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微醺平安夜
第37章 微醺平安夜
米小白憋了一肚子氣,一連憋了三天,到了第四天頭上,粗聲粗氣地問她媽:「你真的還想再見他一面?」
米母渾濁的眼睛一亮,旋即又摸了摸蠟黃的臉,黯了下來,吶吶道:「我這鬼樣子」
恍惚還有些少女懷羞的神色。
米小白又被勾出氣來,這個死老頭子,到底給她媽下了什麼迷藥?
米母下了決心,說:「小白,要是能找到他就找找吧,我這身子骨…也只能見他最後一面了。自打嫁給你爸那天起我活著跟死了沒差多少,多虧有了你和你弟才熬油似地熬了這麼多年,不怕你笑話,全指著他留給我的這點念想熬過來的…」
米小白無法理解她這種聖潔無私、不惜用自己一輩子祭奠的愛情,但她愛她。
她快死了,一生攏共就這一個心愿,米小白只能強咬著后牙槽去滿足她。
她以為有名有姓的,找張衛國應該是件很簡單的事,卻發現並沒有那麼容易。
她先是託大梨去隔壁的張家村去打聽,大梨很快回了消息,說:「都說他們一家很早就跟著兒子去城裡享福了,自從他爹娘去世后,他和所有的鄉下親戚都斷了聯繫,只知道他行了官運,至於具體做什麼,都說不出所以然來。」
米小白在電話這邊冷笑,果然是個心硬血冷的,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拋棄的豈止她母親?
大梨慢吞吞地在那邊說:「小白,你找他的事我小姨夫知道嗎?」
米小白心裡一凜,她從沒告訴過大梨她找這個人幹什麼!
大梨是明白人,這是拿話點她呢,敢情這事除了她被瞞了這麼久以外大家都知道啊!
米小白受了刺激,很大的刺激,如果擱以前,她無論如何得上天入地地撒回潑,可著勁兒作一場,像青春期受刺激的少女那樣喝酒失蹤離家出走,各種戲碼輪流上。
可現在的她沒有任何發揮的餘地,眼前那個病歪歪的母親逼回了她所有的委屈和苦澀,除了咬碎牙往下咽外,還得張羅著找那個白眼狼的親爹。
米母自知大限將至,難得任性一回,從不掩飾自己那點兒心思,每日巴巴地看著從外面回來的米小白,臉上都是期待。
她甚至開始催促米小白帶她去看老中醫,鏡子里的她臉色太難看了,怕嚇到了三十年未見的舊日戀人。
米小白終日覺得一口老血含在嗓子眼裡,吐不出來又咽不下去,只好找林圓圓傾訴。
林圓圓越聽眼睛睜得越大,就像在聽一段天方奇談。
她說:「哇塞,三十年前的人大高材生,早早從政,現在一定是高官了!米小白,你這是要苦盡甘來了!」
「你這關注點還真是異於常人!」
米小白沒好生氣:「他一窮二白的時候就那麼缺德,在官場浸淫了這麼多年會突然慈眉善目起來?我可不敢認他,不過讓我媽圓個夢罷了!你不知道她這兩天什麼狀態,哎呀,我都不好意思說,跟個情竇初開的少女一樣,眼巴眼望想見他一面,你說說見了又怎樣?就算沒生病他們也早就是兩個世界上的人了!」
「話不能這麼說,他不光是你媽的舊日戀人,還是你媽的青春,是她最甜蜜最溫情的時光啊!」
林圓圓正經起來還是很正經的。
米小白聽得忍不住嘆氣,說:「就是這個理兒,她一直逆來順受無欲無求的,只惦記這麼一件事,我再扎心也得滿足她呀!只是這個缺德老頭兒不知道是不是壞事做多了,居然打聽不到線索,有人說他最早在省政府當秘書,後來又去了工商局,再後來不知道混到哪裡去了,咱這個城市就這麼大,我倒是手足無措了。」
「你那個師兄不是人脈挺廣的嗎?拜託拜託他唄!」
林圓圓出主意。
米小白卻不太熱情,只是「嗯」了一聲,自從那次他送她回老家后,一直沒有消息。他慣會這樣,冷一陣熱一陣的,沒什麼事米小白不想去兜攬他。
林圓圓看出她有點不對勁,但也只能點到即止,她倆深諳相處之道,親密卻從不越界。
正聊著,林圓圓的手機響了,她拿起來看了一眼就掛了,臉上有些不高興。
米小白問:「怎麼了這是?」
「後天不是聖誕節嗎?」林圓圓怏怏地說:「他又分身乏術了!」
米小白看看她,欲言又止。
林圓圓心領神會,說:「放心,我會看著辦的,當初是我要開始的,自然會在該了結的時候了結!」
米小白忍不住問:「什麼時候?」
感情這事兒還能這樣收放自如?
「等他帶給我的痛苦大於甜蜜時!」
林圓圓輕輕說,聲音飄忽,眼睛卻澄清明凈。
歐陽澤與她,是傷口上敷的一劑麻藥,是逃避喪父之痛的罌粟,她放任自己燃燒狂熱,卻並不會讓他傷及自己性命。
這點成年人的理智她還是有的。
平安夜到了,整個城市流光溢彩,喧騰熱鬧,米小白卻像往日那樣和米母守在家裡。
她一邊幫忙批改著同事的試卷,一邊聽她媽絮絮叨叨講她和張衛國當年的往事。
可能是年紀大了,也可能太刻骨銘心了,每個細節米母都記得那麼清楚:上學時她如何省下早餐錢給他買了支英雄牌的鋼筆;他怎樣騎著一輛叮噹作響的自行車馱她上學下學,累得汗衫像從水裡撈出來似地也捨不得讓她下去;他們怎麼千方百計地躲開大人在河邊小樹林那兒會面
米小白越聽越覺得心寒,愛情歷來如此,不管剛開始多妙不可言,翻臉時就有多殘酷無情。
米母不知道自己無意中讓女兒對感情之事更加灰心了,她自顧自沉浸在舊時光里,雙眼閃爍著異常的光彩。
這些鮮活的往事她放在心裡反覆回味了大半輩子,終於可以大大方方拿出來講了,不知道有多快活。
米小白正坐立難安時,魏渭打電話過來,她立刻喂了一聲,走到房間里接去了。
「什麼?出去一下,現在?」
她很詫異,倆人有段時間沒聯繫了。 「不方便的話就改天也行!」
魏渭非常體貼。
「方便,方便!」
米小白正愁怎麼擺脫她媽的緊箍咒呢,她一邊用下巴和肩膀夾著手機,一邊拉起羽絨服穿了半個袖子。
魏渭在電話那邊笑了笑,心情很好的樣子:「那待會兒見。」
外邊的天色已暗,不遠處路燈昏黃,眼前只有一點微弱的雪光,米小白衝出門的時候有點懵,差點撞到魏渭身上,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說:「沒事吧?」
「沒事!」
米小白趕緊穩住身形,魏渭的手還抓著她的胳膊,他戴著一雙柔軟的黑色羊皮手套,隔著羽絨服依然能感到他手心的炙燙。
米小白說:「今天晚上不用加班嗎?」
自打米母不用去化療后,他們很久沒碰面了。
「今天不是平安夜嗎?主任把我們這些年輕人都轟回家了,說不能辜負了這個浪漫的節日,我思來想去也沒什麼地方可去,就來找你了。」
他這番話說得磊落大方,米小白卻有些心跳臉燙,虧得夜色掩著什麼都看不見,她極力讓聲音平緩地說:「你們主任看著挺嚴肅的,原來這麼有意思啊。」
「嗯,還是出了名的寵妻狂魔,巴不得我們課題組的成員個個都快點脫單,和他一樣伉儷情深。」
今天晚上的魏渭格外健談。
米小白本來大可趁機問上一句:「你不會還單身吧?」,話在嘴裡轉了一圈又咽下去了,總覺得哪裡不合適。
魏渭已經鬆開她了,眼睛卻還在看她,幾日不見,她似乎還和以前一樣,又似乎有些不一樣。
他說:「有段時間沒見了,想和你說說約中醫專家的事,要不出去轉轉?剛才回來時我看到外面商鋪裝飾得挺漂亮的,節日氣氛很濃。」
米小白點頭,透透氣也好。
路上的積雪還沒有化完,踩上去咯吱咯吱直響,倆人聊了一下近況,米小白簡單說了說醫保報銷和她媽目前的狀況。
魏渭說:「這兩三個月應該是她和你們最放鬆的時候,好好享受時光,別總愁眉苦臉的。」
自己愁眉苦臉了嗎?米小白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臉。
魏渭覺得她這個動作特別孩子氣,忍不住輕笑了一聲,說:「你得多笑笑,不都說嗎?愛笑的人運氣不會太差。」
米小白忍不住瞟他一眼,他的話從來沒這樣多過,是哪裡不對?
他並沒有哪裡不對,只是米小白不在的日子他總覺得生活好像空了一塊兒。工作依舊那麼繁忙,日復一日,本來並沒有空隙惦記她,卻偏偏所有的事拐上十八個彎,最後還是會想到她,連遊戲都不香了。
呂大勝察言觀色,故意裝模作樣地說:「哎呀,小白這一不來了,打遊戲都沒意思了,也不知道她最近怎樣了?」
「回老家了,不過應該回來了。」
魏渭不由地主地說。
「那你得問候問候,怎麼著也是你的病人家屬呢?」
呂大勝使壞,把「病人家屬」四個字咬得重重的。
魏渭馬上醒轉過來,瞪了他一眼,眼刀嗖嗖的,瞪得他舉著雙手直後退,說:「得嘞,不管您的閑事了,我得出門約會去了!你呀,也別這麼板著,白白辜負了這良辰美景春花秋月夜!」
魏渭嫌棄地說:「快走不送!」
門剛關上,他又探了個腦袋進來,說:「哎,閑著也是閑著,就去找小白聊聊天唄,怕什麼,男女之間還是可以有純友誼的嘛!」
「滾!」
魏渭抓起一個靠墊就丟了過去。
呂大勝落荒而逃,他的話卻在魏渭的心裡生了根發了芽,他心思搖晃起來,是啊,聊聊而已,又不犯法。
其實除了呂大勝他並沒有什麼朋友,平日接觸的人雖多,但和很多人說話都需要斟詞酌句,剩餘的人有的聽不懂他的話,有的是他懶得和他們說話。七八年下來,數來數去就只有這麼一個米小白,懂他,且讓他有說話的慾望。
魏渭想:也許是上天怕他會孤獨成疾,既然如此,他又何必把自己拘泥得那麼厲害?
現在米小白就在他的身邊,腦袋剛剛好到他肩膀的位置,她穿了件藕荷色的羽絨服,素麵朝天,只塗了一點口紅。
這口紅可能是為他塗的,一想到這裡他的心就微微蕩漾起來,似乎有些醉意,這種微醺的、美妙的感覺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體會過了。
喜歡是本能,愛是克制。
他二十八歲了,八年前的那場事故依舊日夜不停地磋磨著他,即便全世界的人後來都原諒了他,他依然不肯放過自己,可這種自虐般的苦行僧生活依舊無法讓他解脫。
也許,也許他該遵循本能試試另外一種方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