍水山莊的途中,張山峰提及了價值還要在小暑錢之上的穀雨錢,說他這輩子還沒能見過一次,只聞其名。一枚小暑錢等同於百枚小雪錢,一枚材質珍稀的穀雨錢,又價值百枚小暑錢。金丹境、元嬰境的地仙們,好像都是用這種錢幣來交易法寶,而且穀雨錢本身就是練氣士的大補之物,能夠讓練氣士快速補氣,恢復元氣。
徐遠霞提醒他們兩個,這次在胭脂郡斬妖除魔的收穫,若是無益於自己當下的修行,最好找一處山上店鋪出售,哪怕折價,只要別太賤賣,所得之錢都應該足夠購置一兩件裨益修行的靈器。落袋為安,錢財是如此,實打實的境界提升更是如此。
張山峰對此心中早就有數,說要購買幾張夢寐以求的攻伐符籙,若是雷法符籙最佳;再就是希望能找到一把價格公道的法劍。桃木劍雖然也能降服鬼魅陰物,可受限於桃木材質本身的孱弱,萬一遇上力大無比的山澤大妖,他鐵定遭殃。
陳平安有些犯嘀咕,他當然是恨不得世間萬千法寶,只進口袋不出口袋。而且他跟張山峰不太一樣,他的立身之本是純粹武夫的體魄和拳法,還有養劍葫蘆里的兩位小祖宗,所以暫時沒想著賣出那些繳獲而來的小物件,或是與練氣士以物易物。
到了車水馬龍的劍水山莊,三個人發現處境有些尷尬,劍庄是有一個年紀很大的楚管事不假,可門房和負責待客的外府管事一聽說三個陌生外鄉人開口就要見楚老祖,雖然臉上沒有流露出什麼,但還是一口回絕了。要知道楚老祖將近百歲高齡,是跟老莊主一起打天下的功勛元老,早已不理俗務,甚至可以說,老莊主在將莊子交到嫡長孫手上后,神龍見首不見尾,經常一出門就是三年五載不回莊子,德高望重的楚老祖就是劍水山莊的二莊主,是想見就能見的?當咱們劍水山莊是小鎮的街邊店鋪呢?
於是三人吃了個不軟不硬的閉門羹,張山峰問徐遠霞,能否給那個管事點銀子,讓他通融通融。徐遠霞苦笑道:「江湖中人,尤其是劍水山莊這種江湖執牛耳者,你隨便掏銀子,是打人家的臉,只會適得其反。」
張山峰笑道:「實在不行,徐大哥你在大門口耍一套刀法,保管咱仨立即成為座上賓。」
寶瓶洲的江湖,水其實不深,比不上頂尖劍客輩出的北俱蘆洲,徐遠霞這種四境的純粹武夫,在綵衣國、梳水國這種小國江湖,已經屬於橫著走的宗師,又有趁手的神兵利器在身,如虎添翼。當初在破敗古寺,如果不是著了道,被那貌似少女的嬤嬤偷襲,而是堂堂正正傾力一戰,徐遠霞未必就會輸給那名梳水國四煞之一的嬤嬤。
徐遠霞用手心抹著絡腮鬍子,覺得實在不行,就只能出此下策了。張山峰突然扯了扯兩人袖子,徐遠霞和陳平安轉頭望去,一駕裝飾豪奢的巨大馬車緩緩停下,氣勢凌人,馬車上走下了一名少女和一名魁梧壯漢,少女是熟面孔,正是古寺中設計逞凶的魔頭「嬤嬤」。當時她對梳水國劍聖宋雨燒說,她要親自拜訪劍水山莊,沒想到就真來了,半點不含糊。
壯漢身高九尺,赤手空拳,氣焰驚人,所到之處,遠道而來的各方江湖豪客、門派高手和武林名宿,紛紛主動讓路。
陳平安三人看到了少女魔頭,她也看到了他們。少女跟壯漢說了一聲,就徑直走向三人,身姿婀娜地施了一個萬福,然後微笑道:「三位英雄好漢,不打不相識,此次做客劍水山莊,咱們雙方不如在酒桌上一笑泯恩仇?」
徐遠霞跟陳平安、張山峰對視一眼后,轉頭笑道:「可以啊。」
很快,山莊那邊就有一個佝僂老人出門迎接少女和壯漢。原來壯漢在登門之前,投了拜帖,山莊不敢怠慢。
徐遠霞借這個機會,跟老者轉告宋雨燒的那番言辭,這老者正是劍庄大管事楚姓老人。他一聽就確定這是老莊主的語氣,相比對待少女和壯漢的小心謹慎,就多出了許多真誠熱絡。而且能夠入了老莊主法眼的江湖朋友,在這個節骨眼上,多多益善,少莊主的那把盟主交椅,說不定就可以坐得穩當了!
進了莊子,穿廊過道繞影壁,劍庄建造得別有洞天。三人被楚管事親自安排在風景優美的一座獨棟大院,少女和壯漢剛好下榻在鄰近的一座院子。
陳平安在進院子前就聽到了水聲,一問附近是否有溪澗,才知道原來院子後邊,沿著石板路一路前行,離此不算近,有條飛流直下的大瀑布,是劍水山莊名動梳水國的一處美景勝地。雨後天晴,瀑布上就會有彩虹掛空,景象壯麗,動人心魄。
徐遠霞和張山峰暫時不想出門走動,陳平安就獨自去觀看瀑布。
張山峰在院子里練習劍術,徐遠霞坐在石凳上,自嘲道:「好嘛,我一個四境武夫,都沒聽到瀑布聲,你小子倒是耳朵尖。」
那名楚姓老人在走出一段路程后,停下腳步,轉頭望著瀑布方向,自言自語道:「這背劍少年,難道是一位返老還童的大宗師?」
龍泉郡迎來了一支車隊,絕對是稀客。
車隊人馬來自大隋官方,雖然輕車簡從,並未大張旗鼓,但是在大驪廟堂中樞還是掀起了大風浪。大驪方面的迎客隊伍中,有兩位上柱國,分別姓袁和曹,還有出身山崖書院的禮部尚書,以及數名京城大佬,他們無一例外,都是大驪皇帝的嫡系親信,郡守吳鳶身處其中,實在不起眼。
大隋那邊的主心骨,是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年邁老人,只知道姓高,與大隋皇帝同姓,只看相貌氣度,更像是一個四海為家的說書先生,沒什麼富貴氣焰,身邊帶了一個少女隨從。其餘兩輛馬車,分別乘坐著皇子高煊和蟒服宦官,以及一位身份清貴但是品秩不算太高的禮部侍郎。
兩撥人在一處驛站匯合之後,只享用了一頓簡單的清茶淡飯,就火速趕往被新敕封為北嶽的披雲山。北嶽大神魏檗,黃庭國官宦出身、如今一躍成為林鹿書院副山長的程水東,一神祇一老蛟,在山腳耐心等候大部隊。
三方聚頭,依次登山。大驪宋氏要與大隋高氏,雙方結盟於披雲山!
此次「山盟」,東寶瓶洲北方僅剩的兩大王朝,要簽訂百年攻守同盟。
在雙方按照儒家禮儀結盟的時候,有兩名同齡少年面對面站著,同樣是皇子,一個叫宋集薪,身後站著心不在焉的婢女稚圭;一個叫高煊,身後有一位白髮蒼蒼的蟒服貂寺斂容恭立。
高煊微笑道:「又見面了。」
宋集薪對於這名初次相逢於泥瓶巷的大隋貴胄,印象極差,並沒有開口說話。
高煊愁眉苦臉道:「風水輪流轉,如今你比我更牛氣了。」宋集薪冷笑不語。
高煊轉而望向亭亭玉立的少女,微笑道:「我跟陳平安如今是很要好的朋友了,他在大隋的時候,只要說到家鄉,就會經常提及你。」
稚圭很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
高煊好像記起一事,詢問宋集薪:「當初我跟你買這個婢女,如果沒有記錯,你是標價黃金萬兩,如今還是這個價格?」
宋集薪這才開口說道:「整個大隋是什麼價錢,說來聽聽,以後我有錢了,說不定會買。」
高煊嘖嘖道:「人靠衣裳馬靠鞍,如今你這口氣真是嚇人。」
宋集薪冷笑道:「那你嚇死了沒有?」
高煊撇撇嘴,不再跟這個傢伙鬥嘴,轉頭望向氣勢巍峨的大驪北嶽山神廟,輕聲道:「北嶽廟在這裡,南嶽呢?」
在山崖書院所在地的大隋京城東山,也有一樁更加隱蔽的另一半附屬山盟,雖然看似規格不高,而且沒有對外走漏半點風聲,但是大隋京城內外緊張萬分,從皇帝到六部衙門,以及山上山下,外松內緊,將山崖書院盯得嚴嚴實實。好在書院副山長茅小冬像一隻護雞崽兒的老母雞,強力要求大隋朝廷不可因為此事,耽擱書院的正常授業,這才使得書院絕大部分的夫子學生,沒有察覺到絲毫異樣。
大隋之所以如此風聲鶴唳,怪不得大隋小題大做,委實是大驪此次負責簽訂東山盟約的人,來頭太大——大驪國師崔瀺。
山崖書院的一棟雅靜院落,如今在大隋京城名聲大噪的少女謝謝,跪坐在門口,大氣都不敢喘。
屋內兩人對坐。
準確說來,其實是一個人——白衣飄飄的少年崔瀺,一襲文士青衫的老崔瀺。
兩人見面之後就沒有任何言語,只是下了一盤棋,最終改名為崔東山的少年,棋輸一著,只是少年心情不壞,嬉皮笑臉地獨自復盤。
老崔瀺臉色肅穆,接過少女謝謝戰戰兢兢遞過來的一杯熱茶,緩緩喝茶,看也不看棋局。他突然開口道:「是不是哪怕如今有了神魂合一的法子,你也不願答應了?」
崔東山不斷彎腰拈子收入棋盒,沒好氣道:「還用問?崔瀺什麼脾氣性格,寧為雞頭不做鳳尾,一百年前是這樣,一萬年以後還會是這樣!」
崔瀺唏噓道:「世事難料,荒誕不經。」
崔東山笑問道:「如今我消息不暢,東寶瓶洲中部綵衣國那邊,亂起來了嗎?」
崔瀺點頭道:「雖然出了點小意外,但是不妨礙大勢,亂局已定。」
崔東山收拾了半天棋局,斜眼看著正襟危坐當大爺的老頭子,有些憤懣,就也不當苦力了,四肢攤開,躺在編織精緻的大竹席上,嘀咕道:「你運氣比我好多了,老秀才是個欺軟怕硬的,不願跟你撕破臉皮,就來收拾我一個天真無邪的青蔥少年。你是不知道,從驪珠洞天到這大隋京城,老子受了多少白眼委屈。」
崔瀺默不作聲。
崔東山仰面躺在席子上,摸了摸額頭,彷彿現在還隱隱作痛,這是給李寶瓶那個臭丫頭拿印章拍出來的心理陰影!
崔東山蹺起二郎腿,唉聲嘆氣:「大隋皇帝也是個有魄力的,忍辱負重,肯受此奇恥大辱,跟大驪簽訂這樁盟約。大隋弋陽郡高氏,就要因此龜縮百年,寄人籬下,讓出黃庭國在內的所有附屬國,眼睜睜看著大驪鐵騎繞過自家門口,一路南下,奠定寶瓶洲自古未有的大一統格局。」
崔瀺淡然道:「百年之後,寶瓶洲形勢如何,你我看得到?就算看得到,就一定是對的?今日大隋高氏之隱忍,未必不會是後來者居上的第一步。」
崔東山搖頭道:「換成我,咽不下這口氣。」
崔瀺冷笑道:「原來我崔瀺的少年時代,無論是心性還是眼光,都是如此不濟事,難怪會有我今天的慘淡光景。」
崔東山也不惱,晃蕩著一條腿,雙手枕在腦後,直愣愣地望向天花板:「不知道為什麼,你看不起現在的我,我也不喜歡現在的你。對鏡照人,相看兩厭,哈哈,天底下還有這麼有趣的事情。」
崔瀺猶豫了一下:「爺爺到了龍泉郡,住在落魄山一棟竹樓內,如今已經清醒了許多。但是——」
「就知道會有個挨千刀的『但是』!」崔東山雙手捂住耳朵,在竹席上滿地打滾,學那李槐哀號道,「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崔瀺不理睬他,自顧自說道:「陸沉離開浩然天下之前,找到了他,在竹樓內交上手了。你應該清楚,以他那種練拳練到走火入魔的性格,他生平最大的願望,就是想知道武夫十境的道,與十三境甚至十四境練氣士的道,孰高孰低,就算低了,又到底相差了多少。所以哪怕是面對道家一脈掌教……」
崔東山轉頭望向隔著一張棋盤的老人:「陸沉在浩然天下,也得遵守文廟訂立的規矩吧?撐死了就是十三境,爺爺重返十境,如果能夠恢復巔峰,不是沒有一戰之力。」
崔瀺搖頭道:「陸沉耍了一點小手段,將他帶入了小洞天之內,如此一來,戰場就不在浩然天下了。」
崔東山猛然坐起身,滿臉殺氣,語氣卻極為內斂沉穩:「爺爺他死了?」
崔瀺喝了口茶,緩緩道:「沒有。他事後走出落魄山,在小鎮像個尋常百姓,忙著購置文房四寶。我找到他的時候,他說在那處小洞天內,陸沉以玄妙道法,祭出了多達十名十境武夫。試想一下,一人雙拳,被十名歷史上的十境武夫圍困,明知必死,你會不會出那一拳?」
崔東山站起身,又盤腿坐下,伸手抓著頭髮,懊惱道:「我當然不會,可他會的。爺爺難道會不知道,不遞出這一拳,就等於放棄了傳說中的武道十一境?那一輩子的追求,豈不是都放棄了?」
崔瀺放下茶杯:「那你有沒有想過,哪怕他出拳,還活了下來,甚至順勢躋身十一境武夫,那麼你我,還有陳平安,以後還能有安生日子嗎?那些個千百年躲在幕後的大佬,容得下一個寶瓶洲的十境武夫,可未必能夠接受一個新的十一境武神。所以這一拳,他是跟掌教陸沉,或者說跟中土神洲做了一筆買賣,用一個純粹武夫的十一境,來換一個去往市井購置雜物的機會,換一份平平安安的太平歲月。」
崔東山撲通一聲後仰倒地:「沒勁。」
崔瀺心弦微顫,猛然望向門外。崔東山亦是如此。
崔瀺冷笑道:「齊靜春!陰魂不散,直到這一刻才願意徹底消停。我倒要看看,你是否還留有後手,與我下棋!」
崔東山有氣無力道:「老崔啊,你樂意瞎折騰就折騰,我反正是不跟齊靜春下棋了,更沒勁。」
崔瀺冷哼一聲,站起身俯視著少年模樣的自己,譏笑道:「爛泥扶不上牆!」
崔東山眼睛都不眨一下,樂呵呵道:「躺在爛泥里曬太陽,其實也挺舒服的,千萬別扶我,誰扶我我跟誰急。」
崔瀺伸出一隻手:「拿來!」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啥?」
崔瀺臉色陰沉:「那件咫尺物!」
崔東山側身用屁股對著崔瀺。
崔瀺臉色陰晴不定:「暫借你二十年。之後哪怕你還沒有躋身上五境,我照樣取回。」
崔東山麻溜轉身,伸出一隻手掌,討價還價道:「最少五十年!」
崔瀺走向門口,大袖翻搖:「三十年,再敢得寸進尺,我現在就打死你。」
崔東山在崔瀺離開院子后,一路在竹席上翻滾著來到門口。跪坐在門檻外邊的少女謝謝從頭到尾像個木頭人。
崔東山懶洋洋坐起身,瞥了眼少女的坐姿,笑道:「謝謝,原來你屁股蛋生得挺大啊,難怪想要當我師娘。」
少女老老實實坐在原地,姿勢依舊,置若罔聞。
崔東山一個跳起身,跑到少女身邊,一腳狠狠踹在少女屁股上,踹得少女整個人摔入院子。
白衣少年雙手叉腰,放聲大笑。少女默默起身,就連身上的塵土都不去拍掉。
崔東山嘆了一口氣,伸手輕輕捶打心口:「看到你這副可憐模樣,公子我心如刀割啊。」
謝謝強顏歡笑,擠出一個笑臉。崔東山趕緊一手捂住眼睛,另外一隻手使勁搖晃:「趕緊轉過頭去,白日見了個鬼,你家公子的眼睛快要瞎了!」
少女轉過頭去,視線上挑,晴空萬里。
她小時候總是不明白為何「萬里無雲」才是最好的天氣,彩霞絢爛不是更好看一些?直到她上山之後,才知道原來無雲便無風雨。
李寶瓶以一塊木製的「盟主令」召集眾人,這源於她最近剛看完一本講述江湖大俠的小說,被尊奉為武林盟主的人,只要一出令牌,就可以號令江湖,十分威風。她手持自製的那塊木牌,大搖大擺去敲響一扇扇房門,見著了人也不說話,只是板著臉高高舉起手中令牌,然後就走向下一處。
最後林守一、李槐、於祿、謝謝,甚至連崔東山都來湊熱鬧,聚在李寶瓶學舍內,等待這位「武林盟主」的發話。
李寶瓶咳嗽一聲,將小木牌掛在脖子上,桌上放著一份厚厚的信封。她動作緩慢地打開信封,神色肅穆道:「小師叔給我們大家寫了信,作為龍泉郡總舵下轄的東山分舵舵主,我現在要開始念信給你們聽,你們記得不要大聲喧嘩,不可漫不經心,不許……李槐你給我坐好!還有崔東山,不許蹺二郎腿!於祿,先別嗑瓜子!」
一群人只得乖乖坐正,洗耳恭聽。
小姑娘先讀過了小師叔給她寫的那封信,讀得抑揚頓挫。然後小心翼翼折好信紙,放在手邊,從信封里抽出第二封信,是給李槐的,之後是林守一,給於祿和謝謝的寫在另一張信紙上。
陳平安在信上寫的內容,大多是家鄉小鎮在新年裡雞毛蒜皮的小事,還有就是要他們不許鬧矛盾,出門在外一定要團結,好好相處,不要讓家裡人擔心,讀書也不要太累,適當下山散心,可以結伴逛逛大隋京城,諸如此類,此外就是寫了一些離開大隋京城后遇到的奇人異事,以及描繪了一些乘坐鯤船、俯瞰大地的風光,半點談不上文筆,平鋪直敘,措辭寡淡,只不過情真意切,眾人甚至完全可以想象陳平安在提筆寫信的時候,比他們此刻還要正襟危坐,神色一絲不苟。
李寶瓶讀完所有信,雙手做了一個氣沉丹田的姿勢:「完畢!」
李槐納悶道:「李寶瓶,反正陳平安差不多是人手一封信,你直接把信交給咱們,不就行了?」
李寶瓶一瞪眼,李槐縮了縮脖子。
崔東山伸手指了指自己鼻子:「我的呢?」
李寶瓶雙臂抱胸,盤腿坐在長凳上,搖頭道:「小師叔沒給你寫信。」
崔東山仰起頭做淚流滿面狀,喃喃道:「世間竟有此等無情無義的先生。」
李寶瓶驀然哈哈一笑,從信封里抽出幾張大驪老字號錢莊的銀票:「方才在我的信上,小師叔有交代過這件事,我忘了讀了。喏,拿去,小師叔說欠你的兩千兩銀子還你了。崔東山,以後你不能賴賬,說小師叔沒還你錢,我會給小師叔做證的!」
崔東山接過幾張輕飄飄的銀票,一臉傷心欲絕,突然眼中浮現一抹希望的神采:「寶瓶,你小師叔有沒有提及春聯的事情,我寫的,先生可曾在大年三十張貼起來?你再仔細翻一翻書信,萬一有所遺漏呢?」
李寶瓶斬釘截鐵道:「沒有!小師叔的信,我已經翻來覆去看了九遍,都能倒背如流了!」
崔東山一臉狐疑,起身彎腰,伸手就要去拿信,打算自己翻翻看。
李寶瓶一巴掌按住那些仔細疊放在一起的信紙,對這個手下敗將怒目相向道:「狗膽!」
一物降一物。崔東山悻悻然收回手,重新一屁股坐定,長吁短嘆,只覺得生無可戀。
李槐小聲道:「崔東山,嫌棄銀票礙眼啊?那給我唄?」
崔東山收起銀票,斜眼道:「銀票不礙眼,你小子礙眼。」
李槐學李寶瓶雙手抱胸,得意揚揚道:「說話小心點,你知不知道,我如今是龍泉郡總舵下轄東山分舵的戊字學舍分分舵的舵主?!」
崔東山起身拍拍屁股,對這個小兔崽子笑罵道:「滾蛋!」
李寶瓶收起所有信紙,裝入信封:「信我先幫你們收著,免得你們弄丟了。散會!」
崔東山打著哈欠離開學舍。林守一和李槐一起離開。於祿和謝謝走在最後。
於祿輕聲笑道:「陳平安寫給咱倆的信,我比你多出二十四個字哦。」
謝謝黑著臉道:「於祿,你幼稚不幼稚?」
於祿笑得很欠揍。
劍水山莊深山之中,聲勢驚人的瀑布,如一條白練從天而降。瀑布底下是一座幽綠水潭,深不見底,隱約有紅色游魚的模糊身影一閃而逝。瀑布聲響如雷鳴,四周水汽瀰漫。
陳平安站在深水潭旁邊一座精巧的水榭中,在想一個問題:如果自己一劍砍去,能夠劈開那邊的瀑布水簾嗎?
陳平安掂量了一下瀑布水勢,再想到自己連正確出劍都不會的尷尬境地,答案是不能。
陳平安腳尖一點,踩在這座水榭的紅漆欄杆上,本想練習立樁劍爐,可是一隻手已經情不自禁地摘下了養劍葫蘆。他順勢喝了口酒,仰起頭,望向瀑布之巔,視線緩緩下移。
就像一道從仙人袖中垂落人間的劍氣。
觀瀑有所感悟的陳平安,最終還是沒有拔出槐木劍,劈出齊先生在古寺對峙粉袍大妖的那一劍。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覺得出了劍,就肯定是錯的?難道說練拳跟練劍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一個能夠勤能補拙,一個就只講天賦資質?」
陳平安當下還不知道,這不是因為他悟性太差,更不是因為他沒有練劍的天賦,而是他所看到的劍,無論是持劍之人,還是他們的劍術神通,對於武夫三境的陳平安來說,實在太高太遠。
但問題在於陳平安的眼力很不錯,看得清楚許多尋常武夫看不到的地方,這就更給陳平安帶來了一種無形的負擔。每當他想要遞出一劍的時候,習慣了追求盡善盡美的陳平安,就會覺得鞘中長劍重達千鈞。
陳平安這一路所見所聞,無論是躋身陸地劍仙的風雪廟魏晉,人未至劍先到,一劍劈開嫁衣女鬼的地界天幕,還是之後墨家豪俠許弱的長劍出鞘些許,藉助觀想而得的一條山脈,來抵禦魏晉的出劍,以及齊靜春那隨手一劍,輕鬆寫意,便斬開白帝城道統傳承的混元金光陣。
這跟寧姚在泥瓶巷祖宅走了幾次撼山拳譜的基礎走樁,陳平安就勉強能跟上寧姚的動作,甚至琢磨出幾分拳道真意,大不相同。因為崔姓老人在翻閱過拳譜后,早已蓋棺定論,撼山拳的拳架其實很粗劣,不值一提,所以誰都可以模仿,就像胭脂郡的趙樹下偷看陳平安走樁后,也可以淬鍊體魄,強身健體。撼山拳最可貴的地方,是「我輩武夫」的那一口氣,所以撼山拳屬於入門易,把拳法練高練透,難。
有多難?就說那撼山拳的宗旨,是「習我拳者,迎敵道祖,可敗不可退」。崔瀺的爺爺,重返十境巔峰的頂尖武夫,遇上陸沉后可曾出拳?沒有,不管老人有什麼顧慮和理由,若是只看結果,老人到底還是沒有遞出那一拳。以此可見,撼山譜推崇的拳法精髓,後輩習拳之人想要完全掌握簡直難如登天。
瀑布撞擊水潭,水花四濺,如百萬顆珍珠齊齊崩碎,霧氣升騰。
「阿良,練劍好難啊。」
陳平安怔怔出神,撓撓頭,喝了口悶酒,有些無奈。他站在水榭欄杆上,環顧四周,最後視線依舊凝聚在瀑布上。他記起那位幫助自己打熬三境體魄的光腳老人,提及雲蒸大澤式的拳架,就坦言此拳第一次現世,就打得天地間的雨幕倒退天上。陳平安此刻看著那條飛瀉而下的巨大瀑布,想知道如果竹樓老人遞出一拳,是否能夠打得瀑布激蕩上揚,大水退轉?
一旦由很陌生的拔劍,轉入再熟悉不過的出拳,陳平安立馬就有了信心,這股信心來自數十萬次走樁,來自一次次迎敵不退。
陳平安望向那條壯觀瀑布,突發奇想,倘若自己傾力一拳,能否一鼓作氣打穿那道瀑布水簾?能否僥倖打穿之後,猶有絲毫拳罡砸中瀑布之後的堅韌石壁上?不知道徐遠霞這些已經躋身鍊氣境的江湖武夫,能不能一拳在石壁上砸出一個坑窪來?
陳平安有些意動。不過陳平安卻跳下了欄杆,坐在水榭長椅上喝起了酒,就像是一個慕名觀景的山莊遊客。
陳平安望向道路那邊,片刻之後,衣著鮮亮的一行人緩緩走來,有人高聲笑語,氣概豪邁,有人溫文爾雅,風度翩翩,也有女子儀態雍容,笑靨如花。為首三人,居中是一名面如冠玉、氣宇軒昂的俊逸公子,腰間一側懸挂玉佩,一側懸挂了一把不常見的短劍。他左手邊是一名佩刀漢子,龍驤虎步,顧盼自雄。右邊是一名頭戴方巾、手持摺扇的年輕書生。 三人身後,有數名婦人和少女,姿色儀態都極為不俗。再往後,是一群扈從隨侍,多是雙目精光、氣勢凌人的青壯男子,其中一人背負著一張牛角硬弓,最為矚目。
一種難以言喻的江湖氣息,往水榭這邊撲面而來。
劍水山莊的觀瀑道路,是一條斷頭路,終點就在這座水榭。對方那些人簇擁在小路上,幾乎沒有空隙,陳平安只好暫時待在水榭,想著等他們進了水榭,再找機會離開。為首三人和女子們先後拾級而上,那些扈從則各自佔據一方,守在水榭外,對於水榭內背負劍匣的陳平安,大多只是瞥過一眼就不再上心。
氣質像是一位豪閥世族子弟的為首公子,見到陳平安后,視線微微停留,似乎在等待陳平安主動開口。只是陳平安與其視線交匯后,顯得有些木訥,公子哥微微一笑,點頭致意,實則內心有些奇怪,進入山莊的各路江湖豪傑,竟然還有不認得自己的人物?陳平安這才點頭還禮。
在陳平安打算趁勢走出水榭的時候,一個坐在俊逸公子身邊的年輕婦人,望向陳平安柔聲道:「公子若是來此賞景,尚未盡興的話,無須離開。」
陳平安愣了愣,因為婦人所說的梳水國官話,他完全聽不懂。婦人心領神會,立即以寶瓶洲雅言重複了一遍。陳平安這才聽明白。
一名約莫十七八歲的女子,身高不輸男子,臉色冷若冰霜,腰間懸挂有一柄刀鞘精美、裹纏金絲的長刀,只是挎刀的姿勢很稀奇,屬於反向懸挂,這一點跟那個中年漢子如出一轍。她瞥了眼陳平安身後的槐木劍匣,又看了眼陳平安別在腰間的「朱紅酒壺」,沒有看出江湖根腳和境界高低,便沒了興趣。
佩刀漢子大大方方道:「小兄弟,只管坐著便是,該喝酒喝酒,該賞景賞景,不用拘束。若說先來後到,是我們叨擾了小兄弟的閒情逸緻才是。當然,如果等會兒嫌咱們說話吵鬧,小兄弟再走不遲。」
一般人也就只好坐在原地了,可陳平安抱拳告辭道:「我到這裡已經半天了,看過了瀑布,這就要原路返回。」
佩刀漢子爽朗大笑,站起身抱拳相送:「無妨無妨,小兄弟自便。」
一名年紀最小的少女瞪大眼睛,覺得這個陌生少年真是好差的眼光,好大的架子。難道他當真不知道水榭內的那位東道主,正是梳水國江湖上第一流的小劍仙,劍水山莊的少莊主宋鳳山?傳言梳水國一位公主都仰慕得差點同他私奔了。哪怕客人不認得主人,可梳水國膽敢如此反向挎刀的大人物,也不認得嗎?抱拳相送的那位漢子,別看如此平易近人,半點不像江湖大佬,其實是與劍水山莊齊名的橫刀山莊現任莊主。他是梳水國首屈一指的刀法大宗師,大名鼎鼎,曾經闖蕩過十數國江湖,何等地威名赫赫,就連老劍聖宋雨燒都親口稱讚過此人的刀法只差絲毫就能夠達到出神入化的武道之境。
少女心中偷著樂,心想這個一身窮酸氣的少年,該不會是個初出茅廬的江湖雛鳥吧?難不成是膽大包天偷溜進劍水山莊的小賊,所以根本不敢逗留?哈哈,如果真是如此,那就好玩了。
陳平安走出水榭,走下台階,身後突然傳來一個清冷嗓音:「稍等。」
陳平安轉頭望去,是那名反向挎刀的年輕女子。她走到台階頂部,俯瞰著自己:「你師從何人?可是綵衣國或者古榆國的劍術門派?」
女子言語略顯氣勢凌人,陳平安轉過身,搖搖頭,還是盡量說一些不傷和氣的客氣話:「我來自更北的地方,這次是跟朋友一起來的劍水山莊,聽說少莊主要被推選為梳水國武林盟主,就想著找機會道個賀。」
那個俊逸公子哥微微一笑。搖動摺扇的年輕書生輕聲調侃道:「神仙在前人不識啊。」
佩刀漢子望向女子背影,笑道:「你這個小武痴,不許對客人無禮!之前跟你怎麼說的,出了自家莊子,就不可以隨便找人比武切磋!」
挎刀女子掌心按住刀柄,刀鞘頂端便隨之微微揚起,剛好指向了台階底部的陳平安。她對於漢子的言語置若罔聞,盯住陳平安,問道:「你是武道二境還是三境?習劍幾年了?」
陳平安皺了皺眉,拱手抱拳,轉身就走,不打算理會這個出身梳水國江湖豪門的年輕女子。
陳平安好說話,並不意味著對誰都沒有原則,恰恰相反,對於陌路人,陳平安一向不招惹,卻也不忌憚。蔡金簡,苻南華,搬山猿,那條頭顱爆炸的棋墩山大蛇,繡花江渡船上的官家侍衛,當然還有待在黃庭國古井底下、死活不敢冒頭的崔東山,以及前不久在古寺內被掐住脖子、拳拳打爛神魂的女鬼,都已經領教過了。
挎刀女子面帶冷笑,輕輕撂下一句話:「這種廢物,也好意思背劍走江湖,還敢進入劍水山莊,想必教你練劍的人,只教了你膽小怕事吧?」
挎刀漢子有些無可奈何,自家閨女這從娘胎裡帶出來的臭脾氣真是害人不淺。但是埋怨歸埋怨,漢子對於自己獨女的武道天賦,向來引以為傲,毫不遮掩自己的期許,直接揚言以後女兒絕不會外嫁,夫婿只能入贅,因為他女兒註定是要繼任莊主的。挎刀漢子不願意仗勢欺人,站起身,就要勸說女兒不要再挑釁那個外鄉少年,練武之人,應當以武德為首,武功高低是其次。但是漢子也知道,這些江湖老話,不單是自己女兒不太聽得進去,其實如今江湖上的年輕一輩天才們,誰不是左耳進右耳出,滿臉不耐煩,在老輩背後嗤之以鼻?
梳水國最近十年最鋒芒畢露的年輕高手,可不就是坐在自己身邊的這位少莊主?年紀輕輕就躋身武道四境,早早為自己贏得了小劍仙的美譽。宋鳳山每次出劍之前,不管是被人挑戰還是主動找人試劍,必然會焚香沐浴更衣,換上一襲從未穿過的嶄新衣衫,而且出劍之後,劍下絕不留活口。
就是這麼一個殺伐果斷的劍道天才,極有可能會是梳水國歷史上最年輕的五境宗師。三十歲的五境宗師,到時候再打敗青竹劍仙,宋鳳山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獨佔「劍仙」頭銜,到時候他的爺爺、老劍聖宋雨燒應該還健在。如今綵衣國劍神已死,十數國疆域,還有誰能夠抗衡劍水山莊?這也是梳水國江湖願意對一個晚輩俯首稱臣的關鍵所在。
但是,老莊主宋雨燒數十年間極少露面,未嘗不是對於這個新人新氣象的江湖,心懷失落。相傳這對爺孫之間關係並不太好,尤其是老劍聖對那個綿里藏針的孫媳婦,更是不喜歡。
聽到反向挎刀女子陰陽怪氣的言語,哪怕是泥菩薩脾氣的陳平安,也猛然停下腳步,轉頭望向水榭那邊。他是不太知道所謂的江湖規矩,更不清楚梳水國的風土人情,但是陳平安覺得天底下有些個道理,放之四海而皆準,有些個事情,更是對錯分明。
好在挎刀漢子已經走到女兒身邊,板著臉教訓道:「如此氣焰驕縱,爹怎麼敢讓你獨自行走江湖,推遲一年再說!」
女子勃然大怒,冷若冰霜的神色越發寒意森森,但是眼前之人終究是她爹,更是親手傳授她武道刀法的師父,亦父亦師,從小耳濡目染江湖人事的挎刀女子,哪怕再不甘心情願,也只能冷哼一聲,不再繼續出口傷人。她轉身走向水榭長椅,一屁股坐下,扭頭望向那條瀑布,心煩意亂。
漢子向陳平安致歉道:「小兄弟,我王毅然替女兒跟你道個歉。」
陳平安點了點頭,轉身前行。心中對於這個年輕女子的觀感差到了極點,因為她讓陳平安想起了朱河、朱鹿父女。父輩分明都是通情達理、豪爽待人的好人,教出來的女兒,為何偏偏如此蠻橫自我?奇了怪哉!
陳平安一想到刺殺自己的朱鹿,就想到了幕後主使人——李寶瓶的二哥李寶箴,這是一樁繞不過的仇怨,這讓陳平安忍不住嘆息一聲。
陳平安沒有說話就離開,頓時讓那個一肚子火氣的挎刀女子,徹底無法忍受。她猛然起身,厲色道:「堂堂橫刀山莊的莊主親自跟你道歉,你這廝竟然一個屁都不放?有娘生沒爹教的東西!」
陳平安面無表情地轉過身,繫緊了綁縛背後劍匣的細繩:「你要切磋,那就切磋。」
陳平安從古寺到劍水山莊這段七百里路程,一直沉默寡言,心情實在不算好。徐遠霞和張山峰也看出了端倪,徐遠霞就連喝酒都克制了許多,酒話葷話更是不再講了。所以這次陳平安說要觀看瀑布景色,其實有所心動的兩人,都心有靈犀地說不願意動了,就是為了讓陳平安獨自散心。
女子大步走到台階頂部,冷笑道:「好啊,就等你這句話!」
陳平安接下來一句話,讓水榭內外所有人都刮目相看:「口頭的生死狀,算不算數?」
名動梳水國的刀法宗師王毅然沉聲道:「小兄弟,切磋可以,無論勝負,我都不會插手,但是我希望不要打生打死,點到為止就好了,如何?」
挎刀女子正要出聲,王毅然眼神凌厲地瞪了她一眼。幾乎從未見過父親如此嚴厲一面的女子,嚇得噤若寒蟬,再不敢跟那個該死的外鄉少年撂狠話。
王毅然死死盯住陳平安:「若是訂立生死狀才願意打這一架,我不會答應,但是如果只是切磋,哪怕出手重了點,我也願意讓女兒吃這份苦頭。希望她最好能夠借這個機會,知道江湖的水深水淺,不要再眼高於頂,學了點三腳貓功夫,就自以為天下無敵!」
說到最後,漢子轉頭瞥了眼女兒,當著這麼多外人的面,這些措辭可謂語氣極重了。
「當面教子,背地教妻」,這大概就是老江湖的老規矩。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那就切磋!」
站在女兒身邊的王毅然壓低嗓音說道:「珊瑚,出手記得要有分寸,做人留一線,別把自己的江湖路越走越窄。」
顯而易見,王毅然還是更看好自己女兒,只不過作為父輩,大道理還是要說的。
王珊瑚望向水榭外小路上的少年,扯了扯嘴角:「爹,我心裡有數。」
她按住刀柄,微微一笑,腳尖一點,高高躍向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劍客。
女子手中那把名刀的出鞘瞬間,那邊小路上傳出一陣沉悶震動,眾人眼角餘光當中的那道身影驟然消失,下一刻背匣少年就迎面來到挎刀女子身前,一拳砸中她額頭,借勢反彈飄回原地,收起拳架,瀟洒站定,而女子整個人就像一隻斷線風箏,在空中被一拳打得直接越過水榭頂部,最後摔入瀑布下的水潭,生死不知。
切磋雙方,一方雷聲大雨點小到……沒有,一方乾脆就沒有雷聲,出手卻是一場劈頭蓋臉的暴雨。
陳平安轉身離去,摘下養劍葫蘆,高高舉起灌了一口酒,留給水榭眾人一個背影。
原來泥菩薩也是有火氣的。
王毅然神色凝重,身形擰轉,顧不得會不會驚嚇到水榭內的其餘女眷,腳尖踩在欄杆上,飛快掠向水潭,去打撈落水的女兒。
宋鳳山神色如常。搖動摺扇的年輕書生嘖嘖道:「不承想還是一個深藏不露的高人。」
書生啪一聲收起摺扇,望向小路上那個漸行漸遠的背劍少年,這絕對是一名武夫四境的小宗師!難道是綵衣國劍神的關門弟子?只因為江湖險惡,加上師父暴斃于山林,不得不偽裝成外鄉人,獨自遠遊避難?否則他真想不出誰能調教出如此年輕的武道天才,比宋鳳山還要更早躋身宗師境。
宋鳳山的妻子,那個貌美賢淑的年輕婦人,忍不住輕聲問道:「珊瑚會不會有事?」
宋鳳山以拇指和食指悄悄摩挲腰間短劍滄水的劍柄,笑而不語。
書生微笑解釋道:「夫人放心,王姑娘沒有大礙,少年那一拳用了巧勁,只是以拳罡外力擊暈了王姑娘,屬於皮外傷,不會傷及體魄神魂。這次切磋,少年是臨時收了手的,大概正如王莊主所說,不願自己的江湖路越走越窄吧。」
果不其然,王毅然抱起女兒返回水榭,在王毅然的幫助下,女子已經慢慢清醒過來,她除了模樣狼狽不堪,衣衫浸透,春光隱約,丟了天大面子,臉色和精氣神尚可。她掙扎著站在水榭中,額頭紅腫,背對眾人,一手抵住亭柱,一手捂住嘴巴。渾身濕漉漉的修長女子,一雙眼睛水霧朦朧,比起平日里的冷艷,多了幾分楚楚可憐的韻味。
那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少女伸長脖子,痴痴望向小路上的喝酒少年,驚嘆道:「哇,真的是高人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江湖上講究一個主辱臣死,水榭外各個陣營的心腹扈從當中,背負牛角大弓的漢子,似乎看到了幾個同行隨侍的含蓄譏笑,一時間怒火中燒,大喝一聲,摘下那張由匠人打造十年而成的珍稀硬弓,從腰間白羽攢聚的箭袋摸出一支鵰翎箭矢,挽弓如滿月:「歹人膽敢傷我家小姐,吃我一箭!」
接連遭遇驚變,饒是王毅然素來以沉穩著稱,也有些惱火,怒道:「馬錄!不可暗箭傷人!」
已經走到百步之外的陳平安剛要轉身,微微一愣,眼角餘光瞥見一處大樹之巔,有人雙手負後站在枝頭。山風吹拂,黑衣老人身形隨著樹枝如水波輕輕晃動,極具風采。兩人隨即對視,老人點頭致意,陳平安便打消了出手的念頭,只是轉過身,重新面對那座水榭。
黑衣老人身形一晃,消失不見,下一刻就落在小路之上,如一縷青煙與陳平安擦肩而過,抬起手臂向前伸出一根手指,豎立起來。
一支破空而至的鵰翎箭矢被黑衣老人以手指抵住箭尖,勢大力沉的箭桿在空中寸寸崩碎,而老人的手指安然無恙,沒有半點異樣。
老人又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夾住僅剩的已是強弩之末的箭尖,隨手一丟,箭尖激射而去,釘穿了握弓大漢的一隻手掌。漢子倒也血性十足,仍是沒有丟了牛角大弓,手心血肉模糊的那條胳膊頹然下垂,他單手持弓,瞪圓眼睛,與那名不速之客兇狠對峙。
黑衣老人神色冷漠:「行走江湖,生死自負!就沒有長輩教過你們這點道理?在梳水國別處江湖,隨你們高興就好,可是在我劍水山莊,不行。」
年輕婦人站起身,施了一個儀態萬方的萬福,恭敬稱呼道:「老祖宗。」
王毅然臉色微變,趕緊抱拳,微微低頭道:「橫刀山莊王毅然,拜見宋劍聖!」
書生緊隨其後,拍了一下少女的腦袋,示意她起身相迎,然後書生作揖朗聲道:「小重山韓氏子弟韓元善,見過老莊主。」
少女性情活潑,毫不怯場,跟隨哥哥依葫蘆畫瓢,作揖卻不低頭,直直望向那位鼎鼎大名的江湖老神仙,稚聲稚氣道:「小重山韓氏子弟韓元學,見過老莊主。」
老劍聖宋雨燒現身,宋鳳山作為老人嫡孫,竟是最後一個站起身,語氣沒有半點情緒波動,緩緩道:「爺爺這次出門有些短暫,孫兒本以為只有等到莊子這邊清靜下來,沒了任何客人,爺爺才願意回來。」
老人環顧四周,撂下一句意味深長的「烏煙瘴氣」,就陪著陳平安一起轉身離去,什麼梳水國中流砥柱小重山韓氏,什麼橫刀山莊,全然不顧,彷彿全不入他法眼,老莊主的眼皮子都不願意抬一下。
宋雨燒與陳平安並肩而行,背對眾人後才顯得有些神色落寞。走出一里路后,他自嘲道:「家風歪斜得厲害,還不如一條瀑布,讓你見笑了。」
陳平安不知道如何接話,只好說些不痛不癢的客套話:「莊子里的人其實還好,沒老前輩說的這麼過分。」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老人再大度豁達,也不願意在外人跟前宣揚家醜,便轉移話題道:「水榭外那一拳,為何臨時改變主意,十分氣力只用上三四分?那個橫刀山莊的未來莊主,心性執拗,可不是省油的燈,你今天手下留情,她可未必領情,說不定就要對你糾纏不休。現在年輕一輩的江湖兒郎,只講自己的痛快,老夫很不喜歡,但是你這般太不痛快了,老夫也實在欣賞不來啊。」
陳平安喝了口酒,用手背擦拭嘴角,笑道:「自己心裡不痛快,就要一拳打死人,那也太霸道了。何況我很快就要離開梳水國,就算橫刀山莊想要找我的麻煩,都不容易。最多就是給那女子在背後罵上幾句,我又聽不到了。」
宋雨燒轉頭看了眼神色真誠的少年,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笑道:「這種話,對老夫這個歲數的老頭子來說,是可以的,半截身子入了土,萬事皆休,還能如何?你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娃兒,老氣橫秋,太無趣。」
陳平安沒有反駁什麼,一拳之後,心中縈繞不去的積鬱清減許多,這就足夠了。他記起一事,輕聲提醒道:「古寺里自稱梳水國四煞的嬤嬤,跟一名魁梧漢子一起進了你們莊子,老前輩要小心些。」
宋雨燒哈哈大笑道:「這算什麼,加上方才水榭里的那個韓氏貴公子,惡名昭彰的梳水國四煞,已經湊齊了。」
陳平安疑惑道:「剩下的那個魔頭?」
宋雨燒搖頭苦笑:「不說也罷。」
陳平安喝了口酒,想著事情。老人心中瞭然,坦誠相告道:「此次邀請你們來此做客,並無任何算計的意思,只是純粹希望這麼個莊子,別儘是一些人模狗樣的混賬貨色。這座劍水山莊,畢竟是老夫親手經營出來的地方,不想處處是狗屎,這裡一坨那裡一攤的,害得老夫在自家走路都嫌噁心。有你們在家中做客,老夫就順眼許多了。」
陳平安哭笑不得,這位老前輩也太耿直了些。陳平安並不知道,宋雨燒在江湖上,除了越來越響亮的劍聖頭銜,還有同輩中人贈予的「鐵疙瘩」的綽號,說的就是宋雨燒不苟言笑,在家中是如此,在家外的江湖更是如此。若說宋鳳山半點不隨宋雨燒的性格,還真是冤枉了小劍仙,只不過宋雨燒身上的老輩江湖氣,古板迂腐,束手束腳,一心追求劍道極致的宋鳳山不屑奉行而已。
宋雨燒這麼一個古稀之年的老人,見過越多的江湖風浪和人心險惡,就越發篤定一件事,道理只需說給講道理的人聽,否則腰間那把銹跡斑斑的老鐵劍,就是他宋雨燒的道理。宋雨燒喜歡一人一劍遊歷江湖,這些年見過許多鋒芒畢露的後起之秀,天賦那是真好,可武德是真不咋的,但是一樣混得風生水起,仰慕他們的江湖人物,多如過江之鯽。三十年,或是五十年後,江湖就要交到這些人手上,那還有啥盼頭?
只是宋雨燒的劍術再高,也只是一人而已,同輩老人一個個走了,帶著那些晚輩不愛聽的老話老規矩,一起埋進了泥地里,如今連亦敵亦友更是前輩的綵衣國老劍神都死了,宋雨燒便有些提不起興緻,覺得如今的江湖,清湯寡水的,全然沒了酒味。
一老一小閑來無事散著步,宋雨燒突然說道:「瀑布水榭那幫人眼拙,看不出你的拳意高低,老夫卻看得清楚,所以多嘴說一句,你當下的心境有些問題,三境破四境,是我輩武人的第一道大門檻,你底子打得越結實,一旦帶著心結破境,反而更容易出現紕漏,一座大雪山崩塌的聲勢,可要比小山頭的泥石流,可怕千百倍。小娃兒,你當下要留神啊!」
陳平安悚然醒悟,伸手抹了抹額頭汗水,沉思片刻,轉頭道:「謝過老前輩提點。」
宋雨燒略作思量,說了一些看似題外話的言語:「先前收拳,是你做人厚道不假,但是對於你的破境一事,反而不美。按照一般的江湖路數,你若是一拳全力遞出,打得那女子重傷甚至是斃命,之後順勢惹來眾怒,一番大戰血戰死戰,說不定就是你破境的契機,這便是山上神仙所謂的機緣了。」
陳平安笑了笑,並沒有後悔,又說了一句很有些老氣橫秋嫌疑的話:「沒有關係,該是我的,跑不掉,不該是我的,抓不來。」
宋雨燒其實一直在仔細打量少年神色變化,觀其神色從容,眼神清澈,老人暗暗點頭。眼前少年的武道與自己孫子宋鳳山信奉的劍道天差地別。雖然暫時不好說誰對誰錯,誰能走得更快更遠,但是宋雨燒個人覺得,背劍遊歷卻劍術蹩腳的外鄉少年,要更對自己的胃口。在教育子孫這件事上,書香門第確實比江湖門派更有能耐,宋雨燒對此心悅誠服。早年潛心劍道,對於家族門風的栽培塑造,燈下黑了,或者說是無從下手,最多不過是「打罵」二字而已,如今回頭再看,老人唯有愧疚遺憾了。老人其實不覺得自己比橫刀山莊的王毅然,好到哪裡去。
禮出世族,法出宗門。禮儀規矩,真正的世族子弟自幼耳濡目染。神仙術法,山上仙家自古傳承有序。宋雨燒對此深有感觸,他曾經遠遊南澗國,與那邊的名士有過交往,他們性格各異,各有風采,哪怕只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一樣讓人自慚形穢。
在瀑布和劍水山莊之間的路旁,有一座翹檐可愛的精美行亭,懸挂匾額「山水」,楹聯是「石白嶙嶙,水清潺潺」,簡單且別緻。宋雨燒顯然對這座行亭情有獨鍾,拉上陳平安坐在亭內長椅上,相對而坐。老人橫劍在膝,少年背劍在後,一個被江湖譽為劍術入聖,一個如今連出劍都沒信心。
視野開闊,遠山如黛。山風清爽,讓人心曠神怡。
宋雨燒在此靜坐,也不故意跟少年客套寒暄,只是想著心事。孫子宋鳳山對於江湖事,談不上野心勃勃,更多還是那個孫媳婦在推波助瀾,一天到晚吹枕頭風,使得孫子自認為當那武林盟主不過是順手為之的小事,而且要黑白通吃,甚至把手伸到廟堂上去,否則以宋鳳山的秉性,當初哪裡會理睬那個梳水國長公主,不一劍劈了她就算心慈手軟了。
梳水國四煞這個說法,是近十年才有的,在江湖上流傳不廣,一般只有到了王毅然這個位置的江湖宗師才有所耳聞。為首之人,是此次與那個魔頭「嬤嬤」一起登門的魁梧男子,他有一件仙家法寶的銀戟,在梳水國創建了一個魔教門派;那個「嬤嬤」則排第二;之後就是水榭里那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小重山韓氏子弟,出身名門,卻修行魔道術法,籠絡控制了許多身居高位的梳水國封疆大吏;四煞墊底之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正是宋雨燒的孫媳婦。
在宋雨燒一次出門遠行期間,她「無意間」認識了宋鳳山,兩人便背著宋雨燒結為夫婦,昭告天下,等到宋雨燒回到山莊,木已成舟。最無奈的是鬼迷心竅的宋鳳山,坦言知曉妻子的魔頭身份。那一次,宋雨燒出劍了,一劍砍斷了嫡長孫原先的佩劍,又一劍洞穿了女子的腹部。宋鳳山失心瘋一般要跟自己爺爺拚命,宋雨燒怒極之下,一劍就要挑斷這個不肖子孫的手筋,徹底斷去他的劍道前程,省得以後遺禍世人。不料女子擋在宋鳳山身前,任由老人一劍貫穿心臟,雖然沒有當場斃命,卻也真真正正斷了長生橋,從此淪為一個連春寒都受不住的藥罐子。
這些個狗屁倒灶的家門破事,宋雨燒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不管用,最後都出了數劍,卻還是沒能說清楚道理,成了一筆沒頭沒尾的糊塗賬。
宋雨燒喟然長嘆。山水亭山水亭,山嶙嶙水潺潺,倒是風景秀美,可世事如風波,不遂人心愿啊。
陳平安突然問道:「宋老前輩,我接下來能夠在瀑布那邊練拳嗎?」
宋雨燒二話不說,隨口答應道:「有何不可,我這就放話出去,從山水亭到瀑布那邊,已是劍水山莊的禁地,越界者死。」
陳平安撓撓頭,有點過意不去:「我晚上趁著沒人賞景的時候,再去練拳就行了,白天不用封禁道路,不然也太不近人情了。」
宋雨燒搖頭大笑道:「小娃兒,你也太不爽利了,老夫在自家地盤劃出一塊沒狗屎的地兒,還需要跟外人講道理?」
陳平安只好說道:「如果山莊需要我出手幫忙,老前輩只管吩咐一聲。」
宋雨燒拍了拍膝上鐵劍,沒好氣道:「老夫的劍,跟你背著的兩把,不一樣。」
陳平安神色尷尬,摘下養劍葫蘆,只是喝酒,沒說話。
宋雨燒忍住笑意,收劍起身道:「只管練拳,想在莊子里待到什麼時候都可以。對了,你這酒水的滋味聞著就不好喝,回頭老夫讓人給你住處送幾壇花雕老窖,埋了小二十年的好酒,那才是酒!你這喝的是啥玩意兒,比水好不到哪裡去,關鍵是你這小娃兒有事沒事都要喝上兩口,老夫都替你害臊。」
宋雨燒腳尖一點,身影飄搖,轉瞬間就出現在遠處山林的高枝上,幾次飄逸的兔起鶻落,消失不見。
陳平安獨自坐在山水亭內。兩次遇到這位江湖前輩,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了綵衣國胭脂郡的城隍爺沈溫,雖然一個是享譽江湖的純粹武夫,一個是享受香火的文官神祇。哦,對了,還要再加上收了鸞鸞做徒弟的漁翁先生,總感覺他們三人有點像,可具體哪裡像,陳平安又說不上來,反正陳平安跟他們打交道后,才會覺得自己酒葫蘆里的酒,真的不能再買最便宜的那種土燒了。
哈哈,沒關係,這不很快就可以喝到劍水山莊最好的酒了?關鍵是不用陳平安花錢!所以陳平安離開山水亭返回住處的時候,心情極好。
到了院子,徐遠霞和張山峰看到滿臉喜慶的陳平安,面面相覷,怎麼,看瀑布這麼管用?
陳平安開開心心坐在石桌旁,笑道:「晚上我要去瀑布那邊練拳,你們誰想陪我一起?」
徐遠霞壞笑道:「難道你在瀑布那邊偷瞧了美人出浴?如果還能有此美景,算我一個!」
張山峰眨了眨眼:「貧道可以幫你們望風。」
陳平安無奈道:「哪裡啊,我在瀑布那邊跟人起了衝突,出手打了一架,好像是橫刀山莊的人。好在宋老前輩出馬,幫我攔下了一名扈從的箭矢,不然我估摸著還要大打出手,到時候你們倆說不定就會被我拉下水……」
徐遠霞嘖嘖道:「陳平安,還拉下水呢,我一個大老爺們,你也能垂涎美色?我看張山峰還算有幾分姿色,回頭我幫他去小鎮購置一套女子衣裳,到時候讓他在瀑布那邊游來盪去,幫你們當一回牽紅線的月老,成就一樁美好姻緣……」
陳平安正喝著酒,差點一口噴出來。
張山峰一臉作嘔狀,趕緊起身離兩人遠一點,憤懣道:「兔子不吃窩邊草,你們倒好,連自家兄弟都不放過,這就過分了啊。」
陳平安則默默換了一張石凳,離徐遠霞遠一些。
徐遠霞摸著絡腮鬍:「咋的,為兄弟兩肋插刀都插得,換一身婦人衣裳就不成啦?這兄弟當得不夠仗義啊!」
張山峰雙手抱拳求饒,倒退而走:「貧道去屋內研習典籍,你們仗義,你們慢慢聊。」
徐遠霞爽朗大笑。陳平安會心一笑。
此時院外姓楚的老管事,帶人親自搬來四壇美酒,放下就走,老人對陳平安越發和顏悅色。
張山峰不愛喝酒,陳平安就要跟徐遠霞對半分,一人兩壇。徐遠霞猶豫了一下,笑著搖頭:「我一壇就夠了,陳平安,你拿走三壇。」
陳平安有些疑惑。徐遠霞環顧四周,察覺並無異樣后,指了指陳平安腰間的硃紅色酒葫蘆,輕聲笑道:「真當我半點看不出蛛絲馬跡啊,我大半輩子的江湖豈不是白走了。只不過先前不好意思開口罷了。就跟張山峰自稱張山差不多,誰闖蕩江湖沒有一點秘密?你這酒葫蘆,要麼是傳說中的仙家方寸物,要麼就是更加珍貴的養劍葫蘆,對不對?」
徐遠霞伸手指了指自己雙眼:「早就是火眼金睛啦。」
陳平安沒有否認,輕聲道:「瞞了這麼久,對不住你們兩個。」
徐遠霞翻了個白眼道:「屁話,這有啥對不對得起,混江湖自己不小心點,才會真的對不起朋友。」說到這裡,大髯漢子神色落寞,打開一壇塵封已久的山莊美酒,裝入自己的那隻普通酒葫蘆,裝滿后晃了晃:「這不是客套話,我是吃過大苦頭的。」
徐遠霞大口大口喝酒,反正還有大半罈子美酒,醉倒之前肯定管飽!陳平安看漢子心情沉悶,就沒說什麼,陪著徐遠霞一起喝酒,只是他喝得慢,漢子喝得牛飲一般。
徐遠霞一口氣喝光了一葫蘆酒,絡腮鬍子沾滿了酒水,隨手一抹,笑問道:「你那酒葫蘆里裝著同樣的酒水,會不會味道不一樣?」
陳平安笑著拋給大髯漢子:「自己嘗嘗看。」
徐遠霞高高舉起養劍葫蘆,仰頭灌了一大口,拋回給陳平安,痛快道:「是要好喝一點!」
陳平安樂呵道:「放你個屁!我這酒葫蘆里現在裝著的酒水,還是從小鎮那邊買來最便宜的,能比得上山莊的二十年花雕老窖?」
徐遠霞有些醉醺醺了,滿臉紅光,站起身,晃晃悠悠走向自己的屋子,打算大睡一場。他聽陳平安說完,轉頭咧嘴笑道:「未來大劍仙的酒,能不好喝?好喝!」
徐遠霞轉過頭,腳步踉蹌,搖頭晃腦,自言自語道:「以後這個牛皮,我徐遠霞能跟人吹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