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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復樂園(2)

  第23章 復樂園(2)

  有時候李國華在秘密小公寓的淋浴間低頭看著自己,他會想起房思琪。想到自己謹慎而瘋狂,明媚而膨脹的自我,整個留在思琪裡面。而思琪又被他糾纏拉扯回幼兒園的辭彙量,他的秘密,他的自我,就出不去思琪的嘴巴,被鎖在她身體里。甚至到了最後,她還相信他愛她。這就是話語的重量。想當年在高中教書,他給虐待小動物的學生開導出了眼淚。學生給小老鼠澆了油點火。給學生講出眼淚的時候他自己差一點也要哭了。可是他心裡自動譬喻著著火的小老鼠亂竄像流星一樣,像金紙一樣,像鎂光燈一樣。多美的女孩!像靈感一樣,可遇不可求。也像詩興一樣,還沒寫的、寫不出來的,總以為是最好的。淋浴間里,當虯蜷的體毛搓出白光光的泡沫,李國華就忘記了思琪,跨出浴室之前默背了三次那個正待在卧房的女孩的名字。他是禮貌的人,二十多年了,不曾叫錯名字。


  伊紋一個禮拜上台中一次,拿削好的水果給思琪,照往常那樣念文學作品給她聽。一坐就是許久,從書中抬起頭,看見精神病院地上一根根鐵欄杆的影子已經偏斜,卻依舊整齊、平等,跟剛剛來到的時候相比,就像是邊唱邊搖晃的合唱團的兩張連拍相片。而思琪總是縮成一團,水果拿在手上小口小口啃。伊紋姐姐讀道:「我才知道,在奧斯維辛也可以感到無聊。」伊紋停下來,看看思琪,說,「琪琪,以前你說這一句最恐怖,在集中營里感到無聊。」思琪露出努力思考的表情,小小的眉心皺成一團,手上的水果被她壓出汁,然後開懷地笑了,她說:「我不無聊,他為什麼無聊?」伊紋發現這時候的思琪笑起來很像以前還沒跟一維結婚的自己,還沒看過世界的背面的笑容。伊紋摸摸她的頭,說:「聽說你長高了,你比我高了耶。」思琪笑著說:「謝謝你。」說謝謝的時候水果的汁液從嘴角流下去。


  和毛毛先生在高雄約會,伊紋發現她對於故鄉更像是觀光。只有一次在圓環說了:「敬苑,我們不要走那條路。那棟樓。」毛毛點點頭。伊紋不敢側過臉讓毛毛看到,也不想在副駕駛座的後視鏡里看見自己。不左不右,她覺得自己一生從未這樣直視過。回到毛毛家,伊紋才說了:「多可悲,這是我的家鄉,而有好多地方我再也不敢踏上,就好像記憶的膠捲拉成危險的黃布條。」毛毛第一次打斷她說話:「你不要說對不起。」「我還沒說。」「那永遠別說。」「我好難過。」「或許你可以放多一點在我身上。」「不,我不是為自己難過,我難過的是思琪,我一想到思琪,我就會發現我竟然會真的想去殺人。真的。」「我知道。」「你不在家的時候,我會突然發覺自己正在思考怎麼把一把水果刀藏在袖子里。我是說真的。」「我相信你。但是,思琪不會想要你這樣做的。」伊紋瞪紅了眼睛:「不,你錯了,你知道問題在哪裡嗎?問題就是現在沒有人知道她想要什麼了,她沒有了,沒有了!你根本就不懂。」「我懂,我愛你,你想殺的人就是我想殺的人。」伊紋站起來抽衛生紙,眼皮擦得紅紅的,像抹了胭脂。「你不願意當自私的人,那我來自私,你為了我留下來,可以嗎?」


  怡婷在大學開學前,和伊紋姐姐相約出來。伊紋姐姐遠遠看見她,就從露天咖啡座站起身來揮手。伊紋姐姐穿著黑底白點子的洋裝,好像隨手一指,就會指出星座,伊紋姐姐就是這樣,全身都是星座。她們美麗、堅強、勇敢的伊紋姐姐。


  伊紋姐姐今天坐在那裡,陽光被葉子篩下來,在她露出來的白手臂上也跟星星一樣,一閃一閃的。伊紋跟怡婷說:「怡婷,你才十八歲,你有選擇,你可以假裝世界上沒有人以強暴小女孩為樂;假裝從沒有小女孩被強暴;假裝思琪從不存在;假裝你從未跟另一個人共享奶嘴、鋼琴,從未有另一個人與你有一模一樣的胃口和思緒,你可以過一個資產階級和平安逸的日子;假裝世界上沒有精神上的癌;假裝世界上沒有一個地方有鐵欄杆,欄杆背後人人精神癌到了末期;你可以假裝世界上只有馬卡龍、手沖咖啡和進口文具。但是你也可以選擇經歷所有思琪曾經感受過的痛楚,學習所有她為了抵禦這些痛楚付出的努力,從你們出生相處的時光,到你從日記里讀來的時光。你要替思琪上大學,念研究所,談戀愛,結婚,生小孩,也許會被退學,也許會離婚,也許會死胎。但是,思琪連那種最庸俗、呆鈍、刻板的人生都沒有辦法經歷。你懂嗎?你要經歷並牢牢記住她所有的思想、思緒、感情、感覺,記憶與幻想、她的愛、討厭、恐懼、失重、荒蕪、柔情和慾望,你要緊緊擁抱著思琪的痛苦,你可以變成思琪,然後,替她活下去,連思琪的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怡婷點點頭。伊紋順順頭髮,接著說:「你可以把一切寫下來,但是,寫,不是為了救贖,不是升華,不是凈化。雖然你才十八歲,雖然你有選擇,但是如果你永遠感到憤怒,那不是你不夠仁慈,不夠善良,不富同理心,什麼人都有點理由,連姦汙別人的人都有心理學、社會學上的理由,世界上只有被姦汙是不需要理由的。你有選擇——像人們常常講的那些動詞——你可以放下,跨出去,走出來,但是你也可以牢牢記著,不是你不寬容,而是世界上沒有人應該被這樣對待。思琪是在不知道自己的結局的情況下寫下這些,她不知道自己現在已經沒有了,可是,她的日記又如此清醒,像是她已經替所有不能接受的人——比如我——接受了這一切。怡婷,我請你永遠不要否認你是倖存者,你是雙胞胎里活下來的那一個。每次去找思琪,念書給她聽,我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想到家裡的香氛蠟燭,白胖帶淚的蠟燭總是讓我想到那個詞——尿失禁,這時候我就會想,思琪,她真的愛過,她的愛只是失禁了。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當成美德是這個偽善的世界維持它扭曲的秩序的方式,生氣才是美德。怡婷,你可以寫一本生氣的書,你想想,能看到你的書的人是多麼幸運,他們不用接觸,就可以看到世界的背面。」


  伊紋站起來,說:「敬苑來接我了。」怡婷問她:「姐姐,你會永遠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嗎?」伊紋提包包的右手無名指有以前戒指的曬痕。怡婷以為伊紋姐姐已經夠白了,沒想她以前還要白。伊紋說:「沒辦法的,我們都沒辦法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誠實的人是沒辦法幸福的。」怡婷又點點頭。伊紋突然一瞬間紅了鼻頭,掉下眼淚:「怡婷,其實我很害怕,其實有時候我真的很幸福,但是經過那個幸福之後我會馬上想到思琪。如果有哪怕是一丁點幸福,那我是不是就和其他人沒有兩樣?真的好難,你知道嗎?愛思琪的意思幾乎就等於不去愛敬苑。我也不想他守著一個愁眉苦臉的女人就老死了。」


  跨進前座之前,伊紋姐姐用吸管喝完最後一口冰咖啡的樣子像鳥銜花。


  伊紋搖下車窗,向怡婷揮手,風的手指穿過伊紋的頭髮,飛舞得像小時候和思琪玩仙女棒的火花,隨著車子開遠而漸小、漸弱,幾乎要熄滅了。劉怡婷頓悟,整個大樓故事裡,她們的第一印象大錯特錯:衰老、脆弱的原來是伊紋姐姐,而始終堅強、勇敢的其實是老師。從辭典、書本上認識一個詞,竟往往會認識成反面。她恍然覺得不是學文學的人,而是文學辜負了她們。車子消失在轉角之前,怡婷先別開了頭。


  每個人都覺得圓桌是世界上最美好的發明。有了圓桌,便省去了你推搡我我推搡你上主位的時間。那時間都足以把一隻蟹的八隻腿一對螯給剔乾淨了。在圓桌上,每個人都同時有做客人的不負責任和做主人的氣派。


  張先生在桌上也不顧禮數,伸長筷子把合菜里的蔬菜撥開,挑了肉便夾進太太的碗里。


  劉媽媽一看,馬上高聲說話,一邊用手肘擠弄丈夫:「你看人家張先生,結婚這麼久還這麼寵太太。」


  張先生馬上說:「哎呀,這不一樣,我們婉如嫁掉那麼久了,我們兩個人已經習慣相依為命,你們怡婷才剛剛上大學,劉先生當然還不習慣。」


  大家笑得酒杯七歪八倒。


  陳太太說:「你看看,這是什麼啊,這就是年輕人說的,說的什麼啊?」


  李老師接話:「放閃!」


  吳奶奶笑出更多皺紋:「還是當老師最好,每天跟年輕人在一起,都變年輕了。」


  陳太太說:「小孩一個一個長大了,趕得我們想不老都不行。」


  謝先生問:「晞晞今天怎麼沒有來?」


  李師母跟熟人在一起很放鬆,她說:「晞晞說要到同學家寫功課。每次去那個同學家,回來都大包小包的。我看她功課是在百貨公司寫的!」


  又嗔了一下李老師:「都是他太寵!」


  張太太笑說:「女孩子把零用錢花在自己身上,總比花在男朋友身上好。」


  李師母半玩笑半哀傷地繼續說:「女孩子花錢打扮自己,那跟花在男朋友身上還不是一樣。」


  劉媽媽高聲說:「我家那個呀,等於是嫁掉了,才上大學,我還以為她去火星了!連節日都不回家。」


  劉爸爸還在小聲咕噥:「不是我不夾,她不喜歡那道菜啊。」


  謝太太接話,一邊看著謝先生:「都說美國遠,我都告訴他,真的想回家,美國跟台北一樣近!」


  陳先生笑說:「該不會在台北看上誰了吧?誰家男生那麼幸運?」


  謝先生笑說:「不管是遠是近,美國媳婦可不如台灣女婿好控制。」


  公公婆婆岳父岳母們笑了。


  吳奶奶的皺紋彷彿有一種權威性,她清清嗓子說:「以前看怡婷她們,倒不像是會輕易喜歡人的類型。」


  她們。


  圓桌沉默了。


  桌面躺著的一條紅燒大魚,帶著刺刺小牙齒的嘴欲言又止,眼睛里有一種冤意。大魚半身側躺,好像是趴在那裡傾聽桌底下的動靜。


  劉媽媽高聲說:「是,我們家怡婷眼光很高。」


  又乾笑著說下去,「她連喜歡的明星都沒有。」


  劉媽媽的聲音大得像狗叫生人。


  吳奶奶的皺紋剛剛繃緊,又鬆懈下來:「現在年輕人不追星的真的很少。」


  又咳嗽著笑著對李師母說:「上次你們來我們家,晞晞一屁股坐下來就開電視,我問她怎麼這麼急,她說剛剛在樓下看到緊張的地方。」


  吳奶奶環顧四周,大笑著說:「坐個電梯能錯過多少事情呢?」


  大家都笑了。


  張太太把手圍在李老師耳邊,悄聲說:「我就說不要給小孩子讀文學嘛,你看讀到發瘋了這真是,連我,連我都寧願看連續劇也不要看原著小說,要像你這樣強壯才能讀文啊,你說是不是啊?」


  李老師聽著,只是露出哀戚的神氣,緩緩地點頭。


  陳太太伸長手指,指頭上箍的祖母綠也透著一絲玄機,她大聲說:「哎呀,師母,不好了,張太太跟老師有秘密!」


  老錢先生說:「這張桌上不能有秘密。」


  張先生笑著打圓場說:「我太太剛剛在問老師意見,問我們現在再生一個,配你們小錢先生,不知道來得及來不及?」


  也只有張先生敢開老錢一家玩笑。 老錢太太大叫:「哎喲,這不是放閃了,自己想跟太太生孩子,就算到一維頭上!」


  先生太太們全尖聲大笑。紅酒灑了出來,在白桌巾上漸漸暈開,桌巾也羞澀不已的樣子。


  在李老師看來,桌巾就像床單一樣。他快樂地笑了。


  李老師說:「這不是放閃,這是放話了!」


  每個人笑得像因為恐怖而尖叫。


  侍酒師沿圈斟酒的時候只有一維向他點了點頭致謝。


  一維心想,這個人做侍酒師倒是很年輕。


  一維隱約感到一種痛楚,他從前從不用「倒是」這個句型。


  張太太難得臉紅,說:「他這個人就是這樣,在外面這麼殷勤,在家裡哦,我看他,我看他,就剩那一張嘴!」


  吳奶奶已經過了害臊的年紀,說道:「剩嘴也不是不行。」


  大家笑著向吳奶奶乾杯,說姜還是老的辣。


  李老師沉沉說一句:「客廳里的西門慶,卧室里的柳下惠。」


  大家都說聽不懂的話定是有道理的話,紛紛轉而向李老師乾杯。


  張太太自顧自轉移話題說:「我不是說讀書就不好。」


  老錢太太自認是讀過書的人,內行地接下這話,點頭說:「那還要看讀的是什麼書。」


  又轉過頭去對劉媽媽說:「從前給她看那些書,還不如去公園玩。」


  一維很痛苦。他知道「從前給她看那些書」的原話是「從前伊紋給她們看那些書」。


  一維恨自己的記性。他胸口沉得像從前伊紋趴在上面那樣。


  伊紋不停地眨眼,用睫毛搔他的臉頰。


  伊紋握著自己的馬尾梢,在他的胸口寫書法。寫著寫著,突然流下了眼淚。


  他馬上起身,把她放在枕頭上,用拇指抹她的眼淚。她全身赤裸,只有脖子戴著粉紅鑽項鏈。鑽石像一圈聚光燈照亮她的臉龐。


  伊紋的鼻頭紅了更像只小羊。


  伊紋說:「你要永遠記得我。」


  一維的眉毛向內簇擁,擠在一起。


  「我們當然會永遠在一起啊。」


  「不是,我是說,在你真的佔有我之前,你要先記住現在的我,因為你以後永遠看不到了,你懂嗎?」


  一維說好。


  伊紋偏了偏頭,閉上眼睛,頸子歪伸的瞬間項鏈哆嗦了一下。


  一維坐在桌前,環視四周,每個人高聲調笑時舌頭一伸一伸像吐鈔機,笑出眼淚時的那個晶瑩像望進一池金幣,金幣的倒影映在黑眼珠里。歌舞昇平。


  一維不能確定這一切是伊紋所謂的「不知老之將至」,還是「老而不死是為賊」,或者是「我雖穿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你與我同在」。


  一維衣冠楚楚地坐在那裡,卻感覺到伊紋涼涼的小手深深地把指甲摁刻進他屁股里,深深迎合他。


  「說你愛我。」


  「我愛你。」


  「說你會永遠愛我。」


  「我會永遠愛你。」


  「你還記得我嗎?」


  「我會永遠記得你。」


  上了最後一道菜,張先生又要幫太太夾。


  張太太張舞著指爪,大聲對整桌的人說:「你再幫我夾!我今天新買的戒指都沒有人看到了!」


  所有的人都笑了。所有的人都很快樂。


  她們的大樓還是那樣輝煌,豐碩,希臘式圓柱經年了也不曾被人摸出腰身。路人騎摩托車經過,巍峨的大樓就像拔地而出的神廟,路人往往會轉過去,掀了安全帽的面蓋,對後座的親人說:「要是能住進這裡,一輩子也算圓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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