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謁伏波廟 重溫舊夢
第160章 謁伏波廟 重溫舊夢
病中的王陽明不能吃飯，每頓只能勉強喝一小碗粥。但喝過粥，還要再吐出來。
十月初十，王陽明上奏《乞恩暫容回籍就醫養病疏》，向朝廷彙報了兩廣的政務，再次陳述了自己的病情。
王陽明算著日子，自己一路向東，等到了廣東韶關和南雄，就能接到朝廷的批複。上奏過後，王陽明離開了南寧。
船過橫州，到了鬱江烏蠻灘，天色將晚。烏蠻灘，是個險灘，江中多暗礁，晚上過灘不安全。王陽明決定晚上住宿烏蠻灘畔。
烏蠻灘岸邊，在烏蠻山腳下，有座伏波廟。漢代將軍馬援到交趾平叛，路過時曾經駐軍這裡。天色尚早，王陽明打算拜謁伏波廟。送行的左江分守道參議汪必東、南寧知府蔣山卿、梧州同知舒柏、橫州知州陳堯恩陪著王陽明進入伏波廟。
王陽明站在兩座鐘樓間，眼前的牌坊上有三個金粉大字「伏波廟」。他愣住了，這座廟自己好像來過，眼前的一切很熟悉。對，在韃靼草原，他曾做夢，夢遊過此地。那已經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夢中還曾吟詩一首。王陽明嘴裡喃喃著：
卷甲歸來馬伏波，早年兵法鬢毛皤。
雲埋銅柱雷轟折，六字題文尚不磨。
這是四十多年前的詩。王陽明眼噙著淚，輕輕嘆了口氣。當年在韃靼草原，他還曾問韃靼人，草原上有沒有馬伏波的廟。原來應驗到了這裡。自己來廣西，看來是命中早就註定了的。自己撫平思恩和田州，剿滅斷藤峽和八寨，是不是也是命中注定了的？自己一身腫毒，吃不下飯，一咳嗽就喘不上氣，是不是也是命中注定了的？這樣說來，年輕的時候，在午門受廷杖，後來被流放到龍場吃苦，也是命中注定的？南贛剿匪，鄱陽湖平叛，難道都是天意？天意？既然是天意，既然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那還說什麼君子造命？既然命中注定，那還修什麼身？還修什麼心？還恢復什麼良知？惡人註定是惡人？好人天生是好人？
汪必東、蔣山卿、舒柏、陳堯恩靜靜地站在王陽明身旁。王陽明淡淡笑了笑，心裡對命中注定有了結論：說是命中注定，也沒什麼不對，人有生就有死，這是註定了的，既然生死是註定的，反而不用怕死了，那就活得更瀟洒更自在些吧；要說一切全是註定，未必！斷藤峽和八寨強賊，沒有自己設計用謀，沒有盧蘇和王受報答活命之恩，如果沒有湖廣歸兵順道剿匪，它怎麼會滅亡？如果沒有苦苦摸索幾十年，怎麼會有致良知這麼簡潔的修身方法？如果沒有這麼多年的修學，一直埋藏在心底的良知，怎麼會顯現出來？這個世界，有註定的，有不註定的。不過，自己今天來廣西橫州這個烏蠻灘，來拜謁伏波廟，看來卻是命中注定的事了。
依多年來的經驗，王陽明知道只要心上沒病，身上有病不可怕。年輕的時候，比如在北京格竹子有病的時候，耽誤了會試考試，自己卧病在床，身上疼，心裡急，身心好像都泡在了苦水裡。後來有了修學功夫，才知道，肉體的病是肉體的病，沒有良知的時候，為病而苦惱，是苦上加苦；有了良知，心上乾淨，肉體的病，只是肉體的病，能忍受。
王陽明進了廟。在祭壇前，上過香，病中的王陽明站著輕輕頷首，在心裡向馬伏波致敬。
汪必東看了看王陽明，對蔣山卿、舒柏和陳堯恩說道：「伏波將軍破西羌，平交趾，雖然讀過書，終究還是一位馬上將軍；我們王都堂，雖然剿匪屢戰屢勝，平叛安邦定國，說到底卻是一位讀書人，是一位道學宗師，是一位儒帥。」
汪必東，湖廣崇陽人，正德六年進士。
王陽明沒有言語。
蔣山卿說道：「汪道台所言，下官以為很精闢。伏波將軍立功西南，受恩的百姓，在橫州修廟紀念。伏波將軍的塑像，」蔣山卿仰望著院子里的馬援塑像，「橫刀勒馬，威風凜凜。這是大將軍像。如果為王都堂塑像，汪道台，您說是不是應該……」 汪必東隨口接道：「應該是手搖羽扇，溫文儒雅。」
王陽明淡淡地笑著輕聲說道：「那是諸葛亮。」
舒柏說道：「汪道台，蔣府尊，下官以為，是不是應該腰佩寶劍，手執《傳習錄》？」
陳堯恩說道：「舒二府，古有關公夜讀《春秋》。王都堂自己看自己的《傳習錄》，這個、這個？」陳堯恩，蘇州府吳江人，舉人出身。
王陽明沒有言語，默默地走近大殿，看向牆壁上粉底黑字介紹的馬援生平。
汪必東、蔣山卿、舒柏、陳堯恩，站在王陽明身後，陪著看牆上的介紹。
汪必東說道：「伏波將軍因為軍功被封侯，王都堂因為軍功，被封伯；伏波將軍平定西南，王都堂撫平西南。若論智慧，王都堂是良知學說的宗師，這個是應該超過……」汪必東自覺話雖千真萬確，說出來卻是對前賢的不敬，就適時住了口。
蔣山卿說道：「唉！功高謗隨。誰能想到，伏波將軍身後竟然被毀謗，被朝廷削了爵。汪道台，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是不是古來如此？前幾年，王都堂在江西，也曾遭小人們詆毀！」
王陽明看著馬援的塑像，聯想起了「馬革裹屍」這個典故。這個典故就是從馬援來的。馬援將軍像廉頗一樣，六十多歲的時候還向朝廷要求上戰場，最後戰死沙場，馬革裹屍，得以還鄉。馬援將軍馬革裹屍，自己五世祖性常公則是羊革裹屍。對，前頭路過廣東時，多繞幾步路，要去增城祭拜五世祖性常公。
祭拜過馬援，陳堯恩請求道：「王都堂，下官想請您留下墨寶，為我們橫州增添些文采。」陳堯恩祈求地看向王陽明、汪必東和蔣山卿。
汪必東和蔣山卿幫著請求。王陽明拖著病體，即興賦詩，揮毫寫下了《謁伏波廟二首》：
四十年前夢裡詩，此行天定豈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