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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粉墨登場

  第17章 粉墨登場

  如果是陳平安獨自一人,哪怕是負重入山,一天走上一百里山路都不難,即便這期間必然需要越溪過澗,攀崖緣壁。但是陳平安這次帶著李寶瓶,走得很輕鬆,以至於閑來無事,就開始練習走樁。因為有李寶瓶在身邊,他就沒有用上那種氣力和精神全力以赴的拳架,而是相對自然而然,甚至為了照顧李寶瓶,還要刻意放慢走樁速度和減小步伐間距。這讓好不容易找到訣竅感覺的陳平安,像是一下子被打回了原形,又變得彆扭起來。


  兩人此時已經走出差不多二十里路,李寶瓶猶有餘力,並不顯得難受煎熬,她只是伸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問道:「小師叔,你是在練拳嗎?」


  陳平安停下走樁,點頭道:「對啊。」


  李寶瓶又問道:「那你知道你練的這套拳法的立身之本、源頭的氣府在哪裡嗎?」


  陳平安一頭霧水:「怎麼說?我只知道人身上有很多竅穴,我之所以能夠認識幾百個字,主要就是為了記住那些竅穴的名稱。但是它們跟練拳到底有什麼關係,我還沒來得及問。有一位寧姑娘看過我的拳譜,沒有告訴我,只說練拳一事,捷徑走不得,要靠一點一點的苦功夫熬出來,你認識的阮姐姐則說她是練劍的,她家的家傳運氣路徑,不好外傳,所以當時我跟她沒有深聊。」


  事實上,那時候的陳平安,覺得自己這輩子註定會在小鎮走完,所以有的是時間和機會來詢問阮秀。


  李寶瓶瞪大眼睛,一臉匪夷所思,加重語氣道:「小師叔!你連這個都不知道,也敢練拳?你知不知道,胡亂練拳,尤其是外家拳,很容易傷及根本元氣的。練武,其實就跟堪輿地師的尋龍找穴差不多,只不過地師們是找山川竅穴,武人是尋找、挖掘自己身體的寶藏,找到之後,你還要方式得當,才算在武道一途真正登堂入室。不行不行,小師叔,我必須把這個跟你捋一捋,捋清楚了你才好學拳!」


  看李寶瓶神色堅決,陳平安想了想,本就不是什麼壞事,剛好前邊有一處歪脖子老柳樹,大半傾斜向溪水水面,好像一座未完成的拱橋,就拉著李寶瓶靠著樹榦休息。李寶瓶性子跳脫,非要坐著,陳平安只好把她抱到樹榦上,自己站在一旁免得她跌落。


  李寶瓶大大咧咧坐在樹上后,像是一位初次在學塾授課的小夫子,神采奕奕,咳嗽一聲,打算跟小師叔好好說道說道,以免他誤入歧途,萬一真練壞了身體,那她不得悔青腸子心疼死啊?

  李寶瓶一本正經道:「我之所以清楚一些練武的大概,因為我家有個叫朱鹿的丫鬟姐姐,她從小就被老祖宗看出有習武天賦,我又跟她很親近,朱鹿姐姐是個悶葫蘆,只喜歡跟我說些心裡話。只可惜我六歲的時候,偷偷摸摸跟在朱鹿姐姐身後,走那個叫地牛樁的東西,好玩得很,最高的木樁子,都快有屋頂那麼高了,但是有一次我腳底打滑,不小心摔了下去,其實我真沒啥事,朱鹿姐姐還是被我連累,被老祖宗狠狠一頓罰。在那之後,朱鹿姐姐每次早晚習武練功,還有躲在屋子裡泡在藥水桶子里的時候,就再也不帶我玩兒啦。」


  陳平安有些心虛,李寶瓶嘴裡所謂的朱鹿姐姐,說不定就是那天胸口和腦袋挨了自己兩塊瓦的矯健少女。當時他偷偷闖入李家大宅,用彈弓打碎了兩隻鳥食瓷罐,那個護在正陽山陶紫身邊的婢女,率先發現了他的蹤跡,很快就翻牆上了屋頂,最後朝他所在的屋頂這邊飛身一躍,讓陳平安每次事後想起,仍然覺得她很厲害。


  李寶瓶對於這個始終不願意承認自己是她小師叔的傢伙,恨不得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打個比方,膽小鬼石春嘉家有間鋪子,做生意做得好,就能夠錢生錢,財源廣進,所以石春嘉家的鋪子,才能是我們小鎮最老的幾家老字號之一。但如果只出不進,不懂得招徠客人,那麼很快就會捉襟見肘,店鋪肯定就得關門,是吧?」


  一聽到做生意啊賺錢啊,財迷陳平安立即就「開竅」了,恍然道:「每個人都有些家底,練拳練得好,就能夠錢生錢,練不好,就是賠本買賣,如果根本就不去練武的話,倒是本本分分守著祖業?」


  李寶瓶想了想,點頭道:「差不多是這個意思。小師叔,你聽說過一個說法嗎?叫練拳招邪,尤其是那些號稱三年一出師、出門打死人的外家拳,拳勢兇猛,大劈大掛,看著威風八面,打人的時候嚷著哼哼哈哈的,其實最傷身子骨了,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有找到脈門,屬於不得其法而入,很多人才到中年,就會落下一身的病,有沒有晚年都不好說,就算有,也會很凄涼。因為他們從練拳的第一天起,就不是在養氣養身,而是在當敗家子,揮霍祖業。」


  用李家老祖宗的話說,李寶瓶這丫頭就是天生沒屁股的,她說到興起,剛想要從老柳樹樹榦上站起來,就被她的小師叔一個眼神將念頭按了回去,悻悻然繼續說道:「所以小師叔你一定要引以為戒啊,一定要找到練拳的真正法門。世間拳法千萬種,之所以成就有高有低,前程有大有小,就看每一門拳法的至少兩個本命竅穴你找不找得到,找到之後,接下來就看能不能找出一條最佳路線,滋潤最多的沿途竅穴,如春風化雨,滋潤萬物。哪怕拳譜品秩不高,但只要是正途,一樣能夠強身健體,延年益壽,可如果走了岔路,拳譜越好,越容易壞事。」


  陳平安陷入沉思,自己能夠感受到那股氣的存在,身體內就像有一條無家可歸的小火龍,胡亂遊走於一座大火爐,之前這條火龍有點類似無頭蒼蠅,隨處亂撞,碰壁之後就轉頭,如今它的活動範圍越來越大,但是最終都會返回腹部的那些氣府附近,徘徊不定,像是出門玩耍的稚童,疲憊之後就想要回家,只是暫時尚未找到真正的家門口。這股玄之又玄的氣流,一直沒有給陳平安帶來什麼不適或是疼痛,反而讓他有一種大冬天曬太陽的暖洋洋的感覺。陳平安對於身體五臟六腑的感知,很小就極其敏銳,所以對於自己哪裡出了問題,很快就能察覺到。雲霞山蔡金簡當初在泥瓶巷說他活得不長久了,她可能覺得陋巷少年只當她是開玩笑,其實陳平安當場就確定了她的說法無誤。既然察覺不到任何不妥,陳平安就對那股氣流聽之任之,內心深處還有一絲好奇,想要看一看它到底會選擇哪個竅穴作為它的宅邸。


  李寶瓶晃蕩著那雙小腿,雙臂環胸:「據說習武的根本是『散氣』二字,霸道得很,跟練氣士的養氣鍊氣完全不同。後者是多多益善,錙銖必較,習武不一樣,當你找到最初的那股氣后,就像是要一座座關隘打殺過去,將原本棲居在竅穴氣府內的氣息,全部消除殆盡,轉化成最早的那一口氣,最後全身上下,心意一動,一氣呵成,轉瞬之間,氣流運轉百里數百里,第九境甚至可以長達千里之遠,一下子就調動起全身潛力。如一員大將指使千軍萬馬,威勢之大,可想而知,絲毫不比練氣士御氣凌空而行來得差。」


  李寶瓶突然神秘兮兮說道:「朱鹿姐姐就說那武道宗師,什麼飛檐走壁根本不算什麼,還能夠跟練氣士一樣,御風遠遊。再往後,一旦躋身止境大宗師,宰殺那幫眼高於頂的練氣士,就跟手擰雞脖子似的,彈指殺人,信手拈來。」


  陳平安笑問道:「如果練武真的這麼厲害,當然是好事,可為什麼厲害不厲害,要用殺人容易不容易來衡量?」


  李寶瓶愣了愣,老老實實搖頭道:「那我可沒想過,是朱鹿姐姐這麼說的,說這些話的時候,朱鹿姐姐嚮往得很,就跟我每天做夢都想抓到一條魚差不多吧。」


  李寶瓶略作思量后,說道:「不過仔細想想,依照朱鹿姐姐的說法,好像習武之人和修行之人,天生就不對付,後者喜歡低看前者,覺得習武就是一門賤業,是資質不行、無法修行的可憐蟲,所以視為下等人,把武人罵成是世俗王朝的看門狗。前者則覺得那些修行之人,一個個眼高於頂,鼻孔朝天,不是什麼好東西,憑什麼武人在江湖摸爬滾打,就是俠以武犯禁,那些練氣士分明只是一小撮人,卻佔據著無數的名山大川和洞天福地,還揚揚得意,自稱山上仙人以術法神通修長生,受到山下凡人和武人的敬仰和供養,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李寶瓶突然笑了起來:「不過這些爭執,小師叔你不用管,沒意思得很。」


  李寶瓶突然欲言又止,似乎想起了一件事,可又有些難以啟齒,有點做賊心虛,最後決定還是坦誠相見,她實在是不願意欺騙她的小師叔。李寶瓶哭喪著臉道歉道:「朱鹿姐姐和她爹朱河叔叔,本來是要跟我們一起去往大隋南方邊境的,可是我怕小師叔你不喜歡他們,就騙他們去小鎮東門那邊等我們。如果朱河叔叔也在的話,他就能教小師叔練拳了,因為朱鹿姐姐從小就跟著她爹一起習武。老祖宗私下對我說過,雖然朱河叔叔練武天賦有限,但是教人習武是一把好手,稱得上『明師』這個稱號,哪怕丟在大驪京城那些個『府字頭』的豪門大宅里,也可以成為座上賓。現在朱河叔叔不見了,朱鹿姐姐也不見了……」


  陳平安趕緊安慰道:「沒事沒事,我練拳沒有什麼師父,只有一部拳譜。如今連拳譜上的字也沒有認全,更不敢瞎練了。只練習一個走樁一個站樁,不過已經確定能夠滋養體魄,不會傷身。要怎麼練出名堂來,估計得等我自己讀得懂那部拳譜再說。這個不急,我本來練拳,就不是為了什麼境界,只是用來活命的,沒想那麼多。」


  可是李寶瓶顯然已經在自己的想法上鑽了牛角尖,而且思緒一去千萬里,於是她越說越愧疚,嘴角往下,有要哭的跡象了:「武人習武,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師父很重要的,領進門的這個門,門檻就有高有低,而且師父領進了第一扇大門后,是因為本事有限,不得不撒手不管了,還是能夠一口氣帶到後院門,情形是完全不一樣的。所以師父一定要是明師,不能光找名氣大的名師。」


  李寶瓶抽著鼻子,淚水馬上就要流出眼眶:「小師叔,你是百年一遇千年難逢的習武天才,如果因為我耽誤了你成為高手,我該怎麼辦啊?」


  陳平安已經顧不上她怎麼得出自己是天才的荒謬結論了,當務之急是別讓她哭出來。李寶瓶傷心起來,給人的感覺那是真傷透了心,全然不是一般孩子撒嬌打鬧的那種。陳平安靈機一動,突然抬起手,手掌放在李寶瓶身前,輕輕握拳后,大聲說了一個字:「收!」


  李寶瓶是腦子轉動極快的聰明孩子,一下子就愣住了,止住了淚水決堤的趨勢:「小師叔,你在做什麼啊?」


  陳平安晃了晃拳頭,哈哈笑道:「怎麼樣,小師叔厲害吧,讓你一下子就不哭了。」為了安慰李寶瓶,陳平安也算豁出去了,第一次正式承認自己是她的小師叔。


  李寶瓶立即破涕為笑。她覺得不是自己不傷心了,而是開心多過了傷心。


  陳平安如釋重負,雙手撐在老柳樹樹榦上,然後身子一斜就坐在了李寶瓶身邊。


  兩人腳底下,放著一大一小兩隻背簍。


  李寶瓶輕聲道:「朱河叔叔經常告訴朱鹿姐姐,練拳不練真,三年鬼上身;練拳找著真,一拳打死神。習武之人,一旦生病,比起醫治尋常人要棘手很多。朱鹿姐姐曾經有兩次差點熬不過去。第一次過後,她整個人得有小半年沒緩過來,那段時間像是個病秧子,平時連水桶也提不起來。第二次更慘,我聽到動靜后,就搬了一條小板凳過去,偷偷捅破窗戶紙,結果看到朱鹿姐姐在床上痛得打滾,旁人按都按不住,最後她指甲蓋都翻開了,鮮血淋漓,很可憐的。最後是家裡請了楊家鋪子的掌柜送葯來,吃了好像才不痛了,逐漸安穩下來。但是老祖宗當時站在院子門口,沒有走進院子,搖搖頭就轉身走了,似乎有些惋惜和失望。事後我問起,老祖宗只說小命是靠藥材保住了,第八境的希望卻丟了,以後就不用太過栽培朱鹿姐姐了,否則反而是害她,如果運氣好到洪福齊天的地步,就可以進入第七境,運氣不好,第六境都懸。」


  李寶瓶轉過頭,憂心忡忡道:「小師叔,你可千萬別這麼生病啊,我什麼都不懂,肯定會傻眼的!」


  陳平安笑道:「不會的,而且就算有,我當然是說萬一啊,那你也別怕,我很能吃得住痛的,這可不是跟你吹牛。」


  李寶瓶將信將疑,伸出手在他胳膊上輕輕擰了一下:「小師叔,痛不痛?」


  陳平安拍了拍她的小腦袋,然後望向兩人來時的小路:「知道小師叔覺得最難受的一次,是什麼時候嗎?」李寶瓶撥浪鼓似的使勁搖頭。


  陳平安雙手撐在樹榦上,小腿交錯,跟李寶瓶一樣優哉游哉輕輕搖晃著,他眯眼,輕聲笑道:「是我第二次一個人進山去採藥,那時候我才四歲多,不到五歲。出門的時候,想著要采很多很多的藥材回家,所以故意挑了一個最大的籮筐,然後沒等走出小鎮,就累死了,走出小鎮能夠看到山的時候,當時還是一個大太陽的日子,肩膀上被籮筐繩子扯得火辣辣地疼,後背更是。其實那會兒疼還好說,不是特別怕,讓我覺得絕望的事情是,那座山看著好遠好遠,就像這輩子都走不到那裡。加上當時離第一次進山出山沒多久,所以腳底的水皰很快就造反了。然後小師叔我啊,就咬著牙一邊走一邊哭,還一邊不斷偷偷問自己,這還沒有走到山腳,要不然就回家吧,反正年紀小,籮筐這麼大,山路那麼遠,回家不丟人,娘親肯定不怨你的。」


  李寶瓶聽得入神,小聲問道:「小師叔,那你最後放棄了沒有?」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沒,當時我突然想到,不管怎麼樣,走到山腳就好,到那裡再回頭。然後我就真的走到了山腳,坐在地上哭的時候,又想了,要不然上了山,採到一棵草藥再回家?然後就又開始爬山,爬著爬著,看到那些草藥后,整個人好像一下子就有了力氣,很奇怪的事情。」


  李寶瓶哇了一聲,讚歎道:「小師叔,你一定采了滿滿一籮筐草藥才下山回家,對不對?!」小姑娘說到這裡,滿臉與有榮焉。


  陳平安搖頭道:「沒,一直到太陽要下山了,草藥還沒蓋住籮筐底,就下山了。一來是草藥沒那麼好找,很難的,個子那麼小,背著個大籮筐走山路,其實比採藥更難。二來是真的很累了,再就是想著再不走,天黑后就要一個人留在山上,我那會兒很怕。只不過我最怕的……」


  李寶瓶等了半天,也沒有等到下文,好奇問道:「小師叔最怕什麼?」


  「沒什麼。」陳平安搖了搖頭,柔聲道,「後來就不怕了。」


  李寶瓶善解人意地沒有追問下去。


  陳平安回過神,轉頭對她笑道:「跟你說這些,可不是為了告訴你小師叔有多厲害,其實小鎮的苦孩子都是這麼過來的,一點也不稀奇。我說這些,是覺得你今天跟我說那些習武之事的門道,說得很好,很像小師叔小時候偷偷跑去學塾后,看到齊先生授課時的樣子。你不是說沒有女先生女夫子嗎,我覺得以後到了山崖書院,等你讀夠多的書後,說不定就能成為第一個在書院教書的女先生女夫子呢。」


  李寶瓶聽到小師叔這麼說之後,驟然煥發出昂揚的鬥志,雙拳揚起:「李寶瓶,你可以的!一定可以!」


  陳平安默默看在眼裡,覺得如果齊先生還在世的話,一定也會很開心。只是接下來李寶瓶說了句讓他頭大的話:「因為李寶瓶有一個天底下最了不得的小師叔啊!」陳平安只好假裝什麼都沒有聽到。


  草長鶯飛的美好時節,陳平安和李寶瓶並肩而坐,各自懷揣著美好的願望。


  溪水對岸一處隱蔽地方,一個男人和一個少女盤腿而坐,吃著乾糧。


  眼神充滿銳氣的少女沒好氣道:「爹,小姐跟著這麼個憨憨傻傻的傢伙,真能順順利利走到我們大驪邊境?聽說那邊可是經常打仗,還有許多落草為寇的兵匪,很不安生。」


  男人調侃道:「難道你忘了是誰把你教訓了一頓?習武之後生平第一戰,輸了不說,還輸得那麼憋屈。」


  少女氣呼呼道:「那是因為爹你不允許我擅自運轉氣機,怕我承受不住那股壓力,現在我一隻手就能撂翻那個泥瓶巷的傢伙。」


  男人笑問道:「你這個武道二境高手,真的確定?」


  少女大聲提醒道:「爹,是二境巔峰!」


  男人提起水壺喝了一口,搖頭道:「你打不過他的,除非是點到即止的切磋武藝,你才有勝算。」


  少女顯然不信,那少年撐死了才剛剛步入武道大門,之前在李家大宅屋頂上兩人對峙,他只不過占著地利才僥倖得手。


  男人打趣道:「你就是個沒良心的,人家在宅子里跟你對上,打得你跌向地面的時候,還不忘拉了你一把。要換成是爹,與人對敵,不給你腦袋上加一瓦片,就算很厚道了。」


  「所以說他傻啊。」少女冷笑道,「習武之人,婦人之仁,這種人,活不長久!」


  男人一臉訝異道:「你一個丫頭片子,武藝不精,武道不高,大道理倒是一套一套的,誰教你的?反正我可沒跟你說過這些話。」


  少女揚起下巴:「咱們二公子說的!二公子雖然是滿腹韜略的讀書人,可他從不滿嘴仁義道德,只說慈不掌兵,必須殺伐果斷。」


  男人皺了皺眉頭,正要跟這個缺心眼的閨女好好說些正經道理,突然站起身,沉聲道:「過河!」


  少女跟著起身:「爹,怎麼回事,不是說悄悄跟著小姐就好嗎?」


  男人語氣並不輕鬆:「有人來了。等下小心!」


  父女二人,一掠過河,飛奔而去。


  陳平安和李寶瓶剛剛離開老柳樹,重新動身趕路,就發現一個人出現在視野盡頭。


  陳平安先是放下背簍,然後讓李寶瓶站在自己身後。


  若說在小鎮東邊,遇到什麼人,哪怕是神仙妖魔鬼怪,陳平安都不奇怪。但是在這條即將連道路也會消失的南下線路上,不管遇到誰,陳平安都不敢掉以輕心。


  遠處,一個身材不高大也算不上壯實的漢子,向陳平安和李寶瓶迎面而來,只見他牽著一頭白色驢子,頭戴斗笠,斜挎著一條布囊,腿上裹了行纏,手持一根竹杖,腰間則懸挂著一把綠色……竹鞘長刀?


  男人在五六步外停下腳步,沒有繼續走近,他摘下斗笠,露出一張並不出奇的臉龐,微笑道:「你是陳平安吧?你好,我叫阿良,善良的良。」最後男人補充了一句:「我是一名劍客。」


  陳平安瞥了眼這名不速之客腰間的綠竹刀鞘,故作疑惑不解,問道:「劍客?」


  阿良一手持斗笠,一手輕拍刀柄,微笑道:「暫時找不到配得上我的劍,所以只好以此代替,用來羞辱天下用刀之人。」


  聽到這種有些熟悉的語氣,陳平安反而鬆了口氣,覺得劉灞橋應該能夠跟這個男人做好朋友。


  在陳平安和李寶瓶身後,那對父女並肩緩緩而行,少女朱鹿有些不以為然,譏笑道:「龍王打哈欠,能吸進一條江,真是好大的口氣。爹,這傢伙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朱河看到阿良腰另一側還掛著個銀白色酒葫蘆,巴掌大小,摩挲得油滑光亮,一看就是有些年頭的老物件,小聲對自己閨女道:「雖然察覺不到他的氣機有什麼異樣,只是比尋常人綿長些許,但還是要小心。爹雖然這輩子沒出過遠門,可聽老祖宗說過不少江湖逸事,說是行走江湖,要小心道姑老僧小孩和酒鬼,除此之外,越是看著不像是宗師高手的角色,越不能掉以輕心。」


  朱鹿哦了一聲,既緊張又興奮,恨不得那貌不驚人的阿良就是刺客殺手,正好作為她初出茅廬的磨刀石。


  陳平安問道:「你找我?」


  阿良咧嘴笑道:「我送你到大隋邊境,在那之前,我們結伴而行,好有個照應。」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你認識打鐵的阮師傅?」


  阿良點頭道:「當然認識。」


  陳平安又鬆了口氣。


  離開小鎮之前,作為交易之一,阮師傅答應過自己,在到達大驪邊境兵家重地野夫關之前,會保證自己的安危。


  陳平安相信阮師傅不會食言,尤其是此人出現得這麼早,幾乎是在阮師傅的眼皮子底下冒頭,所以應該不是正陽山、雲霞山和老龍城三方勢力之一的人,而且身後朱河、朱鹿這對父女的及時出現,也帶給陳平安很大底氣。


  但是,陳平安怕萬一。所以他問道:「那你陪我去小鎮那邊見一見阮師傅,我們再動身南下?剛好我才知道其實從小鎮東門出去,雖然繞路,但有驛路可行,牛車馬車都可以走,反而比我們翻山過水更快。」


  阿良笑容玩味道:「這麼謹慎?一點都沒有江湖兒女的豪爽嘛。」


  陳平安沒有轉頭,眼睛始終死死盯住阿良,不過沉聲道:「朱河,你能不能讓朱鹿帶著寶瓶先回小鎮。我們不急。」


  朱河一下子就想通了其中關節,點頭道:「這樣最好。」


  然後朱河對女兒說道:「鹿兒,你帶著小姐先回去。我和陳平安陪一陪這位阿良兄弟,喝酒也好,切磋也罷,相逢是緣,都不過分。」


  被朱鹿牽在手裡的李寶瓶,沒有任何猶豫,沒有哭著喊著要和她的小師叔在一起,只是扯了扯陳平安的袖子,輕輕說了「小心」兩個字,然後就果斷地跟著朱鹿快步離去了。李寶瓶毫不拖泥帶水,反而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朱鹿滿懷失望,很希望自己跟爹換一個位置。


  阿良看到這一幕生離死別後,翻了個白眼,摘下酒葫蘆,斜靠著那頭白色毛驢,喝了一口酒,嗤笑道:「讓那小妹兒帶著那小丫頭先走便是,一炷香后,咱們三個大老爺們再去小鎮。」


  然後阿良揚起手中銀白色的酒葫蘆,伸手拍了拍毛驢的背脊,望向朱河,笑問道:「你也算一方好手了,難道不認得這玩意兒?」


  他拍了拍自己腦袋:「忘了你們驪珠洞天才剛剛打開,你知道才是怪事。沒關係沒關係,我們可以慢慢聊,有大把大把的時間。」


  阿良指了指那棵橫向溪面的老柳樹:「我們去那邊坐著聊?」


  陳平安和朱河相視一眼,覺得如此最好,大可以靜觀其變。


  阿良牽著那頭白色毛驢,跟在陳平安和朱河身後,到了老柳樹旁邊,鬆開韁繩,任由驢子隨意啃食青草。他走上柳樹,沿著主幹一直走出溪岸,然後坐下,重新戴起那頂斗笠后,提起銀白色酒葫蘆,正要仰頭灌酒,突然轉過頭,遞出酒壺,笑問道:「誰想要來一口?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二兩銀子一兩的魁罡仙人釀,是大隋所有富家翁的心頭好,我一路北上,喝來喝去,嘗過不下百餘種酒,還是這仙人釀最地道。」


  陳平安搖搖頭:「我不喝酒。」


  朱河也搖頭:「習武尚未大成,不敢飲酒。」


  阿良跟著搖搖頭,看著他們,滿臉遺憾道:「原來都不是性情中人啊,我前不久認識了一位少俠,那真是風流倜儻……」


  阿良突然發現陳平安和朱河臉色古怪,他有些疑惑,可又不好失了高手風範,只好喝了口酒,掩飾自己的茫然。


  陳平安輕輕咳嗽一聲,阿良問道:「何事?」


  陳平安伸出手指,指了指這棵歪脖子老柳樹最外邊的地方。阿良皺了皺眉頭,轉頭望去,結果看到兩條腿擋住了視線,他瞬間臉色僵硬,猛然抬頭,看到一個面無表情的中年男人,至少有一百五六十斤重的傢伙,竟然就輕飄飄地站在柳樹枝頭。此人的神出鬼沒,嚇得阿良一個坐不穩,摔入溪水,狼狽至極。


  來者正是兵家聖人阮邛,如楊老頭所說,他對千里山河之內的動靜,並無興趣,除非是崔瀺這種壞了規矩的挑釁,一心鑄劍的阮邛才會出手。阮邛並不覺得有人膽敢在方圓百里之內,就對陳平安出手,那簡直就是在打他阮邛的臉,而一個十一境兵家劍修的臉面,比起一個王朝的臉面,只重不輕。所以阮邛根本就懶得留神這邊的光景,一個草鞋少年和一個天真爛漫小姑娘的結伴遠行而已,怎麼可能值得他親自盯著?

  但是阮邛被一件東西牽扯到了心神。有人一晃那物件,阮邛立即就感受到了物件之內蘊藏著的磅礴劍氣,精純且浩瀚,尤其是感覺極其熟悉,透著一股親昵和哀傷。關於此事,阮邛在宗門內修行多年,雖然從未親眼看到,但早有耳聞,所以立即從鐵匠鋪子趕來。


  看到那人比凡俗夫子還不如的作態,阮邛對此非但沒有譏諷之意,反而多出一絲凝重,問道:「可是神仙台魏晉?」


  跌落小溪的阿良一陣扑打,好不容易才站直身體,從溪水裡撿起那隻酒壺后,摘下頭頂斗笠甩了甩,抬頭看著那個罪魁禍首,沒好氣道:「我叫阿良。」


  阮邛居高臨下盯著他,充滿審視意味,問道:「能不能借我喝兩口酒?」


  阿良一把丟出酒葫蘆,高高拋向阮邛:「有何不可?不過記得還我。」


  阮邛接過酒壺,喝了口酒,笑問道:「竟然不是五黃酒?」


  阿良一聽到這個就火大,白眼道:「漲價了。」


  阮邛哈哈大笑,丟回酒葫蘆,問道:「你怎麼來得這麼快?我還以為最快也得一旬左右。」


  阿良一邊濕漉漉走上岸,一邊罵罵咧咧道:「你管得著?聖人了不起啊。」


  阮邛問道:「要不要去我鋪子坐坐?我女兒對你仰慕得很。」


  阿良指了指自己,笑呵呵道:「對我?那你女兒眼光真好。」


  阮邛似乎早就曉得此人的荒誕不經,問道:「莫非這次是你負責龍脊山一事?」


  阿良擺擺手:「不是我,另外有人。」


  阮邛看著興緻不高的阿良,突然笑了起來:「難不成北上途中,你遇上了那個小道姑?」


  阿良臉色如常:「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阮邛心中嘆息,不再試探,也不再多說。


  阮邛出身的風雪廟,有一個大名鼎鼎的劍修,年輕且天才,極少待在宗門,哪怕是風雪廟內,也有人不知道此人姓名。他年少時被一位下山遊歷的風雪廟老祖相中,收為關門弟子,所以輩分極高,使得他第一次上山的時候,不過及冠之齡,好些百歲高齡的修士都得乖乖喊他一聲師祖。後來那位風雪廟的中興老祖,破關失敗,加上這一脈人才凋零,年輕劍修就與風雪廟關係更加疏遠了。


  此人動輒行走江湖七八年,只有師父的忌日才會偶爾出現在宗門,仍是獨來獨往,哪怕回到風雪廟,也從不與人打招呼。聽說他很早就得到了一隻價值連城的養劍葫,可他竟然不用來溫養飛劍,反而暴殄天物,用來裝醇酒千百斤,一年至少有半年喝得酩酊大醉,因此被譽為醉酒劍仙人。一喝醉就由著一頭雪白毛驢馱著,毛驢走到哪裡是哪裡。


  阮邛在脫離風雪廟之前,聽說此人不知為何,對一位被譽為「福緣冠絕一洲」的年輕道姑,一見鍾情,從此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沒奈何郎有情妾無意,貌美道姑根本無心尋找道侶,此事就成了一樁轟動東寶瓶洲的山上趣聞。


  阮邛想了想:「既然如此,那就有勞你送他們去大驪野夫關了。」


  阿良點了點頭。


  阮邛抱拳告辭,身形一閃而逝,唯有柳樹枝頭輕輕搖晃。


  朱河小心翼翼問道:「阿良……前輩是風雪廟的仙人?」


  阿良牽著毛驢,懶洋洋道:「我跟風雪廟不熟。」


  朱河笑著,一點也不尷尬。


  世間武人,對於練氣士可能觀感都不好,但是對於風雪廟和真武山的修士,那還是要伸一下大拇指的。


  之前朱河可能會覺得此人口氣比天大,姿態矯揉做作,可在聖人阮邛這趟來去之後,朱河現在回頭再看,眼前這個相貌平平的斗笠漢子,就真是真人不露相,神仙大隱隱於市。估摸著那把綠色竹鞘長刀,肯定是一把只要拔刀出鞘,就會是驚世駭俗的神兵利器。


  阿良喝了一大口酒暖身,對陳平安說道:「那個小姑娘回來了。」


  陳平安轉頭望去,不但李寶瓶和朱鹿原路返回,還有兩張熟悉面孔,和一頭兩側懸挂沉重行囊的騾子。


  李槐和林守一。 陳平安小跑過去,李寶瓶一臉悶悶不樂,朱鹿嗓音清脆開口道:「這兩個孩子是我們半路遇上的,說是要跟小姐一起去山崖書院求學。咱們老祖宗剛才現身打過招呼了,讓我們回頭找你們。」


  陳平安不去問朱鹿所謂的老祖宗是誰,望向鬼頭鬼腦的李槐和落魄貴公子似的林守一。


  李槐硬著脖子,理直氣壯道:「我不跟著你們混飯吃,難道在小鎮當乞丐要飯啊。」


  林守一依舊是冷冷的樣子,道:「富貴險中求。」


  李寶瓶冷哼道:「你們可以從東門出發,自己去書院啊。憑什麼小師叔和我要帶上你們兩個拖油瓶?」


  李槐怒道:「李寶瓶!我們好歹是同生共死過的患難之交!」


  林守一沒有李槐這麼無賴,坦誠道:「我和李槐別說山崖書院,就是大驪邊境都走不到。」


  陳平安點了點頭,用手輕輕按在李寶瓶頭上,阻止她說話,然後問道:「那石春嘉和董水井兩個,是不是確定不來了?」


  林守一解釋道:「壓歲鋪子那邊,有人會帶石春嘉去京城,董水井聽說以後小鎮鄉塾會再開起來,就在鐵匠鋪子頂替你打短工。」


  陳平安看著李寶瓶、李槐和林守一三個學塾蒙童,笑道:「那就一起動身趕路。」


  阿良把那頭白色毛驢從溪畔牽回來,看到李槐、林守一后,一臉不情願,道:「多帶一個可愛的小姑娘就算了,可是你們兩個兔崽子算怎麼回事?」


  李槐破口大罵道:「你是哪根蔥?!」


  阿良面不改色回答道:「我是你失散多年的爹,親爹。」


  李槐如遭雷擊,死死盯住這個陌生男人。


  阿良反而被瞧得心裡發毛,難道這小王八蛋他爹娘真有一段不可告人的故事?


  李槐迅速改變原先的獃滯神色,扯了扯嘴角,斜眼看著阿良,一臉嫌棄,嘀咕道:「跟我斗?」


  阿良吃癟,嘖嘖道:「喲呵,水淺小王八多啊。」


  李槐雙手抱住後腦勺,念叨道:「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陳平安沒來由問了一句:「阿良,你為什麼會說我們小鎮的方言?」


  阿良笑眯眯道:「你去問阮邛。」


  陳平安看著他,突然笑了:「算了。」


  阿良伸手指了指陳平安,教訓道:「小小年紀,心思這麼重可不好。」


  自稱劍客卻佩刀的阿良,和他的那頭白色毛驢,各自背著背簍的陳平安和李寶瓶,兩手空空的李槐和林守一,還有走在最後面的朱河、朱鹿父女,身份懸殊的七個人,共同南下。


  這個跟阮師傅來自同一個地方的阿良,說來時的路走得並不難,而且順著鐵符河一直往南,很快就可以看到正在日夜建造的大驪驛路。不過接下來的停停歇歇,阿良仍然願意聽從陳平安的意見。


  李槐在休息間隙,跑過去問阿良,一點也不怕生。他叉腰問道:「喂!阿良,你這毛驢是公的母的?」


  阿良倒是不討厭李槐,就是有點煩:「關你屁事。」


  「給我騎騎唄?」


  「我自己都不捨得騎,你憑什麼?真當自己是我親兒子啊。」


  「你要是把驢子送我,我回頭讓我娘改嫁,咋樣?當然,要是我娘不答應的話,可怪不得我,這驢子還是得歸我。」


  「滾你和你娘的!」


  「阿良啊,不是我說你,今後你這脾氣得改改。」


  李槐雙手負后,搖頭晃腦地嘆息離去,留下一個大開眼界的斗笠漢子。


  溪畔,兩人走向鐵匠鋪子,一個是阮邛,一個是白髮蒼蒼卻滿臉紅光的老人。後者便是朱鹿嘴裡的老祖宗,小鎮四大姓之一李氏的真正主心骨。


  對於李寶瓶這麼個心肝寶貝,對其寄予厚望的李氏家族,當然不會只讓那對父女貼身扈從,今天如果不是阮師露面,鍊氣有成的李家老祖會一路護送她到那座野夫關。


  老人苦笑道:「阮師,此人便是你從風雪廟請來的幫手?看著實在是……」


  阮邛直截了當道:「根本不像是高手,反倒像是個市井混子,對吧?」


  阮邛緩緩道:「我接過酒葫蘆喝酒的時候,仔細查探過,那隻養劍葫內的本命劍氣,生機猶在,確是風雪廟真傳無疑。而且風雪廟神仙台這一脈,本就人少,魏晉更是不喜與人結交的冷淡性子,反而喜歡浪蕩江湖,性子奇怪一些,很好解釋。雖然世間也有殺人之後,成功奪取本命物的陰毒手段,可是魏晉修為絕對不低,想要在他身上順利奪走養劍葫和那縷劍氣……」阮邛笑了起來:「那麼今天就算我阮邛出手,也攔不住那人想要做的事情了。」


  老人嘆了口氣:「話不能這麼說,如果三教一家沒有取走壓勝之物,陣法還在,許多事情阮師就不用如此束手束腳了。」


  阮邛想了想:「稍後我還是要去跟風雪廟大鯢溝一脈的人碰個頭,了解一下情況,他們距離這裡也不遠了。剛好關於龍脊山斬龍台瓜分一事,當著真武山的人,不好直說。在此期間,如果小鎮有任何意外,麻煩李老找到秀秀,讓她飛劍傳書便是。」


  風雪廟,真武山,是東寶瓶洲兩大兵家祖庭,一南一北,雙方關係一直不好不壞,大體上屬於井水不犯河水,當然在涉及大是大非的關鍵時刻,肯定會捨棄門戶之見,選擇聯手對敵。


  其中真武山更注重山下世俗王朝的發展,大驪王朝就有許多真武山的修士,已經覆滅的盧氏王朝、大隋高氏麾下,都有真武山修士的影子,多是沙場大將的貼身扈從,或是掌握實權的中層武將。


  風雪廟則傾向於獨善其身,來往於各大古戰場遺址,有點類似江湖上的遊俠,身負絕頂武藝,萬事由心。高興了,就斬妖除魔行俠仗義,不高興了,就尋人切磋道法劍術,且多是硬闖山門不請自去,主人答應不答應,都得陪著他們打過一架再說其他。不過風雪廟這些脾氣古怪的傢伙,打架不為揚名,更不會殺人,所以哪怕被風雪廟的修士揍得灰頭土臉,也不用擔心家醜外揚。


  關於飛劍一事,老人疑惑道:「阮師,我家宅子那邊也有數柄品質不錯的傳信飛劍……」


  阮邛笑著擺擺手:「不一樣的,相差不小。」


  老人立即瞭然,赧顏道:「在阮師跟前談飛劍,貽笑大方,貽笑大方了。」


  阮邛突然輕聲感慨道:「樹欲靜而風不止啊。」


  一個身材小巧玲瓏卻豐腴的宮裝婦人,行走在泥瓶巷。身後遠遠地跟著三人,一個中年男子,身材魁梧,神色剛毅;一個老人,面白無須,似乎視力孱弱,始終眯著眼;一個年輕女子,懷揣著一把長劍,那串金色劍穗,剛好蜷縮在她豐滿的胸脯上。


  那婦人最終在宋集薪家的院門口停下,笑道:「偷春聯這種事情,只有崔瀺做得出來。」


  個子矮小卻體態妖嬈的風韻婦人,掏出一串做工精緻的嶄新鑰匙,打開院門,推門而入的時候笑道:「總算有用武之地了。」


  婦人瞥了眼牆根的雞籠,那邊傳來一陣陣撲棱撲棱的家禽振翅聲,她愣了愣:「還沒餓死?」


  「還是得謝我啊,幫你找了這麼個好鄰居,鄰里和睦,天下同春嘛。」她很快想明白了其中緣由。轉頭望向隔壁,發現因為自己個子不高的緣故,看不到那邊的光景,只好走到那堵黃泥牆邊,踮起腳,發現隔壁只有空落落的院子,覺得無趣乏味,遂很快收回了視線。走向正屋大門,又掏出鑰匙開門,跨過門檻后,伸出手指在桌子上一抹,纖塵不染。婦人有些不太高興,像是有外人擅作主張在自家閨女臉上塗抹胭脂,好看歸好看,可當爹做媽的當然不樂意。


  跟隨婦人來到泥瓶巷的三名扈從,魁梧男子留在院外泥瓶巷當中,閉目養神,面白無須的眯眼老人走到院中,唯獨那名捧劍女子跟隨婦人走入正屋。


  婦人獨自走入宋集薪的住處,環顧四周,床榻書桌皆有,書桌上還留下一些價格不菲的清供雅玩,應該是主人不願隨身攜帶,便乾脆棄之不用了。婦人走到書桌旁,發現正中央還疊放著三本書籍,隨手一翻,並無出奇,只是尋常學塾蒙童的入門書籍,《小學》《禮樂》《觀止》,是大驪王朝豪閥市井貴賤通用的蒙學經典。婦人發現三本書舊歸舊,卻沒有半點泥垢污漬,腦海中一下子浮現出某個人的形象。婦人搖搖頭,隨口問道:「楊花,《小學》這本書在大驪京城市價多少?」


  背對房門的捧劍女子嗓音天生清冷,恭謹回答道:「奴婢回娘娘的話,多則六十文,少則四十文。」


  婦人哦了一聲,嘖嘖道:「看來儒家聖賢們的道理越大,越不值錢啊。」


  婦人重新將三本蒙學經典疊放於原位,輕輕拍了拍擺在最上邊的《觀止》,流露出一絲譏諷,冷笑道:「要不是有小說家幫著推波助瀾,千百年來不遺餘力地行走於大城雄鎮、市井巷弄,為其美言,自己則心甘情願做那不入流的稗官野史,儒教也坐不了這座天下,即便坐了肯定也坐不穩。」


  院內老人輕輕咳嗽一聲,低聲道:「娘娘還需慎言,此地不宜暢所欲言。」


  婦人笑道:「放心便是,齊靜春死後跟上邊達成協議,所以這裡不會有人再盯著了。你以為沒了齊靜春,死水一潭的驪珠洞天,一個幾千年都沒有出過大紕漏的地方,當得起那些大人物的重視?」


  老人仍是堅持己見:「娘娘還是小心為妙。」


  婦人嫣然一笑,柔聲道:「行了行了,我不牢騷這些便是。徐渾然,這點你真得學學梁崧,人家就比你懂得察言觀色。所以要我看啊,大驪朝野說梁崧雖然是你的弟子,卻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一點也沒冤枉你。至於我家叔叔故意用話刺你,說什麼弟子不必不如師,徐渾然你倒是不用在意,他就是那麼一個人,稍稍聽說幾句讀書人的話,就喜歡亂掉書袋。」


  名叫徐渾然的老人哭笑不得,唯有一聲嘆息,心想沒有娘娘你這麼安慰人的。只是一想到南下途中與那位藩王的擦肩而過,老人心情陡然凝重起來。當時宋長鏡雖然看著充滿疲態,像是一場生死大戰之後重傷未愈,可他既然敢當著自己的面,主動掀起車窗帘子,那麼就意味著宋長鏡極有可能在武道一途,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了。雖然躋身第十境的可能性極小,但是到了第九境巔峰后,宋長鏡每一次向前走出,哪怕只有半步,那麼對於七八境武道宗師而言,小小半步的差別,可能就相當於他們的一境之差。


  這個面白無須的老人,享譽大驪朝野,被譽為大驪第一劍師。「師」字這個後綴,如諸子百家中,某人姓氏之後的「大家」二字,分量很重。那名死於宋長鏡之手的天才劍修梁崧,正是徐渾然最得意的弟子,老人將其視為己出,此仇不可謂不大。


  徐渾然喜好在袖中養劍,劍名為白雀。寸余長短,卻殺力極大,傳言瞬間可以來回飛掠百餘里,劍已回袖,人尚未死絕,手段凌厲,神鬼莫測。


  婦人在那張床上坐下,抬手拍了拍床板:「算不上富貴人家的日子,不過還挺自在。」


  懷抱長劍的年輕女子楊花輕聲道:「娘娘對殿下用心良苦,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婦人站起身,笑道:「這話就虛偽了,真正受苦的孩子,是隔壁那個孤兒,我家睦兒可稱不上吃苦。」


  她走到牆壁前,想了想,喃喃道:「福祿街盧氏送給咱們的幾頁古書,上邊記載的法術神通,歷史久遠,已經不可考據,跟當今道教幾大符籙派差異很大,我記得其中一頁,記載了一門有趣的小法術,咒語是什麼來著?哦,記起來了,試試看。」


  婦人背對著門口的楊花,笑道:「你直接去隔壁院子等我開門。」


  「天地相通,山壁相連,軟如杏花,薄如紙頁,吾指一劍,急速開門,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婦人手中並無最重要的那張符紙,只是口誦咒語,伸出手指向前一點,然後便閑庭信步,穿牆而過,身後帶起一陣輕微漣漪。


  婦人走到一座家徒四壁的破敗屋子,感慨道:「有些人命好,隨便怎麼折騰都是享福;有些人命不好,生來就是吃苦的。投錯了胎,你能跟誰說理去?就算找到了正主,可你敢開口嗎?小傢伙,以後知道真相,在找我報仇之前,你至少要先跟雲霞山、正陽山和書簡湖這三方打交道,等你找到我,猴年馬月了,這還是你先要活著走出大驪版圖才行。」


  她轉頭看了眼牆壁:「三山九侯先生,又是什麼身份?我們東寶瓶洲可沒有這麼一號人物,難道是失去香火和金身的上古神人?若是如此,為何這個小法術依舊管用?」


  她暫時琢磨不出答案,想著回到大驪京城再去查一查,或者找崔瀺問一問也不是不可以,反正近水樓台,不問白不問。她走去開門,拔出門閂后沒能拉開,才記起門外肯定上鎖了,只得稍稍用力,強行扯斷了那把銅鎖,拉開門后,看到院門大開,她看著捧劍侍女楊花和劍師徐渾然,問道:「你們就這麼破門而入?還講不講道理了?回頭自己找人修好,別忘記。」


  她走向院門,補上一句:「屋門的鎖也換上一模一樣的。」


  徐渾然和楊花顯然對此習以為常。站在泥瓶巷中的魁梧男子皺了皺眉頭。


  婦人走出院子后,突然停下腳步:「楊花,你按照我家睦兒七歲時的步子大小,往右手邊走上六十三步。」


  楊花領命前行,六十三步后停下身形。


  她身後的婦人側過身,面對高牆:「應該就是這裡了。」


  婦人看著並無半點奇怪的泥土牆壁,恨恨道:「宋煜章該死。」


  她很快就恢復了雍容恬淡的平常神色,笑問道:「這樁秘事,當年你是聽我說過的,你覺得癥結在何處,我能為睦兒做點什麼?」


  楊花搖頭道:「奴婢不知,也不敢妄自揣測。」


  婦人嘆了口氣,有些傷感:「我家睦兒的心結有兩個。第一個,當然是那場大雨中,被一個貧賤泥腿子從巷外一路追殺到這裡,掐住脖子,按在牆壁上動彈不得,以他的性子,肯定氣憤難平。那會兒睦兒年紀尚小,除了丟盡了顏面,肯定也被殺氣騰騰的同齡人嚇得不輕。」


  婦人眼神驟然凌厲起來,伸出手掌,手心輕輕貼靠在粗糙不平的泥牆上:「第二個心結呢,就很有意思了。有意思到了事後讓我家睦兒,可能是人生第一次知道愧疚的滋味。所以他跟老龍城的苻南華見面后,對那筆交易的添頭,始終下不了決心,將要殺之人從劉羨陽換成那個少年。」


  楊花終於有些好奇,不過侍奉這位娘娘,無異於伴君如伴虎,自然不會傻到開口詢問。


  婦人收起手掌,在楊花手臂的袖子上擦了擦,開始轉身走向巷口,一下子流露出些許嬌憨神態,雖說已為人婦為人母,竟是別有一番風韻。她氣呼呼道:「睦兒不過是說你陳平安生於五月初五,剋死了爹娘后,因為居住在祖宅,就連累爹娘無法投胎轉世,所以最好別住在家裡,要趕緊搬出去。」婦人越說越氣惱:「說幾句玩笑話,算得了什麼?你陳平安信以為真,因為自己愚蠢而壞了不可去龍窯燒瓷的破爛誓言,怎麼就能夠怪到我家睦兒頭上呢?更何況你一個小賤種的誓言,值得了幾個錢?我家睦兒何等金貴,白璧微瑕,這是俗世俗人的說法。修行之人,若是相信這個,簡直就是自尋死路。哪怕是能夠與國同壽的上五境練氣士,誰不在苦苦追求真正的不朽金身、無垢之軀?你一個市井少年,怎麼賠?你賠得起嗎?!」


  婦人咬牙切齒道:「小賤種,真是造孽!」


  一縷金色劍穗輕輕躺在胸脯上的捧劍女子楊花臉色平靜;劍師徐渾然對此更是置若罔聞,毫不上心;唯有那名走在最後邊的魁梧男子,再一次皺眉。


  婦人在即將走出泥瓶巷的時候,猛然轉身。幾乎同時,楊花和徐渾然分別向左右兩側挪步,為婦人讓出視野。


  婦人此時已經滿臉笑容,既嫵媚,又純真,有種矛盾的誘人,她柔聲問道:「怎麼,王毅甫,你覺得不對?」


  王毅甫沉聲道:「雖然不知道更多的內幕,但是我確實覺得這樣不對。」


  婦人沒有絲毫意外,反而大笑道:「不愧是盧氏王朝頭號猛將王毅甫!」


  習慣性眯眼看人看物的徐渾然,幾乎已經看不到眼睛,一身劍氣充斥於狹窄小巷,不斷有泥牆碎屑摔落地面。


  楊花悄然後退一步,像是要給劍道宗師徐渾然讓出更多的戰場空間。她望著不遠處的王毅甫,嘴角勾起一抹譏諷笑意。一條斷了脊樑的喪家之犬,也敢亂吠?

  這個名為王毅甫的男人,曾是盧氏王朝大將之一,出身頭等將種門庭,祖輩皆是沙場大將。王毅甫歸降之前,身份相當於大驪王朝的上柱國。大驪軍神宋長鏡很久之前,就點名要跟王毅甫痛痛快快打一場,此人領軍打仗的本事,算不得出類拔萃,但是個人武力極高。雖然是練氣士,卻擁有第八境武人的雄厚體魄,精通刀法,能夠駕馭那尊著名玉石的強大陰神隨同作戰,可謂盧氏王朝屈指可數的真正高手。


  婦人伸出羊脂美玉一般的小巧手掌,晃了晃:「徐渾然,不用緊張,王將軍是講道理的人,就是為人過於正直了一些。如今身處一個陣營,別一言不合就要打打殺殺的。我很不喜歡。」


  徐渾然默默收起了一隻袖管內浩浩蕩蕩的劍氣。


  只是婦人在下一刻又說道:「我只會將王毅甫舍了性命和尊嚴也要護住的人,不送往之前說好的地方,而是送入皇宮,或是教坊司?」


  與她對視的王毅甫雙拳緊握,青筋暴起,眼珠子泛出血絲。


  婦人云淡風輕道:「之前只說保住性命即可,所以你王毅甫可別把我的菩薩心腸,當作天經地義的事情。」


  王毅甫突然笑道:「娘娘說得對,是屬下錯了。」


  婦人笑道:「知錯就好,那你等下出了這條泥瓶巷,就不用跟著我們了,去把上上任督造官大人的腦袋,摘下來,然後隨便找個木盒子裝好,以後我可能用得著。」


  王毅甫錯愕道:「宋煜章是皇帝點名要求來這裡的官員,娘娘你之前也說過,此人在禮部和欽天監都有靠山,為何要殺他?」


  婦人笑著反問道:「殺人還需要理由?那我當這個娘娘做什麼?」


  王毅甫嘆了口氣,抱拳低頭道:「屬下領命。」


  四人先後走出泥瓶巷后,王毅甫與其餘三人分道揚鑣。


  等到那個歸降大驪、效忠娘娘的魁梧男人身影徹底不見,徐渾然忍不住出聲譏諷道:「好一個鐵骨錚錚的王毅甫,哈哈,如今連骨頭和骨氣也一併沒了。」


  婦人並未往人多的大街走去,而是揀選了一條僻靜巷弄,自嘲道:「真以為我做了某件事情,分不清好壞?」


  徐渾然一時間不知如何答覆,乾脆閉嘴不言。


  婦人抬頭望著蔚藍天空,沒來由感慨道:「只有身臨其境,才發現齊靜春這個讀書人,真的很厲害啊。」


  「是我們大驪對不住他。」


  「如此千古奇男子,只恨不能為我大驪所用,難怪陛下這些日子心情鬱郁,經常嘆息。」


  「只可惜齊靜春再厲害,終究還是死了。」


  婦人一路唏噓,竟然全是肺腑之言。


  婦人沉默許久,不再說話。徐渾然記起一事,先是揮袖,劍氣遍布四周,然後低聲問道:「娘娘,殺一個驟然富貴的陋巷少年而已,我們是不是有些小題大做了?」


  婦人好像根本懶得回答這種問題,隨口道:「楊花,你來說。」


  楊花冷聲道:「獅子搏兔,一擊致命。」


  徐渾然啞然。


  婦人扯了扯嘴角:「我家叔叔雖然是個武人,但是有一句話說得極妙,對付任何敵人,千萬千萬別送人頭給他。」


  不同於下榻桃葉巷的禮部同僚,宋煜章獨自住在騎龍巷,是一棟主人剛剛搬走的宅院。


  宋煜章開著屋門,坐在桌旁,桌上有一隻酒壺,旁邊是一碟鹽水花生米,和一大碗白酒。這位昔年的督造官大人,在小鎮這邊紮根整整十五年,吃什麼喝什麼,入嘴都是再熟悉不過的滋味。


  當看到院中憑空出現一個魁梧男子時,剛剛端起酒碗的宋大人笑了笑:「總算來了。」


  他高高端起白碗,問道:「能不能等我喝完這碗酒。」


  那個不速之客稍作猶豫,點點頭。


  宋煜章似乎是怕客人等急了,一口就喝光了小半碗燒酒,臉色紅潤,問道:「能不能幫我捎一句話給那個叫宋集薪的少年。嗯,以後他應該會被稱為宋睦了。」


  這個中年男人眼神中帶著一絲祈求:「能不能告訴他,那個叫宋煜章的傢伙,這麼多年下來,一直很想跟他要一副春聯?」


  王毅甫這一次果斷搖頭道:「不能!」


  宋煜章深吸一口氣,緩緩閉上眼睛后,滿臉釋然,輕聲道:「年少時喜讀遊記,看到東寶瓶洲最南端的老龍城,常年有大潮拍岸,天下壯觀。那就當這一碗大驪酒,是那南海大潮之水。」


  王毅甫大步上前,一手擰斷了這名大驪禮部官員的脖子。


  殺人之後,王毅甫心中毫無快意,輕輕讓其趴在桌上如酩酊大醉狀。


  身為亡國之人、敗軍之將,王毅甫給自己倒了一碗酒,默默喝著,最後跟桌那邊的那個死人說了句話:「原來讀書人,也有大好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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