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明處講學 暗中謀兵
第158章 明處講學 暗中謀兵
敷文書院，就學的主要是南寧府和宣化縣的秀才，也會有廣西各地的官員來聽課。書院前廳是秀才們的地盤，各地官員會在後廳聚會。
開春以來，參將沈希儀是后廳比較重要的客人。在四省官員的上書建議中，王陽明發現了沈希儀這個人才。一到南寧，王陽明就見了沈希儀。沈希儀是奉議衛人，奉議衛駐軍潯州府貴縣。正德三年，沈希儀十八歲，接替父親奉議衛指揮使的職務；正德十二年沈希儀因剿匪戰功升都指揮僉事，十五年再因剿匪戰功升都指揮同知。嘉靖五年，姚鏌平定岑猛之亂的關鍵，就是採用了沈希儀的計謀。沈希儀知道，歸順州知州岑璋是岑猛的老丈人，岑猛有四個女人，正妻岑氏，側室林氏和韋氏，還有一個丫鬟，四個女人中，單單不喜歡岑氏。官府鼓動岑璋，讓他把岑猛誘騙到歸順州。當時十幾萬官軍壓境，岑猛走投無路，投奔了老丈人。老丈人一杯毒酒，為女兒報了仇，為朝廷立了功。立了大功的沈希儀建議姚鏌在田州和思恩恢復土官世襲。沈希儀知道，僮人敬畏土官，土官貪戀富貴，土官的富貴只有依靠朝廷給，這樣就能形成一個三角穩定關係。姚鏌向朝廷報功時，隱沈希儀的功勞不說。處置善後事宜時，姚鏌又漠視沈希儀的建議。但姚鏌知道沈希儀是個人才，他任命沈希儀為思田參將，讓他率領一萬軍兵，駐守思恩和田州。後來，沈希儀申請回貴縣休假。沈希儀走後，參將張經代守思恩和田州。一個月後，盧蘇和王受再次叛亂。
王陽明在沈希儀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
沈希儀有勇有謀，他的建議書中，除了提到要在思恩和田州恢復土官世襲，還提到了處置斷藤峽和八寨強賊的辦法：說強賊只可智取，不能強攻；宜收買嚮導，不能盲人瞎馬。這是王陽明過去用熟的套路。
沈希儀又來到了敷文書院。
王陽明見到沈希儀，更是喜歡。沈希儀眼神像王陽明一樣清澈，比王陽明多了些生氣；他的身材像王陽明一樣清瘦，卻比年輕時的王陽明強壯。三十八歲的沈希儀，留著一撮小鬍子，正當壯年卻一身靜氣，很穩重。王陽明心想，如果自己立子早的話，兒子也該這麼大了。廣西多年來一直多事，是應該有沈希儀這樣的人在這裡守著，這是他的本鄉本土。王陽明對沈希儀，是情不自禁的讚許。年老的人，看著虎生生的年輕人，就像看到了年輕的自己，一邊感嘆歲月的無情，一邊為後繼有人而心生欣慰。
沈希儀敬畏姚鏌，那是對等級的敬畏、對權勢的敬畏；沈希儀敬重王陽明，這敬是從內心發出來的，敬的是他有上接古人智慧的《傳習錄》，敬的是他渾身上下洋溢著的祥和氣場。
王陽明面南坐著，問坐在東側的沈希儀：「唐佐，事情進展如何？」
唐佐是沈希儀的字。沈希儀說道：「回稟王都堂！斷藤峽在潯州府桂平縣與柳州府武宣縣之間，緊鄰黔江，峽谷之上，懸崖峭壁，頂峰高聳，遇上好天，站到峰頂，四下一望，幾百里地內外，能看得清清楚楚。強賊在峰頂放有哨探。多年來，官軍一動，強賊就化整為零，作鳥獸散，藏進更遠更深的山林里。官軍進去，只能燒毀巢穴。官軍一撤，強賊會變本加厲，手段兇狠。成化年間峽下有根大藤，藤橫在江面上，韓都堂讓人砍斷了大藤。此後，進出斷藤峽只有靠船，到對岸才能攀岩。斷藤峽是個制高點，峽周圍方圓幾百里都是賊巢。往東南，桂平縣大宣鄉崇姜里，是這些強賊的前院；往北，象州的東鄉和武宣縣的北鄉，是強賊的後院；往東，梧州府藤縣的五屯，和西南，貴縣的龍山，這是賊巢的羽翼。要剷除斷藤峽周圍賊巢，必須攻佔斷藤峽。」
王陽明道：「如果遇到江上漲水，登到峽頂就容易些。」
沈希儀點點頭，繼續說道：「進了斷藤峽，路徑複雜，離不開嚮導。嚮導已經找好了。」
王陽明臉上有了笑意。
沈希儀說道：「強賊要過日子，要吃鹽，要用藥，要穿衣，他們有時搶，有時買。買時，會有人進去賣，進去的人，很多是醫者。有改惡從善的強賊，出來就不願再進去了。學生多年來一直留心此事，留心找這種人。這兩個月，在貴縣、在桂平，學生已聯絡了幾十個人。雖然沒有向他們說明情況，但相信他們都會成為好嚮導。斷藤峽附近，防守寨堡的千百戶指揮等頭目，有幾個和山賊私通，吃賊賄賂，這幾個人，也是可以利用的嚮導。」
沈希儀在心裡把王陽明敬作了先生。
王陽明點點頭，鼓勵沈希儀繼續說下去。
沈希儀道：「再說八寨。八寨，是指思吉、周安、剝丁、古卯、羅墨、古缽、古蓬和都者八個山寨。它們位於紅水河岸南邊，處於慶遠府忻城縣、柳州府上林縣、遷江縣三縣交界山區。八寨縱橫幾百里，四周群山環抱，只有南面有石門可以進出，是一夫當關萬夫難開的天險。八寨每寨有賊上千人，說是八寨，其實關上石門，就是一寨。一百多年間，那裡僅有土官岑瑛打進去過。八寨是廣西眾賊的大後方，其他各處山賊，少則幾十人一窩，多則幾百人。遇到剿匪，別處山賊往八寨一鑽，就再也不怕官軍了。」
王陽明一直靜靜地聽著。強賊再強也是賊，邪不壓正。要滅強賊，得比強賊更強。更強的東西是什麼？柔軟的水可以滴穿石頭；柔軟的舌頭，比堅硬的牙齒存在得久；無形無相的良知，可以消融一切邪惡。強賊，王陽明見識得多了，對於斷藤峽和八寨強賊，雖然不至於輕視，也還不至於畏懼，王陽明相信自己的良知。
沈希儀繼續說：「八寨就在思恩府的東邊，緊鄰思恩府。八寨是瑤人，思恩是僮人，兩家多有往來，關係時好時壞。思恩和田州，與官府交好時，就與八寨為敵；叛亂時，就與八寨結夥。要找八寨的嚮導，不用找別人，思恩的王受和田州的盧蘇最好。」沈希儀語畢看著王陽明。王陽明仍然不動聲色地等著沈希儀說出自己的打算。
於是沈希儀繼續說道：「斷藤峽強賊，在官軍圍剿田州和思恩的時候，曾經趁火打劫。後來見湖廣軍隊——就是永順和保靖苗兵路過時，曾經驚慌過，還是老計謀，化整為零，像老鼠一樣，鑽坑打洞。後來他們發現湖廣苗兵不是沖著他們來的，就又猖獗起來。再後來，他們見四省軍隊各自撤離回鄉，尤其是湖廣民壯回程路過斷藤峽附近時，因為先生先前布置南寧府收買了各民壯的刀槍，民壯是赤手空拳路過斷藤峽的，強賊們看在眼裡，喜在心裡，又肆無忌憚起來，不時出來搶劫，甚至防備都懈怠了。先生，您遣散了四省軍隊，只留湖廣苗兵，是不是……」
沈希儀看向王陽明。王陽明笑著，不言語。
沈希儀繼續道：「先生，八寨強賊，既見四省軍隊撤離，又見田州和思恩經過幾年的折騰也消停了，所以他們最近又開始四處燒殺搶劫。如果在南寧城外休整的湖廣苗兵再離開南寧，八寨強賊將會更加有恃無恐，更加得意忘形，就會疏於防備。先生，聽說，盧蘇和王受，要報答您的不殺之恩……」
王陽明笑眯眯地點點頭。 沈希儀如釋重負似的呼出口氣，笑著說道：「這下好了！先生！」
沈希儀笑著看著王陽明，王陽明也笑眯眯地看著沈希儀，一老一少，相看兩不厭。
八寨強盜燒殺武緣的消息，很快通過縣、府、道渠道一級級呈報上來，被殺被害的遠遠不止張有才一家。斷藤峽和八寨附近府、州、縣的秀才們，紛紛上書提督衙門，請求王陽明為民除害。桂平、藤縣、貴縣的受害人，更是奔波幾百里，到南寧王陽明駐地跪呈血書，上血書的不僅有漢民，還有僮人和瑤人。
八寨和斷藤峽的強盜已經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
王陽明召開了處置斷藤峽和八寨強賊的戰前會議。
會議在後廳進行，與會者有右布政使林富、副總兵張祐、左江分守道參議汪必東、左江分巡道兵備僉事吳天挺、右江分巡道兵備副使翁素、潯州府知府程雲鵬、南寧府知府蔣山卿、柳州府同知桂鏊、梧州府同知舒柏、湖廣督兵僉事汪溱、都指揮同知官銜參將沈希儀、都指揮僉事官銜左參將張經等。
軍事會議仍是講學的形式，與往日不同的是，這次王陽明的身後掛著一張軍事地圖。王陽明手執教鞭，這是他在書院，第一次執教鞭。
官員每人手裡都有一張小幅的軍事地圖。
王陽明平靜地說：「各位進出敷文書院，在迎門的影壁牆上，刻著王某的《敷文書院記》。這是王某撫臨兩廣的原則，化干戈為玉帛是我們的良好願望。這幾個月，我們不拿刀槍，我們手捧書本，我們以德化人，以心換心。良心能換來良心，有些過去為非作歹的人棄惡從善了，放下屠刀，拿起了犁耙鋤頭。惡人中仍有死心塌地、死不改悔的，他們也許以為官軍奈何不了他們，也許自認為是惡貫滿盈，十惡不赦，不願、不敢投降。幾十年來，甚至上百年來，這些強賊，比如斷藤峽，比如八寨，一年之中，沒有哪一個月，不四處燒殺搶劫，屠殺鄉村，燒殺府縣；一月之中，沒有哪一旬，不四處屠殺良善的。不投降，繼續殘害無辜百姓，那就是不可救藥的惡人。面對惡人的屠刀，無辜的百姓只能流血流淚。我們呢，我們能安心嗎？我們能忍心嗎？為善去惡，抑強扶弱，是我們的職責。我相信，在座的各位，每個人手裡都收到過無辜百姓的血淚訴狀，每個人出巡，都會遇到無辜百姓的血淚哭訴。有的官員私下告訴我，在廣西做官，吃著這份俸祿，心中苦澀。為什麼會如此？」王陽明巡視著下面，停頓了一會兒，繼續說道，「我們有愧於這份俸祿！俸祿是朝廷給的，我們愧對朝廷；俸祿是善良的老百姓給的，我們愧對老百姓。我們拿著老百姓給的俸祿，卻不能保證老百姓睡一個安穩覺，別說安穩覺，有的人，甚至連命都保不住。有良心的人，於心何忍呀！」王陽明手摸著自己的胸口。
領兵的人，沈希儀、張經臉上現出了羞色。張經率領一萬人，駐紮在田州和思恩，卻被盧蘇和王受打得落荒而逃。兩位兵憲，翁素和吳天挺，臉上現出了愧色。翁素，正德六年進士，已過不惑之年。吳天挺，弘治八年舉人出身，與王陽明年齡相仿，嘉靖五年上任左江道。年已半百的程雲鵬，弘治十五年進士，他的府城與斷藤峽比鄰，在潯州，他天天提心弔膽，朝不保夕，今天在敷文書院，他被王陽明說得滿臉羞紅。蔣山卿，過去在潯州做過知府，知道潯州知府的難處，看到身邊的程雲鵬臉紅，他苦澀地搖了搖頭。湖廣督兵僉事汪溱，徽州人，正德十二年進士，是湖廣永順和保靖苗兵的領隊，他對廣西賊亂沒有責任，但見大家都如此羞愧，也不好超然事外，就陪著大家一塊兒羞愧。
王陽明接著說：「本爵提督兩廣，進入廣西，已經四個月了，與南寧近在咫尺的武緣，竟然被八寨強賊殺上門來，這是本爵的失職。」王陽明雙手捧起一摞子狀紙，「本爵愧對這些無辜百姓。這是恥辱！這是羞惡！知恥而後勇。本爵是為了田州和思恩事件來廣西的，但本爵在來廣西途中已經公布了聖旨的內容。」王陽明手捧聖旨，念道，「遇到賊寇生髮，可相機行事，該招撫則招撫，該剿捕就剿捕。欽此。」
王陽明放下聖旨，說道：「斷藤峽、八寨強賊，百餘年來，惡貫滿盈，罪不容赦。本爵持有敕諭，可以便宜行事。本爵以為，現在正是個時機，機不可失，如果等奏明聖上，書信往來，兩月時間，夜長夢多，難免走漏風聲。現在時機有了，精兵有了。」
聽到有精兵，大家不解地看著王陽明。王陽明對汪溱說：「精兵在汪僉憲手裡。」大家紛紛看向汪溱。汪溱這才恍然大悟，他原以為這次會議是安排為湖廣兵送行呢。現在要用兵？這太好了。從湖廣西部的保靖和永順到南寧，來回幾千里，費時一年多，原來以為這次長途跋涉白跑了，辛苦白吃了，現在看，自己沒有白跑一趟。不僅沒有白跑，還可能要立戰功。有了戰功……汪溱想到這裡，臉上現出開心的笑容。
王陽明繼續說：「保靖和永順苗兵，回程要路過斷藤峽，趁著回程，順道剿匪，不再多費糧餉。湖廣苗兵順道幫我們廣西剿匪，我們也好發放賞金，不能讓忠義之人空手而回，失信於人。」
大家紛紛點頭。
王陽明繼續說道：「田州和思恩的盧蘇和王受，一直憋著勁要報答朝廷不殺之恩。盧蘇和王受，與八寨是鄰居。」
大家活躍起來，看到了雪恥的希望。雖然也覺得兵力太少，但是想到王陽明在南贛時，剿匪用兵從來是精而當，絕不搞興師動眾的大兵團圍困，並有打勝仗的前例，大家也就釋然了，個個臉上現出了喜色。
王陽明繼續說道：「用兵的原則，仍然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所以大家一定要嚴守秘密。現在，本院部署剿匪戰術和各官的具體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