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寧王密使 贛州拉攏
第109章 寧王密使 贛州拉攏
正德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九,王陽明接到了再次駁回退休申請的聖旨。
正德十四年,王陽明虛歲四十八。大年初二,王陽明接到家書,家書中說奶奶已於去年十月去世。王陽明夫婦、兒子正憲,一家人在巡撫衙門的後院,擺設供品,跪向餘姚所在的東北方向,燒紙、磕頭、哭奠。
家書中還說,父親身體欠安。因為親娘早逝而對自己有養育之恩的奶奶,王陽明未能奉養送終,王陽明以為這是自己一生的大虧欠。老父親是一定要奉養的。但是他的身體,蒙受過北京午門前的三十廷杖,遭受過貴州龍場瘴毒的摧殘,又經過三場剿匪戰爭緊張軍事生活的侵襲,如今已經如秋後的樹木,開始凋零了。戰後這半年來的靜養,恢復有限。
王陽明坐在後堂的書案后,面對桌上的信箋,盯著自己青筋暴露、缺少血色的兩手,苦澀地搖了搖頭。這身體也該退休了!年邁的父親需要自己守在身邊,且自己一直渴望過山野田園生活,陽明洞天在等著自己呢,該退休了!一定要退休!王陽明心思已定,蘸好筆墨,寫下了一份新的退休申請《乞放歸田裡疏》。寫罷奏疏,為了爭取成功,王陽明又給王瓊寫了一封私信,請求王瓊像在軍事上幫助自己一樣,在退休申請上也幫助自己。
端午節上午,王陽明在濂溪書院講學,課間,衙中來人報告:「都老爺,有客拜訪,來客自稱是您的廬陵故人。這是拜帖。」
王陽明接過拜帖,只見上寫:「山野閑人、廬陵故交、劉氏養正,就問大安。何時得空,當面請教。」這劉養正來贛州拜訪自己,也算一件稀奇事。劉養正考中舉人後無心做官,便在家讀書授徒。因為寫得一首好詩,又有一筆好字,省、府、縣三級官員視之為名人,以能得到他的一幅字或者一首詩為榮。偏偏劉養正自視清高,不大喜見這些省、府、縣官老爺。這樣物以稀為貴,反而更成就了他的名望。當年王陽明剛剛從貴州來廬陵上任,一心想驗證自己在龍場悟通的大道,總想找高人切磋切磋。當年,他以知縣之尊,從廬陵前往安福縣拜訪劉養正,竟然吃了閉門羹。後來終於見面,他與劉養正兩人惺惺相惜,成了朋友。劉養正佩服王陽明對「格物致知」的解釋,王陽明佩服劉養正的靜坐功夫。
王陽明提起毛筆,在拜帖上回復道:「稀客臨門,虛席以待。今日下午,恭候賜教!」
下午,在後堂院子里,王陽明迎來了廬陵老友。兩個人相隔老遠,就互相拱手,笑意盈盈地寒暄著:「陽明先生!哈哈,打擾打擾!」「卧龍先生!呵呵,稀客稀客!」卧龍是劉養正的號。王陽明打量著劉養正,和過去一樣,矮矮的個子,前額凸起發亮,眼睛明亮,只是氣質與過去徹底不同了。
兩個人走近,劉養正做出要下跪的樣子,笑著說道:「都老爺,小民給您磕頭了!」劉養正的假模假式,王陽明一眼就看穿了,但他不點破,真心地伸手拉住了劉養正。
王陽明道:「名士登門賜教,請還請不來,磕頭實不敢當。」
劉養正一揮手,隨他來的一位書生和一個僕人各自提溜著一個五斤裝的黑瓷罈子,走近前來。劉養正介紹道:「這是我們安福的特產冬醐酒,陽明先生喝過的。鄙人知道陽明先生好這一口。小小禮物不成敬意。」
王祥接過來酒。
王陽明笑著說道:「冬醐酒是好酒!多謝卧龍先生惦記。」
劉養正看見「思歸軒」的題匾,驚訝地問道:「怎麼,陽明先生,剛剛大展宏圖,您這就要歸山嗎?」
王陽明笑著說道:「一直羨慕卧龍先生的隱士生活呀!再說鄙人這兩年,有一半時間是在山裡攀爬,身體經不住折騰了;家父年高,需要孝養。」
劉養正臉色有些不自然了,他重新打量著王陽明,說道:「陽明先生,你這清瘦的樣子,頗似神仙。」
兩人進入後堂,分主客坐下,王陽明搖著一把芭蕉扇,說道:「卧龍先生,別來無恙呀?」
劉養正笑著道:「陽明先生,鄙人啟用了一個新號:時行。」
王陽明心裡明白了,剛才在院子里,直覺這位隱士氣質變化明顯,也沒有多想,原來,他的人生信條已經發生了變化。過去他像個道家客,氣質清凈,面色青白,好似不食人間煙火;如今卻面色紅潤,臉上煙火味很濃。是不是卧龍已經出山了?王陽明笑著問道:「時行,來自坤卦。識時務者為俊傑,也好。」
劉養正尷尬地說道:「陽明先生見笑了!」說著,收起手中的扇子,正襟危坐起來,一臉悲戚地說,「陽明先生,養正無福,慈母離世,成了孤兒。慈母生前,養正雖然跟前盡孝,卻沒有一官半職,顯親揚名,慈母引為憾事。養正不孝,不能讓慈母生前榮耀,那就讓慈母身後揚名。陽明先生,你的心學自成一派,弟子滿贛南;三場剿匪戰,天下揚名。你是名士,也是名宦。養正還請你費心,給先妣寫篇墓志銘,幫助養正償還先妣的心愿。」劉養正掏出幾張文稿,跪了下來,舉到王陽明面前。
王陽明接過文稿,放到茶几上,起身拉起劉養正,說道:「時行先生,名士和名宦不敢當。為了你的這份孝心,鄙人不能不應承下來。」王陽明理解了劉養正,原來是孝心改變了一個隱士。
劉養正說道:「陽明先生能幫鄙人了了這份心愿,就是幫鄙人盡了孝。慈母臨終時說,鄙人不做官,是沒有盡忠,沒有封贈爹娘,是沒有盡孝。這樣說,鄙人活了幾十年,卻不忠不孝,真是慚愧!想一想,這話也不是沒有道理。我們飽學詩書,如果只為自己,真可惜了一肚子的詩書學問。要出來救世,也要找一位明主。俗話說,良禽擇木而棲。可是,唉!」劉養正偷眼觀察著王陽明的眼神,見王陽明無動於衷,繼續說道,「如今天下竟然無主!這還叫天下嗎,陽明先生?」
王陽明一時沒明白,見劉養正問自己,就反問道:「不叫天下叫什麼?」
劉養正說道:「這是亂世呀。萬歲爺成了大將軍,天下哪還有主呀!」 王陽明有些警覺,真是秀才不出門,盡知天下事呀,正德放著北京的皇帝不做,卻跑到宣府邊鎮,自己封自己為大將軍。劉養正連這也知道。
劉養正繼續說道:「這位大將軍遊逛塞外邊境,遊逛了一年,最近又要遊逛山東和南京,忠臣良將有血書勸諫的,有自殺勸諫的。三月初,因為諫阻遊逛江南,六人被下錦衣衛詔獄,一百零七人午門罰跪五天。斯文掃地呀!聖人說,君義臣忠。這哪裡還有道義可言!可是我們讀書人,只知道愚忠,屢罰屢諫,死而不悔。三月中旬,又有三十三人下錦衣衛詔獄,一百零七人受廷杖。四月初,三十九人諫阻遊逛,再受杖刑,當場杖死十一人。唉!」劉養正偷眼觀察王陽明,見王陽明仍聲色不動,就加重語氣說道,「陽明先生當年也遭受過這樣的屈辱呀。皇帝十幾年前胡鬧,現在變本加厲。一位叫張英的都指揮僉事在午門要剖胸掏心,剖心沒有死,卻被廷杖要了命。這事,不能不讓人想到比干;想到比干,就會想到那荒淫殘暴的紂王;想到商紂王,就不由會聯想到討伐商紂王的周文王。如果這個時候,能有周文王這樣的賢明君主站出來,真能救民於水火呀。陽明先生,你剛才說,識時務者為俊傑。到底是高人高見呀。」
王陽明心裡警覺著,面上不露聲色。這位劉養正,什麼來路?四月發生在北京的事,《邸報》還沒下到江西,他從哪裡知道得這麼清楚:六人下錦衣衛詔獄,一百零七人午門罰跪五天,杖死十一人,還知道像比干一樣掏心的張英……如果這些消息是真的,那它一定出自最高權力中心。這個消息,王陽明本人還不知道,一個正三品大臣、一個封疆大吏不知道的消息,一個身處山野的舉人,又是從哪裡知道的呢?王陽明雖然不知道這個消息,卻相信這個消息的真實性,因為這符合喜歡胡鬧的萬歲爺的行事風格。王陽明想知道的是,劉養正為什麼要說這些?周文王與商紂王的作比可不是兒戲,這不是要造反嗎?王陽明不動聲色地說:「時行先生,喝茶!這是贛州上等的泥片茶。」
劉養正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見王陽明一直不動聲色,讓他摸不著頭腦,他心裡琢磨著這話該如何往下說。那就從茶上說吧。劉養正品著,讚歎道:「名不虛傳,好茶。說到喝茶,鄙人想到了唐代陸羽的《茶經》,真是茶如人生呀。想到《茶經》,自然就聯想到了雲庵道人的《茶譜》。」雲庵道人是第一代寧王朱權的號,朱權是開國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王陽明來江西后,讀過雲庵道人的著作,因為朱權不僅僅著有《茶譜》,還著有琴譜《神奇秘譜》和《太和正音譜》,朱權是一位琴樂高手,他還親手製作了一把琴,此琴號稱江西第一琴。王陽明一直同情這位第一代寧王。朱權不僅多才多藝,還有雄才大略,當初他被太祖放到北部邊境抵禦外敵,卻因只顧兄弟親情忽視了陰謀。朱棣誘騙朱權說,兄弟合力,奪下侄子建文帝的江山後,二人平分。四年後,朱棣做了皇帝,朱權被打發到了南昌,沒有兵權,他不得不收拾起野心,為自保,他將心思用到了道家修鍊、戲曲編劇和排練、烹茶、制琴和作曲方面。這是位令人同情與尊重的人。聽劉養正說到朱權,王陽明仍不動聲色。
劉養正說道:「當初成祖爺起兵靖難,坐了江山,聽說,成祖爺曾經答應過,這江山應該有雲庵道人一半。怎奈人心不足蛇吞象。老祖宗說過,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有德者應該坐天下。現在,天下無主,即便說有,也是一個……」劉養正偷眼瞄著王陽明,「唉!無德無才,坐天下,文武百官受盡屈辱,天下老百姓只能餓肚子。」
王陽明已經清楚了劉養正的來意,他笑著問道:「時行先生,過去你又為什麼隆中高卧呢?」
劉養正有些興奮,以為自己已經說動了王陽明,他答道:「諸葛亮高卧隆中,是等待劉備三顧茅廬;鄙人安福閑居,是在等待明主,這就好比是渭水岸邊垂釣的姜太公。」
王陽明問道:「這麼說,時行先生現在等到了劉備和周文王?」
劉養正笑著說道:「天生我材必有用。當今寧王是位賢王,禮賢下士,有古代聖君作風,三次派使者下顧在下茅廬。」劉養正停頓下來,觀察王陽明的反應。
王陽明說道:「也好,輔助藩王,治理封國,也是一項善舉。可喜可賀!」
劉養正詭秘地笑著,說道:「諸葛亮出山三分天下,姜太公入世一統江山。諸葛亮遇到的是扶不起來的劉阿斗,可惜了!陽明先生,當今寧王仰慕你的才學,如果不是有親王不準隨意出城的戒律,親王殿下本想親來南贛,要學習周文王為姜太公拉車的精神,為陽明先生拉回車呢。親王殿下不能親來,就委派在下禮請陽明先生。」劉養正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封書信,遞給王陽明。
王陽明接過書信,當場拆開,只見上面寫著:
王先生陽明閣下:
孤王知悉陽明先生南贛剿匪,屢戰屢捷,保社稷安百姓,勛勞卓著。又知悉陽明先生在贛南講學傳道。於是孤王想到戰場制勝,大概是心學的威力。孤王一心仰慕聖賢學問,早在正德七年,就建有陽春書院一座。孤王有意習練心學,以致修身、治國、平天下。茲勞劉時行先生南下,迎請陽明先生大駕北來,設壇講學。
萬勿推辭!
寧王寶印
王陽明讀畢,收起信紙,平靜地說道:「承蒙親王殿下錯愛,只是鄙人為官一方,身負朝命,不敢擅離轄地。還請時行先生,在親王面前多多解釋,請親王殿下海涵見諒。時行先生,有勞了!」王陽明拱了拱手。
劉養正見王陽明沒有極力反對,就進一步說道:「親王殿下推崇文化,正德七年修建了陽春書院。北京名士李夢陽,還為之作有《陽春書院記》。親王殿下帳下,不乏名士文人,蘇州大才子唐寅也曾在杏花樓,為親王、婁妃賦詩作畫。現吏部陸大冢宰,過去做兵部大司馬,剿滅了劉六、劉七流民作亂,陸大冢宰在南昌做江西臬台時,很受親王殿下賞識。可惜,這位將帥之才,遠在北京。現在親王殿下帳下,最缺的是像陽明先生這樣的將帥。」
圖窮匕見了,劉養正是寧王的說客,這寧王有謀逆之心。自己的同年舉人胡世寧因為舉報寧王,受到寧王和當朝寧王同黨的迫害,現在還被流放在遼東。算起來,胡世寧被迫害,距今已經五年了。初來南贛上任時路過南昌,老大哥孫燧就明確說過南昌有個司馬昭。舉報寧王的官員屢受迫害;寧王的護衛在剝奪和恢復之間,三番五次地輪迴。過去劉瑾受過寧王的重賄,現在呢?劉養正身在南昌,卻對北京發生的事,一清二楚,這說明,皇帝身邊有寧王的眼線,那眼線絕對不僅僅是劉養正說的吏部尚書陸完一個人。但是,仔細想想,十幾年來,聖上一直沒有改變胡鬧的脾性,年近而立,還沒有一男半女,這一切,只能讓野心家的野心更加膨脹。不過即便說聖上沒有皇嗣,要傳帝位,寧王也不在候選之列。寧王要實現野心,只有走成祖靖難奪位的老套路,到時,遭殃的是天下老百姓。於是王陽明明知故問道:「時行先生,寧王一位遠宗藩王,要將帥幹什麼?」
劉養正接過話頭:「這不是《大學》說的嗎,治國、平天下嘛!」
王陽明說道:「親王治藩國天經地義,要平天下,只怕他號令不動天下。」
劉養正哈哈一笑說道:「這也難說。當年成祖爺到南京,遭遇了多少死硬文臣武將,結果,男人被砍頭,女人入了樂戶。可憐一位正學先生,被誅了十族,八百多口人。唉!可憐呀!陽明先生,在下很讚賞你剛才說的,識時務者為俊傑。啊!天色已晚,在下就不打攪了。明天再來候教。」
王陽明打定了主意,就像在南贛剿匪一樣,不對其教育開導一番就動刀動槍,總是於心不忍,也許到最後,對方能回心轉意。寧王不是邀請自己去講學嗎,那好,明天劉養正來,讓他帶冀元亨去南昌,縱使不能勸說寧王回心轉意,至少可以摸清楚寧王的心思,他是不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要反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