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山水課堂 幽谷歌聲
第74章 山水課堂 幽谷歌聲
滁州,正德八年的冬天,雪下得比往年多,山間的蠟梅比往年鮮艷。到了正月,琅琊山和豐山背陽的地方還堆積著厚厚的冰雪。一冬天的雪水,滋養得春天的百花和綠草,比往年更加豐美和茂盛。正德九年的春天,豐山腳下的幽谷,榆樹、銀杏、雪松、油松、楸樹、石楠、廣玉蘭、修竹,都抖擻著精神往上生長;黃鸝、杜鵑、山雀、柳鶯、金腰燕、灰喜鵲、鷺鳥,叫聲悠揚婉轉。
王陽明入住此幽谷。王陽明的學生越來越多。滁州本地的讀書人,互相間的問候語都變了,過去都是「吃飯了嗎」,現在變成了「聽陽明先生講學了嗎」。聽過王陽明講學的人,應答后總要加上一句「陽明先生,那是在下的老師」,雖然嘴裡說著「在下」,臉上卻洋溢著自豪之情。要是沒有聽過王陽明講學,在社交場合簡直都插不上話。幽谷的聽講學生來自大半個南方,有貴州的、湖廣的、浙江的、南京的。最多的時候,有上百人。不少時候,幽谷的歌聲響徹山谷,連百靈鳥都慚愧得閉上了嘴。幽谷好像成了世外桃源,幽谷里響徹著《大同歌》。世界大同,大道風行天下,萬民幸福和諧,是這些學道人的共同願望。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青年學生的歌聲停止了,王陽明的講學也就開始了。上百名學生盤腿打坐在草地上,他們眼含虔誠和渴望地望著王陽明。學生們打坐在豐樂亭周圍,圍坐在被太祖爺金口御封過的紫薇泉四周。懷抱大道的先生,面對著一雙雙渴望的眼睛,喜悅著、興奮著。
因為人多,今天王陽明站著講學,他的聲音清亮柔和、空靈:「各位同學,在今天以前,我常常一個人嘆息,嘆息什麼?不是嘆息我的官位低,不是嘆息我的俸祿少。我嘆息,孔孟以後的聖賢學問就像一顆寶珠一樣,被埋在了土裡,一埋就是上千年。這是我們後輩人的損失。孔孟學問,是什麼?是仁義學問,是智慧學問。它的內涵是智慧、仁愛和勇猛。沒有了智慧,人生充滿著痛苦和煩惱。同學們,智慧人生是沒有痛苦和煩惱的人生,沒有了痛苦和煩惱的人生,是自由自在的人生。」
「智慧從哪裡找?痛苦和煩惱是從哪裡來的?孔孟之後,有心學道的人,沒有了老師指引,把路走偏了。人們都是兩眼向外,有的從書本里找,有的從金錢上找,有的從權勢上找,有的從女人身上找。歷史上有無數這樣的例子,我們不說這些。我們舉一個正面的例子,先賢顏淵,能有一碗白飯、一瓢涼水,就快樂無比了。他這個快樂叫什麼?叫自得其樂。他的樂是從自己心中得來的。」
「記住,智慧和快樂,不是他從先生這裡聽來的。先生只是告訴你們自得其樂的方法。這個方法,先賢們早就說得一清二楚了。孔子讓我們『克己復禮』,克什麼?克心中的私慾,克心中的不正的念頭。復禮,禮就是我們心的自然狀態,是我們人之初性本善的那個善性。善性恢復,就是光明顯現。這個光明是真的,不是比喻,我們功夫到了,我們的心是光明的。功夫境界中有虛室生白的說法,什麼意思呢?就是我們乾淨心底的光明,在黑夜裡,你的功夫到了,心的光明能照亮你住的黑屋子。心中的光明就是心中的智慧。」
「孟子怎麼說?他讓我們從自己身上找。找什麼?找光明,找智慧。找到了光明,找到了智慧,做人,是個快樂無比、自由自在的人;做官,一定是一個親民勤政的好官。這些在《大學》中,都說得清楚明白。」
「由《大學》,我們知道,我們儒家講究腳踏實地,平平常常,說人話,幹人事,先做好人,人做好了,平常之中有神奇。這就是《中庸》說的『至誠如神』。什麼是神呀?我們的心一旦打開,開心了,心通了,就有享用不盡的妙處。」
「《中庸》說到一個『中和』。我們天天唱的《大同歌》,有三層意思。第一層,我們唱歌,不是讓我們扯著喉嚨,唱得熱血沸騰。要人熱血沸騰的,是戰場上的歌。我們學道人唱歌,是要我們唱出中和音。唱歌是練功夫,唱了歌,我們心平氣和,要生和氣。第二層,《大同歌》中,有男有女,有殘疾,有孤獨。這是說我們自己的身體,就像一個國家,如果我們有了功夫,心平氣和了,身心和諧了,就是身心大同。第三層,身心和諧了,就是《大學》說的修身。自己身心修好了,出來做官做事,就能幫助實現世界大同。讓自己做官的地方,男的有活干,女的有歸屬感,都能安居樂業,弱勢群體都得到了周到的照顧。就是天下大同。」
「所以說,學道求道,就是學中和、求中和。中和,一個最簡潔的辦法,就是靜坐。怎麼靜坐?我們已經講過多次,現在開始靜坐。誰有疑問,我們私下交流。注意,一說到靜,不是要我們自己把自己禁閉到黑屋子裡。那是死靜。我們這個幽谷,百鳥歡叫,熱鬧得很。我們如果能做到鬧中取靜,那才是靜的功夫。」
二月份吏部簽發了調令,三月份調令到滁州,王陽明升任南京鴻臚寺卿。為了和下一任太僕寺少卿呂元夫交接,王陽明四月底才離開滁州。
如果說是陞官,也只是從少卿變成了正卿,算是成了一把手,但還是正四品。鴻臚寺主管朝廷對內對外的大型禮儀,朝廷在北京,南京鴻臚寺的設置只是給太祖爺面子。如果說多少有個事可以辦辦,免得腦子生鏽,那就是偶爾接待一下去北京朝覲路過的各藩屬國使者。
過去的太僕寺閑,即將就任的鴻臚寺也閑,如果對鴻臚寺多少可以有些期待,那就是南京講學的課堂,那課堂場面會更大。
辭別滁州山水,還有南京風景;告別滁州弟子,還有南京學生。這次告別,王陽明的心裡沒有喜,沒有憂,很平靜。他經歷的告別已經不少了。
滁州的弟子們難以平靜。朱勛、孟源、孟津、劉韶、屠岐、石玉、戚賢,個個眼裡噙著淚水,從來沒有遇上過這麼好的先生,學問剛剛有了眉目,先生卻要走了。這麼好的先生,以前沒有,以後能不能再遇到,只有天知道。弟子們從滁州城南門外的滁陽驛站起送,一直送到烏衣,仍然依依難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