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巡按御史 來做說客
第49章 巡按御史 來做說客
龍崗書院何陋軒里變得鴉雀無聲。這時,王祥躡手躡腳地進來把王陽明叫了出去。在山洞口,一個隨從模樣的人向王陽明稟告:「啟稟王大人,我家老爹、貴州巡按御史王道長前來拜訪,已經到了山下。」道長是巡按御史的雅稱,還可以雅稱為天使,或者侍御。
王陽明不敢怠慢,疾步來到山下,迎接巡按御史王汝楫。巡按御史雖然只是七品官,但他是代表聖天子巡按地方,在省城可以與從二品的布政使、正三品的按察使,分庭抗禮;到了地方,知府、知州、知縣,都要跪接跪迎,怠慢不得。王陽明遠遠看見,這位御史大人也就三十歲出頭,個子不高,瘦瘦的。王陽明快步走到他近前,口裡稱:「餘姚王守仁迎接天使來遲,罪過罪過!」說著就雙手撩起袍子下擺要跪下行禮,被王汝楫一把拉住。王汝楫客氣道:「陽明先生不必拘禮。鄙人承受不起。論出道,陽明兄是科場前輩;論學問,陽明先生早就是京師名流了,眼下你屈居山野,不過一時蟄伏罷了。兄弟我豈能以一時的地位品級看待陽明兄。兄弟前來打擾,不是公事,也不純是私事。」王陽明左手一擺,做個引路手勢,說道:「請天使上去歇息。」
二人邊說邊走,到了山洞口,王陽明指著洞口介紹道:「剛來時只能棲身山洞,現在好了,山頂上建了幾座小房子,總算敞亮些。」王汝楫停下腳步,往山洞裡探了探頭,搖了搖頭說道:「上古時代,黃帝教人修建房屋,於是人們搬出了地下洞穴,才開始了文明生活。想不到陽明兄還能回到上古,體驗洞穴生活,體味古人心境。只是,現在這世道,人心不古,再也回不到從前了。」王陽明笑著說:「蒙王天使吉言,我還真是體味了上古人的心境。古人之心就是一個淳樸自然,沒有蒙蔽,沒有貪慾的牽繞,沒有紛繁的妄想,乃是一個光明境界。」王汝楫怔怔地望著王陽明,突然大笑道:「陽明兄,看來這個窮山惡水成了你的風水寶地了,遠離塵世,反倒成就了你。陽明陽明,身心光明。這樣說,兄弟我號渡舟,我要在你這裡住上兩天,也體味一下上古人的心境,看能不能乘上古人智慧的渡船。」
兩個人來到君子亭下,在石凳上就座,王陽明南向坐,王汝楫西向坐。王陽明扭身指著賓陽堂說道:「渡舟兄,要是早來一個月,那只有委屈你棲身山洞了。現在好了,賓陽堂已成,不愁沒地方住了。」
王汝楫望著賓陽堂,點頭稱好。望著君子亭四周的竹林,王汝楫稱讚道:「陽明兄,竹林之中君子亭,林中有君子,人中是君子,常常伴竹坐,身如竹節直,心似竹心空,品茗聽風聲,身心得清凈。名為凡間人,實是天上客。陽明兄,陽明子,你才是真瀟洒呢!」
王陽明當胸拱手道:「渡舟兄謬讚了!我這不過是黃連樹下撫琴,苦中作樂罷了。」
王汝楫說道:「那是陽明兄心量大。心量大,身居深山也能胸懷天下;心底無私,即便落魄山野,」王汝楫馬上察覺到自己的失言,於是看著王陽明,哈哈一笑,說道:「落魄不落志,才是真功夫。身居山野,身懷聖賢學問,兄弟我佩服。」
王陽明淡淡地一笑,緩聲說道:「落魄是真的,不落志也是真的。志為氣之帥,人一旦沒了志氣,那才是真潦倒,那真就沒有了精神。」
王汝楫點著頭說道:「陽明兄說得對,志氣是人心中的定盤星,在身上是氣質,寫成文章,那就是文風,是文章的風骨。兄弟我拜讀陽明兄的文章,佩服的就是這個風骨。在王都憲處,我拜讀了陽明兄為王都憲寫的《卧馬冢記》,印象深刻的是,陽明兄在文中說到,世俗的人為祖上選擇墳地,多是算計著好風水保佑子孫升官發財;孝心純正的人,一心考慮的是讓祖宗入土為安,沒有風水蟲蟻侵擾,祖宗安生,自己安心。這是孝子賢孫選擇墳地的出發點。」王汝楫再次拱手道,「陽明兄說得對,孝敬也有著不同的發心。兄弟我還在施爵爺施總兵處,拜讀過陽明兄的《氣候圖序》,文章從人道說到天道,從人心向善說到天道善惡有報。兄弟我深有同感。可惜,不少人認為天是虛無縹緲的,做起事來,肆無忌憚,無所畏懼,真是可憐又可惜!」
都憲是對巡撫的雅稱。施總兵是貴州都司都指揮使懷柔伯施瓚。施瓚組織編寫了一冊《氣候圖》,請王陽明寫了一篇序。
王陽明也感慨道:「是呀!人心善,感應到的天心也是善的。人心惡,感應不來風調雨順。說來說去,人心要向善,要向善,就不能不修學。」
王汝楫道:「陽明兄,我們是所見略同。兄弟我擔任風紀糾察之職,對此是深有感觸。人心好壞,官風、政風是個風向標。官風、政風正,人心自然向善,否則會帶壞世風。要培養官風,科舉場上是第一道關口,所以說,修學從秀才這個層級就要開始。過去,太祖爺實行嚴刑峻法,大小官員個個戰戰兢兢,輕易不敢徇私枉法;如今,哈哈。」王汝楫沒有接著說下去,他苦澀地笑著,輕輕地搖了搖頭,望著王陽明,見王陽明點頭,才接著說道,「過去靠懸在頭上的天子寶劍約束,現在只能靠官員自我良心的約束。貴州學校少,生員少,教材也少。兄弟我和毛學憲商量著,要多辦學校,培養讀書人,讀書人多了,才好申請在貴州單獨開科取士,否則,秋試都要跋山涉水,奔波到雲南,這也影響了全省秀才的投考的熱情。我在閑暇時,憑記憶,把宋代先賢謝枋得編輯的《文章軌範》六十九篇謄寫一遍,後來遇到機會,又與原文對照校正,現在整理妥當了。這冊書,雖然在內地是極平常極普通的一冊書,但是在貴州這個地方,卻是稀有之物。我把這事和郭方伯說了,郭方伯也是急公好義之人,願意捐資助印。現在是我們兩人,共同出資,準備印成書。出書要師出有名,得有個前言後記。這前言,毛學憲舉薦了應由你寫。郭方伯也認為你是不二人選。陽明兄,你看?」方伯是對布政使的雅稱。
王陽明笑眯眯地說道:「各位大人的抬愛,守仁豈能推辭。再說,講書教學,是我的夙願。能有隻言片語有益於學生,都是我求之不得的。先賢謝枋得的《文章軌範》,我們都曾從中受益。這些規範收集的都是從漢代到宋代以來的科舉範文章法技巧。參加科舉考試,不懂不行。不過,這些只能算知識,充其量也只是技巧,如果不開發智慧,不做身心學問,考再好的成績,也考不出來官德官風。我並不是說科舉考試與身心學問是水火不相容,而是要提醒秀才們,既要學知識,又要學智慧,既要應對科舉,也要勤修身心。要修身心,最簡單的方法是要做好日常的洒掃應對。誠心誠意,一絲不苟,天長日久,就可以修成聖賢。這樣考出來的人才,即便達不到聖賢的境界,也不再需要各位巡按御史天南海北地跑,眼睛眨也不敢眨地盯著官場,生怕哪位貪贓枉法。我要寫的也就這些。一句話,不要把科舉當成名利場,而遺忘了身心學問。你看這樣寫如何,渡舟先生?」
王汝楫一拱手,說道:「如此甚好!這冊書得此一序,成了徹底的善書。這也正是兄弟我來拜訪的意思。感謝陽明先生玉成此事,為我們錦上添花。這是公事。」王汝楫看著王陽明,問,「聽說你得罪了鎮守太監衙門,可有此事?」 王陽明淡淡地笑道:「鎮守太監衙門門檻我都沒踏進去過,何來得罪?」
王汝楫鬆了一口氣,說道:「那就好!鎮守太監權勢熏天,惹不起!看來城裡傳聞是謠傳。」
王陽明仍然淡淡地笑著,說道:「倒是鎮守太監衙門有個胡經歷,前幾天路過這裡,連茶也沒喝,就走了,走時候不大高興。」
王汝楫哦了一聲,說道:「看來傳聞不是空穴來風。得罪了胡經歷,難保他不胡說八道,得罪了他,就意味著得罪了太監胡公公。真得罪了,陽明兄,兄弟我以為,最好是你上門謝罪。」
王陽明哈哈一笑,說道:「胡經歷為胡太監巡視西北四衛,事先勘察路線,路過這裡。正趕上山民們在移栽竹子,他一時興起,揮劍砍倒了一片竹子。」王陽明指了指邊上被砍的一片竹子,接著說道,「這座亭子山民們剛剛建好,胡經歷一腳把柱子跺歪,惹惱了幹活的山民,被山民踢了兩腳,好在我及時攔住了。」
王汝楫疑惑地問道:「胡經歷不會無緣無故地發怒吧?」
王陽明淡淡地說:「嫌這裡下人端上的茶水不好。渡舟兄,你知道,山民野性未化,不懂華夏禮節,我們隔著宣慰司,管理不到他們。山民們不是我指使的,何來我得罪鎮守衙門一說。再說了,胡經歷來這裡嫌棄茶葉苦澀粗糙,因此發怒發威,恐怕也不會是鎮守太監胡公公指使的。這正好是互不得罪嘛!」
王汝楫搖了搖頭,緩聲說道:「陽明兄,我們可以這樣認為,你也知道太監們的心胸!我覺得你最好還是,低低頭,道個歉。這是兄弟為你考慮。先聲明,兄弟我還不至於卑賤到為隨便什麼人當說客的分上。」
王陽明淡淡地笑了笑,點了點頭,說道:「渡舟兄,你是好意,我心裡清楚。不是朋友,不會說這些。這事,我是這樣考慮的,我自認確實沒有得罪鎮守太監胡公公,當然也不認為是鎮守太監得罪了我。別人怎樣認為,那是別人的自由。我從六品主事降到從九品驛丞,從京師貶到了貴州大山裡,這裡語言不通,瘴氣肆虐,再差還能差到哪一步?再壞還能壞到哪裡去?從九品還能往哪一品降?除了貴州,還能往哪裡貶?前段時間,一位京師來的吏目,帶著一主一仆,到畢節衛上任,三人客死在了從此往西去二十多里遠的蜈蚣坡下。人很脆弱,朝不保夕的時候,功名富貴榮辱,真是像天上的浮雲。過去我們在京師,說糞土功名萬戶侯,也只是嘴上說說。等到身陷其境后,才知道真正的滋味。真是碰上胡攪蠻纏、是非不分的權貴來找麻煩,隨他去吧,我只當是攤上了瘴氣瘴毒,那是我的命,我甘願承受。無緣無故地道歉認錯,在我這裡,是不會有的。職位可以卑,人格不能賤;處境可以惡劣,人心不能低劣。渡舟兄,你說是不是?」
王汝楫起身,後退一步,作揖后,說道:「君子亭下見證了君子人格,佩服佩服!」
王陽明也趕緊起身,作揖還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