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知府弟子 問學問政
第144章 知府弟子 問學問政
時隔兩天,南大吉再次來到伯府。這次登門,他卸去了綉有雲雀圖案的官常服,只穿了一件儒士服,頭上扎著儒士們常戴的網狀儒巾。南大吉由錢德洪引路,來到了沂河苑。
王陽明在點志亭下,遠遠看著南大吉興沖沖地進苑,會心地笑起來。
見過禮,兩個人在石桌邊相對而坐,相視而笑,南大吉笑得開心,王陽明笑得舒心。南大吉指著自己剛剛放在石桌上的《傳習錄》和古本《大學》,說道:「醍醐灌頂!豁然洞開!晚生終於體會到滋味了!」南大吉兩眼放光,臉上洋溢著歡笑,整個人往外蒸騰著抑制不住的興奮勁。王陽明看著南大吉的頭頂,笑著說道:「智慧穴,開竅了!頭頂是不是很清涼?」
南大吉有些坐不住,說道:「抱歉,先生!」說著他起身離座,退到亭外,對著王陽明再次跪倒,磕了三個頭,起身,仰頭笑望著天空,張開兩臂,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後一張燦爛的笑臉笑對著錢德洪、王艮、魏良政、劉文敏、孟源等在場的每個人,笑得錢德洪等人先是莫名其妙,後來諸人也被感染得開心笑了起來。
王陽明隨後問道:「元善,是不是天比往日藍,河水比往日清,紅嘴藍鵲也比往日叫得動聽?」
南大吉坐回石桌旁,興奮地點著頭。
十幾個弟子都圍到了石桌旁。
王陽明看了看各位弟子,最後看著南大吉,說道:「元善,說說看。」
南大吉說道:「晚生去年一到紹興,就接觸到了先生的《傳習錄》。很抱歉,當時只是隨意翻了翻,因為心裡裝著成見,對《傳習錄》上的新說法,晚生一直心存抵觸。一年多來,聽了先生幾次講學,晚生心裡頭經常很矛盾,很糾結。先前的修身方法,很難一下子捨棄,但是又走不通,捋不順。碰壁多了,有時候就想,病急亂投醫,即便是偽學邪說,何妨試一試?因為抱著懷疑態度,此前一直也沒有試出個所以然。大前天在這點志亭下,晚生把先生的學說和橫渠先生的學說接上了。先生說的良知,原來就是橫渠先生說過的純德性的知。再往前推,晚生又找到了孟子。良知說並非先生憑空杜撰的,是有來歷的。與千古聖賢學問接上后,晚生回過頭來再看《傳習錄》,就能順利接受了。先生說格物是正念頭,這簡單明白。靜坐的功夫,晚生以前有。以前靜坐,人雖坐著,心思卻坐不下來,心一直在和身外的事物較勁。現在簡單了,只用和自己的念頭較勁。念頭就像客人,不速之客,你來,我不反對,也不歡迎;你來了,沒有茶果招待,沒有冷臉給你;不冷不熱的,客人待不下來;那好,你走,請便,我也不送。如此一來,自然客人就稀了,慢慢客人也不上門了。好像不經意間,一下子就得空了,念頭空了,身子也沒有了。哈哈哈!這就是,這就是……」
王艮接嘴道:「心包宇宙,萬物一體。」
南大吉看著王艮說道:「對對!這個時候只剩下一個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孟源接嘴道:「是良知?」說著,大家都看向王陽明。王陽明笑著微微頷首。
南大吉看到王陽明點頭認可,興奮地說道:「弟子入了門,卻沒拜師。弟子要拜師,先生。」
王陽明笑眯眯地說道:「你已經拜過師了。」
南大吉不解地看著王陽明。弟子們疑惑地看著王陽明。
王艮一拍手說道:「良知就是良師!是不是?」王艮也看著王陽明。
王陽明說道:「人人心中有良師。良心,良知,良師。」
南大吉說道:「心中的良師是身外良師介紹的。」
王艮說道:「心燈是老師點亮的。應該拜師。」
南大吉說道:「先生,一定要拜師。否則就是忘恩負義。汝止、德洪,我們選個日子。」
王陽明說道:「元善,拜師可以拜,最終還是要忘掉老師。心上存著一個老師,就不是良心。心上不僅應該沒有惡念頭,也應該沒有善念頭。一有念頭就不是清凈心。這一點,你已經有了體會。你們也要注意這一點。」王陽明看向其他弟子,然後再對南大吉說道,「元善,靈光一現,良心偶然出現,還不行。要繼續做功夫,要做到時時刻刻良心都在。偶然良心閃現,很多人都經歷過,只是以前人們不知道罷了,他們以為出現也就出現了,過去也就過去了,雨過地皮干。只有遇到良師,稍加點撥,才知道,哎呀,這就是良心!經過訓練,稀客就成了常客,成了熟客。說客人不對,實際上是主人。我們一般人心上的主人,實際上是客人,是鳩佔鵲巢,時間長了,客人反客為主。」
王艮接嘴道:「把主人攆出了家門!」
王陽明看了一眼王艮,道:「不是攆出了家門,而是關了禁閉,鎖起來了。這是奴大欺主。這裡說的客人,就是人的意識心;良心才是真正的主人。有良心才能知道是非,才能知道惻隱,才能知道羞惡,才能知道辭讓。是非之心,羞惡之心,惻隱之心,辭讓之心,人皆有之。知道惻隱是仁,知道羞惡是義,知道辭讓是禮,知道是非是智,這就是良知。」
南大吉笑著點頭說:「先生良知學說,上接孔孟,是真正的聖賢學問。想不到,弟子在紹興遇到了聖賢血脈。」南大吉興奮得直搓手,他有些抑制不住興奮,想站起來,但他的目光和王陽明相遇了,見到王陽明清澈的眼神,見到王陽明穩如磐石的身姿,他只好抑制住激動,繼續安靜地坐著。南大吉興奮地問道:「先生剛才說要時時刻刻保持一顆良心,敢問先生,這有什麼訣竅嗎?」
王陽明看了看南大吉和王艮,笑道:「我們就從元善這個名字說起吧。元,是先天,究竟先天到什麼時候?我們這裡不討論。善,自然是無惡。守著這個善,就像抱著剛出生的嬰兒,你不能不小心,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小心無大錯,自然大吉大利。靜坐時你守靜,活動時你守正,守什麼正?就是正心。怎麼正心?說到底是誠意。怎麼誠?不欺人不自欺。欺騙別人容易,欺騙自己最難。不欺騙自己,問心無愧,就是善。功夫成熟,忙的時候你心不忙,閑的時候你心不閑。元善、汝止?」
南大吉笑著說道:「謝謝先生指點。這是做學問。那麼做官上,怎麼算是良知呢?」
王陽明笑眯眯的,看著南大吉,沉默著。
南大吉笑著說道:「先生,今天這個講壇不僅弟子一對耳朵。」
王陽明看了看各位弟子,弟子們都眼含期盼。王陽明道:「做學問、做人、做官,說起來是一回事,都是修身。說修身,外人聽起來,以為是練武,不如乾脆說是修心。還是從《大學》說起吧,起點是誠意,意誠了,誠到什麼程度?誠到,白天不怕人,無愧於人,晚上不怕鬼,問心無愧。心頭乾淨,一塵不染,這個時候心頭透亮。」王陽明指指半空,「就像燦爛的陽光,但是心頭這份光明比陽光柔和,這就是我們平常說的心光。《大學》上叫作明德,我們還可以把它叫作良心。有了良心,剛才元善說過的,自然覺悟到萬物一體。萬物一體,山河大地都是你的身體,宇宙都是你的身體。那麼,張三、李四、王五、馬六,哪一個不是你的親人呢?這就是《大學》上說的親民。做官,元善,要的就是親民。一個人有了良心,自然親民,甚至看到一隻鳥也是親的。」園子里樹上的鳥嘰嘰喳喳地鳴唱著,小河裡的金魚歡快地遊盪著,王陽明繼續說道,「做官的有了良心,自然親民。元善,你到任一年多來,就是在用良心做官,橫行多年的惡霸石天祿、戴顯八,勾結強盜,包庇強盜,沒有一顆親民的心,你也不敢逮捕他們;城中府河,山陰和會稽兩個縣的界河,多年來,世家大族,爭相在河道上建造亭台樓閣,一到雨季,水流不暢,連年泛濫成災,沒有一顆親民的心,你也不敢得罪權勢,硬著手腕,拆除河道上的房屋,疏通了府河。這些,你都毅然決然地做了,這就是良心,這就是良知。以前你沒有認真琢磨過。」王陽明看著南大吉,「做官就是做良心。」王陽明看著其他弟子,「做官是修身,是親民。修身也是做官,汝止,修身是做自己的官,自己的七情六慾要管理好,怒傷肝,喜傷心,憂傷肺,思傷脾,恐傷腎。這些不良情緒,就是我們自身這個小天地中的惡霸,該逮捕的逮捕,該鎮壓的鎮壓。抑強扶弱,要和諧。師伊,你們看,修身是不是做官?」
魏良政一拍手,歡喜道:「這麼說,弟子已經做官多年了!妙哉!」
魏良器來回搓著手,自言自語道:「不才一個秀才,原來一直在做官。」
王艮會心地笑著說:「齊家、治國和平天下,都在自己身上了。」
南大吉默默點著頭,嘴裡喃喃道:「良心,良知,親民!明德,親民,至善!」南大吉問道,「照先生這麼說,做官做到親民就可以了,親民后的至善又怎麼解釋呢?」
王陽明接著說道:「有兩個解釋,一是親民做到恰如其分,是至善。從做官來說,你要除惡揚善,這便有個善惡之分。二是從修身境界上來說,是沒有善惡的,善念惡念,對修心來說,都是惡;清凈心,善惡都沒有,才是至善。」 南大吉倒吸一口氣,沉吟了一下問道:「為什麼會沒有善惡之分呢?」
有弟子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語道:「沒有善惡,還叫良知嗎?」
王陽明和弟子們一一對視后,指著園內的幾簇廣玉蘭,說道:「你們看,那一片是廣玉蘭花圃,裡面一旦夾雜有別的花草,哪怕是蘭花,我也是要拔掉的。」王陽明再指向遠處的竹林,「廣玉蘭,長在花圃里是善,生到竹林里,就成了惡,我也是要拔掉的。一竿竿修竹,青翠挺直,看著養眼。再養眼,再挺拔,再謙虛,再清節,如果長到稻田裡,再善良的庄稼人也是要把這連根拔掉的。」王陽明巡視了一遍大家,緩緩說道,「善,惡,是相對的。」
錢德洪不解地問道:「先生,這樣說,做人還好辦些,自己分不清善惡,受害的只是自己一個人。可像南府尊,他管理紹興一府八縣,若他不分善惡,豈不是是非不分,萬一放跑了惡人,冤枉了好人,豈不成了惡人?」
王陽明呵呵地笑著,說道:「良知自知。元善,你說。」
南大吉若有所思,緩緩地、鄭重地點點頭。
十天後,南大吉正式拜師成了弟子。拜師儀式結束,南大吉說道:「先生,承您的教誨,這十天工夫,弟子一直在心頭琢磨『親民』兩個字。府衙大堂,弟子改名成了親民堂。」
王陽明微微頷首,說道:「名字是個提醒。名正則言順。」
南大吉說道:「弟子明白,心裡頭功夫做到,才是名副其實。名字有了,還沒有題寫。弟子想煩勞先生題寫堂名。還想請先生再做一篇紀文,弟子打算將之刻到大堂暖閣的屏風上。」
王陽明呵呵地笑著說道:「成人之美,揚人之善,豈能推辭。」
南大吉哈哈笑著說道:「弟子不僅僅是索取,弟子還要感恩先生,感恩良知學說。卧龍山西崗的稽山書院,荒廢多年。弟子和山陰縣吳縣侯勘察多次,打算近日動工修復,不僅僅修復,還要擴建,準備新建一座明德堂和一座尊經閣。」
王陽明聞言,眼睛發亮,他一拍太師椅的扶手,道:「這太好了!」
南大吉豪爽地笑著說道:「這是一項親民舉動。將來在八縣讀書人中,選拔俊秀,府里資助食宿,一則為朝廷輸送人才,二則為八縣帶動士風,士風純良,民風自會純良。這是紹興府的自利。另外,也為先生講學提供一個講堂,讓這些外鄉求學者有個穩定的聽講場合,這也是紹興府應該做的。」
王陽明按捺住內心的激動,呵呵地笑著。良知學說就要有一個正式的發聲場合了,而且是官方的。朝廷那些老先生不喜聽良知學說,一波波的攻擊像呼嘯的北風,從北京刮到紹興。自己守孝期滿了,禮部尚書席書以及霍韜、方獻夫、黃綰連續舉薦,朝廷卻沒有絲毫起用自己的意思。這不怪他們,他們不了解良知學說。如此一來,自己反倒落得清靜,樂得在沂河苑裡逍遙自在,扶一扶被風颳倒的青竹,剔一剔侵佔廣玉蘭地盤的雜草,喂一喂沂河裡的金魚,曬一曬春日的暖陽,吹一吹夏日的涼風。這生活還催生了他的詩興,他寫道:
歸去休來歸去休,千貂不換一羊裘。
青山待我常為主,白髮從它自滿頭。
種果移花新事業,茂林修竹舊風流。
自己這個園丁的事業不僅僅是澆花種草,更是教育弟子。只是一切不強求,隨遇而安,過去是在自己的花園裡指點弟子,馬上他就可以到紹興府的書院指點學生了。學良知學說的人多了,良知學說這股風總有一天會刮到北京去。想到這兒,王陽明渾身輕快,對南大吉說道:「好!這是善政!元善,做官雖然離不了嚴刑峻法,書院卻比監獄親民,它能開發良心,能開啟良知。」
南大吉見王陽明興奮,便又開言道:「先生,弟子想請您去看看風水,選選地址。不知對此事,先生意下如何?」
王陽明答道:「元善,良心所在,必是好風水。有良心,有善政,東西南北,無處不是好風水。」
南大吉止住笑,遲疑著問道:「先生,弟子這兩次晉見先生,總是很開心,我們相視而笑,我們會心會意地笑。回去,弟子一個人獨處的時候,略一靜心,卻再也笑不起來了,回想起自己過去做學問、做人、做官,毛病太多。比如,府內有靳二府,弟子上任伊始,靳二府仗著在紹興年頭久,年齒長,很是輕視弟子,有時候存心想看弟子的笑話,有些事揣著明白裝糊塗,袖手旁觀,甚至故意設置障礙,好在弟子自己最終也能摸清楚,並公正處置。弟子憑著自己的努力,贏得了府衙上上下下的敬重。靳二府對弟子從輕視變成了敬重。可是,弟子明明知道,靳二府改變了態度,弟子明明知道,要親民,要親善身邊每一個人,知道這個理,可是對靳二府,感情上卻很難轉變過來。撇開這件事不說,弟子身上別的毛病也不少,卻從未聽先生提醒過一次。先生是不好意思提醒嗎?」靳二府是紹興府同知靳塘,正德十二年到任。
王陽明呵呵地笑出了聲,說道:「元善,我怎麼沒提醒你呢?我時時刻刻都在提醒你呀!」
南大吉愣住了,遲疑了一會兒,說道:「您讚揚弟子行善政,何曾提醒過弟子的過失?」
王陽明反問道:「我不提醒,你怎麼能知道自己有過失呢?」
南大吉疑惑道:「先生是說良知?」
王陽明說道:「我天天開口閉口,嘴上總掛著『良知』兩字。別忘了,良知自知。」
南大吉猛然醒悟,哈哈大笑起來。
南大吉笑罷,王陽明說道:「良心可以靈光閃現,良知也一樣。這是理上說。做功夫,要在事上磨鍊。理上很多人知道,事上總是很難做到。知行合一,功夫要細密,要熟練,良心穩定下來,良知才能時時起作用。」
南大吉問道:「先生,過去沒有良知學問,身上心上的過失還少些,這些日子,天天琢磨良知,怎麼覺得越學越退步呢?自覺越學過失越多。」
王陽明解答道:「人心就像鏡子一樣,過去落滿灰塵,啥也照不見。現在灰塵越來越少,鏡子越來越亮,亮到極致,灰塵是纖毫畢現,再沒辦法遁形了。古人說,知錯是賢人。反過來說呢,不少人一身毛病,卻總自我感覺良好。元善,你說你現在是退步還是進步?」
南大吉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