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老友相逢 坐而論道
第64章 老友相逢 坐而論道
湛若水仍在翰林院,已經從庶吉士畢業,升為編修,租住在長安西街灰場附近。湛若水見到登門拜訪的王陽明,喜出望外。兩個人相向拱手,一個笑得真誠開心,一個笑得陽光燦爛,「元明兄,甘泉子。」「伯安兄,陽明子。」兩雙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兩雙眼睛互相打量著對方,坦誠而欣喜。湛若水點頭笑著,一手扯著王陽明的一隻手,「快進屋!快進屋!天寒地凍的。」兩個人隨即進了客廳。
「甘泉子,我在廬陵接到你的信,心裡就一直盼著趕緊見到你。」剛剛落座,王陽明捧著熱茶暖手,對湛若水說。
湛若水說道:「陽明子,四年修鍊,四年雲遊,物是人非了。」
王陽明點著頭說道:「是呀,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北京街道房屋還是老樣子,只是官場像走馬燈一樣,又換了一輪。」
湛若水淡淡地笑了笑,說道:「陽明子的眼神告訴我,此心已非四年前的那顆心了。剛才在院子里,我就發現,陽明子兩眼既純凈又淡定,心明了,性定了。」
王陽明呷了一口水,說道:「甘泉子過獎了,鄙人不才,雖然稍見光明,心間還時常有片雲飄過;雖然略得定境,有時還難免鬆懈動搖。倒是甘泉子,面色更加醇厚,氣質更加淡定。」
湛若水笑著說道:「好了,陽明子,現在是十一月,還沒到臘月二十三,我們就不必灶王爺上天——凈說好話了,帽子高了也壓人。四年滄桑,有什麼心得,說來聽聽,啟發啟發在下。」
王陽明拿起茶几上的布包裹,打開包裹,取出兩冊書稿,遞給湛若水,說道:「四年時間,一言難盡,雖然寫了上百首小詩,回想起來,不過是一些苦悶時的牢騷,或者西去東來時到此一游的日記,不值一提了。倒是在貴州時,手頭沒有書看,身心閑暇時,我憑著記憶,兩年時間隨手記下了這兩冊四十六卷的《五經臆測》。如果說四年的心得,也就這兩冊《五經臆測》了。與先儒們的註解有異有同,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吧!」
湛若水虔誠地捧著《五經臆測》,小心翼翼地翻閱著。《五經臆測》按《易經》《書經》《詩經》《春秋》《禮記》的順序排列著,內容是對經典一條一條的解釋。前四經各有十卷,《禮記》六卷。湛若水翻著書,問道:「陽明子,你上學時主修的《禮記》,現在為何反而寫得最少?」
王陽明說道:「說到禮,孔聖人說得好,一以貫之,在天為天理,在世為人倫。要我說呢,是一心貫之,我心就是天理,人心動靜就是秩序。」
湛若水抬起頭來,驚訝地看著王陽明。王陽明繼續解釋道:「在下說的我心,是私慾排除乾淨后的道心,是光明澄亮的人心。這樣的心,上合天理,下契……怎麼說呢?現在的人情秩序,夾雜有人慾私慾,不能盡合天理。所以說,世上的禮,與天理有不貫通的地方。」
湛若水說道:「等一下,陽明子,你這個說法,我心就是天理,這話好像是前賢們說過的。」湛若水停了停,說道,「對了,陸象山說過,陸象山在一封信里說的。只是,這是朱文公駁過的話。」
王陽明眼神里,落寞一閃而逝。為什麼落寞?這是自己的心得,是自己經歷了千辛萬苦后得到的,是自己的一顆心經過千錘百鍊后磨鍊出來的。自己視為自己心得的「心即理」,到了湛若水嘴裡,成了陸象山的心得。此情此景,就好像一個月子婆娘,正在產房裡,喜滋滋地捧著自己的孩子欣賞陶醉呢,突然聽到接生婆說道:「哎哎,抱錯了,這是別人家的孩子。」月子婆娘一定會急切地詢問:「我生的孩子呢,我的呢?」
王陽明也要問,「我王陽明自己的心得呢,在哪裡?」剛進屋時王陽明就告訴湛若水,說自己急著見他。為什麼?放眼世上,學道的千千萬,別說成道的了,就是見道的又有幾個?在貴州,在文明書院,自己辛苦地講說知行合一,可除了一個席書,幾乎沒得一個知音。即便席書比別人見識上高那麼一籌,但是要說見道,還差得遠。在廬陵,連一個席書那樣見識的人也沒有遇到。急著回北京,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想和湛若水說一說,不為炫耀,是想聽到一個肯定的聲音:「對,陽明子,你是對的,你真見道了!」是我王陽明沒有信心嗎?是我王陽明不自信嗎?那是笑話!我王陽明自信,我王陽明信心滿滿,我堅信我見道了。我見了什麼道呢?我見孔聖人的道了?我見孟子的道了?我認為我見到了孔孟之道,孔孟之道就是我的心,就是我沒有了私慾的心,就是我大公無私的心。我承認我見到的是孔孟之道。可是,為什麼聽湛若水說是陸象山的心得,我就不高興呢?陸象山見到的是不是孔孟之道呢?哈哈!道是公共的,是無私的,既不是陸象山的,也不是我王陽明的,當然也不是孔孟先賢的,不是老子的,也不是釋迦牟尼的,是天地間公共的。王陽明心裡釋然了,於是對湛若水說道:「甘泉子,我記得我離京時,咱們探討過,就是程子《識仁篇》上說過的,『渾然與物同體』,就是仁的境界。在下今天說的,也就是陸象山說過的,心即理,就是對『渾然與物同體』的註解。雖然是註解,卻是在下自己體證體驗過的,是自己的心得。」
這話引起了湛若水的注意。湛若水問道:「陽明子,道是公道,天下都是一個道。只是各人入門有各人的門徑,在下很想聽聽陽明子入門的門徑。」
王陽明點點頭,心裡認可湛若水的話。對,道是公道,自己見道的門徑方法才是自己獨特的。王陽明說道:「首先說,求學求道,鍥而不捨的精神是需要的,但是在方法上不能鍥而不捨,否則就是南轅北轍。好比在石頭山上打井,鐵鑽磨成了繡花針,也不見得能打出水來。」
湛若水聽到這個比喻,會心地笑了起來。
王陽明繼續說道:「在下的心得『心即理』也曾是陸象山的心得,這意味著朱文公的格物致知方法在我這裡,已經被拋棄了。當年在下悶著頭傻干,格竹子格出了一身病,連累到考場失利。」聽到這裡,湛若水點著頭,王陽明繼續說道,「格竹子格不出名堂,世上萬事萬物,無窮無盡。」王陽明搖了搖頭,「在武夷山,在下向德一道長學習站樁,目的是為了練氣,強壯身體。甘泉子,你是知道的,在下身體一直不硬實。以前打坐,腰背挺不直。聽德一道長說,那是因為中氣不足。站樁正好可以練氣。你知道,在下如果有什麼優點的話,就是持之以恆。自從學會站樁,在下一天沒有間斷過。哦,對了……」王陽明自嘲地笑了笑,「在下早在十七歲時,在南昌,就跟這位道長學過站樁,當時年輕沒當回事兒。丁卯年(1507)在武夷山再遇德一道長,我才認真起來。站了半年,中氣一通,不管是打坐還是睡覺,很快就能得定、入靜。定靜境界中,身心體證『四書五經』,歷歷分明。像『惟精惟一』『淵淵其淵』『允執其中』這些真實的內涵,在境界中,迎刃而解。這才知道,『四書五經』都是古聖先賢們習練過的心得。古人沒有騙人,傳下來的東西,都是自己親身體證過的。」
湛若水鄭重地說道:「陽明子這話不假,古人不騙人。這個站樁,在下要學,要站。」
王陽明說道:「其實站樁只是輔助,根本的方法,在下總結為『格物致知』。不過這個不是朱文公的,他那個是格外物,眼睛盯在身外,心思用在了身外,功夫用在了身外,在下是一心向內。」
湛若水疑惑地問道:「心裡能格什麼物?」
王陽明說道:「借用佛家一句話,叫『自凈其意』,把心放空,空心,人空心空,念頭空。只有空,才能渾然與物同體,心即宇宙,心即理,自然而然。」
湛若水搖了搖頭,說道:「陽明子一說空,會讓人誤解為佛家,有失我們正學的身份,不免混同雜學。眼下,雖然聖天子自號為大慶法王,皇宮裡天天圍攏著百十號西域和尚,可是天下讀書人,還是不願意沾染上說空住空的佛家。我們倒不是怕人誤解為媚俗從俗,只怕會被人先入為主,拒之門外。如此一來,我們要傳播道學,傳布給誰?」
王陽明沉吟了一下,說道:「不說空也可以,這要看怎麼理解『格』字和『物』字。」
湛若水點點頭。
王陽明說道:「格,在下解釋為『正』;物,在下解釋為『念頭』。把念頭一正,沒有邪念惡念,不就是正心嗎?」
湛若水搖頭說道:「空,自然不對;正,怕也不對。」 王陽明說道:「當然,既不空,也不要正。要一個靜,一個凈。」
湛若水還是搖頭,說道:「這又混同於禪了,又走岔路了。」
王陽明搖了搖頭,說道:「甘泉子,道是不可言傳的東西,說出來就有些不像。你說怎麼混同於禪了?」
湛若水說道:「說靜就是禪,古人是沒有說靜的。孔子說,在事上磨鍊,在事上找仁。」
王陽明笑了笑,說道:「甘泉子,我記得清清楚楚,陳白沙先生說過,『端坐澄心』,於靜中養出名堂。這怎麼解釋?」
湛若水說道:「所以,不少人誤以為先師是禪。」
王陽明擺了擺手,說道:「說實話,我們儒家和禪家,這個心體是一樣的,都是道心。他們說禪心,我們說正心。」
湛若水說道:「佛禪盛行了幾百年,只是到了本朝,儒學正學才站穩了正統的腳跟,我們要傳播正學,不能給人留下把柄。」
王陽明問道:「甘泉子,在下想聽聽你這幾年的心得。」
湛若水說道:「我也說格物致知,格,就是『至』;物,就是『天理』。你陽明子說『心即理』,我甘泉子說『隨處體認天理』。你說心即理,分明說的是靜坐觀心,是禪家那一套,一個小小的肉團心臟,怎麼包括得了大千世界的萬事萬物?」
王陽明擺手說道:「你甘泉子說格物致知,與朱文公又有什麼兩樣?你說隨處體認天理,是要人兩眼盯住外面,好,就算盯住外面吧,誰在盯住呢?是心,是內在的心。這樣一來,有盯住的,有被盯住的,心與外物成了兩部分,怎麼『渾然與物同體』?怎麼天人合一?」
湛若水辯解道:「陽明子,我這格物致知,是上接二程夫子,與朱文公沒有關係。我這『隨處體認天理』,是不分內外的。不分內外,自然與物同體,自然天人合一。」
王陽明端起水杯,送到嘴邊,沒有喝,又放下水杯,說道:「這杯清茶,同樣的茶,為什麼一個人喝出來一個味呢?」
湛若水說道:「同樣的茶葉,炒制方法不一樣,味道自然不一樣;同樣的茶葉,泡的方法不一樣,味道自然不一樣;同樣的茶葉,不同的人,自然喝出不同的味來。要想喝出一個味,除非……」
王陽明笑著說道:「除非沐浴更衣,齋戒三天,焚香靜坐,虔誠品味,自得茶中三昧。」
兩個人哈哈大笑起來。湛若水笑罷,說道:「陽明子來做客,甘泉子沒有祝賀道友四年的心得,卻與你爭論不休,實在是失禮!」湛若水一拱手:「抱歉!抱歉!請喝茶!」
王陽明一拱手笑著說道:「在下塵心未滅,有些沾沾自喜,沒想到興沖沖而來,卻被澆了一頭甘洌的清茶。澆得好!俗話說,理不辯不明,燈不撥不亮。爭論好,能互相啟發。爭論才是諍友,諍友才是道友。學道路上有你甘泉子,陽明子就不再寂寞。總結我們兩人所說,甘泉子的『格物』是至天理,可以『隨處體認天理』;陽明子的『格物』是正念頭,可以『心即理』。就像喝茶一樣,炒的方法不一樣,泡的方法也不一樣,但是,茶葉蘊含著的天地精髓卻是一樣的。」
湛若水笑著說道:「陽明子,這個東西是說不出口的,就像老子在《道德經》中說的,恍恍惚惚,難以描摹。也許我們嘴裡說出來的,根本就不是我們心裡體驗到的,這樣我們只好抱怨自己的語言貧乏。在下堅信,在下所見與陽明子所見,應該就是那個東西。如果有差異,有不足,原因還在於我們的心體沒有真正通明透亮,只要我們繼續磨,繼續尋覓,功夫不負有心人,該來的一定會來。」
王陽明笑著說道:「甘泉子,在渾然與物同體上,也就是說『仁』這個境界,我們都是體證到的,我們是一致的,都認同這一點。其實往上追一追,從二程夫子追到孟子,追到『盡心知性』,追到『萬物皆備於我』,追到孟子的『放心』,我們還是非常一致的。你說是不是?」湛若水點點頭。王陽明繼續說道,「我們辛苦求道,不是為了自己這一輩子活個明白,而是因為這個世道,那麼多人糊裡糊塗,那麼多事不明不白,想給大家點盞燈,照照亮。有這個基礎,我們願意爭論,爭一輩子也不怕,只要能爭個明白。」湛若水一直點頭。王陽明繼續說道:「如果有那麼一天,能幫助到聖天子,那就是幫助了天下人。不過,看孔孟聖賢的一輩子,東奔西跑,南北漂泊,勸這個國公,諫那個君上,結果呢……」王陽明搖了搖頭,「上面不見得好勸,下面倒還能聽進去些。懂道理的人多了,就像點燈一樣,燈越多,黑夜就越亮堂。」湛若水一直點頭。王陽明繼續說道,「昨天在詩友會上,我提了提道學,想不到大家都不感興趣。恐怕在他們眼裡,『四書五經』不過是背誦作文的材料,是中舉人考進士的敲門磚。做了官,這磚都不要了。在下對此有些傷心。後來想想,這個也不能全怪他們,是我們的方法不對頭。要說身心學問,他們可能不以為然,要說仁義禮智信,他們不敢不以為然。我想到了『仁』字,現在它是單人旁一個『二』字,可在以前它是上下結構,上面一個『身』字,下面一個『心』字。如果他們認識這個古字,只要他們認可仁義道德,哪怕是口頭上認可,他們就會知道,孔孟學問就是身心學問,他們就不會兩眼一直盯在身外了。甘泉子,你說是不是?」
湛若水鄭重其事地點著頭,說道:「陽明子所言極是,如果大家知道『仁』就是身心學問,就有入手的地方了。孔聖人的學問不就這個『仁』字嗎?把仁學還原成真實的身心學問,就要講清楚古仁字,這是一個很好的方法。陽明子,有了你陽明子,在下求道路上不再孤獨。學無止境,活到老學到老,學不可無友,我們就是一輩子的學友道友。學不可無師,我們哪怕有一得之見,只要是我們真實的心得,只要有人願意學,我們就責無旁貸地願意做這個師友。至於我們,求同存異,你看?」
王陽明笑了起來,笑著說道:「最終結果總是要相同的,天無二道,是不是?」
湛若水說道:「陽明子,在下很羨慕你,很仰慕你,廷杖下死而復生,又萬里跋涉荒蠻瘴癘之地,這都是求道路上的必然風光。不經歷風雨生死,誰能輕輕鬆鬆見到彩虹?四年不見,陽明子今非昔比了,初一見面,見你步履輕盈,飄飄然好像神仙,眼神沉靜乾淨,身心純凈,這就是見仁的境界。」
湛若水起身,對著王陽明深深地鞠了一個躬。
王陽明笑眯眯的,馬上起身,也深深鞠躬下去,說道:「甘泉子過獎了。我們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兩個人哈哈大笑。湛若水停住笑,說道:「我們算是師友見師友吧。既然仁學在我們身上……」王陽明介面與湛若水一起說道,「身懷仁學,傳播仁學,責無旁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