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樂園(3)

  第5章 樂園(3)

  開學頭一年,劉怡婷過得很糟。思琪常常不回家,回家了也是一個勁地哭。隔著牆,怡婷每個晚上都可以聽見思琪把臉埋在枕頭裡尖叫。棉絮泄漏、變得沉澱的尖叫。她們以前是思想上的雙胞胎。不是一個愛菲茨傑拉德,另一個拼圖似地愛海明威,而是一起愛上菲茨傑拉德,而討厭海明威的理由一模一樣。不是一個人背書背窮了另一個接下去,而是一起忘記同一個段落。有時候下午李老師到公寓樓下接思琪,怡婷從窗帘隙縫望下看,計程車頂被照得黃油油的,焦灼她的臉頰。李老師頭已經禿了一塊,以前從未能看見。思琪的發線筆直如馬路,彷彿在上面行駛,會通向人生最惡俗的真諦。每次思琪紙白的小腿縮進車裡,車門砰地夾起來,怡婷總有一種被甩巴掌的感覺。


  「你們要維持這樣到什麼時候?」「不知道。」「你該不會想要他離婚吧?」「沒有。」「你知道這不會永遠的吧?」「知道,他——他說,以後我會愛上別的男生,自然就會分開的,我——我很痛苦。」「我以為你很爽。」「拜託不要那樣跟我說話,如果我死了,你會難過嗎?」「你要自殺嗎,你要怎麼自殺,你要跳樓嗎,可以不要在我家跳嗎?」


  她們以前是思想上的雙胞胎,精神的雙胞胎,靈魂的雙胞胎。以前伊紋姐姐說書,突然說好羨慕她們,她們馬上異口同聲說:「我們才羨慕姐姐和一維哥哥。」伊紋姐姐說:「戀愛啊,戀愛是不一樣的,柏拉圖說人求索他缺失的另一半,那就是說兩個人合在一起才是完整,可是合起來就變成一個了,你們懂嗎?像你們這樣,無論缺少或多出什麼都無所謂,因為有一個人與你鏡像對稱,只有永遠合不起來,才可以永遠做伴。」


  那個夏天的晌午,房思琪已經三天沒上課也沒回家了。外面的蟲鳥鬧得真響。站在一棵巨大的榕樹底下,蟬鳴震得人的皮膚都要老了,卻看不見鳴聲上下,就好像是樹木自身在叫一樣。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好一會兒劉怡婷才意識到是自己的手機。老師轉過頭:「噢,誰的手機也在發情?」她在課桌下掀開手機背蓋,不認識的號碼,切斷。嗡——嗡嗡嗡嗡。該死,切斷。又打來了。老師倒端正起臉孔:「說真有急事就接吧。」「老師,沒有急事。」又打來了。「哦抱歉,老師,我出去一下。」


  是陽明山什麼湖派出所打來的。搭計程車上山,心跟著山路蜿蜒,想象山跟聖誕樹是一樣的形狀,小時候跟房思琪踮起腳摘掉星星,假期過後最象徵性的一刻。思琪在山裡?派出所?怡婷覺得自己的心踮起腳來。下了車馬上有警察過來問她是不是劉怡婷小姐。是。「我們在山裡發現了你的朋友。」怡婷心想,發現,多不祥的詞。警官又問:「她一直都是這樣嗎?」「她怎樣了嗎?」派出所好大一間,掃視一圈,沒有思琪——除非——除非——除非「那個」是她。思琪的長頭髮纏結成一條一條,蓋住半張臉,臉上處處是晒傷的皮屑,處處蚊蟲的痕迹,臉頰像吸奶一樣往內塌陷,腫脹的嘴唇全是血塊。她聞起來像小時候那次湯圓會,所有的街友體味的大鍋湯。「天啊。為什麼要把她銬起來?」警官很吃驚地看著她:「這不是很明顯嗎,同學。」怡婷蹲下來,撩起她半邊頭髮,她的脖子折斷似歪倒,瞪圓了眼睛,鼻涕和口水一齊滴下來,房思琪發出聲音了:「哈哈!」


  醫生的診斷劉怡婷聽不清楚,但她知道意思是思琪瘋了。房媽媽說當然不可能養在家裡,也不可能待在高雄,大樓里醫生就有幾個。也不能在台北,資優班上好多父母是醫生。折中了,送到台中的療養院。怡婷看著台灣,她們的小島,被對摺,高雄台北是峰,台中是谷,而思琪墜落下去了。她靈魂的雙胞胎。


  怡婷常常半夜驚跳起來,淚流滿面地等待隔牆悶哼的夜哭。房媽媽不回收思琪的東西,學期結束之後,怡婷終於打開隔壁思琪的房間,她摸思琪的陪睡娃娃、粉紅色的小綿羊,摸她們成雙的文具。摸學校制服上繡的學號,那感覺就像扶著古迹的圍牆白日夢時突然摸到干硬的口香糖,那感覺一定就像在流利的生命之演講里突然忘記一個最簡單的詞。她知道一定有哪裡出錯了。從哪一刻開始失以毫釐,以至於如今差以千里。她們平行、肩並肩的人生,思琪在哪裡歪斜了。


  劉怡婷枯萎在房間正中央,這個房間看起來跟自己的房間一模一樣。怡婷發現自己從今以後,活在世界上,將永遠像一個喪子的人逛遊樂園。哭了很久,突然看到粉紅色臉皮的日記,躺在書桌上,旁邊的鋼筆禮貌地脫了帽。一定是日記,從沒看過思琪筆跡那麼亂,一定是只給自己看的。已經被翻得軟爛,很難乾脆地翻頁。思琪會給過去的日記下注解,小房思琪的字像一個胖小孩的笑容,大房思琪的字像名嘴的嘴臉。現在的字註解在過去的日記旁邊,正文是藍字,註解是紅字。和她寫功課一樣。打開的一頁是思琪出走再被發現的幾天前,只有一行:今天又下雨了,天氣預報騙人。但她要找的不是這個,是那時候,思琪歪斜的那時候。乾脆從最前面讀起。結果就在第一頁。


  藍字:「我必須寫下來,墨水會稀釋我的感覺,否則我會發瘋的。我下樓拿作文給李老師改。他掏出來,我被逼到塗在牆上。老師說了九個字:『不行的話,嘴巴可以吧。』我說了五個字:『不行,我不會。』他就塞進來。那感覺像溺水。可以說話之後,我對老師說:『對不起。』有一種功課做不好的感覺。雖然也不是我的功課。老師問我隔周還會再拿一篇作文來吧。我抬起頭,覺得自己看透天花板,可以看見樓上媽媽正在煲電話粥,粥里的料滿滿是我的獎狀。我也知道,不知道怎麼回答大人的時候,最好說好。那天,我隔著老師的肩頭,看著天花板起伏像海哭。那一瞬間像穿破小時候的洋裝。他說:『這是老師愛你的方式,你懂嗎?』我心想,他搞錯了,我不是那種會把陰莖誤認成棒棒糖的小孩。我們都最崇拜老師。我們說長大了要找老師那樣的丈夫。我們玩笑開大了會說真希望老師就是丈夫。想了這幾天,我想出唯一的解決之道了,我不能只喜歡老師,我要愛上他。你愛的人要對你做什麼都可以,不是嗎?思想是一種多麼偉大的東西!我是從前的我的贗品。我要愛老師,否則我太痛苦了。」


  紅字:「為什麼是我不會?為什麼不是我不要?為什麼不是你不可以?直到現在,我才知道這整起事件很可以化約成這第一幕:他硬插進來,而我為此道歉。」


  怡婷讀著讀著,像一個小孩吃餅,碎口碎口地,再怎麼小心,掉在地上的餅乾還是永遠比嘴裡的多。終於看懂了。怡婷全身的毛孔都氣喘發作,隔著眼淚的薄膜茫然四顧,覺得好吵,才發現自己剛剛在鴉號,一聲聲號哭像狩獵時被射中的禽鳥一隻只聲音纏繞著身體墜下來。甚且,根本沒有人會獵鴉。為什麼你沒有告訴我?盯著日期看,那是五年前的秋天,那年,張阿姨的女兒終於結婚了,伊紋姐姐搬來沒多久,一維哥哥剛剛開始打她,今年她們高中畢業,那年她們十三歲。


  故事必須重新講過。


  註釋:


  [1]阿娜:人名,外籍女傭常用的名字。


  [2]街友:露宿者或稱流浪漢、遊民、街友、野宿族,指的是一些露宿者外族或本地人因為經濟能力不足或其他原因居無定所,而在公園、天橋底、地下道及住宅后樓梯等地棲身的人。


  [3]《幼獅文藝》:1954年創刊,分別由馮放民、鄧綏甯、瘂弦、朱橋等人所拓展。「幼獅」取英姿勃發之青年的意思,亦可英譯為「youth」,早期主要是青少年作家的文學入門刊物。


  [4]馬賽爾·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法國作家,獨具風格的語言大師。代表作《追憶似水年華》。


  [5]西方哲學對於本體論與知識論的一種觀點,由柏拉圖提出。他認為,自然界中有形的物質雖然會受時間侵蝕,但做成這些東西的「模子」或「形式」卻是永恆不變的。柏拉圖稱這些形式為「理型」或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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