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梅曉歌的鼓勵讓林志為信心倍增,可實際工作卻不是靠信心就能解決的。土地流轉推進了一段時間,大部分村民都簽了合同,可中心地塊的幾戶一直遲遲不簽字。三寶把這幾戶人家分了兩撥,村裡的他包,住在縣城的交給了林志為。
其實也沒有別人,就是一直不鬆口的二嫂家。林志為撓頭好幾天,最後還是小萍點醒了他。兩人一合計,先去了趟村裡二嫂的婆家,然後便找到了縣城二嫂的家裡。
傍晚時分,正在做飯的二嫂聽見桌上的手機鈴聲,急匆匆跑過來。見來電的是小林書記,便接起來應付地說:「在市裡辦事呢,今天不回去了。三寶給我打過電話,我和他說過了,不租,我自己留著樂意。我還有事,再說吧。」
掛了電話還沒走回廚房,手機又響了。二嫂折回來一看,這次是婆婆。「有事啊,媽?我在家呀。讓誰給捎東西?小林書記的對象?什麼時候?」
還沒問明白是怎麼回事,另一邊門鈴已經響了。二嫂湊到貓眼前一看,門口站著笑容可掬的林志為和女朋友小萍。客已至此,縱是不情願,二嫂也只能開門。林志為拎著一兜饅頭、包子走進來說:「二嫂,這是你婆婆讓我給你帶過來的,怕你忙,沒時間自己蒸乾糧。」說著,他指了指身邊的小萍,「這是我女朋友小萍,在鄉中教語文。」
其實二嫂的怨氣都在鄉里和三寶身上,面對文質彬彬的林志為,她客氣地招呼道:「早就聽說小林書記的媳婦是老師,還是頭一次見,快進來坐。」
「何老師。」二嫂的女兒不知何時走過來對著小萍喊了一聲,然後轉而對母親說,「媽,這是我們以前的副班主任。」
聽說是孩子的老師,二嫂更熱情了。見小萍耐心地詢問女兒轉到縣裡的學習情況,她趕忙從冰箱里取出幾瓶飲料,開好了蓋全都放在小萍面前:「孩子老說你比村裡那些老師教得有意思,別客氣,你喝。」
受了冷落的林志為也不介意,他拎著乾糧放在茶几上,一邊解開塑料袋一邊說:「二嫂,你婆婆給孩子現蒸的包子,說別捂著,暫時不吃的先凍冰箱裡頭。」
二嫂對林志為的來意心知肚明,她咽不下之前受的氣,又不好駁了林志為的面子,便走過去說:「三寶就知道欺負你,他自己不來,叫你來堵門。」
林志為嘻嘻笑著:「正好帶何老師來城裡轉轉,漢堡饞了一個禮拜了。」
「吃什麼漢堡,沒營養,現成的包子,就在這兒吃。」二嫂說著,拿出個籠屜往外拾包子,同時也爽快地跟林志為交了底,「土地這個事情不是我非要較勁,你自己回去問三寶,土地流轉幾次了,裡頭多少麻煩事。以前分地,我根本就沒想要中間的,想要離路邊近方便澆水的,他不給呀,現在又來了?一找他就說是歷史問題。過去不管,現在也別管啊,找我幹什麼?你說這是不是不公平,是不是欺負人?賣豬的事,我還沒說呢。你喝水。」
林志為接過水杯,耐心地解釋道:「你也進了城,孩子以後肯定也不回去,地都荒在那裡可惜了。都不種地,以後咱們怎麼吃飯,包子也沒的吃。要不是這次搞規模化種植,歷史問題還都懸著。其實也是天時地利,先不管村裡,把二嫂你以前的訴求先給它解決掉,不也是個二合一的機會嗎?」
聽林志為透出這個話口,二嫂的語氣似乎也有些鬆動:「怎麼解決?」
有備而來的林志為立馬從兜里掏出一張土地分配示意圖:「紅線圈住的都在邊上,想換哪塊換哪塊,你先挑,挑好了是誰家的,我去說。」
沒想到二嫂竟然看也不看,她起身轉向廚房,邊走邊說:「看不懂,我也不看。你先坐,一會兒踏踏實實吃包子,土地的事情別再說了。」
林志為愣在原地,他偷偷和小萍對視了一下,又回想著剛才的話是不是哪裡說錯了。可無論如何,二嫂家的地今天是難以拿下了。
林志為碰了釘子,三寶在村裡進行得也不順利。幾乎是同一時段,他把劉喜叫到了村委會。二嫂雖然頂著一口氣,但終歸是要臉面的人,劉喜耍起無賴來真是什麼也不在乎。整個村裡尚未簽字的地塊只有五六塊,他家是其中最小的。
三寶指著示意圖教訓他說:「你自己看看你家的地在哪,你不流轉、不租,天天耗在這兒,人家平整的時候還給你翻耕耙地,這都是免費白沾光的事情,你和我在這裝什麼?」
劉喜賴賴唧唧地晃蕩了一圈,找了個杯子,又開始扒拉茶葉,一邊挑挑揀揀一邊說:「不想沾光還是錯了。我習慣自己用手捏,不用他們翻耕,行不?」
「把茶葉放下!」三寶氣哼哼地說。
「放下。」劉喜嘴裡嘟囔著,手上還是趁三寶不注意抓了把茶葉出來,「本來就是啊,我來反映問題,你又不管,我只能去找他們呀。」
「屁問題。」三寶上前奪過茶葉筒子說,「你那地都拋荒幾年了?你有什麼問題天天去找茬?」
「農藥啊,蟲子啊,水勢啊,旁邊幹什麼都影響我家土地。你可以自己去看看。」劉喜弔兒郎當的樣子讓三寶的火騰騰往上冒,他噌地一下走到劉喜跟前,嚇得劉喜連連往後退。可發火也解決不了問題,尤其劉喜這樣的賴子,你踹他一腳,他能直接在村委會住一年。
三寶努力調整情緒,拍拍劉喜的肩膀說:「這樣,你先回去,想好了過來和我直說,嫌錢少,你想要多少?不要胡來,想好了再說。實在不行,你就耗著,以後蟲子、農藥的事情,你隨便鬧,我也不管了。」
劉喜看了看三寶的臉色,打了個哈欠說:「白天下了半天地,是有點困了。那我先回去了,三叔。」
懶洋洋地走出村委會,劉喜和匆匆趕回來的林志為打了個照面。可林志為沒心思跟他閑扯,待劉喜走遠后,三寶上前問道:「二嫂是什麼意思,這都多大了還置氣還撒嬌?五畝地換五畝五,隨她調位置還不行?」
林志為搖搖頭:「說一千道一萬,就是不配合。你惹的事,要不你去道個歉,萬一行呢?」
三寶眼睛一瞪,不忿地說:「我還再慣著她?愛租不租。」
話雖這麼說,可整整一夜,三寶都沒合眼。第二天一早,他下地摘了一大袋香瓜,開車到了縣城的二嫂家。進了門,他也不往裡走,只把袋子卸在門口說:「我家自己種的甜瓜,給你閨女嘗嘗。你別取拖鞋了,我還有事,不進去。我就跟你說土地流轉那個事情。」
二嫂拎著拖鞋臉色一沉,正要開口又被三寶攔住了:「不是來勸你非得往外租的,也不用你同意。村裡要搞圍爐夜話,鄉書記要來,想讓城裡的也回去一趟,聽完了,你不樂意再回來。你倒是接電話呀,害我背著瓜還得爬趟四樓。」
面對面,二嫂實在沒好意思硬撅著拒絕:「又圍爐,什麼時候?」
「就今天。」
與此同時,有關曹立新和馬廣群的傳言從機關傳向了民間。梅曉詩家裡,丈夫老何依舊忙碌,但提起曹立新的次數明顯減少了。這天回來,劉巧珍忽然問起來:「上次曉歌和你說的那個事情,那個工程怎麼樣了?」
剛洗了手的老何甩甩手上的水珠,回答道:「不做了,到此結束啦。」
「做完了?」劉巧珍又問。
老何搖搖頭:「廠子關掉了,估計以後夠嗆,不能再開了。他們都說,曹書記怕是有麻煩了。」
梅曉詩端著剛煮好的麵條從廚房走出來,聽到這個消息滿臉驚詫。她放下麵條定了定神不放心地問:「曉歌沒什麼事兒吧?」
「挨不著。」老何挑了一筷子麵條卻沒送到嘴裡,停了片刻后說,「以後做事還是得聽曉歌的,投機取巧的事兒想也別想,穩穩噹噹地干,平平安安地過,比什麼都強。」
如果說老何獲知消息靠的是外面風傳的流言,范太平就是福爾摩斯。晚飯的時候,范太平目不轉睛地看著電視里播放的《新州新聞》,連飯都顧不上吃了。
「又不是光明縣開會,又沒你。看碗,再把嘴給燙了。」妻子祁美萍端著一碗稀飯放在他跟前說道。
范太平不為所動,他的眼睛望著電視里挨個掃過的眾多市領導,喃喃說道:「省里、市裡的新聞,好好看,都有門道。」
作為光明縣婦聯主席,祁美萍平時也沒少看新聞,讓范太平這麼一說,她也不禁望向電視:「以前也沒見你這麼天天盯著新聞。瞅誰呢?」
「瞅誰不重要,瞅不見誰很重要。誰出來不重要,誰老不出來就有意思了。」
范太平的話似乎大有深意,祁美萍想了想問:「誰呀,馬市長?」
范太平點點頭:「連續八天沒露過面,不是生病就是出事。一個人,意味著一串人。」
「哪一串,有咱們縣的嗎?」
范太平沒有馬上回答,他看了看手機,對祁美萍說:「你不是有曹建林老婆的微信嗎?平時天天發朋友圈,你看看她幾天沒動靜了。」
祁美萍恍然大悟,她拿起手機翻了翻微信,果然如此:「你怎麼想到的?」
范太平喝了口稀飯說:「微信運動,這哥們的步數消失了。」
傍晚,長嶺村的小廣場上掛起了橫幅,從前的「圍爐夜話」升級成了「圍村懇談」。吃過晚飯,村民們三三兩兩地聚了過來。二嫂好歹還是給了三寶面子,從城裡趕了回來,依舊坐在熟悉的位置,邊嗑瓜子邊家長里短地和人聊天。
寶根看了看人群中心的主座,湊過來問徐軍:「你爺爺也來了?」
「別的不關心,一說土地種地,非要來聽聽。」徐軍說道。今天來的人確實比平時多不少,都知道要說土地流轉發展農業的事兒,不管簽沒簽字,大家都想來聽聽政府的意思。
正說著,人群忽然一陣騷動。寶根循聲望去,見李來有和三寶簇擁著梅曉歌、徐泳濤一路走來,林志為則緊緊跟在後面。和之前一樣,梅曉歌坐在靠邊的老位置,聽李來有主持會議。
縣委書記的來訪,李來有也沒想到,他首創的「圍爐夜話」一波三折地發展到現在,還能吸引領導親臨現場,證明這條路走對了,他激動地說道:「縣委大院每天都是日理萬機呀,我真的是沒想到梅書記會親自來參加咱們這個懇談。說句不怕批評的話,這就是領導對鹿泉鄉的偏心和厚愛。為什麼偏心我們?因為土地流轉的試點在這個村,有時候政策就是金鑰匙,這樣的機會講白了就是天上掉餡餅的事情,我覺得有良心的都應該感恩——書記您看,是先講兩句還是最後再講?」
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到梅曉歌身上,他卻擺擺手說:「今天不講話,掛點領導參與圍村懇談以後都是常態化了,就是和大家聊聊天,解決一些實際困難和需求。怎麼樣,你們的土地流轉有什麼問題?三寶主任你和小林書記就不用說了,大家講講吧。」
三寶和林志為都笑了,顯場面話領導然一句也不想聽。可誰出頭說這第一句,村民們似乎都缺乏勇氣。冷場了片刻,還是梅曉歌開口說:「有的村民沒有安全感,覺得把土地交出去,自己以後還能幹什麼?心裡發虛,合情合理。因為我們沒有看見前景,總說以後會怎麼好,所以要在機制上做好保證。九原縣以前是秋收的時候才付租金,我們這裡要往前提,二月二一過,耕種之前就要付清。錢捏在手裡才踏實,你也不用怕睡一覺醒過來,企業半夜跑了。」
梅曉歌的話像一把鑰匙,漸漸打開了村民的心,劉喜搶著說了一句:「政府補貼,給的錢太少了,多給點,我們自己也能種。」
梅曉歌耐心地解釋道:「種地其實就像開藥店,自己種植單打獨鬥,風調雨順的年份還好,萬一趕上天災,虧損都得自己擔著。為什麼要號召規模化種植?相當於藥店連鎖,你把藥店租出去這是一筆錢,繼續當店長掙工資,再拿一筆錢。進貨和銷售都不用管,旱澇保收,把風險降到最低。關於農業補貼,你能看到的只是一小部分,看不見的才是大投入。基礎建設、電網改造、水渠、道路,都是投到這裡的錢。放心,冤大頭肯定是政府來當。」
人群中一陣鬨笑,氣氛慢慢輕鬆下來。梅曉歌接著說:「剛才在路上聽來有書記講,有人對位置調換有些異議。我個人的建議是,也別光說那些舍小家保大家的口號,農業改革的原則就是不能讓農戶吃虧。比如寶根家有塊地,根據需要調到了不好的位置,一千畝土地平整以後,邊邊角角肯定會多出來一部分,該補的就要補上。」
徐軍聽了梅曉歌的話很羨慕,馬上湊到寶根身邊,嘀嘀咕咕地問起來。寶根沒說太多,只是不住地點頭,心裡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梅曉歌又把後續的務工政策講了講:「在外面打工的,只要願意回來幹活,每天不管是八十還是一百,日結,現金。你在附近工廠上班,關關停停,歇一天工資就是零蛋,早一天來上班,就多一天收入,也不用再去聞工廠里的廢氣,不生病,細賬是能算出來的。」
此時,坐在主位上聽了半天的徐軍爺爺直了直身板。梅曉歌注意到他,馬上問道:「徐大爺有話要說嗎?」
徐軍爺爺思量片刻說:「我今年虛歲91,老黨員了,16歲起就跟著紅軍。我老家也不在光明縣,一路打仗,我是後來留在長嶺村的。」
沒想到老人家竟是這樣的出身,梅曉歌趕緊起身坐到了徐軍爺爺身邊。老人繼續說道:「今天,梅書記你也來了,地對農民來說就是天呀。我活了九十多歲,見的事情太多了,我這輩子對土地的感情比你們都要深。反正現在我也干不動了,那些農田你們誰有力氣種誰種,我也不反對,我就是要問問你,這個土地流轉,它會不會變來變去,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以後,它是個什麼樣子?」
全場都安靜了下來。
梅曉歌也直了直身子,說:「徐大爺,我先介紹一下自己,我是『70后』,大學畢業后就在隔壁九原縣蓮花鄉上班,負責害蟲防治和農田建設,當副鄉長以後還是分管農業。後來調到縣裡,在農辦和農業局都待過,再後來就是到了縣委,還是分管農業。」
「我對農業的事情很清楚,也很想做點事情。小的時候,我就是在長嶺村長大的,就像您對土地有情感一樣,我對這裡也有特別深的感情。時間過得太快,一晃我今年已經四十三歲了,我也不知道自己還會在這裡干多久,我所有的出發點,都是想干點對農民有好處的事情。我不想等我九十歲的時候,再回過頭看這幾年,覺得我在明明能做點什麼的時候,什麼都沒做。現在不管是政府、企業還是農戶,大家都在探索,但是規模化種植一定是趨勢,也是能看到希望、能論證結果、能長遠走下去的一條大路。」
「我是一個在長嶺村長大的人。我希望這個地方好,我希望光明縣好,希望咱們的國家好。還是那句話,我完全可以批點錢,給這裡修條新路,找個無關痛癢的時候過來走走,聽聽大家的掌聲,但我想干點實事。我們總說扶貧必然會成功,那以後呢?鄉村怎麼振興,咱們在座的每個人都是推動鄉村振興的一分子。今天縣裡做的所有事情,白紙黑字,將來都是要上《光明縣誌》的。光明縣的名字不會白叫,未來一定是光明的……」
月光下沒有熱烈的掌聲,但在座的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對未來的憧憬。 一個月後,在新未來農業園區的辦公室里,劉喜、徐軍還有之前喜旺法蘭廠的工友們和新未來農業簽訂了集體勞動合同。劉喜從園區經理手中接過嶄新的工裝,高興得恨不得立馬穿上。劉喜正拿在手裡擺弄的工夫,外面傳來一陣摩托車的聲音——林志為載著寶根過來了。
「根哥怎麼才來?還讓小林書記專門送你?」大鵬打趣著問道。
寶根還有些氣喘,但神情很是興奮。他看看林志為,一副想說又不知道從何說起的樣子。林志為也忍不住地笑,捅捅寶根的胳膊:「你說。」
「贏了,咱們的官司贏了,賠償金比我們提的數額多了兩倍,兩百八十萬元!」寶根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大聲地喊了出來。
勝利的狂喜,浸潤了每個人的心田。
讓林志為開心的不止這一件事,他和小萍的事情終於有了著落,而且還是縣長艾鮮枝和婦聯主席祁美萍親自上門說合的。
第一次在家裡接待縣長,林志為的母親又激動又忙亂。客廳小小的茶几上擺滿了各種水果,可她總覺得還少點什麼。林志為的父親還是老樣子,和縣長握了握手,便找了把椅子溜邊坐下了。
艾鮮枝坐在沙發上,一邊剝橘子一邊對林志為的母親說:「林志為很機靈的,給我當聯絡員的時候就看得出來。你話說一半,都不用說完,他馬上就明白。駐村也是自己申請的,肯吃苦,這很不容易。」
「還不都是領導們照顧。志為傻乎乎的也不會來事,我老和他說多跑腿少說話……」林母還是一貫地能說會道,不過話說到半截,她看到兒子使了個眼色,便馬上收了聲,她知道現在自己已經不是主角了。
艾鮮枝看了看身邊的小萍接著說道:「何亞萍老師剛剛評上縣裡的優秀青年教師,年輕人都很厲害。我給她發獎的時候,要不是祁主席提醒,我都不知道是小林的女朋友。」說著她把手裡剛剝好的橘子遞了過去。
小萍微微一愣,馬上接過來:「謝謝艾縣長。」
祁美萍順勢補了一句:「郎才女貌,這兩個人在縣裡很有名。」
縣長和婦聯主席輪番誇讚,林志為的母親早把從前對小萍的排斥一掃而光。她甚至發現這個未來兒媳婦和自己特別有默契。她笑著看看小萍又看看縣長,小萍便馬上會意,拿起水壺給艾鮮枝的杯子里添滿了水,真比自己的兒子還機靈懂事。
回想自己從前堅決反對的樣子,林母在心裡念了不知道多少次阿彌陀佛,這麼好的兒媳婦差點就錯過了。想到這些,她又忍不住說:「縣長,我和他美萍姨我們當年都是鄰居,小林一上班我就對他說這都是熟人,你多去跟著學習學習,他就是不敢,臉皮子薄,膽子小,像他爸。」
「像他爸就了不得,做事情認真。縣長和書記欣賞的年輕人,差不了。」祁美萍見林母又習慣性地數落老公,趕緊接過話茬打圓場。
林母這邊早已高興得不知從何說起:「你說說這是怎麼才能修來的福氣。縣長也這麼關心,書記還要給他當主婚人,哎呀,我這都不知道該怎麼感激感謝。」
艾鮮枝大約也聽說了林母早先反對的意見,便接著說道:「梅書記的愛人也是外地的,跟著到了九原縣,人家現在都是副市長了——我估計梅媽媽當年也和你一樣有意見。」
縣長這麼一說,林母更不好意思了,賠笑道:「哪有意見,緣分,都是好緣分。」
氣氛烘托得差不多了,艾鮮枝轉頭找到小林的父親:「林工,你們這邊有什麼需要的就講,好日子如果定下來,提前告訴我們,好吧。」
林志為的父親很少面對這麼多人的注目,他愣了一下,認真地問道:「擺酒席聽說不能超標,像小林這種情況,不犯錯誤是幾桌?」
一屋子人都被這話逗樂了。趁著大家不注意,林志為偷偷望向小萍,卻不想早有一個甜蜜的笑容在那裡等他了。
後面的事情便都是順風順水了。領了結婚證的那天晚上,兩人趴在林志為卧室的床上,拿著各自的小紅本反覆端詳。
小萍看著結婚證上的照片說:「一點也不矜持,我是不是應該笑得再含蓄點?現在怎麼有點把你騙到手,喜出望外的意思?」
「你那個算什麼,我這笑得飯都快噴出來了。你看我。」
小萍沒看照片,轉過頭盯著林志為看了起來。林志為一時不解:「怎麼了?我是不是笑起來不好看?」
小萍看著林志為脖子和胳膊上曬出的黑印子,搖著頭說:「以前也是白白嫩嫩的一塊唐僧肉,駐村這才多久,怎麼黑成這樣了?」
可在林志為的眼裡,小萍卻一點沒變,美麗、清澈、溫暖又堅韌。自從小萍來到鹿泉鄉,兩人雖然離得近,可礙於工作環境,竟沒什麼卿卿我我的機會。現在他們已經是合法夫妻了,終於可以大大方方地親熱了。林志為剛湊近小萍,他的手機響了。
小萍先是笑了笑,繼而說:「我猜是江霞。賭今天誰洗碗,敢不敢?」
「不賭不也是我洗嗎。」林志為多少還是有點心虛。他拿起手機,來電的是何冬鳴。接通了視頻聊天,不等林志為開口,何冬鳴就興奮地說:「兩個好消息啊:第一個,你倆結婚的日期趕上我論文答辯,怎麼都回不去了,鬧洞房這關你先賒著;第二個,創業項目終於他媽的通過了,風投第一筆錢不日就到,你什麼時候辭職?哎,是不是卡住了?」
「沒有,我能聽見。」林志為晃了晃神回答道。
何冬鳴感覺出一絲異樣,馬上問道:「你這臉上分明寫著三個字——不情願。什麼意思,你是不想結婚還是不想創業?」
林志為沉思了片刻,望著屏幕篤定地回答道:「我仔細想過了,我還是不辭了,我在村裡待得挺好的。」
突如其來的改變讓何冬鳴和小萍都有些吃驚,他倆等著他繼續說出原因。但林志為並不覺得意外,這個決定早就在他心裡紮下了根,停頓了一會兒之後,他笑著對何冬鳴說:「你不來,份子錢千萬別忘了。」
一大清早,老邱分門別類地整理好各種材料,裝進每次信訪必帶的舊手提袋裡,然後走到門口,換上了出門辦事才穿的皮鞋。
小女兒邱真此時成了一名正式的人民警察,她穿著警服,攔住老父親的去路,說:「誰說也不好使,非要去嗎?」
老邱點頭:「去,很有必要。」
「不抬杠就活不下去,有意思嗎?」
老邱很認真地說:「民警同志,國家信訪工作條例第一章第三條,各級人民政府應當做好信訪工作,認真處理來信、接待來訪,傾聽人民群眾的意見、建議和要求……」
邱真也不含糊,提高聲調打斷老邱說道:「第一章第五條,各級人民政府相關部門應該民主決策、依法履行職責,從源頭上預防導致信訪事項的矛盾和糾紛。」
眼見著背條例背不過女兒,老邱做了個打住的手勢:「嗓門大,解決不了問題。你預防,我信訪,誰也不要耽誤誰。」
此時,老伴提著一小把蒜薹走出來,憂心地看著父女倆說:「閨女第一天上班,你能不能別鬧了?人家單位領導為了讓孩子照顧你方便,安排到離家最近的派出所上班,做人要不要講點良心?你非要今天出門給她添堵!」
老邱一邊整理鞋子,一邊不慌不忙地說:「那是照顧我嗎?那是看著我、防著我更方便吧。他們越是攔著,我就越要去。」
邱真氣得話也說不出來了。
縣委大院的信訪中心比往常安靜了許多。老邱落在這裡的茶杯放在桌子上,刷得乾乾淨淨。郝東風拿出個茶葉筒,像接待老街坊一般說道:「今天別喝你自己的了。我這是新茶,要不要嘗嘗?」
老邱坐在自己的老位置,一邊分門別類地掏材料,一邊答道:「你直接沏不就行了,非要問,假客氣。」
「你不發話,我哪敢貿然行動,尺子在你手裡,得講規矩。」郝東風笑呵呵地沏上茶,等著聽老邱今天是個什麼說辭。
此時,老邱指著桌子上排列整齊的各種資料說道:「你點點數,看這些東西全不全。」
郝東風探頭看了看:「這還有十年前的東西,什麼意思啊,老哥?」
「就到這兒了。能解決的銷了賬,解決不了的等梅曉歌的新政策吧。爺們,回見啦。往後哪天路過,進家裡給你喝一杯我的老茶。」說完,老邱拿起自己的茶杯,放到空空如也的手提袋裡,晃晃悠悠地一路往外走去。
「您是逗我玩吧?」郝東風在身後半信半疑地問道。
老邱擺擺手,頭也不回地說:「走啦。我閨女還在門口曬著太陽等著吶。」
郝東風站在桌子旁邊,看看老邱遠去的背影,又看看桌上一摞摞材料,心中一時湧起無限感慨。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果然是新茶,香氣悠遠,沁人心脾。
工作不停,會議不斷。縣常務會議上,艾鮮枝的發言還是保持了一貫的雷厲風行:「中國上千個縣,誰能保證一年到頭四季平安?哪個書記和縣長都不敢保證。人不可能每件事都做對,不可能不犯錯,但有一條,你得知道哪些錯是要命的。有些錯誤是高壓電,一碰就完蛋了。防火鬆懈就是這個月的高壓電,那些打盹的最近都要醒醒了。大風什麼時候停了,你們什麼時候再補覺。」
「市委的谷書記專門開了會,這件事情誰出了問題,追誰的責。誰想給曉歌書記臉上抹一把黑,自己想想後果。說句難聽的,你不想在崗位上待著,離開了還能幹什麼?都是這把年紀的人了,出去送外賣也競爭不過年輕人。還不懂這個道理的人請舉手。沒人舉手,那就是都懂了。」
台下,范太平等一眾人都認真仔細地做著記錄。大家都知道,梅書記的任期就快結束了。和梅書記在一起的最後一班崗,誰都得打起精神來。
反倒是梅曉歌本人心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平和。離任之前,按慣例,省市聯合考察組要找梅曉歌進行談話。其間,考察組成員問道:「你怎麼評價艾鮮枝同志?聽說你們在個別問題上有過分歧。」
這個問題聽上去讓人顧慮重重,但梅曉歌卻回答得極其真摯誠懇:「從我來光明縣的第一天起到現在,艾縣長是我見過最純粹、黨性最強,也是最光明磊落的一位同志。如果未來還有機會,我發自內心地願意和她繼續一起團結共事。」
離開談話的光明賓館,梅曉歌沒有乘車。來光明縣這麼久,這條街他已經走過了無數遍,可在過去殫精竭慮的日子裡,每一次經過這裡都是腳步匆匆。今天他終於可以輕鬆從容地走在街上,看看景,看看人,看看天地,看看自己。
穆記餛飩鋪就在前面不遠處,此時還沒到飯點,店裡只有三兩桌客人。梅曉歌不慌不忙地走進去,點了碗餛飩。后廚里,老拐一邊調湯配料一邊說:「你口重,多來點醬油。今天是最後一百碗,明天我就退休啦,以後鹹淡不合適,你和我兒子說。」
聽老拐這麼說,梅曉歌走過去,靠在後廚門邊,一如他第一次和老拐搭話時的樣子:「那我來得還真巧,下次來就不是這個味道了吧?」
老拐一笑:「和自己的兒子不藏手藝,本事全教給他了,放心。加個荷包蛋,送的。」
餛飩出鍋了,梅曉歌自己從老拐手裡接過碗放到托盤裡,一邊加蔥花一邊回憶道:「我第一次到你這兒,還是青山書記帶著來的,一晃都三年多了。老哥,我和你一樣,明天也要走啦。喝完湯,咱們就以後再見啦。」
「這麼快?」老拐有點吃驚,看著梅曉歌笑著點點頭,他也不知道說什麼好,默默回到后廚又覺得有些不舍。他轉回身張望,在角落的一張桌子旁,梅曉歌埋頭吃著餛飩,臉色輕鬆淡然。老拐想了想,終究沒過去打擾。
鍋里的老湯一直翻滾著,今後的路還長。
第二天一早,無論是體育場的鄭三,還是縣委大院的各部門同事,誰都沒有等到梅曉歌——迎著第一縷陽光,他提早離開,踏上了新的征程。
半年後,新州市人民醫院的孕婦課堂里,援藏歸來的喬麥穿著寬大的衣服坐在一群孕婦中間,認真地聽著醫院專家的講解。長久以來的工作習慣讓她一聽講話就格外認真,拿著筆和本,寫寫畫畫,不停記錄。
巨大的玻璃窗外,梅曉歌坐在椅子上耐心等待。手機上是喬麥剛發給他的B超照片,一對雙胞胎正在媽媽的肚子里茁壯生長。
梅曉歌把這張照片看了又看,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回頭望向教室里,喬麥剛好也看了過來,投來了一個幸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