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故人(下)
第61章 故人(下)
白姬問道:「王公子,冒昧問一句,這位裴迪是什麼人?」
王維用沒有受傷的右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道:「裴兄是我的知交好友,我們曾經一起遊山玩水,十分投緣。他在蜀州任職,今年年初,我收到了他的書信。」
白姬問道:「他寄來的信又有什麼特別之處呢?」
王維起身,走到書案邊,從那一些信件中找出了兩封,又回到了羅漢床邊,連同剛才正在看的一封,一起遞給了白姬。
「沒有什麼特別的,只是一些尋常的問候,一些日常的感慨,和隨手寫的詩文。」
白姬接過三封信,隨意看了一下,她的目光停留在了其中一封信上。
也許是王維性格仔細,又或者是他比較珍惜與裴迪的友誼,裴迪寄來的三封信,連信封都被保存得很好。
白姬拿起一封信,從信封里倒出了一朵乾枯的玉蘭花。
乾枯泛黃的白色花朵,靜靜地躺在白姬的手心上。這朵乾花看上去彷彿飽含了很多情思,不過即使有千言萬語,也被時間風乾了。
白姬望著枯萎的玉蘭花,不由得笑了。
「裴公子為什麼要給你寄玉蘭花?」
王維望著枯萎的玉蘭花,有些感慨。
「這是裴兄寄來的第一封信。信里說,觀音寺的玉蘭樹沉入了水底,這是他在最後的花期時採擷的花朵,風乾之後,寄給了我。因為一些緣故,這封信輾轉耽誤了大半年,才送到我的手中。
「觀音寺的玉蘭樹,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白姬垂目望著手心的玉蘭花,問道。
王維睨目,陷入了遙遠的回憶,道:「三年前,我還沒來長安時,去蜀州與裴兄待了一段時光,我們一起遊山玩水,吟詩作賦。裴兄轄下,有一個叫辛夷的村子山水如畫,風景秀麗,離州府也不是特別遠,我們就在那兒待了一些時日。辛夷村有一座觀音寺,當時我們就住在觀音寺中。觀音寺里有一棵罕見的雙色玉蘭樹,高十餘丈,開月光白和絳紅色的花。當時正值春天,玉蘭盛開,千萬花蕊,籠蓋了山寺的一角,望之如一座紅白交織的玉山。現在想起來,那玉蘭花開的盛景都美得令人驚嘆,讓人永遠難以忘懷。」
白姬、元曜靜靜地聽著王維的敘述。
王維繼續道:「蜀地多水患,為了防洪利民,朝廷會建造水庫攔洪蓄水和調節水流。為了修建水庫,一些村落會被淹沒。裴兄的來信上說,本來辛夷村不會被淹,但是因為前年蜀地發生了天災,辛夷村附近的山脈塌陷了,水壩只能改道而行。水庫改道之後,辛夷村就被划入了淹沒的範圍。去年春天,在辛夷村被淹沒之前,裴兄又去了一趟觀音寺,他看見雙色玉蘭開得寂寞而燦爛,一想到這是它在世界上的最後的春天,心中不免難過。裴兄採摘了一些玉蘭花,做成了乾花,留作紀念。裴兄在信中告訴了我這些,並且給我寄來了一朵白色的玉蘭乾花。」
元曜一聽,心中十分難過。一棵玉蘭花樹隨著古老的村落被沉入水底,它的生命與時光都戛然而止,從此它只能與對故土的思念一起,活在搬遷離開的村民心中,又或者因為美麗的盛景,活在曾經邂逅的人們的回憶里。
白姬道:「王公子,你與這棵被淹沒的玉蘭花樹,是不是有過什麼約定?」
王維一愣,想了想,才道:「沒……沒有吧?我怎麼可能跟一棵樹有什麼約定?」
白姬笑了,道:「你的語氣並沒有那麼堅定呢。」
王維沉默了一下,又道:「裴兄回州府辦公事時,我獨自留在觀音寺里,常常一個人醉倒在這棵玉蘭樹下,有時候會把它當成一個新結交的,一見如故的友人,請它喝一杯酒,跟它聊一會兒天。因為喝醉了,醉言醉語,很多時候,我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
白姬笑了,道:「那問題就是在醉言醉語里了。王公子,你說了些什麼,還是讓玉蘭樹自己告訴你吧。」
王維遲疑道:「白姬,玉蘭樹已經沉入了水底,它怎麼告訴我?」
「玉蘭樹雖然沉入了水底,但是它的執念凝聚在了這朵枯花之上,來找王公子兌現諾言了。」
白姬低頭,對著掌心吹了一口氣。
枯萎的玉蘭花泛出了一絲金色光芒,一瞬間之後,綻放了生命,九層花瓣舒展開來,潔白如玉。
玉蘭花無風而飛,離開了白姬的手心,在空中劃出了一個優美的弧度。
虛空之中,漸漸浮現出一位美麗而優雅的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舒袍廣袖,纖腰如束,她面若清蓮,星眸皓齒,氣質高潔而優雅,渾身散發著蘭花的清香。
王維喃喃道:「這……就是我夢裡見到的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望向王維,眼角漸漸紅了,流下了淚水。
「王公子,你為什麼不按約定來看我?直到我被水淹沒,沉入水底的時候,你都沒有來,我一直等著你。你難道忘記辛夷了嗎?」
王維有點懵,道:「辛夷?!請問姑娘,我們什麼時候有過這種約定?」
辛夷哭道:「辛夷村,觀音寺里。原來,你全都忘記了。王公子,你剛見到我時,不是大聲說,與我一見如故,我是你靈魂中的色彩,我們彷彿是久別重逢的故人嗎?你常常在我身邊喝酒,還會給我也倒滿一杯,對我訴說你的心事與抱負,我……我早就把你看成了朋友呀。你離開觀音寺的時候,說明年春天再來看我,結果你失約了。第二年春天,我努力開放出最美麗的花朵,從初春花開,等到暮春花落,你還是沒有來。第三年的春天,我還是在等你,直到被淹沒的那一刻,我一邊沉入水底,一邊擔心你來了之後,會找不到我。王公子,你早就忘記我了嗎?」
王維心中一慟,勾起了腦海深處的無數記憶。
王維想起來了,他在觀音寺里度過了一個美好的春天,離開的時候,確實對著山寺中的雙色玉蘭說明年再來看它。但是,文人墨客對著一棵樹隨口許下的承諾,也不過是一句應景的優雅玩笑,在心底是沒有當真的。第二年,王維來長安求取功名,各種凡塵瑣事擾心,沒有時間再去蜀州,早就把這句玩笑的承諾忘記到九霄雲外去了。
王維心中歉然,道:「我想起來了。你是我的故人,一見如故的友人。我沒有履行諾言,沒有按照約定回去看你,對不起。」
辛夷一邊流淚,一邊笑了。 「沒有人類會把對樹的承諾當真的,是我自己當真了。王公子,你還記得我是你的故人,就很好了。」
「對不起,我沒有按時赴約……怪不得,你如此恨我……」
王維心中有些難過。
辛夷道:「當我知道自己要被沉入水底時,確實很恨你,恨你違背約定,不來看我,心中遺憾我們再也不能真正相見了。對不起,王公子,我的怨恨傷到了你……」
王維明白,如果辛夷對自己真的有惡意的話,那他就不止是遇見被石頭絆倒跌傷腿,被飛至的箭簇劃破臉,被香爐燙傷手臂這些小事了。他承受這些傷痛,也是隨口許諾,卻又忘記諾言的代價。這些傷痛,比起被沉入水底的玉蘭樹的巨大痛苦,比起因為自己失約而一次一次失望的故人心中的傷痛,要小太多了。
王維難過地道:「如果知道水庫改道,觀音寺會被沉入水底,再忙我也會抽時間去一趟蜀州辛夷村,去看看你。可惜,裴兄的信被耽誤了大半年,今年年初才送到我手中,而你早已經被沉入了水底……」
辛夷望著王維,眼神悲傷。
「幸好,裴公子在辛夷村被淹沒之前來觀音寺看望我,還採下了一些花朵。我的心愿與思念才能夠隨著花與信,寄到你的身邊。」
王維心中悲痛,問白姬道:「白姬,有沒有什麼辦法,能讓沉入水底的玉蘭樹重新回到人間?你是龍,一定有辦法的。任何代價,我都願意付出!」
白姬搖頭,道:「王公子,你冷靜一些。觀音寺的玉蘭樹在沉入水底時,就已經死了,沒有辦法再回到人間了。你付出任何代價,我也沒有辦法讓水底的死樹重生。」
王維悲傷地道:「那,我該怎麼彌補自己的過錯?我不該忘記自己的諾言。」
白姬嘆了一口氣,道:「王公子,你眼前的辛夷是枯萎的花朵,是玉蘭樹的一絲殘念,她並不是真實的存在,玉蘭樹也無法復活。你們能做的,只有告別。能夠跨越時間告別,已經是不淺的緣分了。」
王維流下了眼淚。
辛夷道:「王公子,你不必彌補我什麼。剛才,聽見你叫我一聲故人,我心中所有的怨恨和憤怒都在那一瞬間消失了。我現在心中很平靜,很豐盈,很喜悅,我本來就沒有奢望什麼,能夠與你告別,已經很好了。」
王維望著辛夷,想起了蜀州山寺之中那一樹燦爛而寂寞的玉蘭花,心中十分難過,欲語卻哽咽。
辛夷伸出手,道:「王公子,你跟我來。」
王維伸出手,與辛夷相攜走出書房,來到了庭院之中。
庭院里種著不少玉蘭樹,都沒有開花。枯枝死樹林立,春天彷彿戛然而止,讓整個院落顯得死氣沉沉。
辛夷道:「對不起,王公子,我的怨念把辛夷塢的春天擋住了。我想把春天還給你,還想讓你看見去年的我。」
王維心中疑惑。
辛夷笑了笑,鬆開了王維的手。
一陣春風吹過,辛夷的身影逐漸消失了。
庭院之中,玉蘭樹紛紛抽芽開花,那些迎風綻放的花蕾或潔白或紫紅,一朵一朵鑲嵌在枝頭,彷彿是用美玉雕刻而成,清雅而美麗。
玉蘭花樹的中央,產生了海市蜃樓般的幻象。
一株高約十丈的雙色玉蘭凌空綻放,它開著月光白和絳紅色的花,千花萬蕊,皎潔清麗。那是一種令人心顫的美麗,是深山無人處的燦爛繁華,但是卻又空靈無比,花落紛飛。
王維、白姬、元曜都看得驚呆了。
「王公子,你當時說,明年再來觀音寺看我,還會給我寫詩……我一直盼著你給我寫詩……」
虛空中,傳來了辛夷微弱的聲音。
王維想起了那一樹山中古寺的繁花,沉吟了一下,吟道:「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1)。」
「咯咯——」
虛空中,傳來了辛夷開心的笑聲。
「謝謝你的詩,故人。」
王維望著庭院之中的玉蘭花,難過地笑了,道:「謝謝你不遠千里,跨越時光,來與我道別,故人。」
一陣風吹過,辛夷塢之中,玉蘭花紛落如雨。
仲春時節,又到了。
註釋:
(1)這首詩是王維寫的《辛夷塢》。
(《故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