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和平使者 傳遞和聲
第154章 和平使者 傳遞和聲
岑伯高三十多歲,遊學於南寧和橫州等地,一心求學,志在科舉,因為熟讀「四書五經」,向家鄉僮人傳播文化,深得地方官民的信任。岑伯高揣著王陽明的書信,帶著兩個從人,向著思恩和田州出發了。
思恩是南寧府的北鄰,田州在南寧府的大西北。思田事件,根子在田州。岑伯高順著右江,一路向西北,到了田州。費了一番周折,岑伯高被人領到了田州附近的敢壯山,在山上的一個岩洞口,他見到了盧蘇。兩人互相打量著。但見盧蘇五十多歲,一身黑色衫褲,本不白凈的臉色被襯得有些白凈,一雙眼睛不大卻明亮,眼神中含著機警和戒備,開口寒暄時,露出一嘴被檳榔染黑的牙齒。盧蘇鬍鬚灰白,人很精幹。盧蘇打量著岑伯高,但見岑伯高,一身皂色長袍,頭戴僮家的黑纏頭,長袍是漢家讀書人裝束,纏頭卻是正宗僮家標誌。看著這身裝扮,盧蘇微微一笑點了頭,認可了岑伯高。岑伯高的臉是僮人的標誌性臉型,短臉寬顴骨,但是眼神和氣質不同於一般僮人的質樸和粗野,岑伯高人斯文清秀,氣質是既淳厚又和藹。盧蘇喜歡岑伯高,他說:「久聞岑先生的急公好義大名,快請,到火塘烤烤火!」
岑伯高笑著說道:「盧公,鄙人到了敢壯山,不先祭拜祖公和祖母,自己是不敢先烤火取暖的。請盧公領鄙人祭拜祖公祠。」
盧蘇哈哈一笑說道:「怪我考慮不周,怠慢了岑先生。請!」盧蘇隨口吩咐身邊的人,快備供品。
僮人傳說,敢壯山是僮人始祖布洛陀和姆六甲從天界下凡的棲息地,兩口子在此繁衍生息,傳下了這麼多的僮人子孫。盧蘇陪著岑伯高來到一座岩洞前,盧蘇介紹道:「岑先生,這就是祖公洞。過去,老爺在的時候,總是在洞口祭拜。」
岑伯高和盧蘇在祖公洞前上過供品,祭奠過米酒,兩人折返剛才的岩洞,岑伯高被敬讓到火塘前。兩人默默地烤著火,過了很久,岑伯高道:「盧公,想當年我們始祖初來人間,沒有房屋,只好寄居岩洞。沒想到盧公也喜歡住山洞。」岑伯高說著,看著盧蘇。
盧蘇嘿嘿一笑,道:「岑先生真會說笑話,岩洞再好也不如咱僮家的吊腳樓。」
岑伯高問:「這麼說,盧公想回城裡去住?」
盧蘇嘆了口氣說道:「我想回,他們不讓回,不僅不讓回,還執意要我的命。」
岑伯高說道:「現在有個機會,前任軍門已經退休了,接任軍門王爵爺,在內地有聖賢稱呼,隨處宣講聖賢學問。盧公對此,應該有所耳聞吧?」
盧蘇說道:「岑老爺在的時候,也學這些東西。漢家的聖賢,是不是就像我們的始祖,岑先生?」
岑伯高說道:「漢家的『四書五經』,就是我們的《布洛陀》。說到祖先,我們僮人的祖爺爺是布洛陀,祖奶奶是姆六甲;畲人的祖爺爺是盤古;漢人的祖爺爺是盤古,祖奶奶是女媧。這些人創造了我們這一個天地,盧公,你聽聽,女媧、姆六甲,是不是一個音?布洛陀、盤古,是不是一個音?」
盧蘇下意識地點點頭,又疑惑地搖搖頭。
岑伯高接著說:「按『四書五經』的說法,不管是漢人,還是僮人,還是瑤人,都是天地生的,都是一個天道生的,大家像是同一個爹娘的孩子。一家人也會鬧矛盾,有時候,矛盾純粹是因為誤會而起。盧公,對不對?」
盧蘇點點頭。
岑伯高說道:「實話實說,鄙人這次來見盧公,是受人之託。王都憲,想弄清楚,盧公和官府之間,是不是存在著誤會。請盧公把來龍去脈對鄙人詳述。」
盧蘇沉吟了一會兒,開始了述說:「前代人的恩怨,我也沒有親眼見過,就說我親眼見過的吧。岑老爺,岑二府,不,漢人把岑同知稱呼為岑二府,我永遠不認可這個稱呼,岑老爺在我眼裡,就是天上的星星,是我的主子,是我們田州府的府尊。」見岑伯高點頭,盧蘇繼續說道,「岑老爺年少時,思恩州岑睿夥同泗城州岑接,搶佔田州六個寨。等我們田州有力量了,我們跟著岑老爺,把丟的土地再奪回來,這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剛才岑先生提到,我們這是弟兄們鬧矛盾。我知道,田州、思恩、泗城州、歸順州,這州那州,都是祖公的兒孫。兄弟鬧矛盾,是因為分家不公。」
岑伯高問:「聽說你們還把泗城州州城攻陷了?」
盧蘇說道:「那是一時興起,收勢不住。岑先生,這兄弟打架,根本用不著官府摻和,更用不著官府拉偏架,是不是,岑先生?」
岑伯高沒吭聲。
盧蘇說道:「僮家兄弟打架,並沒有反叛朝廷。沒想到官府不依不饒,調集幾個省的人馬,要殺我們岑老爺。岑老爺,領著我們躲到山裡,留在城中的一千多人被官軍殺了。後來,歸順州岑璋邀請老爺前去。再後來,岑璋派人告訴我們,歸順州把與老爺一同修道的道士錢一真砍了頭,冒充老爺的頭,送給了官府。再後來,岑璋派人轉告我岑老爺的旨意,要我與思恩王受一起,召集各寨流散的寨民。我們召集來寨民,路過州城,見州城沒人防守,就入城休息,等著迎候岑老爺回城。我派人去接岑老爺,傳說岑老爺已經被岑璋殺害了,連去接的人也被岑璋殺了。岑老爺沒了,岑大爺岑邦彥也沒了。我們無依無靠,要投告官,四處都是軍馬,他們要對我們趕盡殺絕。後來官府要我去思恩殺王受,王受說官府要他來田州殺我。現在連我也迷糊了,我只好躲到山洞裡。山裡雖然苦,畢竟有住的有吃的有喝的。對不對,岑先生?」
岑伯高看著盧蘇,說道:「盧公,聽說,你和王公從交趾借來二十萬人馬,和官軍對抗了兩年?」
盧蘇說道:「開始我們是有這個心。不過,岑先生,田州、思恩和交趾中間隔著歸順州、鎮安府、向武州、太平府、南寧府。借兵好借,借路不好借。官軍大兵壓境,我們和王受只好虛張聲勢。有二十萬交趾兵,我們還會像老鼠一樣躲到山洞裡嗎?」
岑伯高點點頭,道:「盧公,請聽鄙人說句話,岑公攻打泗城州,攻陷泗城州城,這是兄弟殘殺,他這麼做,既違背《布洛陀》上祖宗定的規矩,也違反了朝廷的法令。盧公和王公揚言借交趾二十萬人馬,不管這兵有沒有,但這話頭放出去,勾結外敵入境與朝廷作對,反叛朝廷,這罪名有了。」 盧蘇點點頭。
岑伯高接著說道:「盧公,你有二十萬兵馬,朝廷就會害怕你嗎?盧公聽說過這位王都憲嗎?」見盧蘇瞪大了眼睛,岑伯高繼續道,「南贛四省交界處的山賊土匪,禍害當地有幾十年上百年時間,哪家山賊的洞穴不是地勢險要、易守難攻?兩廣如狼似虎的土兵狼兵對他們都沒有辦法,王都憲有辦法,他將他們一一剿滅;朱宸濠十幾萬大軍反叛朝廷,一個多月時間,全軍覆沒。盧公?」岑伯高注視著盧蘇,敏銳地捕捉到了盧蘇眼中一閃而逝的驚恐。岑伯高繼續說,「盧公,我也是僮家人,我並非有意長官府氣焰,滅僮家威風,我實在是為盧公和王公,為幾萬田州和思恩的僮人著想。有和解的機會,您萬萬不能錯過。錯過機會,幾萬生命說沒就沒了。抓住機會,盧公就立大功了。伯高以為,如果岑公活著,也會這樣做的。」
盧蘇眼睛一亮,問:「岑先生,王都老爺是這個意思嗎?」
岑伯高將一封信遞給盧蘇,道:「這是王都憲給你的親筆信。」
盧蘇借著火塘的亮光,急忙瀏覽一遍信,再細細推敲一遍信的內容,最後,他小心翼翼地收起信。火塘里的火燒的時間太長,黯淡了下來,盧蘇眼中的驚喜也黯淡下來,他疑惑地看著岑伯高,問:「岑先生,都老爺既然要和解,為什麼四處圍困的人馬沒有絲毫動靜呢?這位都老爺,幾年前我也耳聞過,人們說他是天上的星星下凡,打誰滅誰,都是一句話。我們田州本來不願意和官府對抗,更不願意和天上星星一樣的王都老爺打仗。只是,我還聽說……」盧蘇遲疑地望著岑伯高,欲言又止。
岑伯高說道:「盧公,鄙人是一肩擔兩頭,鄙人這些年在南寧、在橫州,已有些名頭。因為這顆心,」岑伯高捂在自己胸口處,「是按著『四書五經』聖賢們的要求做的,所以漢家敬我;也是按著《布洛陀》祖先的遺訓做的,所以僮家人也敬我。盧公如信得過我,但說無妨!」
盧蘇釋然地笑了笑,道:「岑先生,聽說王都老爺詭計多端,當年,三浰的池霸王……嘿嘿嘿!岑先生?」
岑伯高笑道:「盧公有這顧慮,並不過分。池霸王為非作歹幾十年,官府屢撫屢叛,你盧公被撫過幾回?叛過幾回?你殺過無辜百姓嗎?你搶過良家婦女嗎?你燒過人家的房,還是搶過人家的口糧?」見盧蘇一直搖頭,岑伯高又道,「盧公你不是強盜,你還要顧慮什麼?」
盧蘇嘿嘿笑著說道:「我多少放心些了。岑先生,我開始即便有鬧事的心,也是為了岑老爺。岑老爺不在了,岑大爺不在了,岑二爺岑邦佐、岑三爺岑邦相如今還在。要和解可以,我有個條件。」盧蘇看著岑伯高,不言語了。
岑伯高說道:「有條件,儘管說,我捎話過去。不過,盧公,我這樣想,跟官府講條件,不如無條件,這是一個態度問題。畢竟我們攻打了泗城,我們揚言借了交趾二十萬兵馬來對抗官府。這是有錯在先。既然有錯在先,最好不講條件,就無條件。盧公的條件我捎過去,官府同意,那是官府的恩德;官府不同意,也不是官府的錯。你看,如此可否?」
盧蘇說道:「條件我堅持,這是我對岑老爺的忠心。」
岑伯高說道:「來前,王都憲告訴過我,有二十萬兵馬,官府不怕,朝廷有上百萬兵馬;打上三年五年,官府不怕,別的省有糧食支援。田州和思恩,三年不產糧食,光靠水果,恐怕……盧公!機會是官府給的,我們不能錯失機會。」
盧蘇遲疑著說道:「那好吧。無條件就無條件。不過,意思我還是要說到,岑三爺的事,官府要給個說法,現在,他一家人在福建海邊生活,遠離祖宗火塘。官府要是講恩德,就該把他送回來,安置到田州,給他個名分。」
岑伯高說道:「好,我一定捎話過去。」
盧蘇說道:「思恩王受也是這個意思。他家老爺也被廢除了名分。他一直向官府求告,官府不願意聽。後來,斷藤峽、八寨那幫瑤賊冒充王受,四處攻打城池、搶劫鄉村。那些賊人惹惱了官府,官府打田州,把思恩王受也捎帶上了。岑先生,我和王受,都是想求告官府,給老爺們一個名分。」
岑伯高說道:「盧公,你最好寫份投告狀,寫清一切:以前違反了朝廷王法,現在無條件投降。你的訴求再寫一份呈文讓官府知道。如此可否,盧公?」
盧蘇點點頭,道:「勞駕岑先生長途跋涉,感謝王都老爺一片好心。這樣吧,岑先生,等寫好投告狀,我派手下頭目黃富隨你一同去軍門拜見王都老爺吧。你看這樣如何,岑先生?」
岑伯高笑著說道:「這樣最好。黃富等人,跟我一起去探看官府的意思。如果順利,最好還是盧公親自走一趟,解鈴還得系鈴人。」
盧蘇笑了笑說道:「我是一定要去的。先探探路吧!」
岑伯高說:「這就好。我們一言為定,盧公!」
盧蘇哈哈大笑道:「一言為定。來呀,擺酒,為岑先生接風!」
辭別盧蘇,下了敢壯山,岑伯高帶著黃富等人,一行人回程途中,拐入思恩,見到了王受,帶上王受的使者韋賢等人,回到南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