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通天岩前 揭示良知
第136章 通天岩前 揭示良知
六月初,稻熟開鐮,新谷入倉,民心思穩。江西的局勢穩定了下來。
王陽明動身前往贛州。順著贛江,一路上,見山朝山,遇廟拜廟,隨口吟詩,隨手為文。十八日,他到吉安,游青原山,在凈居寺,題寫了「曹洞宗派」的匾額。離開吉安前,王陽明本著誠信待人的原則,為劉養正過世的母親題寫了墓誌,劉養正已死在獻俘的路上。船到泰和縣,王陽明與在家休假的吏部侍郎羅欽順討論學問,解釋古本《大學》的完整性。羅欽順認為王陽明對「格物致知」的解釋是顧內不顧外,王陽明解釋說心無內外。
王陽明兼任著南贛等處地方提督都御史,到了贛州,他一邊督促文化教育,一邊檢閱軍士民壯。在巡撫衙門東側的射圃,他舉辦了贛州第二屆童子歌詩大賽。在大校場,他教授贛州衛軍人演練陣法。
嶺北道兵備副使王度、現任贛州知府盛茂、贛州衛指揮使余恩、贛州府同知夏克義、贛縣知縣宋瑢,陪著王陽明在大校場巡視。軍人操演時,王陽明對余恩說道:「余揮使,經過剿匪和平叛兩次戰爭的磨鍊,贛州衛軍人的素質提高很快。素質是演習出來的,要保持素質,不能懈怠。」
余恩抱拳道:「卑職遵命!不過,卑職也多一句嘴,王都堂,南贛和江西,在您的治理下,強盜銷聲匿跡,大山裡土匪不見蹤影。傳聞過去的土匪互相告誡,有王都老爺在南贛一天,他們就是冤死憋死餓死也不再上山當強盜了。卑職大膽說一句,有王都堂在南贛坐鎮,我們贛州衛怕是一時半會兒沒仗可打了。」
王陽明眼含深意地看著余恩,沉默了一會兒,道:「本院還沒那麼大的本事。余揮使,軍備軍備,最好的狀態是備而不用。備而不用可以,用而無備,就是失職。」王陽明巡視一下眾人,道,「王兵憲、盛府台、夏二府、宋縣侯,現在是農忙季節,一過農忙,各縣民壯還要繼續輪班集中到贛州操練。王兵憲,留心選拔各縣的勇士,以備不時之需。」
王度、盛茂、夏克義、宋瑢一起應道:「卑職遵命!」
盛茂,浙江嘉興人,正德三年進士,字景名,號愛松。夏克義,應天府句容縣人,字宜之,舉人出身。
王陽明到贛州后,求學的秀才、舉人、進士逐漸會聚到了贛州。鄒守益、陳九川、黃宏綱、歐陽德、夏良勝、周仲、劉魁、劉寅、王學益等,都來到了射圃。
晚飯後,在巡撫衙門後堂東側的思歸軒,王陽明和各位弟子討論學問。鄒守益小聲說道:「先生,學生聽王兵憲說,這些天,大校場周圍總有幾個北方人鬼鬼祟祟地在偷窺。據王兵憲側面了解,好像是江某人派來的偵探,他們要偵探監視先生的行蹤。江某人、許某人用心險惡,先生不得不防呀。」
王陽明聽完輕輕點點頭,沒有言語。
陳九川接著說道:「先生,南京有消息傳來,這些人總在聖上跟前造您的謠言,說先生派冀元亨進出王府勾結叛賊,說南昌城破之日先生縱兵燒殺,還說……算了,不說這些了。先生,南贛是您用兵的地方,您現在留在這裡,會不會給這些人留下更多的話柄?」陳九川去年春天在北京諫阻正德皇帝南巡,在午門被罰跪五天,遭廷杖后被削職為民。
王陽明搖著手中的扇子,靜靜地聽著,臉上掛著淡淡的笑。
夏良勝見王陽明無動於衷,也開口了:「先生,前天弟子見盛府尊,他也在為先生擔心。弟子以為,先生還是回南昌好,免得給人留下口實。」夏良勝是建昌府南城人,字子中,與盛茂是同年進士,去年春天在北京以吏部員外郎的身份諫阻正德南巡,結局和陳九川一樣,現在也是老百姓一個。
王陽明停下手中搖著的扇子,緩聲說道:「謙之、惟溶、子中,你們說這些,我也有所耳聞。」王陽明對王學益說道,「虞卿,後堂書案上有一首新詩,你去拿過來。」王學益,安福縣人,舉人,字虞卿。
王陽明繼續說道:「謙虛是好,謹慎過度就變成了拘謹,謹小慎微過度就變成畏首畏尾。拘謹和畏縮,就不是光明正大。心存畏懼!要驅散心中的畏懼。無私就沒有畏懼。無私就是心安放得中正,不偏不倚。」王陽明接過王學益拿過來的詩稿,讓人傳看。詩名為《啾啾吟》:
知者不惑仁不憂,君胡戚戚眉雙愁?
信步行來皆坦道,憑天判下非人謀。
用之則行舍即休,此身浩蕩浮虛舟。
丈夫落落掀天地,豈顧束縛如窮囚!
……
弟子們傳看著,劉寅和劉魁兩個人甚至念念有詞。
王陽明道:「彥亮、煥吾,各位,這首詩就是我對你們疑慮的答案。這首詩,起頭第一個字,是知。一個人有了這個知,就沒有了疑惑,沒有了憂愁,自然不管路高路低,便都是康庄大道。就像惟溶、子中,過去在朝做官,就一心做好官,眼下暫時無官為民,就安心當百姓。心胸開闊,頂天立地。這用煥吾的表字解釋,是身心宇宙通體光明,也是彥亮這個表字的意思。每個人的名字都是修學的法門。法門就是鑰匙,能打開心鎖,心鎖一開,就是身心光明,就是個知。」
劉寅,字彥亮,南安府大餘人,正德九年進士,刑部郎中辭職,在家奉養父親。劉魁,字煥吾,泰和縣人,正德二年舉人。
弟子們有的驚喜,有的愣神。
鄒守益驚喜道:「先生,您說的這是《孟子》說的良知呀!《孟子》說,不思而知,不慮而得,不學而能。」
王陽明道:「孟子說的是孟子的,我們要找到自己的良心和良知。這些不學而能嗎?」
鄒守益問道:「怎麼學呢?」
弟子們個個眼含期望地看著王陽明。
這時,一個親兵小跑進來回稟道:「啟稟都老爺,有聖旨到,行人老爺已到提督軍務大牌坊下。」
王陽明對弟子們說道:「改天與你們詳說。」
行人送來的是欽差、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太師、鎮國公朱壽的大將軍鈞帖,要求王陽明重新上平叛奏章。去年七月三十上奏的捷音疏,距今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年,這個時候要求重上捷音疏,為了什麼?
王陽明人在江西,一直憂心著滯留南京的正德皇帝。宣府、延綏、大同、遼東四鎮的幾萬精兵滯留在南京,北部邊防空虛,韃靼軍隊正在肆無忌憚地侵略燒殺。皇帝不回去怎麼行!去年,皇帝、張忠、許泰阻止王陽明獻俘,目的只有一個——戰功。有了戰功,聖上應該會班師回朝吧?皇帝歸位,天下太平。王陽明在原捷音疏立功人員名單中,補上朱壽大將軍、江彬副將軍、許泰副將軍、劉暉都督、張永、張忠、隨駕的司禮監太監魏彬、隨駕的兵部侍郎王憲等,於七月十七上奏《重上捷音疏》。
冀元亨的冤案一直壓在王陽明心頭。張忠和許泰都如願以償拿到了平叛戰功,應該不會再糾纏冀元亨了吧?王陽明給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發去公文,解釋冀元亨進出寧王府的詳細緣由。
江西平靜了,接到新上捷音疏的聖上應該回京了吧!冀元亨的事情也該了結了吧!現在可以舒心地到通天岩下享受清閑了。通天岩下,避暑是享受,喝酒是享受,講學也是享受。
中秋節這一天,王陽明在通天岩前的樹下開設了講壇,道、府、縣三級官員王度、盛茂、夏克義、宋瑢等,弟子鄒守益、陳九川、歐陽德、夏良勝、劉魁、劉寅、王學益、周仲等圍坐在王陽明周圍。
夏天的暑熱已經消退,經過一個夏季炎熱的孕育,樹上各種各樣的果實飄散著成熟后的淡淡清香,習習的秋風輕拂。秋天是一個收穫的季節,秋天是一個宜人的季節。秋天果實富足,山林中的大小飛鳥吃飽喝足后,也暫停了往日嘰嘰喳喳的喧鬧。通天岩周圍是寧靜的。
王陽明目光柔和地巡視著面前的聽眾,與每雙眼睛對視。王陽明的目光像陽光一樣溫暖,卻比陽光柔和,比陽光溫潤,比陽光慈愛;像月光一樣清涼,卻比月光清明。王陽明的眼神是清澈深邃的,王陽明的身心是寧靜的,身心的寧靜融入了山林中的寧靜和安詳。整個講壇一片舒適的寧靜和安詳。
寧靜中,王陽明輕輕地撥一下琴弦,問道:「大家聽到了什麼,謙之?」
鄒守益答:「琴聲。」
王陽明不置可否,等琴聲消逝,王陽明再問道:「現在再聽聽,聽到了什麼,謙之?」
鄒守益側耳聽聽,搖搖頭,道:「先生,什麼也聽不到。」
王陽明笑眯眯地問道:「謙之,你是怎麼知道什麼也聽不到的?」
鄒守益愣了一下,搖搖頭。
王陽明舉起右手,問道:「大家看這裡,惟溶,看到了什麼?」
陳九川說道:「看到了先生的右手。」
王陽明把右手背到身後,問道:「惟溶,現在看到什麼了?」
陳九川說道:「什麼也沒看到,先生。」
王陽明再舉起右手,笑眯眯地問道:「大家都閉上眼。惟溶,現在看到了什麼?」
陳九川閉著眼道:「先生,什麼也看不到。」
王陽明問道:「你怎麼知道什麼也看不到?惟溶,看到黑暗沒有?」
陳九川回答道:「除了黑暗,什麼也看不到。」
王陽明道:「大家睜開眼,跟前有茶杯的,把茶杯舉至鼻前聞一聞。煥吾,聞到了什麼?是茶香對不對?好,放下茶杯,再聞聞,聞到了什麼,煥吾?」
劉魁遲疑著說道:「先生,聞到了樹上的果香。」
王陽明笑著說道:「捂上鼻子,再聞聞,聞到什麼了?」 劉魁說道:「先生,什麼也聞不到。」
王陽明笑眯眯地說道:「煥吾,你怎麼知道什麼也聞不到?實際上你聞到了,只是聞到沒什麼味道。惟溶,你閉著眼也能看到,只是看到的是黑暗。謙之,沒有琴聲,並不等於什麼也沒聽到,你聽到了靜,是不是?」
劉魁、陳九川、鄒守益,各自點著頭,大家紛紛點頭。
王陽明繼續說道:「同樣道理,我們晚上睡覺,即便我們睡得再熟,有蚊子叮咬,我們睡著覺也會伸手趕蚊子;睡得再熟,有人一喊,我們也會醒來。我們每人都能聽、能聞、能看、能品味、能知覺。這種能力是天生的。我把這個能力叫作知。今天,我們就講這個知。謙之,我那首《啾啾吟》第一句還記得嗎?」
鄒守益應道:「知者不惑仁不憂。」
王陽明笑著點點頭,說道:「知者不惑,詩句里的知,是沒有任何疑惑的知,我們叫它良知;剛才我說的每個人天生能聞、能聽、能看、能覺的知,每個人都有,但是並非每個人都能用得來。舉個簡單的例子,有的人天生敏感,睡覺的時候有風吹草動,立刻就能察覺;有的人天生遲鈍,睡著了雷打不動。這是為什麼?宜之!」
夏克義說道:「先生,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有聰明的,有愚蠢的。」
王陽明說道:「表面看,人分聰明和愚笨,實際上每個人都有天生的知。就拿蠢笨的人來說,我舉個戰爭的例子,過去江西的土匪怕湖廣的土兵,怕兩廣的狼兵,就是不怕江西本地兵。江西兵笨嗎?賞罰不明的時候是笨;軍法從事的時候,還笨嗎?」王陽明看向王度、夏克義和宋瑢。
王度、夏克義、宋瑢,這三位參加過戰爭的人個個點頭。
王陽明繼續說道:「再膽小的人,有時候也能迸發出來驚人的勇氣;再愚笨的人,靈光一現的時候,也有出人意料的智慧。佛家把這分析得很明白了。佛家說,天生的知,隨著人的出生,被遮上了無明。我們儒家不去討論這個問題,只直截了當地說學習,學習就為了開發天生的知。天生的知被開發出來,就成了良知,就成了大智慧,寫詩作文,下筆如有神;領兵打仗,運籌帷幄,從容自若。心,有人心和道心。人心雜念太多,雜念一多,就像鏡子上落上了灰塵;道心就是天理。要恢復良知,就要從人心回到道心。謙之問過,怎麼恢復良知。」
王陽明看向鄒守益。
王陽明繼續說道:「《大學》說的『明德』,就是道心,明德的作用就是良知。恢復明德的功夫關鍵在誠意。」
鄒守益有些疑惑,問道:「先生不是說過關鍵在格物致知嗎?」
王陽明說:「格物,是誠意的功夫。格物、致知、誠意、正心,可以說是一回事。我們今天就從『誠意』說起。我平常反對訓詁,是反對鑽到故紙堆里出不來,不是絕對反對。『意』字,心上音。既然是心上有聲音,聲音是聽來的,耳朵能聽,心能聽。」王陽明說著,撥拉一下琴弦,看著鄒守益,問道,「謙之,說說這個琴聲!」
鄒守益沉吟一下,說道:「先生撥了一下琴弦,我就想,今天怎麼回事,以前先生開講前都要撫琴一曲,幫助大家靜心。今天為啥沒撫琴,只是撥了一下。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王陽明笑著說道:「大家看,我只是撥了一下琴弦,就引得謙之滿腦子聯想。任由你想下去,都能寫一篇文章了。這就是我們平常的人心。惟溶,你說說。」
陳九川吸取了鄒守益的教訓,簡單回答道:「只聽到先生撥琴弦的聲音。」
王陽明笑著說道:「惟溶就比謙之雜念少一些。從一篇文章,或者說一堆思緒簡化到了一個概念,就是琴聲。」
王陽明說著,再撥一下琴弦,問道:「煥吾,聽到了什麼?」
劉魁立即說道:「琴聲。」
王陽明再問道:「彥亮,聽到了什麼?」
劉寅答道:「琴聲。」
王陽明一直笑著,不置可否,問道:「謙之?」
鄒守益隨口答道:「聲音。」
王陽明點著頭,說道:「好,雜念又少了一些。謙之的心已能做一些主了,不被聲音牽引著跑了。從剛才的琴聲簡化到了聲音。這是進步,但是還要簡化。」王陽明說著,再撥一下琴弦,問道,「惟貞,聽到了什麼?」
王度遲疑著,最後說道:「聽到了音,王都堂。」
王陽明呵呵笑著說道:「惟貞雜念還多。謙之?」
鄒守益說道:「聽到了靜,先生。」
王陽明呵呵笑著說道:「說到靜,在滁州以前,我教人靜坐,結果不少人落入枯靜中,喜靜不喜動,就像山中有的和尚,被空拴住了。後來到南京,我教人日常省察。初級功夫,是教人省察善惡對錯;再進一步,要省察念頭;功夫再精進,就要省察動靜。心定的話,是沒有動靜可分的。」王陽明又撥了一下琴弦,繼續說道,「心靜以後,琴聲一起,你的心就像平靜的湖面,盪起輕輕的漣漪,能很快平復;心定后,連漣漪也不會起了。這些知道嗎,惟溶?」
陳九川點點頭。
王陽明繼續說道:「知道不算,要真做到才算數。知行要合一。能做到嗎,惟溶?」
陳九川搖搖頭。
王陽明繼續說道:「沒有體驗過就難以理解。關鍵是做功夫,從誠意做起,從一個音做起。最後要能做到,不是沒有聲音,是心不為聲音所動,音沒有了,能聽到音的我也沒有了,全消失了,只剩一個明明白白的覺知;繼續用功:啊,身心消失了,佛家叫作空,儒家叫作『渾然與物同體』,這覺知,這空,這渾然與物同體,就是智慧。」
所有人都凝神聽著。
王陽明繼續說道:「這個智慧還不是良知。剛才說,山裡有和尚被空拴住了,身心空了,山河大地空了,爹娘空了,連走路也空飄飄的。一旦守著個空,一輩子就空過了。到了空,還要繼續用功。用功到空也沒了。空也沒有了,那有什麼?就剩下一個覺知,這個覺知就是我們這個身心,身心就是宇宙,宇宙就是這個覺知,覺知和身心宇宙是一體的,這就是一心,這就是一,說一,說一心,都不恰當,就是一個存在。良知徹底恢復了,這個存在就是良知。這個良知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為什麼說突然?突然覺了,突然空了,突然良知恢復了,為什麼?因為這個良知不是我們想能想出來的,這個時候,我們的心已經失去了作用,我們的心中既沒有有也沒有空,沒有了概念,沒有了思維,沒有了念頭,沒有了動靜,一塵不染,一絲不掛,所以說突然。良知是心的作用,心沒有死寂。這個時候,身心逍遙自在,人情味更濃了,這就叫作,走在花叢里,片葉不沾身。一點也不世俗,一點也不市儈,是純凈的人情味。」
王陽明突然停住話頭,兩手撫上琴弦,恬靜地笑著,眼帘微垂,一曲《高山流水》從琴弦上潺潺淙淙流淌出來。
琴聲結束,王陽明發覺鄒守益眼中的困惑,說道:「看來我說的良知還沒有找到知音。下面是良知問答時間,謙之!」
鄒守益問道:「先生,來南京之前,您是教人靜坐,來南京之後是教人省察克制。剛才您說要恢復良知,我覺得靜坐穩妥,只要不死守空寂。不知道這樣理解對不對?」
王陽明說道:「對。恢復良知的說法,容易引起歧義,一旦碰到自以為是的人,可能誤把人情做人性,可能誤把知識做良知。所以,恢復良知這個說法,不如說『致良知』。致良知的核心是誠意,一個誠字,不含一點私意,不含一點雜質,就像剛才說的那個乾乾淨淨的鏡子。入手功夫是制心一處。怎麼制心一處?最簡單的辦法,可以是數息,就是觀察呼吸的出入。把注意力專註在鼻頭風門,功夫成熟,身心可以脫落。」
陳九川問道:「先生,弟子靜坐的時候,看到光,看到鬼神,有人說看到光,就是有功德。弟子心中不敢肯定,請先生開示。」
王陽明不再笑了,嚴肅地說道:「空掉一切,才是智慧。再好看的光都要空掉,功德也要空掉。」
劉魁問道:「先生,您剛才不是反對山中有些和尚的空嗎?」
王陽明說道:「空,也要空掉。良知無知,無知就是良知。人人都有良知。我們首先要相信自己有良知。如果相信我,照著我的方法實踐,持之以恆,一定有恍然大悟的時刻。第一次可能是無意闖進去的,多實踐幾次,慢慢就摸熟了門徑,可以自由進入。功夫熟練,時時刻刻就在這個狀態中。以前不知道,現在說給你們,知道了就立刻行,知行要合一。」
一直沒有開口的盛茂這時問道:「王都堂,下官有一事不明,恢復了良知,是不是意味著就成了聖人?傳聞聖人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是不是真的?」
王陽明呵呵笑著,對盛茂道:「景名,聖人無所不知,也只是知道人心怎樣變良知,知道人心什麼樣,知道良知什麼樣。要說無所不能,」王陽明指著前方的一棵香樟樹說道,「讓良知用這棵樹做成一套傢具,恐怕還不一定比一個普通的木匠做得好。良知只是智慧,不是技術。」
王陽明說著,手撫琴弦,一曲《落雁平沙》傳出,飄揚在通天岩前的山林間。
秋天是個好季節,仲秋是秋季最好的一個月,今年的秋天好上加好,閏八月。秋天裡,通天岩成了良知的講壇,成了鄒守益、陳九川、黃宏綱、何廷仁、劉魁、劉寅、夏良勝、王學益等弟子習練良知的樂園,成了王陽明傳播良知學的樂園。
三月在九華山,與柯喬、江學曾、陶宗道一起遊覽化城寺時,看到化城寺西邊地勢平坦開闊,王陽明便盤算著要在那裡建一所書院;遊覽廬山白鹿洞書院時,王陽明心知,書院應該是自己今後的歸宿。為什麼?學做聖賢幾十年,總算摸著了門道,摸出一個良知。摸索出良知來有什麼用?孔聖人想用良知來置換治國者頭腦中的惡知,來仁行天下。最初,他在魯國碰了一鼻子灰,到衛國又碰上了軟釘子,十幾年時間,他周遊列國,一無所獲。孟子接過孔子的衣缽,到各國向諸侯們宣傳仁義,也並不比孔子收穫更多。倒是朱文公,碰上了同姓的太祖爺,一肚子學問被一股腦地推廣到了全天下。王陽明既替孔子和孟子遺憾,他們的學問沒有得到大的推廣,又替天下讀書人遺憾,遺憾他們跟著朱文公將錯就錯,一個「格物致知」,堵住了讀書人見識良知的門路。從十幾年的經歷看,自己一直以來孜孜追求的勸善君上的人生追求,碰上了當今聖上,不僅不能絲毫勸善,反倒落得自己一身的病痛和蒙受如此大的不白之冤。勸善聖上難,善治江西也不容易,自己渾身是鐵,又能打幾根釘?要最大化地勸善天下,開壇講學是最好的途徑,通過講學,自己心中良知的光明,可以像星星之火,勢成燎原,引燃天下人的良知。
秋天的林間,枝頭綴滿累累的果實,柿子紅得鮮艷,石榴鼓得飽滿,葡萄晶瑩剔透,橘子、橙子黃澄澄的,山楂就像滿天歡快的小星星。果實熟了,自己學問成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