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爭論可以中斷,行動卻一直未停。一邊是林志為在長嶺村忙前忙后地聯繫律師、醫院,準備集體訴訟,另一邊則是九原縣的昌盛礦業一刻不停地開採生產,巨大的煙囪里冒出一股股黑煙,四下飄散。


  梅曉歌的行動也沒有停止,關停環保違規企業進入攻堅階段,他們遭遇的阻力也越來越大。周例會之前,喬勝利早到了一會兒,和梅曉歌在辦公室里單獨見了一面。


  滿滿一頁紙上是二三十家鍛造企業的名字,喬勝利遞給梅曉歌后直接說道:「兩輪以後還推不動的基本上就是這些了。敵進我退,白天夜裡三班倒,和我們打游擊。這幾天逮住三四家,連夜打電話的人很多,大部分我都心裡有數,也有的確實想不到。」


  「電話有沒有嚇你一跳的?」梅曉歌看著名單問道。


  喬勝利沉吟了一下回答:「縣裡、鄉里的多,省里、市裡的也有。」


  梅曉歌望著喬勝利說道:「那又和當初搞拆遷一樣了。你這是什麼運氣,又得來一遍。」


  喬勝利無奈地笑了笑,接著說:「長嶺村挨著九原縣那邊,最複雜。很多廠子都是東一片西一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兩邊的幹部互相入股,傳言很多。」


  「最離譜的是什麼版本?」


  喬勝利再次停住,頓了頓,壓低聲音說:「馬市長,傳得沸沸揚揚。」


  梅曉歌似乎對這個回答並不感到意外,反而問道:「一些污染企業的審批,我都不知道,你知道嗎?」


  這種事情,喬勝利也有所耳聞:「鹿泉鄉供電站的曹建林,說是他二舅的廠子,以前為了通過環境評估,甚至搞了一堆假章,出了一個假文件。一邊評估一邊生產的違規操作就更多了。」


  「像你說的這樣大小的廠子,一個月利潤能有多少錢?」


  這次喬勝利沒說話,而是慢慢豎起了三根手指頭。梅曉歌皺起眉頭:「確實不少,換了我是不是也得和你拼了?這可不是老周書記一兩間小房子的事情了。」


  喬勝利感覺到了梅曉歌的投鼠忌器,試著追問了一句:「您的意思是?」


  梅曉歌猶豫片刻,斟酌著說:「主要是涉及馬的謠言,肯定是要考慮周全的,是吧?」


  喬勝利沒再接話,會議馬上開始了,兩個人一前一後走了出去。


  按照慣例,宣傳部長李唐就近期的輿論情況率先發言:「最近網上的文章很多,小視頻也很多,各式各樣,還有搞直播的。大部分都和拖欠工資有關係。有的是老闆跑掉了,有的是要求補三險一金,很多法蘭廠陸續關閉,可以預知的是近期只會多不會少。各位領導要多關注一下掛點的鄉鎮,尤其是鹿泉鄉。」


  隨後,主持會議的梅曉歌依次詢問常委,平時大家都沒太多要說的,但今天艾鮮枝講了幾點:「近期群眾上訪越來越多,因為環保整改的力度,各種問題迭出,建議優化信訪渠道和方法。昨天有人又要去北京,我們的工作還是有漏洞。就像李唐部長說的,掛點的幹部要下去,要主動做相關人員的調度,不要等事情鬧大。我一大早去接訪,有個人對我說,到政府門口拉橫幅是違法,在信訪局門口拉橫幅,這也是違法,但是去現場拉橫幅,這是維權,他什麼都懂。個人意見是提前預估,做好溝通,盡量在縣裡面解決,不要動不動就往外面跑。自己家裡的事情,跑到鄰居院子里訴苦也不管用。」


  見艾鮮枝說完后沒有其他人發言,梅曉歌總結道:「這個事情要重視起來,常態化細緻抓好信訪工作,還是要面對面。不能躲,得聽大家在說什麼。就像是去醫院看病,什麼部位不舒服,肺部還是腸胃,你總要先問診才能開藥。有污染的企業到底是要遷還是要關,也要給他們充分解釋的機會。真的有問題的,屢教不改的,無法挽救的,性價比嚴重失衡的,尤其是影響到周邊村民,已經出現健康問題的,一律封掉。不用自查自糾,我們去查,即刻就辦。」


  梅曉歌態度堅決,言語中沒有絲毫轉圜的餘地。艾鮮枝想起二人之前的談話,看了看梅曉歌,把自己的想法暫且保留了下來。


  梅曉歌已經放下了所有顧慮,繼續說:「有的鄉鎮轟轟烈烈,放著肘子不吃,專門去夾花生米,浩浩蕩蕩下去,雷聲大雨點小,查煙頭、查消防,揪著針頭線腦不放,邊整改邊生產,等這些雞毛蒜皮的小問題整改結束,縣裡換屆都結束了。還是那句話,你們都不想當惡人,我來當。有些數學題沒有第二種解法,只有華山一條路。我剛來光明縣第一天,就知道這裡是很多成語的起源地,現在我們要破釜沉舟。」


  會議的氣氛在梅曉歌的帶動下顯得有些凝重,除了梅曉歌說話的聲音,沒有任何一絲其他的動靜。


  這時,小董的手機嗡嗡振動起來,他馬上起身快步走出會議室。來電的是鄭三,今天他不幹別的,就是要陪著梅曉歌下鄉考察。


  走出了機關辦公室,梅曉歌的心情也鬆快了一些。他和鄭三要去見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剛來時的前任,光明縣前縣長蔣新民。


  離開機關之後,蔣新民一頭扎進了農業,如今他的蔬菜種植基地就建在原平鄉。知道梅曉歌要來,他早早等在大棚外面,畢竟在機關浸潤多年,一見到梅曉歌,他便伸出雙手握了過去,笑呵呵地說:「梅書記比電視里還高啊,一米八五得有吧?」


  梅曉歌也笑著回答:「我們路上還在說,縣裡搞籃球賽,每年你都是主力中鋒,今年要不要一起配合一下?」


  蔣新民擺擺手:「不能給大家拖後腿啊。自從種了菜就再沒鍛煉過,估計跟著你晨跑都堅持不下來啦。」


  見蔣新民如此自謙,梅曉歌指著身後的小董說:「你的老熟人說全光明縣投籃你是最準的,這不誇張吧?」


  小董之前在蔣新民身邊幹了不短的時間,再次會面,他懂事地稱呼了一聲「蔣總」。看見老部下,蔣新民也倍感親切,他拍拍小董的肩膀說:「跟著領導還能長個子?我當副書記的時候,他剛上班,那時候比現在至少要矮半頭。」


  「喝原平鄉的牛奶喝的吧。」梅曉歌說著向四下張望一番問道,「你是一直都在原平嗎?」


  蔣新民一邊給梅曉歌引路,一邊回答:「最早是在九原縣種地,弄不下去了才回來種蔬菜。梅書記,咱們是先喝口水坐坐,還是先去大棚里看看?」


  梅曉歌沒有馬上回答,他的目光被農田裡立著的稻草人吸引過去:「我看剛才一路上都有,這個是防什麼的,麻雀嗎?」


  蔣新民哈哈一笑:「咱們老說傻鳥傻鳥,其實精著呢。這就是個擺設,還不如立幾根木條,綁幾個能動的塑料袋實用。配合鄉鎮,都是為了好看。」


  此時,一直隱在梅曉歌身後的鄭三開玩笑地說:「不是照著保平書記刻的吧?」


  眾人都笑了起來,一路朝蔬菜大棚走去。依次參觀了一圈之後,蔣新民帶著幾個人回到了辦公室,他一邊沏茶一邊說道:「我這裡的東西不敢說好吃,起碼安全。中午要是不著急,咱們搞火鍋,外面的菜現摘現吃。上個星期青山書記還來涮了一頓。想把你也請過來,我給小董打的電話,一問你還在省里開會。」


  「呂書記的血壓怎麼樣,現在敢喝酒嗎?」梅曉歌關切地問道。


  蔣新民遞過一杯茶:「說句他不愛聽的,只要不當縣委書記,身體立刻好,酒量比我大多了。」


  此話一出,眾人都會意地笑了起來。蔣新民又洗了幾個甜瓜,收拾乾淨遞到梅曉歌跟前:「書記和縣長真的不是人當的。他們都以為我這是酸葡萄,說真的啊,我現在睡覺比以前好太多了。來嘗嘗我這個『三無產品』。」


  梅曉歌接過來咬了一口,味道著實不錯,他連忙問道:「甜而不齁,這個你是零售還是批發?」


  「現在就是小打小鬧,從零做起。省里有人來收,回去他們再做分發。」


  「只生產,不銷售,有什麼講究嗎?」梅曉歌發問,搞清這些問題是他此行的關鍵目的。


  蔣新民坐在一旁,解答:「賠了一次,褲衩都差點脫了。一句話說就是攤子鋪得太大,步子邁得太快了。和書記彙報一下,最早我是從事糧食加工,藉助九原縣大米品牌的影響力,每年的凈利潤至少在一百萬元以上。後來有資金進來,也是昏了頭,就覺得必須要搞個大的。心裡想一個縣都管過,管一塊土地很難嗎?流轉土地增加一倍,修魚塘種蔬菜利潤低,要種就種花卉。曹立新還支持我搞高標準示範田,低息貸款,省級農業產業化龍頭企業指日可待吧?」


  一聽就是曹立新好大喜功的風格,梅曉歌笑了笑,說:「參觀的人肯定是很多了。」


  「時間全浪費到迎來送往上了。」蔣新民盡量輕描淡寫地說,「精力有限,人員也跟不上。該播種了,地還沒整好;到施肥的時候,肥料又到不了位;產品收起來了,銷路還沒落實。著急出政績嘛,互相擔保,高息拆借。夏天一場暴雨,洪水從山裡跑出來,劈頭蓋臉一澆——瞬間歸零。」


  農業是梅曉歌剛參加工作時的第一戰場,他也來了精神:「我大學畢業以後回縣裡的第一個地方,就是你所在的那個鄉。後來我管農業,還請了不少企業去考察過。那裡地勢太低,每年夏天汛期都會下大雨,建農場不能靠著大渠溝的邊上,以前有一幫人就是,以為下雨挨著渠好排水,結果溝里的水倒灌,把基地都淹了。」


  「早認識書記我就不用犯錯誤了。」蔣新民頗有些感慨地說,「說實話,有些細節以前在辦公室里確實不知道。比如規劃農村,出發點都是好的,但是有的鄉鎮幹部覺得屋檐下有鳥築巢造窩是衛生死角,鏟掉了。其實,這些鳥是可以幫著驅除病蟲害的。包括從外面遷來一模一樣的樹重新種植,美觀整齊,但是地下水都被吸走了。還有荷塘里的塘泥,那都是自然凈化系統,很多都被填平了。過度干預的結果就是人和鳥都不回來了。」


  梅曉歌贊同這個說法:「我看九原縣把很多上百年的老樹也砍掉了,我還給曹立新打過電話。有人說這是把村裡的客廳拆了,村民都不知道去哪聊天。之前有個鄉賢回去特別失落,小時候找姥姥、姥爺,都是去這棵樹底下找,現在回憶也沒了。」


  話題越聊越深,蔣新民也敞開說起了大實話:「前兩天還聽說,曹立新代表九原縣去省里招商引資,企業就問他待了幾年。主要領導任期已滿兩年的,人家就不在這裡做項目了。為什麼呢?怕你快調走的時候不負責任,胡來。短視帶來的惡果太多了。很多時候省市領導來視察,每個單位都有自己的指示,政策還會打架,都在要求村民做什麼,但是很少有人問他們自己想做什麼。就像我們現在過分依賴化肥和農藥,土壤惡化,化肥也會污染地下水,農民種地的成本也越來越高,他們其實很喜歡有機肥,豬、羊、雞、鴨的糞便回田,但是另一方面怕河道污染,又不允許養豬。村民也很苦惱。」


  這些話,蔣新民說得誠懇,梅曉歌聽得認真。如同蔣新民自己說的,坐在機關里永遠也聽不到這些,也只有蔣新民這種身份才能暢所欲言。他起身給梅曉歌添了些茶水,接著說道:「為什麼現在化肥越用越多,說白了,化肥就是鴉片,吸多了,土地出產肯定是越來越少。但是又沒辦法,種植戶不懂技術,他也聽不見專家說的話,只能去問那些賣化肥的。」


  梅曉歌虛心地問道:「長遠規劃勢在必行。光明縣的地勢很複雜,又有丘陵又有平原,你對規模化種植怎麼看?」


  這一問給蔣新民提了個醒:「書記肯定是有想法有規劃,才來聽我嘮叨。我的話是不是太多了?」


  「我就怕你不說。」


  梅曉歌的笑容給蔣新民吃了個定心丸,而他自己也把心中對光明縣農業未來的發展方向講給蔣新民聽。


  「為什麼目前只有你說的規模化這一條路?」聽過梅曉歌的思路之後,蔣新民說,「最簡單的,好比說技術需求。我在北京參觀過幾個農場,即便是在首都,他們都難招到學農科班出身的工作人員。專家都很厲害,但是他們的研究成果根本到不了最終的種植戶手裡。再比如除草劑,很多人都說它不好,對吧?」


  梅曉歌馬上意識到問題的癥結:「利潤問題?」


  蔣新民點點頭:「人工除一遍草500塊錢,用除草劑99塊。都是夏天最熱那幾天除草,我找兩個路都走不穩的老頭過來,這都不是工錢的事情了,萬一中暑,往地里一摔,倒一個,我就傾家蕩產。我只能用除草劑。」


  梅曉歌若有所思地說道:「除非規模化,科技也跟得上,這是個系統的事情。」


  「農業和生鮮絕不是低門檻,以我自己的經驗來說,風險比縣裡的籃球架都高。剛才說我為什麼不搞批發,物流運輸就怕爛市,發一車菜到銷售地,連車費都回不來的情況太多了。」


  正說著,辦公室的門開了,鄭三和小董一人抱著一個紙箱子走了進來。


  「每樣一種,是這個意思吧?」鄭三邊問邊把箱子搬到梅曉歌面前,原來裡面裝著各種各樣的蔬菜。


  看著自己的勞動成果,蔣新民如數家珍般向梅曉歌介紹起來:「這黃瓜擦了泥巴,生吃一點兒問題都沒有。書記,你看我這都是有機綠色,綠色其實就是『三無』產品。很多東西都是矛盾的。農村的東西怎麼會有標準?就像縣裡那些小作坊,榨油的、釀酒的,都是純天然吧?也許它的菌群會超標。所以我乾脆少而精,除了生產,別的什麼都不管。」


  梅曉歌拿起一根黃瓜,擦了擦,掰成幾塊分給鄭三和小董,自己邊吃邊說:「現在的問題是很多基層幹部不懂農業知識,很多來到城裡的村民都不願意回去種地,孩子都分不清麥苗和韭菜。農戶們寧可把錢拿到城裡買房保值,也不敢在農業項目上有所嘗試。」


  說到投資,鄭三接過話茬:「一部分農戶就是這樣,見利則聚,有損就散,不願意服從管理,一絲一毫的風險也不肯擔著,只要今年種的東西還能賣,就不想明年的事情。」


  蔣新民亦是這個觀點:「就像原平鄉種苦瓜,鹿泉鄉種西瓜。政府絕對不能錯,一錯就是你的問題。就是因為聽了你的賠了,基層幹部也委屈,賺的時候怎麼不說?」


  梅曉歌則從另一個角度開始反思:「這個事情,說實話從我在鄉鎮工作的時候就一直在想,來的路上還在想,農業到底應該怎麼搞?政府、企業和農民的關係,哪種模式最好?」


  多角度多層次的思考,讓蔣新民對梅曉歌刮目相看:「鄭三說你要來,我就知道曉歌書記心裡已經有數了。」


  梅曉歌謙虛地說:「不懂才要多學習,所以傷疤再大也得來聽聽你當初是怎麼疼的。聽說剛去九原縣的時候,你還號召過村民入股?」


  蔣新民回答:「我去的時候農民就已經不信任企業了。之前有人忽悠他們,商業前景說得天花亂墜,當然也有政策原因,說是種糧食,結果租了地改種花卉,自己又沒經驗,中途虧損就跑了,說好年底付土地租金,農民一分錢都沒拿到。」


  這樣的結局讓梅曉歌頗為惋惜:「以前村幹部只是媒人。這種事情村委會還是要介入,同時對接企業和農民,兩邊都踏實。」


  蔣新民接著說:「我也是想搞搞新模式,讓村民按土地入股再分紅,到地里幹活還能拿一份工資,雙保險。結果地下水和土地污染造成種子問題,項目虧錢,企業完蛋,給我投錢的老闆也跑了,還拖欠了村民的工資。你說我剛從光明縣跑到那邊,又開始接訪了。」


  「根子還是污染。哪個地方?」


  「你老家,蓮花鄉。」


  說來說去,又回到了問題的原點——環保。


  從蔣新民那裡出來,梅曉歌又在附近的田壟上轉了一會兒,和正在地里幹活的幾個農民簡單聊了幾句。鄭三本來陪在旁邊,忽然一個電話打進來,他看了一眼屏幕趕緊走到一旁的樹蔭下面,接起電話壓低聲音說:「我沒在廠里,你說。那個字我先不簽,遷廠的事情還沒定下來,上什麼設備。是啊,縣裡現在沒錢,那麼點補貼,我拿情懷去遷啊?當然真要是遷成了我們也能擴大規模,先看看吧,書記現在滿腦子都是種地的事。」


  此時,遠處傳來梅曉歌大笑的聲音。鄭三掃了一眼,見梅曉歌起身要走,趕緊掛斷電話,快步迎上去問:「書記還想去哪?」


  「先到這兒,回去還有個會。哎,讓小董給你當司機吧,你坐我的車。」


  鄭三趕緊答應著,心裡卻在暗暗敲鼓,坐一輛車,顯然是有話要說。


  鄭三一邊轉著腦子想接下來該如何應答,一邊上前幾步,給梅曉歌拉開了車門:「今天才知道晨跑有多重要,真的是體力好才能日理萬機。我這才跟了小半天就不行了,頭暈眼花。搞完工業搞農業,書記這一天得有多少事情啊。」


  梅曉歌已經習慣了鄭三張口就來的奉承話,但對鄭三,他一貫是有話直說:「有時候覺得每天要是不用睡覺就好了。不過前兩天開會我還在說,也不用什麼事情都去操心,該放手的就別去亂管。就像你在鹿泉鄉那個廠子旁邊有塊富硒土地,你知道吧。」


  又是廠子又是土地,鄭三不敢輕易搭話了。待二人在車上坐定,梅曉歌接著說道:「李來有想搞成產業示範基地,這個事情市裡面也很重視。但是有一個問題,土壤富硒,你種出來的東西,植物是不是也含有這個東西?這裡面會有一個吸收和轉換的問題,包括檢測和認證,我就建議過程不要管,很簡單,結果導向,老百姓搞出來一個就獎勵。怎麼搞,讓他們自己去摸索。」


  書記說了這麼多,再不吭聲就變成立場問題了,但這件事的前景尚不明朗,鄭三掂量著說了句不咸不淡的話:「我知道富硒餅乾,營養價值很高。」


  梅曉歌也不兜圈子,直截了當地說:「蔣新民說的那些話,你也聽見了,我的想法也是一樣的,農業這種事情,除了政府,必須有企業參與,專業的事情要交給專業的人。你有沒有興趣?」


  「您說是,搞富硒產品嗎?」鄭三試探著問道。 「那不一定。產業化種植都可以,你也不用著急答應,先想想,做做調研。說實話,這種事情,我完全可以不做,它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干成以後我也離開光明縣了。我就是覺得,它一定是個大趨勢。」


  話已經挑明,鄭三不管能不能做到,嘴上必須先說道:「書記你這麼說,我是一定要搞的。得會算賬啊,明天起我就研究一下,不懂的還得向您多請教。」


  梅曉歌要的就是這個態度,他望向車窗外無邊的田地,感慨地說:「有些事情早也要干,晚也要干,反正要做,那就往前沖沖看吧。」


  雖然沒出門,但艾鮮枝一點兒都不清閑。下午又是兩個套開的會,由她親自主持。會上要討論研究光明縣第一批水庫移民后扶項目,扶貧辦主任拿著一份稿子坐到話筒跟前,一板一眼地念起來。這些材料早已經提交到艾鮮枝手裡,她沒聽兩句便插話說:「不用念稿子了,說重點。」


  扶貧辦主任一時語塞,沒有提前準備,他根本不知道重點從何提煉,況且平時彙報材料的開頭是一定要念的。所以停頓了幾秒鐘后,他硬著頭皮又念了起來。


  「說了不要念稿子啦。」艾鮮枝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以後開這種會不允許再照著念。稿子是給我們看的,不是給你複製、粘貼的,直接說事情,揀重點說。連這個都需要我重複好幾次嗎?」


  此時,趙樂恆拿著幾份文件走過來,聽見會議室里艾鮮枝怒氣沖沖的聲音,他向江霞小聲問道:「縣長又發脾氣啦?」


  江霞正忙著在群里發各種工作通知,聽見趙樂恆的問話,抬起頭回給他一個肯定的表情。


  趙樂恆朝會議室看了一眼,想了想說:「那我還是一會再進去吧。」


  過了不久,項目彙報終於結束了,可扶貧辦主任並沒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而是立在原地望著艾鮮枝。


  艾鮮枝指著彙報材料問道:「我就問幾個數字。這個鎮安排多少人、多少錢?全部移民有多少人?」


  「3091。」扶貧辦主任小心翼翼地回答。


  艾鮮枝緊接著又問:「分配到多少個村組?」


  「112個村組。」


  「一百多個村組三千多人,這筆錢具體怎麼分?人人都一樣,還是不一樣?如果有區別是為什麼?」


  面對第三問,扶貧辦主任的回答有些磕巴:「我們……我們是按項目分的,不是按人均分的。」


  這個答案顯然應付不了艾鮮枝,她接著問道:「你剛才也沒把項目說清楚啊。很多數字能說清楚嗎?這個工作不好弄的,基本的工作原則,雨露均沾。哪個輕哪個重,哪個多哪個少,你們要好好地想一想。水利局的人在哪?你們去年到今年都幹了些什麼?開兩會的時候,多少代表在說水利的事情。你們什麼都不知道,你們報上來的這些都不是數字,這都是一個個的人,一個個的家庭。就我一個人在這裡憂心忡忡,資金整合方案有沒有?」


  此時,水利局的一位工作人員從後排站起來,怯怯地回答道:「有的,縣長。」


  艾鮮枝示意他坐下,繼續說:「所有的錢都是跟著項目走的,要有數據有選擇有方案。我最不滿意的是每個人都有道理,不停地欠錢,不停地搞項目,一問具體的只會念稿子。我如果是你,我都不好意思來開這個會。」


  這話既是在說扶貧辦,又是講給其他人聽,此時的會議室里當真是寂靜無聲。但安靜並不能解決問題,很顯然錢的事情已經讓艾鮮枝焦頭爛額:「包括長征公園建設這個項目,我一直壓著,是因為根本看不懂。要蓋20畝的停車場,你們出去看看,光明縣有那麼多的車嗎?你們還跑過來做我的工作,說這個可以申請上級資金。這個事情,我必須講清楚,有多少錢做多少事,質量一定要做好,紅色遺迹啊,先烈的眼睛都在看著你,搞不好先烈的眼睛都閉不上。」


  一頓痛批之後,艾鮮枝稍稍緩了口氣,她略略調整了一下語氣,盡量柔和地說:「說到底還是錢的問題——這些話就不要進會議記錄了。我們如果像九原縣那樣有礦有資源,也不會在錢上這麼摳著大家。縣裡現在很緊張,就像梅書記剛來的時候一樣。上次我還在和書記說,他當初急企業所急,凡事都為企業著想,我是很感動的。我們總在說數據,數據不是鉛字,那都是活生生的人,上有老下有小,像咱們在座的一樣。經濟數據差一些,剛畢業的大學生就找不到工作,剛結婚的兩口子就可能會斷貸,被人從新家裡趕出來,流離失所啊,這不是在開玩笑。」


  艾鮮枝一邊說著一邊看了看台下的喬勝利,會上的人雖然沒說話,但心裡都明白縣長的意思,環保這一刀切得太狠太疼,再這樣下去恐怕就要失血過多了。


  艾鮮枝接著說道:「營商環境的測評也在眼前了,我們要做到有求必應,無事不擾。有需求馬上就辦,無事不擾的意思就是不要頂格處罰,企業不熟悉當地的政策,需要引導。那些千里迢迢來創業的企業家很不容易,比我們慘多了。我們還有工資,他們搞不好連退休工資都沒有。沒有實體經濟,沒有企業,沒有稅收,哪有我們這些人的工資?必須要查清楚環境污染的企業,但是沒問題的就不要亂作為,要為老百姓考慮。我們花了好幾年的時間,好不容易讓原來的圍堵縣政府大門的事情消失了,堅決不能再出現。」


  艾鮮枝說完把手中的杯子重重蹾在了桌子上,所有人的心裡都跟著咯噔了一下。環保和發展,兩難的選擇題擺在了每個人面前,誰都跑不掉。


  長嶺村村委會裡,之前去昌盛礦業討說法的幾個人都聚在了這裡,除了林志為,而把他們聚到這裡的也正是林志為。三寶出去接了個電話回來問道:「小林呢?還沒回來?」


  「沒,打電話也不接。」寶根回答道。


  三寶皺了皺眉,一邊撥打林志為的電話,一邊念叨著:「把你們都叫過來,自己又不在。是什麼事情沒說啊?」


  徐軍接茬答道:「就說要打官司,告九原縣那家廠子。」


  號碼撥出去,傳回來的卻是電話已關機的提示音。三寶不禁有些擔心:「這孩子是丟哪去了?徐軍騎摩托車找找去。」


  徐軍答應著起身往外走,正巧和林志為撞了個對面。只見他滿身滿臉的泥污,腦袋上都是汗,一進門什麼都不顧就先找插座給手機充電,嘴裡還不停念叨:「電動車沒電,手機也沒電,再多一米也走不動了。」


  三寶打量著他的樣子,湊上去問道:「這是到哪兒打仗去了?」


  林志為掏出早已喝乾的保溫杯,一邊倒水一邊回答道:「還是隔壁。問了九原縣很多的村民,大部分生了病的都拿過昌盛的賠償,誰聽話就給誰,誰敢鬧就拖著不給。有人轉成慢性病,需要長期治療的,也沒人去管。」


  幾個人聽了這話都面面相覷,顯然都沒搞明白林志為這麼做的目的。三寶跟著又問:「找這些要幹什麼?帶著村民去上訪,找曹立新嗎?」


  林志為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大口水,耐心地解釋道:「我們集體去告那家廠子,縣法院肯定要證據。這些東西早準備早好。我也不知道有沒有用,反正一勺燴,包括污染周圍村子的順序,村民發病的具體時間,全問到了。」


  寶根見狀,猶豫地問:「就我們這些人,告一個大企業,能贏嗎?」


  林志為心裡也沒底,但他還是說:「不去告肯定贏不了。小馬過河,總要試試。」


  就在這天傍晚,林志為在村民們聚集的小廣場擺了張桌子,把集體訴訟的訴狀拿了出來。這些日子的走訪、宣講、動員總算沒白費,訴狀一拿出來,很多村民都聚攏過來,排著隊要簽字。


  在原告一欄中,寶根第一個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鹿泉鄉政府食堂里,李來有、曹建林和劉亞軍正圍著一鍋香噴噴的山野菜走地雞熗鍋面。飯還沒吃完,臨走的禮物早已準備好了——幾盒標著「有機、綠色、無污染」的鹿泉山蘑整整齊齊地放在柜子上。


  李來有一邊張羅飯菜一邊說道:「上星期就想叫你們來,今年雨水太少了。這松蘑都得是雨一停就上山,采了就吃。我給曹站長盛點菌湯,這玩意男人吃了能發電。」


  劉亞軍在一旁揶揄道:「到你這兒什麼都是加油站,吃根草都能發電。喬勝利可說了你這地方遍地污染,水都不能喝。」


  一提到環保治污,曹建林立馬來了情緒。不等李來有反駁,他先頂上了:「照他這麼說,氣也別出了。怕死別出門,天上掉冰雹再把眼睛給敲了。」


  見他這麼大氣,李來有反倒笑眯眯的:「哎呀,梅書記親自抓的事情嘛。冰雹砸眼睛的概率確實也有啊,買副墨鏡戴上不就行啦。」


  「大晚上的戴墨鏡,頭沒事,看不見路再摔骨折了,輕重拎不清啊?」曹建林依舊憤憤。


  「那就再加個頭盔嘛。喝湯,趁熱,蘑菇一涼就腥了。」說著,李來有遞上了一碗蘑菇湯。


  此時,劉亞軍忽然壓低聲音說道:「梅書記是不是快要調走了?你們聽說什麼了嗎?」


  一句話把其餘兩雙眼睛都引了過來,曹建林嘴快地問:「去哪?市裡還是區里?」


  「我哪知道。」劉亞軍往後仰了仰身子,「我就是覺得是不是快走了,要抓緊折騰點動靜出來。」


  曹建林呵呵一笑:「瞎折騰。這塊地上有多少人的蛋糕,他會不知道嗎,推不動信不信,你出去看看多少廠子還在冒煙?」


  此時李來有趁機點出了今天飯局的主題:「說實話,天一黑,我就什麼都看不見了。林哥你趕緊給推動一下電網改造啊,要不墨鏡一戴,真的要摔跟頭啦。」


  曹建林看了看李來有:「他媽的,就知道這蘑菇湯不給我白喝。」


  小院外面,不知道又從哪裡飄來了一叢叢黑煙。


  縣委書記辦公室的斜對面就是會客室,有人來見都會提前在這裡等著。梅曉歌帶著小董剛一出電梯,就聽見裡面傳來路長宇的聲音:「這是走到現在這一步了,多少有點效果,罵醫改的人才算少了些,要不是馬市長那次來視察來支持,能有這麼順利?」


  小董馬上警醒起來,他仔細聽了聽,知道裡面應該還有徐泳濤。於是,他加快腳步,先從會客室的門口走了過去。屋裡的對話戛然而止,隨後梅曉歌不動聲色地回到了辦公室。


  不一會兒,徐泳濤走進來向梅曉歌彙報:「醫改有個調度會改到明天了。初稿基本完成,我過了一遍覺得還可以,有些細節稍微修改一下,明天一早給您過目。另外晚上分管醫療的周副市長來,您看是不是讓常務去陪一下?」


  「好啊。」梅曉歌端著剛沏好的茶望向窗外。


  徐泳濤沉思片刻,略微放低聲音說:「還有個事情,市政府有個通報,咱們的經濟數據下滑,市裡提出口頭批評予以通報。下星期可能要您去做個說明,縣長也要做個檢查。」


  「知道了。」梅曉歌淡淡地應了一句。徐泳濤見狀沒再多說,靜靜地退了出去。窗外是縣委大院東側的籃球場,時間已近傍晚,三兩個年輕小伙正在場上做著投籃的熱身動作。


  梅曉歌思索良久,他掏出手機,翻出了通訊錄里馬廣群的電話。艾鮮枝從市裡帶回來的話,縈繞在縣委大院的留言,醫改期間他們二人的幾次會面,梅曉歌在心裡掂量了半天,最終還是沒有打出這個電話。


  手中的茶水已經涼了,梅曉歌索性放下,他換上辦公室里的運動鞋,下樓朝著籃球場跑了過去。


  晚上,梅曉歌撥通了喬麥的視頻電話,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見喬麥的桌上還擺著餐盤,梅曉歌便問她晚飯吃了什麼。


  「想我婆婆包的餃子了,煮了點速凍的。」喬麥知道梅曉歌打這個電話絕對不是為了關心她的衣食住行,於是便直接挑明了說,「我怎麼聽說,市裡開會,馬多少有點針對你的意思。」


  「正常批評,沒聽說別的。我其實一直好奇,西藏的海拔那麼高,煮餃子能熟透嗎?」


  「有高壓鍋啊。」這麼常識性的問題,梅曉歌怎麼會不知道,喬麥盯著鏡頭裡的梅曉歌問,「你老躲什麼?」


  「躲誰,馬還是你?」


  看著丈夫謹慎的神情,喬麥笑著說:「新州市的海拔很高嗎?不缺氧就別裝傻,問你話呢,兜什麼圈子,聊幾句怕什麼?」


  「我怕什麼。我不是怕你亂琢磨、亂擔心嗎。」梅曉歌也跟著笑了笑,但是真的很勉強。


  喬麥了解梅曉歌的性格,心裡裝事,嘴上話少。「馬廣群的小鞋已經穿腳上了,和我就喊喊疼吧。」她儘力勸慰著丈夫。


  梅曉歌低頭沉默了一會兒,意有所指地說:「今天打球,好像鞋真的小了,和光明縣的經濟一樣縮水。」


  「我讓你去找一趟谷書記,找了嗎?」


  「領導那麼忙,哪有時間聽我訴苦。」


  隔著屏幕,喬麥瞥了梅曉歌一眼:「你現在有點越來越不老實,我的話一句都不聽。反正最壞的結果,你自己先想好,今天四二,明天四一,小鞋子肯定是越來越多。你要想好萬一崴了腳去哪治,萬一治不好,殘疾了怎麼辦。」


  梅曉歌沒反駁,說了一句去「倒杯牛奶」,就離開了鏡頭。喬麥在那邊有些不淡定了,對著空鏡頭著急地問:「是不是又失眠了?喝牛奶還不如直接吃點藥片,省得半夜跑廁所,還不一定有用。你住的地方有葯嗎?是不是我上次給你發微信說的那種?我最不喜歡管控別人,你自己看。」


  沒一會兒,梅曉歌重新坐回來:「前陣子是有些糾結。毛線太多,扯也扯不清楚,腦子裡亂鬨哄的。這兩天好多了。這是原平鄉新出的調製奶,我覺得還不錯,等你回來也嘗嘗。」見喬麥只是關切地望著他不說話,梅曉歌喝了口牛奶接著說,「大道至簡吧,這麼多年我還是這一個老辦法,想不通就不去糾結它,毛線太多太亂我也不解了,就把做這個事情為的是誰想明白就行,我就這一條路走到底,有坑,有泥巴,崴不崴腳都認了。這麼一想,事情馬上簡單化,每天晚上我都睡得很踏實。放心,鞋再小我就脫掉,光腳我也能走。」


  梅曉歌的眼神平靜而清澈,但喬麥知道,在這之前他一個人不知道熬過了多少不眠之夜。她笑了笑,和梅曉歌講起了自己之前的經歷:「有些事情一直沒和你說過。我剛調到新府區之前,很多本地幹部都在排隊等著騰出來這個坑,偏偏栽進去的是我這麼個外地蘿蔔,加塞不說,搞不好還會留下來,後面的人怎麼辦?人生有幾個三年、五年等著排隊?眼中釘啊,所以我幹什麼都不對。沖在前面說你出風頭,縮到後面去又說你懶政、不作為。走基層多了罵你形式主義,少了又說你是脫離群眾,橫豎都有問題。後來我就想明白一點,你們隨便說,我就一個心思,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這個總沒有錯吧?你們誰還能再說我什麼?」


  梅曉歌點點頭:「越複雜的事情也越簡單,就是這個意思。」


  聊來聊去,兩人的思路終於匯聚到了一個點上。喬麥看著梅曉歌手裡的牛奶說:「你不是最近天天在研究農業嗎,大不了和蔣新民一樣包塊地,我去找區政府的食堂,看能不能把你的土豆給包銷掉。」


  妻子的鼓勵讓梅曉歌寬慰不少,他想起和蔣新民見面的情景,不禁感慨道:「見面的時候還說起青山書記了。說實話,現在我才明白老呂書記當初啊,是個怎麼樣的心境。」


  夜色深沉,萬籟俱寂。結束了和喬麥的電話后,梅曉歌躺在床上踏實地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他和往常一樣去體育場晨跑。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他的帶動,來這裡晨練的人越來越多了。幾年下來,他們很多都和梅曉歌成了熟人。梅曉歌邊跑邊和大家打著招呼,親切得像在家裡一般。


  一上班又是開會,進場前,梅曉歌習慣性地去了趟衛生間,但他只是洗了洗手。因為緊張而造成的尿頻已經離他遠去,如今留在他身上的,只有篤定和堅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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