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君子亭下 小人囂張
第47章 君子亭下 小人囂張
一位從遼東來的從九品吏目帶著兒子和一個僕人,前往畢節衛赴任,晚上他們在王陽明的居所歇過腳,第二天早上出發,中午,他們死在了西去二十多里地的蜈蚣坡。王陽明主僕埋葬了他們。
從蜈蚣坡回來的第二天上午,日木陪著寨子里的頭人奢吉來到龍崗山,他們要來拜訪王陽明。離山洞還有一段距離時,日木就高聲喊道:「老爹在家嗎?我們頭人老爺看你來了。」王陽明迎出洞外,雙方互相拱手作揖。這是王陽明第一次見奢吉。奢吉五十歲開外,個子不高,是寨子里少有的胖子,他麵皮油光光的,很黑,身著黑纏頭、黑對襟褂子、黑直筒褲子,大熱天還披著一個黑披風。奢吉神態上很威嚴,一半的威嚴來自頭人的世襲血統和身份,一半的威嚴是端出來的。王陽明和奢吉的交談要靠日木做翻譯。王陽明把奢吉讓到洞前石凳上就座,客氣道:「山洞陰暗潮濕,沒有外面敞亮,就不請頭人先生進洞去了。」奢吉威嚴地說道:「陽明先生來到我們山裡,教我們寨子里的娃娃學禮儀,是來幫我們忙的。娃娃們學會了背書念經,明白了事理,長大都成了好人,寨子里壞人自然就少了。寨子里太平無事,我這頭人就省心了。所以說,陽明先生是在幫我的忙。這是五斤高粱酒,是我的一點心意。」日木把酒遞給邊上的王祥。王陽明客氣道:「我們遠道而來,寨子裡頭人和日木他們幫了我不少忙。我也十分感激!」
頭人繼續說道:「我的寨子把守著老祖宗順德夫人修的第一座驛站。陽明先生不知道聽沒聽日木說過,咱們貴州宣慰司水西這塊地界,自古以來,有兩大家族,一是宣慰使安家,再一個就是我們奢家,歷史上形成的規矩,安家做宣慰使,我們奢家是宣慰使夫人。從我家老姑奶奶順德夫人開始,就與你們漢家朝廷結成了親戚關係。本人官職不大,漢家朝廷是省、府、縣三級衙門,我們宣慰司是則溪、部,到我這裡是寨子頭人這一級,也是三級衙門。聽日木說過,漢家一個縣就有五六萬人口,抵上我們幾個部的人口。不過,蘿蔔不論個頭大小,是論輩分的。我這寨子雖然人頭不多,地面卻不算小,山連山,峰連峰,山羊如雲,圈馬成群。當年漢家皇帝大老爺對我家老姑奶奶很厚道,又封官,又賞賜。禮尚往來,今天陽明先生到了我這地界,幫助我教育孩子,我很感激卻沒什麼能給你。但我想幫你,報答你。人不能天天住山洞,見不著太陽火神,沒有太陽火神的保佑,人會生病的。我們山裡面,山洞不算家,只有沒有家的山貓、山狼、山老鼠,才住山洞。所以我要派給你幾個人,幫助你建茅棚,讓你像我們寨里人一樣,天天住茅棚,天天接受太陽火神的保佑。不知道陽明先生,願不願如此?」
王陽明一直笑眯眯地聽奢吉敘說,當聽到奢吉說自己比照著漢家朝廷,相當於縣一級衙門時,心下有些不以為然。來到貴州有些日子了,他對貴州宣慰司的組織結構有了了解,這些化外之地,地廣人稀,朝廷為了籠絡土司們,傳統上是高配官職,一地一個習慣,不重樣,安宣慰使這裡是則溪和部兩級組織結構,到了宋宣慰同知那裡,就變成了長官司和碼頭兩級結構,六品級別的長官司,就相當於內地一個無品無級的鄉一級組織。奢吉頭人這個級別,頂多相當於內地的一個里長,權力上可能比內地大一些,因為他手裡有奴隸。不過現在王陽明的生活已經與行政級別沒有多大關係,再說了,能不能幫助人,與人的級別沒有關係,能夠幫助自己的人,地位哪怕再卑賤,那也是自己的貴人。聽到奢吉要派人幫助自己建房子,王陽明很感動,山洞的確陰暗潮濕。而且前幾天老鄉老前輩毛科介紹了三個秀才來,三人從貴州城來到龍場,要跟自己請教學問,卻沒地方吃住,只好在山洞裡遷就一個晚上,第二天他們就不得不離開龍場。於是,王陽明馬上拱手當胸,真誠地說:「頭人先生,你能急人所難,真是令人感動。當年順德夫人不辭勞苦,修通了這條驛道,真是有著巾幗丈夫的大氣派。如今頭人先生,竟然也有著順德夫人的擔當,實在是令人敬佩。頭人先生說得對,山洞不能長住,在山洞裡,讀書認不清字,撫琴嗡嗡凈是回聲,住得久了免不得腰酸背痛。您這樣做,讓以後來此求學的年輕人有地方住了。謝謝頭人先生!」王陽明說著,起身給頭人作了一個揖。
第二天,奢吉派過來的十來個人,在日木和子日的帶領下,開始伐木、平地、建房。王陽明是總設計師。
王陽明領著日木和王祥,在龍崗山山頂上指指點點,規劃著建設方案。王陽明對日木和王祥說道:「建房要結合地理地勢,善用風水。這龍崗山像一艘船一樣,南北長,東西窄,是一座孤零零的山岡,我們的山洞位於山岡的南頭,算是船的掌舵處吧,山頂要在北端建房,那相當於壓艙,這樣這座山岡才能平衡,不至於翻船。正中間建一座亭子,居高可以眺望四野,可以撫琴;晨觀朝陽,夕送落霞;秋高氣爽的夜晚,可以賞月,向北可以遙望北斗七星,要知道北斗七星是天地的樞機,是宇宙的太極;閑情來時,小亭高坐,可以把酒臨風;亭子南面建一座軒,夏天迎接南風吹拂,涼爽宜人,可以讀書,可以講學;北為上、為尊,我們在北面建一座堂屋,作為接待賓客的堂館,冬天又可以阻擋寒冷的北風。」王陽明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王祥笑著問道:「老爹,你不是想長住吧?說不定我們還沒建好呢,朝廷就把您召回北京做大官去了。」王陽明笑眯眯地說道:「王祥,當官一任造福一方,老爹雖然不是什麼官,也想回報他們這些未開化的山民。他們幫我們,我們也回報他們,你看看他們那些茅草棚子,不能算真正的房子。我們在這裡建房子,起軒堂,造亭子,為他們做個示範,做個樣板房,他們雖然純樸,也不傻,一比較,他們就知道好歹了。將來他們慢慢就住上與我們一樣的房子了。就像日木,就像子日,他們不是慢慢跟我們學會了一些禮節嗎?讀書明理,就是為了安置好自己的身心,為了生活得更好。要生活好,當然得住好。」
十幾個人忙活了一個月時間,在陽明小洞天的上方,一座軒房有模有樣建成,可以入住使用了。石塊堆砌做牆,正門開在北面,房頂起脊,覆蓋茅草,四面牆四個大亮窗,讀書寫字,光線充足。軒內一個石桌上,擺放著古琴。在石桌上,王陽明就著一塊白色的木牌,題寫著「何陋軒」三個字。
日木正在把王陽明寫好的匾額往何陋軒正門門楣上掛,王祥站在下邊校正。正在這時,王金從下面上來招呼道:「老爹,來了三個官差,他們說是鎮守太監衙門的,要您下去。」
王陽明隨著王金,下到陽明小洞天洞口,在石桌北面,坐著一位身穿武官官服的人。從官服後背補子上綉著的彪形圖案可知,這是一位六品或者七品的武官。王陽明從北面下來,咳嗽了一聲。見王陽明下來,武官大模大樣地坐著,甚至故意挺了挺身子,讓自己官服上的補子更清楚,讓王陽明知道自己的品級。王陽明轉到石桌南面,這才看到武官的面目,一張三十多歲的臉,瘦瘦的,神色粗俗,眼神狡詐。王陽明憑直覺知道,這不是個善茬。王陽明一拱手,道:「不知上官駕到,有失迎接,還請見諒。」武官旁邊站著的兩個校尉中的一個校尉,介紹道:「這是我們貴州鎮守太監衙門經歷司經歷胡嘉大人。」
武官坐著一拱手問道:「你,可是龍場驛丞王守仁?」來者操著一口京師口音。
王陽明對胡嘉點了點頭,算是回答,然後吩咐道:「王舍,快給胡大人上茶。」
王舍從洞里小跑出來,怯怯地囁嚅道:「老爹,他嫌咱家的茶賴,給潑地上了。」王舍說著,指了指地面。
王陽明看著地面的茶跡,頗有些不悅,但沒說什麼,他再次對胡嘉拱手說道:「荒野之地,招待不周,請胡大人見諒。」
胡嘉端著架子,兩手擱在石桌上,拿腔捏調地說道:「本官一個武人,招待好壞,那倒沒什麼要緊。過去在京衛當從七品經歷的時候,趕上野外拉練,河裡的水也是喝過的,武人嘛,就不瞎講究了。可是現在不同了,現在是代表著,」胡嘉說著,兩手抱拳,往左上方一拱,「鎮守太監胡公公,那就不得不講究了。雖然靠胡公公的恩典,本官現在是從六品經歷,茶水好壞,本官還可以不講究,但是,胡公公,那是宮裡劉公公跟前信得著的人。是劉公公信得著的人,就意味著是萬歲爺信得著的人。眼下,胡公公為萬歲爺鎮守著貴州,為萬歲爺看管著貴州,看管著都司衙門,看管著布政司衙門,看管著按察司衙門,為萬歲爺開採水銀,為萬歲爺開採硃砂,為萬歲爺運送楠木,為萬歲爺搜集珍寶,為萬歲爺大事小事操著心。操了地方上的心,還得操衛所的心。這西北四家衛所,胡公公一直挂念著,一直想去巡視,一直想去替萬歲爺看看。本官得為胡公公安全著想。這次,本官正是奉了,」胡嘉說著,再次雙手抱拳,向著左上方當空一舉,「鎮守太監胡公公之命,從省城,前往西北四衛,沿途查看驛道路線,為胡公公巡視做準備。你這個龍場驛站,自然也在查看之列。如此一來,你們的接待好壞,性質就變了,這根本不是對本官的態度問題了,而是對鎮守太監胡公公的態度問題,是對司禮監劉公公的態度問題,說到底,這是對萬歲爺是否忠心的驗證。王守仁,就憑你招待本官的茶水,你知罪嗎?」
王陽明一直站著聽胡嘉趾高氣揚地顯擺權勢,這樣的人,自己要是跟他坐得太近,怕是會沾染上他的俗氣,而且更嚇人的是他滿口四濺的唾沫星子。胡嘉見王陽明一直不敢就座,以為他是懾於自己的官威,是畏懼鎮守太監的權勢,所以他越說越放肆。貴州鎮守太監胡維,王陽明聽說過,胡維和全國各地的太監一樣,仗著後台老板,氣焰囂張,軍事要插手,行政要插手,礦產要插手,司法審判也要插一腳。王陽明還聽說,貴州宣慰司安宣慰家之所以敢明目張胆地廢棄九個驛站的人力物力供給,就是仗著買通了北京的太監,有太監劉瑾撐腰。王陽明在北京吃過太監的虧。他聽說,劉瑾現在在朝中一手遮天,小皇帝天天領著一幫子男男女女、花和尚淫道士,在有著二百多個房間的豹房裡,尋歡作樂,瘋玩得昏天黑地,哪有時間顧得上朝政。這些個太監,不男不女,心量沒有男人寬廣,胸懷沒有女人柔軟,禍害起人來,沒有底線。現在的天下,小人得志,正人君子個個遠避。王陽明自覺已經躲到了天邊,想不到還是和太監斷不了干係。一朝被蛇咬,十年懶得摸井繩。王陽明打定主意,不得罪太監跟前的小人。他要好言好語,打發走此人。於是,王陽明開口道:「請胡大人原諒,容我給你解釋一下,等你明白了情況,一定不會怪罪王某人。你也看到了,龍場這個地方,有驛道,沒有驛站,王某人來當這個驛丞,但這裡沒有驛丞衙門,甚至連個睡覺的地方也沒有。你也看到了,這個山洞,就是王某人的棲身之地。你說這是驛丞衙門也行。來往人客的供給,要靠宣慰司承擔,可是王某人上任近半年來,沒有見到過宣慰司一粒糧食,沒有見過宣慰司派遣來一個差役。王某人吃飯,」王陽明指了指山洞方向,「要靠西邊山腳下幾畝薄田的收成,再有就是一點俸糧。我們這個驛站有名無實。我們自己喝茶,熱水裡能漂兩片茶葉就行,喝著有些苦有些澀,這是沒辦法的事。所以你看,胡大人光臨,我們拿不出來好茶葉。無論多麼熱情好客,我們一端上茶水,就可能被誤會。據王某人所知,不只龍場這裡,往西一路下去,其他八個驛站,都是這個狀況。胡大人大駕光臨,是本官的榮幸。胡大人心很細,對鎮守太監胡公公更是忠心耿耿。幸虧你先來走一遍,否則,若胡公公前來,一路上沒人接待,沒有吃喝,沒有地方睡覺,他若怪罪下來,我們誰也吃罪不起。」
胡嘉聽了這話,狐疑地望著王陽明,待他耐著性子聽王陽明說完,清了清嗓子,說道:「王驛丞,本官不知道你是咋想的。本官只知道,全省文武官員,政績優劣,政聲好壞,萬歲爺和劉公公,遠在京師,既看不到,也聽不到,好壞都要靠咱家胡公公一張嘴。有的官老爺是個明白人,想著法子邀請胡公公去巡視,胡公公沒時間,他們就到鎮守衙門去拜門磕頭。你一個小小的驛丞,莫非想阻止胡公公巡視?」
王陽明壓抑著心中的反感,笑眯眯地說道:「胡大人,王某人非常歡迎胡公公巡視西北四衛。我這樣說不是為自己考慮,而是為胡大人著想,你設想一下,若胡公公來了,沿途九個驛站,長途跋涉,缺吃少喝,一路遭罪,胡公公除了怪罪我們,你恐怕也得承擔責任。為什麼呢?胡公公派你考察路線,不就是為了避免路上遭罪嗎?」
胡嘉仍然將信將疑,狐疑地笑著,說道:「都說讀書人心眼兒多,張口就是瞎話,我今天是真正領教了。王驛丞,你一直哭窮,說自己揭不開鍋,這是哄三歲娃娃的吧。」胡嘉猛地站了起來,指著山頂,喝叫道,「沒有錢?沒有錢你蓋什麼房子?本經歷剛到,就聽你這裡的人說,你在上面蓋房子呢。」胡嘉說著,快步往山頂爬去,王陽明只好跟了上去。胡嘉站在君子亭旁邊,朝上指指君子亭,朝南指指何陋軒,怒喝道:「王守仁,你對本經歷什麼態度?你對胡公公什麼態度?欺矇本經歷,我治不了你的罪,欺矇胡公公,就是欺矇劉公公,就是犯上,就是欺君之罪!王守仁,好大的膽子!竟敢欺矇萬歲爺!你知罪嗎?」 王陽明聽著胡嘉虛張聲勢的咋呼,一臉的苦笑,忍著心中的鄙夷,解釋道:「胡大人,欺君之罪,誰也不願意擔。欺矇胡公公,王某人也沒有那個膽子。你看看這房子,不過是幾棵樹木、一堆石頭,上面蓋著些茅草,花不了幾個錢,都是寨子里山民無償出勞力,幫助建造的。這樣的房子,能接待胡公公嗎?讓胡公公這麼尊貴的太監住這樣的房子,那才是欺矇胡公公呢!胡大人,你說是不是?所以王某人一開始就說,這也是為胡大人著想。」
胡嘉被說愣怔了,他皺著眉頭,在原地兜著圈子,焦急地走了幾步之後,他突然站下來,說道:「王驛丞,本官也可以相信你。這樣吧,在別的地方有這樣的先例,為了迎接胡公公的巡視,沿途衙門大小官員,都要孝敬一些黃米白米,供胡公公回京幫著大家打點,在劉公公和萬歲爺面前替大家說說好話。我這也是好意,來而不往非禮也,既然承蒙王驛丞替我著想,我這次也為王驛丞著想一次。接下來,我要去下一站,六廣驛站,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缺吃少喝,又沒住的地方,等我回城裡稟報一聲,說不定胡公公還真就不來了。所以這次,你這裡的黃米白米,我也不怕麻煩,索性直接帶走。」
王陽明心裡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早打發走早安生,於是問道:「胡大人,還請明言,需要多少黃米白米?」
胡嘉笑道:「王驛丞是個明白人,痛快!這也沒個啥標準,各看各的心意。有的地方三五千兩的也有,恐怕你也聽說過,在福建,鎮守太監把一個狗眼看人低的衛所指揮使,活活杖死了。公公們出宮,是替萬歲爺看守門戶,刑罰上也比照著金鑾殿的來。杖死也就杖死了。要說理,只有上北京找萬歲爺。王驛丞你這裡是個驛站,雖然沒有衛所富裕,那也看你的心意了。三百五百不嫌多,五十一百不嫌少。胡公公還能缺這幾個,他也不過是想著給萬歲爺上密信時,為大家美言一句兩句。王驛丞,一看你就是個明白人、痛快人,回城我在胡公公面前一定替你說說好話。龍場這算啥地方,鬼不下蛋的地方。這次可是一個機會,王驛丞?」
王陽明要是想走太監的路子,在京師他早答應劉瑾的誘惑拉攏了,哪裡還輪得上什麼胡公公。於是他說道:「胡大人,」王陽明指了指山腳下,「這幾畝田地,夏天收穫了兩石多黃米、兩石多白米,已經吃了一部分,現在還剩一些,三個跟著王某人的小夥子總要吃飯,想孝敬胡公公,也不敢多孝敬。好在城裡還有我每月兩石的俸糧白米,如蒙胡公公不嫌棄,那就孝敬他一個月的白米。你看,胡大人,這樣可以嗎?」
胡嘉笑眯眯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繼而是惱羞成怒,他紅著眼睛,惡狠狠地瞪著王陽明,右手抓住腰間的佩劍,氣勢洶洶地、情不自禁地朝王陽明身前逼近著。王陽明靜靜地站著,眼神不躲不閃,鎮靜地盯住胡嘉的眼睛,淡淡地笑著說道:「胡大人,你氣色不對頭,是不是著涼了?這山裡瘴氣可是會要人命的。上個月,遼東一位吏目帶著兒子、僕人,到畢節衛上任,染上瘴氣,可憐三個人都留在了蜈蚣坡。還是我幫助埋葬的。可憐呀!」
日木正領著幾個工人,在君子亭四周移栽竹子,按王陽明的意思,君子亭四周是竹林,君子亭是竹林竹園的中心,竹子的栽種要形成眾星拱月的氣氛。工人們拿鐵杴的拿鐵杴,抓頭的抓頭,各忙各的,他們聽不懂兩個漢人在說些啥內容。日木模模糊糊聽了個大概,這是姓胡的在索要王老爹的糧食呢。老爹的糧食不多,再逼著要他的糧食,不是成心讓老爹餓肚子嗎?日木心裡判斷著:姓胡的,不是個好人!
胡嘉憋了一肚子氣,恨不得拔出寶劍,給王陽明戳上一劍,以解心頭的羞恨。胡嘉渾身都是虛火燥氣,他在王陽明一身正氣和靜氣的震懾下,不由得止住了逼近的腳步,望著王陽明一臉威嚴相,他渾身顫抖著,兩拳哆嗦著。他有一腔怒氣憋在心裡,鼓鼓的,似要爆炸,他要找個地方發泄,嘴裡噴出惡言穢語,或者,擰碎個什麼東西。要發泄,要爆炸,但他又不敢對著王陽明發泄,看看四周幾個在胡嘉眼裡和牲口一樣卑賤的山民,他不敢對他們發泄,這些山民手裡有鐵器,惹惱他們,比被牲口踢一蹶子厲害得多。胡嘉瞥見了竹子,這些竹子在山民們忙活的手中,被搖來晃去,枝枝葉葉沙沙作響,像在嘲笑胡嘉。胡嘉找到了發泄的對象,竹子沒有王陽明身上的鎮靜氣勢,沒有山民手中的鐵器,於是胡嘉拔出佩劍,帶著滿腔怒氣,一劍掃去,削倒了一片竹子。削倒那麼多竹子,他仍余怒未消,竹子太小,太弱勢,顯不出來自己的權勢,胡嘉越步邁上君子亭,對著一根柱子,起腳惡狠狠地跺了下去。結果卻是疼得他哎呀哎呀直叫。
日木一直在觀察胡嘉,見他怒氣沖沖的,擔心他冒犯王陽明老爹,後來見他削倒一片竹子,心裡已經不高興了。這是剛剛移栽過來的竹子,這人憑什麼糟蹋大家的勞動成果。又見他用腳跺君子亭的柱子,剛剛埋下的柱子被胡嘉一腳踹下去,整個亭子都晃了。大家忙活了一個多月呀!日木想也沒想,衝上去就是一腳,正跺在胡嘉的腿彎處,只見胡嘉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手裡的佩劍嗖一聲脫了手。日木緊跟著又是一腳,幾個工人紛紛圍了上去,各自要伸腿出腳。王陽明大聲喝叫道:「日木,別打!別打!胡大人不是壞人!」他邊喊邊跑了上去,拉開日木,並伸手去拉扯胡嘉,嘴裡關切地問道:「胡大人,沒傷著哪裡吧!」胡嘉艱難地起著身子,張了張嘴,有氣無力地說道:「你你,他們他們……」
王陽明攙扶著胡嘉,安慰道:「這些個山民,缺少教養,不知道禮節。他們是寨子裡頭人派過來幹活的,這是宣慰司地面,咱也管不了他們,還請胡大人別跟他們一般見識。」胡嘉又羞又怒,臉紅通通的,恨得牙齒咯咯響,甩開王陽明攙扶的手,咬著牙說:「好你個王守仁,竟敢縱容刁民,毆打、衝撞本經歷,你等著瞧!」胡嘉一拐一瘸,急急下到洞口,招呼兩個校尉一聲:「走!」三個人悻悻地離開了龍崗山。
又過了一個月時間,最北端坐北朝南的賓陽堂也竣工了。
到了中秋,月亮最圓的晚上,王陽明、王祥、王金、王舍,爺兒四個已經可以在君子亭下把酒賞月了。
王陽明靜靜地仰望著明月,手捧酒杯,對三個小夥子說道:「來,我們祭拜明月。」三個人站成一排,跟在王陽明身後。王陽明念念有詞:「桂花飄香夜,遊子思故鄉。拜託嫦娥和吳剛,道聲珍重捎故鄉。孝心皎潔如明月,思親眼淚似夜露,請予呈達親尊長,撫育恩情不敢忘。奶奶、父親大人,不孝兒孫這裡給您敬酒了!」王陽明說著,神情莊嚴肅穆,動作謹慎虔誠,連灑三杯水酒。
之後,王陽明就座撫琴,一曲《思親淚》,透過圓月,傳遞給了餘姚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