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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安氏問計 陽明勸善

  第51章 安氏問計 陽明勸善

  九月初,安貴榮的使者來到了龍崗山。使者安佑是安貴榮的小兒子,今年二十歲,個子雖然不高,在彝族中已經算是高個子了,一張圓臉,樸實俊朗之中帶著斯文;一雙眼睛,尊貴而內斂。安佑脊背挺拔,步履輕健,一身黑色裝束,黑色筒子褲,黑色對襟窄袖小褂,身披黑色斗篷,頭纏黑裹頭,裹頭頂部靠前部位聳起一個黑布獨角。這是安佑第三次拜訪龍崗山。等隨從通報到山頂,王陽明迎接出來時,安佑已經來到了半山腰。


  安佑雙手一拱,躬身,笑著說道:「再次打擾陽明先生,抱歉得很!」


  王陽明一拱手,笑道:「安公子光臨書院,滿山歡喜,山人也歡喜!請!」


  兩個人來到山頂,進入賓陽堂,分賓主落座。王陽明抱拳在胸,客氣道:「令尊安大參身體可好?」大參是對布政司參政的雅稱。


  安佑對著王陽明一拱手,道:「多謝陽明先生動問,家父身體安康!」


  王陽明道:「山人得罪朝廷,閉門思過是自己的本分。到了龍場,從禮上說,令尊是守土前輩,山人早該登門拜訪。只是覺得,戴罪之身,不便打擾。反而勞動令尊多次派公子前來看顧,得饋贈米面、雞鴨魚肉,甚至駿馬銀兩,實在是感激不盡。」


  安佑笑著說道:「陽明先生來到我們彝家山寨,開辦書院,教化山民,實在是大大有助於我們彝家呀。龍場寨子里的頭人,把先生在龍崗山上為彝家子弟開班辦學的事,都稟報給了宣慰司,家兄、家父都很感激先生。聽說,寨子里,孩子們《三字經》《千字文》《神童詩》,個個都是倒背如流。孩子們知禮守禮,是先生的功勞。晚生在京師國子監讀書五年,知道『四書五經』的教化功用。當年祖奶奶順德夫人,從南京回來后,一心要開辦宣慰司司學,要在十三個則溪辦學,在四十八部辦學,可惜的是一直缺少先生,多少年來,這個願望難以實現。所以,家父對你很是敬佩。讀書的多了,動刀動槍的就少了,一個孩子可以改變一個家庭,一個家庭可以帶動整個寨子,聽寨子頭人說,寨子里比以前安生得多,這真是功德無量的事業。上次得家父命,給你送來良馬一匹,銀馬鞍一副,遺憾的是,先生不受。彝家山野放牧,物力艱難,先生如此不愛物,不貪財,我的家人很難理解。晚生在國子監讀書五年,知道讀書人的節操,我能理解,故而更敬佩。」安佑說著,再次拱手當胸,對著王陽明行禮。


  王陽明笑眯眯地說道:「多謝參政公掛心!既然參政公和安公子,都知道讀書的好處,真希望這山裡面,能像內地一樣,寨寨都能辦上學。」


  安佑點頭說道:「京師讀書士子多,個個雍容文雅,言行禮讓,真是一派和樂氣象呀。山裡人一輩子沒見過書本,多是粗野俗鄙。希望先生多培養些人才,給山裡留下火種。」


  王陽明笑眯眯地說道:「安公子所言,山人很是贊同。山再深,路再遠,也是朝廷的天下,朝廷是應該為山寨建設學校。安公子祖祖輩輩駐守在這塊土地上,是為朝廷守土的功臣。」


  安佑聽到這裡,臉色有些不自然,臉頰稍微泛著紅暈,為了掩飾,他端起茶杯,輕輕呷了一口茶水,穩了穩神,這才說道:「先生,貴州宣慰司這塊地面,除了東北宋家的土地,其餘土地都是我們安家的領地,祖祖輩輩一脈相承。我們安家對朝廷,可謂仁至義盡,最先,祖爺爺靄翠公早早地脫離了元廷,投奔了大明,幫助漢家朝廷,修通從貴州到雲南的驛道,為朝廷打敗元廷殘餘收復雲南,立下過汗馬功勞;祖奶奶順德夫人,幫助朝廷修築龍場到西北四川的驛道。您說是不是仁至義盡?即便遠的不說,就說近的,成化年間,我爺爺和父親,率領的是我們彝家的兩萬家兵,吃穿用的是我們自家供應,幫助朝廷,在凱里香爐山,肅清了東苗叛亂,功勞大不大?朝廷為什麼還這麼吝惜賞祿呢?我爺爺當年封了正三品昭勇將軍,到了家父,這不應該是自然而然的事嗎?自然也應該是正三品,可是家父只被封了個從三品參政。這說明什麼?」


  安佑看著王陽明,王陽明只靜靜地坐著,沒有言語。安佑發覺王陽明沒有回答的意願,就自問自答道:「這說明,朝廷對我們沒有從前好了。現在不打仗了,東南平靜了,用不著我們安家了,這是狡兔死走狗烹。」安佑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接著說道,「朝廷對安家沒有以前好,這也罷了,現在竟然不放心安家。過去朝廷不讓我們修建城堡,是不放心我們安家,好,我們不修城堡。現在更是變本加厲,要在我們的腹地,就是水西,修建水西衛城,要駐軍,這是不是太過分?就連水西這個名字,也是強加給我們的。我們的領地一直到龍場,再往東才是宣慰同知宋家的領地。叫我們水西,好像只有六廣鴨溪河以西才是我們的領地。這分明是對我們不信任,是對彝家不信任。陽明先生,您給評評理,弘治年間,在貴州西南與雲南搭界的普安州,發生了米魯事件,一個土司衙門說廢就廢了,土司老爺說殺就殺了。那是我家的遠親呀。這些事情令我安家傷心呀!家父正是在米魯事件后,才把宣慰使的職位讓給家兄的。」


  安佑語畢仍看著王陽明,王陽明面色嚴肅,不發一言。安佑只好接著說道:「很長時間,家父為此茶飯不香,憑家父的性格,朝廷對我家無情,就別指望我家能有情有義。先生您來這裡半年多,雖然有著驛丞的名號,卻沒有一匹驛馬可供騎乘;沒有一個驛差可供差遣,甚至連一間房子也沒有,驛站廢了,驛道幾乎斷了。這並不是針對您的。既然不信任我們,我們憑什麼還要給朝廷保護驛道。」


  安佑看著王陽明,王陽明仍沒有發言的意思。安佑接著說道:「安家天下,一千多年,綿延不絕,我們連地千里,十三則溪,四十八部,人馬兩萬,精兵五千。朝廷山高皇帝遠,我們安家可自得其樂。您說,是不是這樣,王先生?」 王陽明沉吟了一下,慢條斯理地說道:「安公子,恕我直言,你說這些事,都是關係到安家安危的生死大事,在下一個小小的驛丞,不敢輕易插言。」


  安佑見王陽明回絕,連忙起身,離開座椅,對王陽明深深一揖,說道:「正因為是關係到我家安危的事,晚生這才懇請先生,請敞言無妨。」


  王陽明搖了搖頭,沒有言語。


  安佑東跨幾步,對著王陽明,雙膝跪倒,拱手當胸,懇求道:「先生,晚生此次前來拜訪,實是受命於家父。晚生在國子監時,曾經聽說過先生,也得以拜讀先生的詩文,知道先生胸中有丘壑。先生這次因為直言得罪朝廷,在先生,是個人的不幸,在我們,實是大幸。先生贏得了貴州城裡各衙門各官佐的讚揚,據晚生所知,城裡各位官老爺,都以得到先生的詩文為幸事。晚生知道,詩賦文章,都是練達的人情世事。以先生大才,先生絕對不會久困在我們這大山裡面。這意味著,先生是這大山裡的過客。你是這裡紛爭的局外人,旁觀者清。而且你是不愛財的人,人不貪財品自高。你人品高,你才識高,所以家父要晚生來求先生的高見。」安佑說完,磕了兩個頭,磕完頭,並不起身,就那樣跪著。


  見他真誠,王陽明就離座俯身,拉了一把安佑,同時說道:「承蒙令尊抬愛,陽明心懷感激。安公子,你是個實誠人,人與人相處,關鍵是一個『誠』字,你敬我以誠,我報你以誠,這就是信。你說的這些關係到安家的生死存亡,山人本不應置喙,但緣分到了,山人只得談談淺見。令兄安佐雖已經接任了宣慰使,但令兄是一個孝順之人,大事還是要聽令尊大人裁決,是不是這樣?」


  安佑已經回到了座位上,聽到這裡,他連忙點頭。王陽明繼續說道:「你說是兩件事。第一件事,令尊想撤了龍場通往西北的九個驛站。這件事,從小上說,是為了節省九個驛站的供應;往大里說,是想斷了這條驛道,目的是阻斷外人進入水西,進入安家的核心腹地,阻止水西衛的建設。第二件事,就是令尊大人覺得從三品參政官銜太低,想繼承令祖正三品昭勇將軍。這兩件事,歸結到一個理上,就是朝廷不像以前信任你們安家了。」


  安佑連連點頭。王陽明接著說道:「山人給你分析一下,先說這個正三品和從三品的關係,宣慰使本來就是從三品,本朝定製,只有參加過開國(太祖)、靖難(成祖)和平叛戰爭的王、公、侯、伯的這些爵位,才能世襲繼承,其他官職,子孫繼承,要比上一代下降幾個品級,這是一直沿用的規矩。令祖正三品昭勇將軍,不是常例,是不能世襲的。」安佑再次點了點頭。王陽明繼續說道:「據山人看來,令尊參政這個官職,不見得有益於令尊。為什麼這樣說呢?參政只是布政司衙門布政使的屬官,屬官不是一把手,不是一把手倒也罷了,關鍵是此職位是朝廷的流官,流官是要流動的。宣慰使是安家世襲土官,土官世世代代安守本土。流官呢,朝廷一紙調令,或者四川,或者福建,或者遼東。」王陽明說著一直注視著安佑的眼睛,觀察著他的反應,說到遼東,見安佑有些吃驚,就點著頭,有意加重他的吃驚,他接著說道,「萬一有一天被派到遼東、山西這些地方,令尊這把年紀,安公子,那形勢便大大不利。」見安佑連連點頭,王陽明繼續說道:「再說撤銷驛站的事,一個家庭沒有家規家訓不行,一個國家沒有國法不行,家規能傳承幾輩子、幾十代人,國法關係著一個國家的穩定。九座驛站,是朝廷早就定下來的法規,也是順德夫人對朝廷的一片忠心。輕易撤掉,對國家是不忠,對順德夫人是不孝,不忠不孝的人,從來不會有好結果。驛站可以隨意撤的話,宣慰司當然也可以撤掉。天下之大,有十三個省、兩京兩個直隸省,與之相比,貴州才多大個地方?宣慰司才多大個地方?水西才多大個地方?安家四十八部,幾十萬人口,在內地,這不過一個大一點的府縣規模。朝廷以仁義領天下,寬大為懷,安家撤去驛站,朝廷不過是觀察等待,如果朝廷一直等待,卻等不到改正,安公子,你想想,一紙軍令,北有播州(遵義)大土司楊愛,東南有凱里大土司楊友,東北保靖有大土司彭世麟,這些土司要瓜分你安家領地,你一家難敵四手,不出三個月,貴州宣慰司就會成為歷史。」安佑驚恐地點著頭。


  王陽明接著說道:「至於懷疑朝廷沒有以前信任安家了,我們可以分析一下,說你們是水西安家,是說你們核心在水西,就像說朝廷代表天下一樣,是承認你們安家是這片領地的統領者,這是漢語言的習慣,並不是說鴨溪河以東,就不歸你們管了,這龍場不還是你們安家的地面嗎?安公子說到普安州的米魯事件,米魯,作為女人,對丈夫不貞;作為長輩,為長不尊;進而作亂,攻打丈夫,還變本加厲,反叛朝廷,作為臣子,這是不忠。朝廷誅米魯,不是要誅滅彝族土司,而是誅滅一個不忠不孝的淫婦叛婦。安家世代遵守朝廷成法,朝廷豈能無辜加兵於安家!至於朝廷要駐軍水西,要修水西城,安公子,你想想,朝廷在全國駐軍,在各地修衛城,難道是對全國老百姓都不信任?大山荒僻,漢人帶來了『四書五經』,帶來了先進的耕作方法,帶來了科學的作息方式,你看看,這房屋,這叫宮室,又敞亮又乾淨;你再看看寨子里人住的,那叫房屋嗎?只是一些像鳥窩一樣的窩棚,床上睡人,床下養豬,床頭拴馬,人豬混住,容易得病。得了病,卻不吃藥,而是去求鬼神。正如剛才安公子所言,我來山裡是有助於彝家的,漢人是來幫助山民的,這是不信任嗎?據我所知,水西衛城已經停工了。人與人之間可能會產生一些誤會,像米魯事件,個別官員貪財索賄,處置不當,小小的家庭矛盾,卻釀成了牽累幾萬人、牽扯幾個地區、遷延幾個年頭的惡性群體事件。這就像一個家庭一樣,父兄之間,言差語錯,矛盾難免,但是禍亂是應該盡量避免的。家和萬事興,國和天下平。我們何不把勁兒往一處使,真做一家人,互相幫助,把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好呢?」


  安佑連連點頭,笑著說道:「聽先生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晚生在國子監五年,道理心裡很清楚,家父沒有走出過貴州大山,聽不進晚生的話。先生,您看這樣如何,晚生擔心自己稟報家父,傳話傳走了樣,您能不能修書一封,就把您說的這些寫下來,晚生好回去復命。」安佑說著,起身,對著王陽明,鞠躬,深深一禮。


  王陽明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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