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榮封伯爵 老父壽終
第140章 榮封伯爵 老父壽終
餘姚的水土,是王陽明的老娘土。餘姚是王陽明的根,春花和秋葉一樣,總歸要化作泥土,回報於根的滋養。王陽明把傳授七十四位弟子良知學問,看作對老娘土的回報。
在餘姚中天閣,為弟子們講過良知學后,王陽明回到紹興。錢德洪想做王陽明的曾參,跟著王陽明來到紹興。
嘉靖元年,父親七十七歲,王陽明五十一歲。
父親的生日在正月,多年來,這是第一次趕上父親的生日這一天在家。作為長子,他要為風燭殘年的父親好好慶祝慶祝,讓父親樂和樂和。
正月初六,慶祝王華七十七歲壽誕的活動在王府院內院外隆重開幕,院門外的一方池塘上搭著戲台,紹興城裡最好的戲班子在台上唱《目連救母》。滿院子里的紅火,滿院子里的喜慶。
紹興府、山陰縣、會稽縣、餘姚縣現任府縣官員,紹興城裡的閑住鄉宦士紳,王家餘姚宗親,王家幾代姻親紛紛來拜賀。
王華一身大紅,端坐於壽堂,接受親朋好友的祝福。
前院大門以里,高搭一個彩棚,內設香案,一直空著,在等待著今天的一個重要儀式。
日近中午,壽宴快要開席。
王陽明正在廂房陪客說話,王祥進來稟報道:「老爹,鄭府尊陪著北京來的行人已經到了大門外。」王祥從江西回來后,進了縣學,成了秀才,今天他與錢德洪一起在門外迎客。
「知道了!」王陽明說著起身,朝在座的客人拱手,道了一聲,「失陪一會兒,請自便!」他趕往正房,稟告父親,並召集弟弟守儉、守章、守文。
院門外,紹興府知府鄭瓊陪著一位北京來的行人和四個校尉,在一隊鼓樂的歡送下,遠遠地走了過來。消息早就傳遍了紹興,退休吏部尚書王華的兒子、現任兩京兵部尚書王陽明被封為新建伯了。紹興城數千年來,人才濟濟,從來不缺讀書人,從來不缺做官的人,不過,父子兩代尚書的不多,讀書人封爵為伯的更是前無古人。這是一樁盛事,是紹興城幾百年來從沒有過的稀罕事,全城轟動。
王陽明率領弟弟們迎接行人,將之引入院內。彩棚內香案已經燃起了香燭,供上了水果點心。
老壽星在家人的攙扶下,來到彩棚前接旨。
老壽星在前,王陽明跟后,知府鄭瓊、山陰縣知縣顧鐸、會稽縣知縣高世魁、餘姚縣知縣丘養浩等官,跟在王陽明後頭,再后是守儉、守章、守文、正憲等。
行人展開聖旨,清了清嗓子,開讀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江西反賊剿平,地方安定,各該官員功績顯著。王守仁封新建伯,奉天翊衛推誠宣力守正文臣,特進光祿大夫柱國,還兼兩京兵部尚書,照舊參贊機務。歲支祿米一千石,三代並妻一體追封,給予誥券,子孫世世承襲。欽此!
行人宣罷聖旨,小心翼翼地把聖旨擱在香案上,轉身接過校尉託過來的兩封白銀和兩匹彩緞,放置在一旁的桌案上。
王華、王陽明等人行過三跪九叩大禮,又聽行人繼續開讀聖旨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南京吏部前尚書王華,在任勤勞王事,恭謹守正;在家課子讀書,卓有成效。父子兩代,柱國大臣。朕念勞勛,特賜羊酒,予以慰問。欽此!
王華老淚縱橫,今天這份禮物,是自己最好的生日禮物,不僅僅是生日禮物,簡直是對自己一生的總結。皇帝竟然還能想起來慰問自己。忙活一輩子圖個啥,俗話說,學好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別說出賣自己的文武藝了,自己簡直把一顆心都掏給了朝廷,結果呢,自己卻被逼退休了,雖然是被劉瑾那個惡棍逼著退休的,可自己教授過的正德皇帝,多年來連問一聲也不問。現在好了,新皇帝一句好話暖了心。這等於自己幹了一輩子,最終有了個可喜的總結。更可喜的是,兒子封了新建伯,這是文臣最高的榮耀,這是王家列祖列宗的榮耀,這也是自己的榮耀。人這一輩子還圖啥!值了!即便今天閉眼,也無怨無悔了。
王陽明很平靜,沒有喜沒有悲。雖然剛剛聽宣聖旨時,聽到自己成為新建伯,多少有些心動,是呀,功名誰都喜歡,但是功名得名正言順,公明公正公平,才是真功名。這段時間,曾經一起參與平叛的官佐來信訴說自己的遭遇,他們都是被自己動員上戰場的,戰場上出生入死,最後死裡逃生,一起喝過慶功酒,一心等候著封賞,等來的卻是處罰。除了伍文定安穩陞官了,其他人呢,有的雖然陞官了,卻先升后罰,是假升真罰,有的壓根沒有升賞。二等功、三等功大多被從軍功冊上刪掉了;一等功這十來個人,兩位御史伍希儒和謝源被罷官了,邢珣、徐璉當了一年參政被罷官了,撫州知府陳槐升副使后被削職為民,饒州知府曾玙和建昌知府林珹在知府任上被罷了官。戴德孺回家守孝了,周朝佐沒升沒降還在知府任上。跟著自己出生入死的龍光、雷濟、蕭庾、黃表沒有得到絲毫的獎賞,冀元亨被冤死了,那些死難的人呢?死了就死了,連個說法也沒有!好處都讓自己落了,這頂新建伯的桂冠像一個鐵帽子,戴上會壓頭的。
行人把聖旨一一交給王華和王陽明,馬上迴轉身後退,面向王華和王陽明,磕頭祝賀,口稱:「下官給爵爺磕頭了!」
知府和知縣等官再次跪下磕頭,齊聲祝賀道:「給爵爺磕頭了!」
行人、知府、知縣等,被讓進了壽堂,壽宴開始了。
伯的爵位太尊貴了,退休的紹興各級官員、七品行人、四品知府、七品知縣已經沒有資格和新建伯老爺同桌喝酒了。主桌上只有兩位新建伯,王華主座,王陽明陪坐在下首,小新建伯侍候著老新建伯喝酒。
王華剛才的激動已經平復。王陽明起身,侍立在父親的左側,給父親斟酒,輕輕地斟上三杯。王華飲下三杯酒,指著座位吩咐道:「伯安,你坐下。」
王陽明坐回到座位上,靜靜地看著父親。
王華平靜地說道:「伯安,你不在家的時候,有客人來勸我學神仙,我當時告訴來人,人生天地間的快樂,正是因為內有父母、兄弟、妻子兒女、宗族親情,外有君臣、朋友、親戚情誼,這是天倫之樂。」王華說著,一臉的知足,一臉的陶醉,一臉的天真,像個小孩子,「拋棄親情人情,躲到深山絕谷,不食人間煙火,這與死人又有什麼兩樣!聖賢學問,講究清心寡欲,講究氣定神閑,講究生死有命,既然生死在天,就不必要擔心生死,不擔心生死,安然享受天命,又何必羨慕神仙呢?你說是不是,伯安?」
王陽明鄭重地說道:「大人教訓得是。人想學神仙,正是因為看不透生死,貪生怕死。脫離了人道,即使活上一萬年,也和木石沒有什麼兩樣。」王陽明說完,又起身來到父親身旁,給父親斟酒。 王華飲下一杯酒,道:「伯安,你坐。」待兒子坐下,他繼續開講,「你在南贛剿匪,爬深山,鑽老林,頂著暑氣,冒著瘴氣,連年累月,我擔心你身體吃不消。可是,守土一方,安定地方,這是做臣子的職責,既然是職責,這就是兒子的使命,我就不能再為你擔心。禍害了幾十年的土匪,被兒子肅清了,幾十萬人口,能過上安生日子,我為兒子自豪。一個人一輩子,有這些,已經不算碌碌無為了。我等著你回家團聚,可是又讓你碰上寧府叛亂,我們父子的性格,大是大非面前,君臣大義,一定是捨生取義。我為你擔心,想著這次怕是沒有生還的指望了。後來接到家信,知道你在組織義軍,為父為你憂心。宸濠反心,已非一日,官場人人皆知。為防備這場災難,我早在上虞山中買有田產。事到臨頭,兒子在江西平叛,我只能安住城裡,幫助穩定人心。事成,功在社稷,功在千秋,一旦失敗,伯安,」王華臉色凝重起來,「我們王家就是滅族大禍呀!」王華停頓下來,緩緩地舉杯,一飲而盡,「想不到,我的兒子平叛成功了,這本來是意外的遭遇,最終卻變成意外的奇功。」王陽明再起身給父親斟酒。王華又待兒子回位,繼續道,「伯安,既然是意外,也是天意。這是我王家列祖列宗祖德深厚呀。有意外的奇功,就有意外的奇冤大辱。先帝南巡,傳言洶洶,說我兒是叛黨。紹興城裡,滿城風雨,無賴光棍,尋釁鬧事,欺辱到了家門口。整整兩年呀!伯安!沾上叛黨,大逆不道,沒有絲毫生的希望呀!」王華停頓下來。
王陽明起身,凄然說道:「兒子不孝,連累了父親大人!」
王華輕輕擺著手,招呼兒子坐下,說道:「人世人情,古來如此。伯安,臨危不懼,檢驗人的功夫;臨辱不驚,同樣檢驗人的功夫。是禍躲不過,只能順天聽命。這正是我兒修養自身的機會。伯安,我們父子團聚,為父已是喜出望外了。皇恩浩蕩,我兒賜封新建伯,這已經是文臣的極限了。伯安,高爵厚祿,人人都說榮耀,我能說不榮耀?但是,先賢早就提醒過,盛極往往是衰敗的開始,榮耀總是和隱患一起到來。今天,你為王家光耀了門庭,但是,我的擔心絲毫沒有減輕呀。伯安,父親老了,平安是最大的福呀!」
王華端起酒杯,一點點地細品著。王陽明再起身,被王華擺手制止了。王華放下酒杯,說道:「伯安我兒,我為你今後的路擔心。你看看這酒桌,滿屋子滿院子的人,熱熱鬧鬧,我們酒桌上卻只有我們父子倆,這叫什麼?高處不勝寒呀!伯的爵位超過所有官品,一下子超過了過去資格比你老的長官、耆老,超過了過去與你資歷平等的同官同僚。世上聖賢少凡人多,不嫉賢妒能的人少之又少。官場上,人們寧願扶持弱者。你再謙虛也難呀,平叛大功在這兒擺著,再謙虛也謙虛不下去。」王華蹙著眉,「如果你只是個武將,沒有學問,官場還好相處。偏偏你又講說良知學。你是我兒子,你否定我,你超過我,我高興。但是,別的老先生,一輩子靠著朱子學問安身立命,享受榮華富貴,承認你的良知學問,就等於否定了自己的幾十年。人心險惡,嫉妒你,就會攻擊你。攻擊的借口,可以隨口就來,你剿匪平叛,喜歡用疑兵詐兵,這些人會攻擊你不真誠,做人虛偽。伯安,」王華和兒子對視著,一字一頓地說道,「戒滿,知足;戒狂,知止!」
王陽明起身,對著父親,跪了下來,他雙手捧著一杯酒,從左向右,輕輕地潑在地面上,道:「父親大人的教誨,兒將時刻銘記在心!」
正月初十,王陽明陪父親吃過早飯後,一份文稿,遞給父親,是《辭封爵普恩賞以彰國典疏》。王華抬頭看了一眼兒子后,不動聲色地瀏覽起奏疏稿。看了幾眼,他感嘆道:「父親老了,眼花了。伯安!」說著把文稿還給了兒子。
王陽明接過文稿道:「父親大人,江西平叛,朝廷有明文,事後要論功行賞,只是賞罰不明。安慶守城有封賞,南京守城有封賞,江西有功人員太多,封賞太少,御史謝源、伍希儒來信說,軍功冊被刪減過半。軍功冊上的軍功,是能寫到書面上的軍功,不少執行兒子運謀用計的幕後功臣,連命都搭上了,卻沒辦法寫到軍功冊上。即便軍功冊上這些沒有被刪除的有功人員,有的名為賞功,實為處罰。幾萬人的義軍,立功人員有:協謀御史兩人,領哨官十人,分哨官十一人,隨哨官四十六人,協謀鄉官十二人,戴罪立功官員十七人,參戰軍兵民壯一萬四千二百四十三人,這些人,有衝鋒陷陣的,有埋伏截殺的,有打破城池的,有追殺殘匪的,但是,大賞卻只有兒子和伍文定兩個人。幾萬人的戰績,一萬多人的軍功,被兒子一人獨享,既賞兩京兵部尚書,已經是沒有先例的榮耀了,又賞新建伯。兒子這是貪天之功,這是冒人之功,這是掩人之善。兒子戴不起新建伯這頂帽子,兒子寧願不要這個新建伯,也要為這些有功不賞、有功被罰的人爭取封賞。雖然為國救難盡忠是每個臣子的責任,但是賞罰分明,也是朝廷的職責。否則,兒子難以心安理得。」
王華靜靜地聽完,輕輕點點頭,說道:「伯安,你說得對!古代有三辭封爵的先例。能不能辭掉先不管,有功不賞,是要爭取。那麼多人跟著你出生入死,有功不賞,你對不起人家。我們家,能封伯是榮耀,不封伯,更安閑。兵部尚書已經不低了。官不能做到頂,福不能享盡,要給別人留餘地,要為兒孫惜福留福。我支持你,盡人事聽天命吧!」
王陽明當天派人上京遞送奏疏。
王華最高興的是兒子平安回來了,可以父子團聚。在南京吏部尚書任上退休,也算一生榮耀;他古稀之年,還能像老萊子那樣,承歡百歲老娘的膝下,侍候老娘,為她送終;大兒子兵部尚書,功成名就,二兒子國子監太學生,三兒、四兒都是府學秀才;孫子正憲十五歲,已經頂著錦衣衛副千戶的官銜,開始領俸祿了。雖然正憲不是親骨血,卻因為有了這個孫子招引,二兒子守儉得了個兒子。人生還圖啥!知足了。
王華早早交代過兒子,二月是自己的大限,他該走了。
二月初八這天,王華要求把自己的床鋪搬到正房客廳,說是為了方便與親戚故舊話別。王陽明、守儉、守章、守文,與妹妹守讓,母親趙夫人、楊姨娘一直守在床鋪前。徐愛是獨生子,王守讓寡居后,王華既愛女兒,又愛女婿,就在自家院子外另蓋一處宅子,把親家母和親家公從餘姚接來一起照看。為了幫徐家延續香火,他為親家公續了一房姨娘,徐愛得了一個弟弟。這也是王華的功德。現在他已是內外圓滿,沒有遺憾。
二月十二這天上午,王華對床前的王陽明平靜地輕緩地說道:「伯安,帶好弟妹,我要走了!」
正在這時,一個家人進來,向王陽明稟報道:「老爹,北京行人司使者到了門外。」
王華睜開眼,吩咐道:「伯安,別廢了禮節。你們去迎接吧。」
王陽明看著父親,見父親臉上是淡淡的笑,便起身招呼三個弟弟,出門迎客。
院子里很快擺好了香案。行人送來了吏部的正式封爵文書和綉有麒麟補子的新建伯官服。
接旨儀式結束,王陽明快步回到父親床前,跪到床前,趴在父親耳邊輕聲稟告道:「父親大人,兒子回來了。」
王華睜開眼問道:「禮成了?」
王陽明答道:「成了。」
王華臉上現出細微的笑意,他輕輕說道:「禮成就好。我一生,知足了;後事,別鋪張。我走了!」
王陽明靜靜地注視著父親,過了一會兒,不見再有動靜,他伸手在父親鼻孔前探了探,沒有了氣息。
王陽明起身,對趙夫人輕輕說道:「娘,父親大人走了,很安詳!」趙夫人淚如雨下,只是點點頭。點著頭的趙夫人好像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只見她兩掌向上一揚,嘴一張,就要號啕大哭。王陽明勸道:「娘,現在不是哭的時候。」王陽明兩手招呼著周圍的弟、妹、妻子、兄弟媳婦,說道:「都不要哭!我們給父親換上新冕服,收拾停當,再發喪。」
屋子裡一片寂靜,只聽到給王華穿衣服的窸窸窣窣的聲音。
一切布置穩妥,王陽明跪到父親床前,一聲號啕,背過氣去。屋子裡響起了孝男孝女的哭號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