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以智報怨 挫損凶焰
第132章 以智報怨 挫損凶焰
冬至是南昌人的很重要的節日,這一天,窮人家也好,富人家也罷,都要祭祖。富人家全族成年男人集中於家族祠堂,給老祖宗磕頭燒紙;窮人小戶人家蓋不起祠堂,有祖墳的就到祖墳,給祖宗墳頭上添幾捧新土;窮得沒有根的人,也要到永和門外公墓園裡給先人點幾張紙錢;行商、逃荒、躲債流落在南昌的外地人,沒有墳頭燒紙,只好在城裡十字街頭,趁夜深人靜,在地上畫個半圓圈,算是給先人畫個臨時旅館,在臨時旅館里燒上幾個錫箔大元寶,手頭寬綽的人,還要祭奠幾杯水酒,供上一碗湯圓。
今年的冬至,比往年更顯沉重。旱災要人命,鄱陽湖裡有跟了朱宸濠的幾萬亡魂,南昌城頭遊盪著被京軍和邊軍枉殺的成百上千的冤魂。這些亡魂和冤魂幾乎與南昌所有家庭都有瓜葛。這一天,南昌城內城外,家家有哭聲,大街小巷一股股陰風卷揚著一片片的紙錢,不時會有噼噼啪啪的鞭炮聲飄出。
動靜最大的是鐵柱宮。巡撫率領三司衙門,在鐵柱宮組織全宮道士給在平叛戰爭中死難的忠臣義士舉行超度儀式。靈棚里,孫燧、許逵、黃宏、馬思聰的木主排在正中間,有名有姓的死難義士的名字排滿了兩塊大木牌。
繩金塔、普賢寺、永寧寺等所有的寺廟,冬至這天,都要洪鐘長鳴,接受各家孝子賢孫為先人的祈福活動。
全城各個角落,到處都有京軍和邊軍,消息靈通的人正傳播著一個消息,布政司冬至有擁軍活動,衙門會在各街頭巷尾擺設免費香燭紙錢,憑著京軍和邊軍的遮陽帽,可以領取三炷香、兩支白蠟和三份紙錢。於是,京軍和邊軍,趕在冬至晚上,在各個十字街頭,排著長隊等候,要在街口給祖宗畫圈燒紙。
過了冬至,謾罵王陽明的軍歌沒人唱了,街頭哼哼的多是北方宣府、大同、延綏、遼東和北京的思鄉小調:
……
十一月里雪花飛,
孟姜女萬里送寒衣。
……
十二月里忙過年,
殺豬宰羊鬧喧天。
別人家小兩口多親熱,
孟姜女想漢子又空等一年。
家鄉小調加劇了思鄉情,南昌的湯圓,京軍和邊軍吃不慣,他們想吃北方人的扁食,想睡北方熱乎乎的土炕,想聽兒女奶聲奶氣甜甜地叫一聲爹,想給白髮蒼蒼的爹娘磕幾個頭……
張永到南昌后,張忠的囂張氣焰息了不少,可是許泰是邊軍,是爵爺,他只接受邊軍軍頭江彬的號令,而江彬這個時候遠在千里之外的運河上護駕呢。邊軍竟然不再罵王陽明了,邊軍竟然這麼快就想著班師回朝。過去,許泰一直受人管制,今天難得天高皇帝遠,難得江彬不在眼前,他這是第一次當欽差,第一次當威武副將軍,幾乎成了這裡的半個皇帝。有權力就要發揮到極致,他在南昌還沒威風夠呢,沒承想自己的權威竟然遭到了王陽明的軟磨硬抗,連邊軍都快被收買了。許泰覺得應該親自出馬了,要會一會這個不把欽差當回事的讀書人。論讀書,自己甘拜下風;論武藝,自己可是武狀元!讀書人向來臭硬,不拿出來些真本事,他還真不把你當大爺。奶奶的,今天非要當他這個讀書人的大爺不可!
每月初一和十五這天,各地學校都要舉辦射箭活動。
臘月初一,應許泰的強烈要求,京邊軍和江西衙門舉辦的射箭比賽在順化門外的大校場隆重開始。南昌府學、南昌縣學、新建縣學三個學校往年在各校射圃舉辦的射箭活動統統搬到了大校場。欽差太監張永、張忠,巡按監察江西御史唐龍,三位作為皇帝的代表,尊貴地端坐在觀禮台上,既是觀禮嘉賓,又是名譽裁判。在王陽明的堅持下,江西三司衙門屬官和府縣學校學生作為東道主,各自列陣在大校場東側,京邊軍作為客軍,分別列陣在大校場西側。
在張忠和唐龍的安排下,雙方精心挑選過的低級軍官和秀才們,兩兩編組,已經進行了捉對比賽,成績自然是軍人完勝秀才。高級官員的比賽,在按察使伍文定和錦衣衛都指揮僉事馬驥、參政徐璉和左都督劉暉之間展開,成績是軍方全勝。
南昌左衛和南昌前衛兩衛軍人,都跟著朱宸濠成了叛軍,江西都司戴罪當值的各從逆軍官被監察御史唐龍斥退,這次比賽純粹成了北方軍隊和江西地方的比賽。兩軍交戰,勝敗全在於主帥。最後的決賽,是武狀元許泰點名挑戰文進士王陽明。
最後比賽的選手身份顯赫,一個是欽差、威武副將軍、左都督、安邊伯,安邊伯的爵位超越朝廷九品十八階所有官階,左都督是正一品;一個是都御史巡撫江西及提督南贛等處地方的封疆大吏,正二品。監察御史唐龍走出座席,到前台充當司箭官。遠處的箭靶也及時地做了調換。剛才秀才們射箭的靶子是白布靶子;九品到六品官射箭用的靶子為黑白二色,裝飾有狐狸頭;五品到三品用的靶子為黑白紅三色,裝飾有米粒頭形;現在要換成紅白青黃四色、裝飾有豹子頭的靶子。射箭的距離增加了十步,是九十步。
唐龍走到射箭台中央,高聲喊道:「恭請欽差、威武副將軍、安邊伯朱爵爺,恭請都御史巡撫江西、提督南贛等處地方王撫台登台!」
隨著唐龍的喊聲,許泰從西,王陽明從東,各自在南昌縣學和新建縣學教諭的迎送下,登上射台。許泰頭戴遮陽帽,帽頂插有兩支天鵝翎,身披亮黃色罩甲,躊躇滿志。許泰和王陽明走到相距兩步遠的距離,各自當胸抱拳,王陽明躬身,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意,口稱:「朱爵爺,若論射箭,本職武藝不精,既承爵爺美意,就請朱爵爺指教了!」許泰下巴上揚,上身後仰,眯著眼乜斜著王陽明,眼神里藏著譏笑,說道:「王撫台,朝廷規定,射箭技藝並非天下武官的專利,本爵聞聽王撫台文武全才,戰無不勝,是射箭的好手,就請王撫台指教了!」許泰滿心興奮,他看王陽明的心情,就像埋伏在陷阱后的獵人,正按捺著激動的心情,眼看著懵然無知的獵物一步一步地走向陷阱,結果早已經預見到了,就等著興奮的歡呼了。
唐龍向兩人各自一揖,說道:「朱爵爺、王撫台,且容本司箭官試射!」
王陽明和許泰各自說道:「有勞唐道長!」
唐龍取下弓箭,左手執弓,右手持箭,跨步向前,腳尖與白線取齊,調整身心,靜心運氣,連發四箭。只見靶子後邊的掩體里鑽出四個人,各自舉起了紅旗、白旗、青旗、黃旗。紅旗意味著射中靶心,白旗是偏西,青旗是偏東,黃旗意味著射到靶子外了。
京軍和邊軍隊伍中爆發出了鬨笑聲。
許泰看著四色旗子,嘴唇不由得撇了起來,臉上掛著冷笑。
王陽明說道:「朱爵爺,書生射箭,好比武將執筆,各有所長。天下難得像朱爵爺您這樣,世家出身,天子欽點的武狀元。您邀請本職射箭,無須比賽,結果已經可想而知。」許泰是江都人,父親許寧官居都督,許泰世襲為羽林前衛正三品指揮使,中武狀元后升從二品都指揮同知,後來調宣府守邊,在剿滅劉六、劉七的戰爭中有功有過。
許泰得意地笑著說道:「王撫台是明白人,不管是剿匪戰,還是平叛戰,都有很多偶然性。有時候,瞎貓也能撞著個死老鼠!哈哈哈!」
唐龍迴轉身,抱歉道:「朱爵爺、王撫台,本使日久手生,讓你們見笑了!好在今天的主角是朱爵爺和王撫台。朱爵爺、王撫台,請選箭試射!」 王陽明做了個請的手勢,請許泰先選,等許泰拿起弓箭,王陽明也手執弓箭。
許泰往前一站,藝高人膽大,不做絲毫準備,隨手張弓射箭,四支箭的成績,三面小紅旗,一面白旗。
京軍邊軍席上一片叫好聲。
該王陽明試射了。王陽明往前一站,調整身姿,平心靜氣,試拉弓弦,弓太硬,拉開不太容易,拉開又拉不滿,為了拉滿弓,王陽明彎腰把弓背抵住地面,使勁拉扯著弓弦,終於把弓弦拉滿了。王陽明放下弓,把箭別在腰間,站直身子,張開兩臂,來迴向外畫圓,活動著發酸的兩隻胳膊。活動罷胳膊,王陽明踩齊白線,做了幾個深呼吸,一鼓作氣,連射四支。結果出來了,一面紅旗、一面青旗、一面白旗、一面黑旗。黑旗意味著箭還沒飛到靶子跟前就落地了。
軍人隊列里有人鬨笑有人惋惜。
許泰看到黑旗,終於沒有憋住哈哈大笑起來。他笑著說道:「比賽射箭,好像是本爵欺負你們。今天如果不比賽,天下還真以為書生能打仗。由此可知,軍爺們不來南昌,地方能安靖嗎?」
唐龍既惋惜又多少得了些安慰,朝許泰禮請道:「試射已畢。現在進入正式比賽,請按著鼓點發箭。鼓樂準備!」
隨著鼓點,許泰一步跨向白線,不假思索,隨手一拉弓弦,眼睛不看靶子,卻瞥向王陽明,眼神中含著挑釁、示威、賣弄和輕蔑。許泰心說,與你這樣的書獃子比射箭,就是閉著眼也照樣贏,現在就讓你瞧瞧朱爵爺是怎麼射箭的。許泰隨手放箭,第一支單發,后三支連發。四支箭射完,許泰捋著鬍子,得意揚揚地退向一邊。看著靶子跟前的小旗,許泰高興得嘴巴都合不上了:一面紅旗,三面青旗。
王陽明站在白線前,靜靜心。從小到大,王陽明一直喜歡射箭,士大夫要熟練掌握禮、樂、射、御、書、數,射箭是對自己起碼的要求。在貴州、在廬陵、在北京、在贛州,他書房裡三件必備之物,一是古琴,二是寶劍,三是一副硬弓。每天的功課,是拉射三五十把,這麼做的目的正是為了避免唐龍剛才說的「日久手生」。禮、樂、射、御、書、數,按照孔老夫子的學說,要一以貫之,就是用「一」把六藝貫穿起來,一是什麼?就是一心。比如射箭,武夫把它當作體力活動,讀書人還要借它修心養性。幹什麼能離開心性?這也正是王陽明心學的核心。
功夫在日常,可以備而不用,不能等到用的時候卻沒有。南贛剿匪連戰連捷,南昌平叛,這一系列的戰役,沒有用上王陽明的射箭功夫。想不到,它在今天派上了用場。
王陽明的兩臂隨時可以拉開這張硬弓,剛才的前戲只是表演給許泰看的。現在不用表演了,王陽明搭弓射箭,嗖、嗖、嗖、嗖,四支連發。很快四面紅旗舉了起來。
大校場上東邊的秀才們歡呼起來,西邊的京軍和邊軍沉默了一會兒,也只是一會兒,隨即爆發出了雷鳴般的有節奏的歡呼:「都老爺神箭手!都老爺神箭手!都老爺神箭手!南昌有個都老爺,菩薩心腸神箭手……」
許泰臉色鐵青。
張永對張忠笑著說道:「張兄弟,萬歲爺喜歡的就是騎馬射箭這些東西。萬歲爺要是知道了王撫台這手好武藝,怕是要龍顏大悅了。走,咱家也過去慶賀幾句。」說著站起身,離開了座席。
張忠尷尬地張了張嘴,吧唧了幾聲,最終無話可說,也起身跟在張永身後,走到許泰和王陽明跟前。
張永拱著手說道:「咱家想不到王撫台還有百步穿楊的本事!」
南昌縣和新建縣縣學的教諭託過來酒壺酒杯,王陽明向各位拱了一圈手,手提酒壺,給張永、張忠、許泰、唐龍一一斟酒,說道:「今天承爵爺禮讓,成全了本職的面子。感激得很呀!本職備有酒席,張老先生、張公公、朱爵爺、唐道長,請賞光!」
張永說道:「一進臘月,年就近了。寧府府庫已經清查完畢,漏網叛軍也已清剿完畢,地方大體安靖了。江西今年多災多難,小老百姓家家都苦巴巴的,咱家親眼見過路邊賣兒賣女的。」張永說著看向許泰,搖搖頭,「大軍再住下去,怕是要餓肚子了。咱家估計,萬歲爺也快到南京了,咱家也該侍候萬歲爺去了!朱爵爺,你說是不是?」
許泰尷尬地笑著點點頭。
張永繼續說道:「張公公,咱們內臣就是侍候萬歲爺的,該去迎駕了,是不是?」
張忠輕輕地點點頭。
張永再看向王陽明,笑著說道:「王撫台,你這位神箭手,送行酒,可是不能少的。鄱陽湖的銀魚,咱家還想捎些給萬歲爺嘗嘗鮮,這事有勞王撫台了!」
王陽明拱著手,感激地說道:「老先生、張公公、朱爵爺,你們為江西辛勞了這許多日子,本職今天一定好好給各位敬幾杯酒。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