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失樂園(7)
第12章 失樂園(7)
回到小旅館,小小的大廳散放幾張小圓桌。有一張被佔據了,一男一女面對面坐著。桌底下,男的牛仔褲膝蓋大開,球鞋的腳掌背翹在另一個腳掌背上。那女人的一隻腳伸進男的雙腳間,給輕輕含在那裡。只一眼也望見女的踝上給高跟鞋反覆磨出的疤痕。思琪一看就對這個畫面無限愛憐。知道老師不要她注意別人,怕她被別人注意,看一眼就上樓了。還是大廳里的愛情美麗。
他一面說:「我要在你身上發泄生活的壓力。這是我愛你的方式。」這人怎麼多話成這樣。她發現她聽得出他講話當中時常有句號,肯定不已的樣子。老師嘴裡的每一個句號都是讓她望進去望見自己的一口井,恨不能投下去。她抱著自己釘在地板上,看他睡覺。他一打呼,她可以看見他的鼻孔吹出粉紅色的泡泡,滿房滿室瘋長出七彩的水草。思琪心想,我心愛的男人打呼嚕好美,這是秘密,我不會告訴他的。
郭曉奇今年升大二。她從小成績中上,體育中上,身高中上,世界對她來說是一顆只要用力跳一跳就摘得到的蘋果。升高三的時候,升學學校瀰漫著聯考的危機感,那很像2B鉛筆的石墨混著冷便當的味道,便當不用好吃,便當只要讓人有足夠的體力在學校晚自習到十點就好了。高三的時候曉奇每一科都補習,跟便當里的雞腿一樣,有總比沒有好。曉奇的漂亮不是那種一看就懂的漂亮,曉奇有一張不是選擇題而是閱讀申論題的白臉。追求者的數目也是中上,也像便當里放冷了的小菜一樣不合時宜。
李國華第一次注意到曉奇,倒不是因為問問題,是他很驚奇竟然有坐在那麼後面的女生能讓他一眼就看到。他是閱讀的專家。那女學生和他四目相接,她是坦蕩的眼光,像是不能相信偌大一個課堂而老師盯著看的是她。他馬上移開了嘴邊的麥克風,快樂地笑出聲來。下課了去問了補習班班主任那女學生的名字。班主任叫蔡良,很習慣幫補習班裡的男老師們打點女學生。偶爾太寂寞了蔡良也會跑去李國華的小公寓睡。
沒有人比蔡良更了解這些上了講台才發現自己權力之大,且戰且走到人生的中年的男老師,要盪亂起來是多盪亂,彷彿要一次把前半生所有空曠的夜晚都填滿。蔡良趁曉奇一個人在櫃檯前等學費收據的時候,把她叫到一旁,跟她說:「李國華老師要幫你重點補課,老師說看你的考卷覺得你是你們學校里資質最好的。」蔡良又壓扁了聲音說:「但是你不要告訴別人,別的學生聽了會覺得不公平,嗯?」那是一切中上的郭曉奇人生中唯一出類拔萃的時刻。蔡良去學校接曉奇下課,直駛進李國華的台北秘密小公寓里。
一開始曉奇哭著鬧自殺,後來幾次就漸漸安靜下來了。有時候太快結束,李國華也真的給她補課。她的臉總有一種異常認真的表情,彷彿她真的是來補課的。她的白臉從此總是顯得懨懨的,從浴巾的白變成蠟燭的白。人人看見她都會說,高三真不好過啊。到最後曉奇竟然也說了:「老師,如果你是真的愛我,那就算了。」李國華彎下去啃她的鎖骨,說:「我做夢也沒想到自己五十幾歲能和你躺在這裡,你是從哪裡來的?你是從刀子般的月亮和針頭般的星星那裡掉下來的嗎?你以前在哪裡?你為什麼這麼晚到?我下輩子一定娶你,趕不及地娶你走,你不要再這麼晚來了好不好?你知道嗎?你是我的。你是我這輩子最愛的人,有時候我想到我愛你比愛女兒還愛,竟然都不覺得對女兒抱歉。都是你的錯,你太美了。」這些話說到最後,曉奇竟然也會微笑了。
蔡良是一個矮小的女人,留著小男孩的短髮。她最喜歡跟優秀的男學生打鬧,每一屆大考狀元在她嘴裡都爛熟到像是她的一個胞弟。她在床上用那種親戚口氣提到男學生,李國華也並不嫉妒,他只是觀察著半老年紀的女人怎麼用金榜上姓名的一筆一畫織成遮住臀上橘皮紋路的黑紗。李國華知道,在蔡良聽起來,半老就是半年輕。李國華唯一不滿的是她的短頭髮。他只要負責教好那一群一中資優班男生,再把他們撒到她身邊,小男生身上第一志願的光環如天使光圈,而她自己就是天堂。很少女人長大這麼久了還這麼知足。他猜她自己也知道英文老師,物理老師,數學老師,和他,背後是連議論她都懶得。但他們無聊的時候她還總是陪他們玩,用她從男學生那裡沾光來的半吊子年輕。更何況,每一個被她直載進李國華的小公寓的小女學生,全都潛意識地認為女人一定維護女人,歡喜地被安全帶綁在副駕駛座上。她等於是在連接學校與他的小公寓的那條大馬路上先半脫了她們的衣服。沒有比蔡良更盡責的班主任了。
李國華不知道,每一次蔡良跟男學生約會,她心裡總暗恨那男生不在補習班到處放送的金榜小傳單上,恨男生用髮膠拔高的頭髮,恨他們制服上衣不扎在褲子里。已經是三流高中的制服了,竟然還不扎!從明星高中升到明星大學,考上第一志願又還未對這志願幻滅,對她而言,世界上沒有比資優生身上的暑假更自然而然的體香了。那些女學生什麼都還沒開始失去,就已經開始索求,她們若不是自己是狀元便是找了狀元當男朋友。榜眼,探花,她們也要。她們一個也不留給她。沒有人理解。不是她選擇知足,而是她對不足認命了。她一心告訴自己,每一個嘬吸小女生的乳的老男人都是站在世界的極點酗飲著永晝的青春,她載去老師們的公寓的小女生其實個個是王子,是她們吻醒了老師們的年輕。老師們總要有動力上課,不是她犧牲那幾個女學生,她是造福其他、廣大的學生。這是蔡良思辨之後的道德抉擇,這是蔡良的正義。
那天曉奇又回李國華的公寓,自己用老師給她的鑰匙開門。桌上放了五種飲料,曉奇知道,老師會露出粗蠢的表情,說:「不知道你喜歡哪一種,只好全買了。」她很感恩。沒有細究自己只剩下這種病態的美德。
老師回家了,問她學校可有什麼事嗎。她快樂地說她加了新的社團,社團有名家來演講,她買了新的望遠鏡,那天學長還帶她上山觀星。兩個人嗎?對啊。李國華嘆了一口長長的氣,徑自拿起一杯飲料,碳酸飲料打開的聲音也像嘆氣。他說:「我知道這一天會到,只是不知道這麼快。」「老師,你在說什麼?」「一個男生對一個女生沒有意思,是不會大半夜騎那麼久的車載她上山的;一個女生對男生沒有半點意思,也不會讓男生半夜載她到荒郊野外了。」「那是社團啊。」「你已經提過這個陳什麼學長好多次了。」「因為是他帶我進社團的啊。」曉奇的聲音癟下去,聲音像一張被揉爛的廢紙。李國華露出雨中小狗的眼睛,說:「沒關係,你遲早要跟人走的,謝謝你告訴我,至少我不是死得不明不白。」曉奇的聲音高漲起來:「老師,不是那樣的啊,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學長而已啊」。李國華的小狗眼睛彷彿汪著淚,說:「本來能跟你在一起就跟夢一樣,你早一點走了我也只是早些醒來。」曉奇哭喊:「我們什麼也沒有啊!我只喜歡老師啊!」李國華突然用非常悲壯的口氣說:「你剛剛都說了『我們』。」他說:「把鑰匙還給我就好了。」一面把她推出房門。再把她的包包扔出去。曉奇說:「求求你。」李國華看著她坐在門外像狗,覺得這一幕好長好長。真美。李國華高高地、直直地、挺挺地對曉奇說:「你來之前我是一個人,你走了,我就回到一個人,我會永遠愛你,記得你。」在她把手伸到門上之前趕快把門關起來,鎖一道鎖,兩道,拉上鐵鏈,他覺得自己手腳驚慌得像遇到跟蹤狂的少女。他想到這裡終於笑了。他覺得自己很幽默。
曉奇在門外暴風雨地擂門,隔著厚門板可以聽見她的聲音嗡嗡響:「老師,我愛你啊,我只愛你啊,老師,我愛你啊……」李國華心想:哭兩個小時她就會自己走回學校,就像當初那樣,想當初巴掌都沒打她就輸誠了。開電視看起了新聞:馬英九爭取連任,周美青大加分。轉大聲一點遮住門外的吵鬧。忍一忍就過去了。郭曉奇這一點倒不錯,知所進退,跟周美青的裙子一樣,不長不短。
李國華處理完曉奇的下午就去思琪她們公寓樓下接她。在計程車上給了她公寓的鑰匙,放在她的小手掌里,再把她的手指蓋起來。「為你打的。」「是嗎?」思琪用儘力氣握著那副鑰匙,到公寓了才發現鑰匙在她的掌心留下痕迹,像個嬰孩的齒痕。後來他總說:「回家嗎?」他的小公寓,她的家?可是她心裡從來沒有一點波瀾,只是隱約感到有個嬰兒在啃她的掌。 李國華跟補習班其他老師去新加坡自助旅行。思琪下了課沒地方去,決定上咖啡廳寫日記聽音樂殺時間。坐在靠窗的座位,有陽光被葉子篩下來,在粉紅色日記本子上,圓滾滾、亮晶晶的。手伸進光影里,就像長出豹紋一樣。喝了咖啡馬上想起伊紋姐姐和毛毛先生。其實他們大概也沒有什麼。可是伊紋姐姐銜著連接詞,思琪沒辦法再把一維哥哥連上去了。是一維哥哥自己先把相扣的手指鬆開,變成巴掌和拳頭的。
思琪坐在窗邊,半個小時有六個人來搭訕。有的人遞上名片,有的人遞上飲料,有的人遞上口音。早在公元之前,最早的中文詩歌就把女人比喻成花朵,當一個人說她是花,她只覺得被扔進不費腦筋的作文模板,浩浩湯湯的巨河裡。只有老師把她比作花的時候她相信他說的是另一種花,沒有其他人看過的花。
男人真煩。最煩的是她自己有一種對他們不起的心緒。日記沒辦法好好寫了,只好上街亂走。
什麼樣的關係是正當的關係?在這個你看我我看你的社會裡,所謂的正確不過就是與他人相似而已。每天讀書,一看到可以拿來形容她和老師的句子便抄錄下來,愈讀愈覺得這關係人人都寫過,人人都認可。有一次,一個男生寫了信給她:「星期二要補習,每次騎車與你擦肩而過,漸漸地,前前後後的日子都沾了星期二的光,整個星期都燦爛起來。」——她當然知道是哪裡抄來的句子,可是連抄也奢侈。她真恨他。她想走到他面前說我不是你看到的聖女,我只是你要去的補習班的老師的情婦,然後狠狠咬他的嘴。她漸漸明白伊紋姐姐說的:「平凡是最浪漫的。」也明白姐姐說出這話的滄桑。說不出口的愛要如何與人比較,如何平凡,又如何正當?她只能大量引用古詩詞,西方的小說——台灣沒有虛構敘事文傳統,她就像她們的小島,她從來不屬於自己。
每隔一陣子,總會有綁架強暴案倖存者的自傳譯本出版。她最喜歡去書店,細細摸書的臉皮上小女生的臉皮,從頭開始讀,腳釘在地上,這許久。讀到手銬,槍,溺人的臉盆,童軍繩,她總像讀推理小說。驚奇的是她們脫逃之後總有一番大義,死地後生,柏油開花,鯉躍龍門。一個人被監禁虐待了幾年,即使出來過活,從此身份也不會是便利商店的常客,粉紅色愛好者,女兒,媽媽,而永遠是倖存者。思琪每每心想,雖然我的情況不一樣,但是看到世界上如常有人被綁架強暴,我很安心。旋即又想,也許我是這所有人里最邪惡的一個。
她問過老師:「我是你的誰?情婦嗎?」「當然不是,你是我的寶貝,我的紅粉知己,我的小女人,我的女朋友,你是我這輩子最愛的人。」一句話說破她。她整個人破了。可是老師,世界上稱這個情況叫偷腥,魚腥味的腥,她忍住沒說出口。再問:「可是我認識師母,還有晞晞,老師知道我的意思嗎?我看過她們的臉,這樣我很痛苦,痛得很具體,我連寒暑假都不回家了。」他只草草說一句:「愛情本來就是有代價的。」她馬上知道他又在演習他至高無上之愛情的演講,又在那裡生產名言,她不說話了。世界關成靜音,她看著他躺在床上拉扯嘴型。公寓外頭,寒鳥啼霜,路樹哭葉,她有一種清涼的預感。她很愉悅,又突然隱約感覺到頭手還留著混沌之初,自己打破媽媽顛撲不破的羊水,那軟香的觸感。她第一次明白了人終有一死的意思。
老師常常說:「你喜歡的人也喜歡你,感覺就像是神跡。」神來過了,在他和太太孩子同住的家裡。在她們和爸爸媽媽同住的樓下。老師最喜歡在她掌上題字,說:「可以題一個『天地難容』的匾額。」又笑著一撇一捺,寫個人字,說,「天地似乎還好,倒是人真的不容。」老師飽飽的食指在她手心裡溫軟的觸感就像剛剛豹的光斑。不只是把罪惡感說開,罪惡就淡薄一些,老師到頭來根本是享受罪惡感。搭訕的路人看她睫毛婉曲地指向天空,沒有人看得到她對倒錯、錯亂、亂倫的愛情,有一種屬於語言,最下等的迷戀。她身為一個漂亮的女生,在身為老師的秘密之前。
他也常常說:「我們的結局,不要說悲劇,反正一定不是喜劇的,只希望你回想起來有過快樂,以後遇到好男生你就跟著走吧。」思琪每次聽都很驚詫。真自以為是慈悲。你在我身上這樣,你要我相信世間還有戀愛?你要我假裝不知道世界上有被撕開的女孩,在校園裡跟人家手牽手逛操場?你能命令我的腦子不要每天夢到你,直夢到我害怕睡覺?你要一個好男生接受我這樣的女生——就連我自己也接受不了自己?你要我在對你的愛之外學會另一種愛?但是思琪從沒有說話,她只是含起眼皮,關掉眼睛,等著他的嘴唇襲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