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宛委山中 陽明洞天
第20章 宛委山中 陽明洞天
勞累致病,需要靜養。王守仁在九華山一個多月的生活提醒他,靜養莫過於山中。王守仁遞申請,請病假,要求能回浙江老家養病。
王守仁父親有了功名,走出了餘姚縣城,但從未忘本。他後來在府城紹興西北角的光相橋東里買下了新的府邸。紹興府城裡坐落著山陰和會稽兩座縣城,兩個縣城以一條南北走向的府河為界,府河以東是會稽縣,以西是山陰縣。
王守仁弘治十五年八月回到紹興,在考察選擇靜養地點時遇到了山陰文人王文轅,通過王文轅結識了專心讀書修道不求官職的許璋。王文轅學問好,但身子骨一直不好,他認為當官沒有救命要緊,就沒有用心思考功名。王文轅家住山陰縣城,以教學糊口,每年往返於紹興城和會稽山之間,像大雁一樣規律,規律是天熱進山,天冷回城。王文轅熟悉會稽山,他和許璋陪著王守仁入山踏訪,選擇風水好的靜養地方。
會稽名山 人天聖地
出紹興城東南十來里地遠,是著名的會稽山。一大早,王守仁、王文轅和許璋三人一起啟程進山考察。
路上,王守仁打量著兩位同伴,都是讀書人,都是瘦竹竿似的身材,王文轅是高竹竿,許璋是矮竹竿,竹竿與竹竿也不一樣,王文轅竹竿身材有些柔弱無骨,好像一腦袋沉甸甸的學問把身子壓得有些彎,壓得他的步履也有些沉重;許璋竹竿身材儘管矮,卻挺拔向上,整個人有一股向上之氣,他的步履輕快。從氣勢上看,矮竹竿的許璋要比高竹竿的王文轅高大挺拔。兩根竹竿氣質也大不一樣,王文轅面色既斯文又清寂,像中秋月下無風無雨時候柔弱文靜的湘妃竹;許璋面相純樸,像個山野之人,純樸和山野中帶著一股靈氣,像初春時節節節拔高、朝氣蓬勃的翠綠修竹。
王文轅向王守仁介紹著許璋,語調慢條斯理:「伯安,這位半圭兄可不簡單,上虞人,上知天文,下識地理,中通陰陽八卦和奇門遁甲。廣東大儒陳白沙在世時,半圭兄曾經去嶺南拜師學藝。他去嶺南是我在家為他設的酒席餞的行。」許璋字半圭,王文轅字司輿。
許璋輕笑道:「司輿,刑官大老爺面前說不得大話,小心吹牛成了證據。司輿有些過譽,區區天文地理略通一二,八卦遁甲初識皮毛。早年的確去嶺南拜訪過陳白沙先生。聽說前年他老人家已經仙逝了。得過他的學問,卻沒有當面給他老人家磕頭,有失弟子禮節。也愧對了司輿那頓送行酒飯。」
王文轅慢條斯理地勸慰道:「半圭兄,不必太過自責。既然得了先生學問,一頓送行酒飯就不算白費。在他跟前磕頭跟萬里之外磕頭並無差別,只要心誠,心意到了,白沙先生必然不介意。」
王守仁勸慰著許璋,道:「這位白沙先生,與江西廣信婁一齋先生是同門師兄弟。明師不得見,確是我的大憾事。半圭兄,你得到了白沙先生什麼學問?」
許璋說:「我往嶺南去,路過湖廣嘉魚,拜訪了陳白沙的學生李承箕。李先生人稱大厓先生,自號大厓居士,成化二十二年舉人,無意仕途,也不再去參加會試,隱居山裡,讀書修道。大厓先生曾親聆白沙先生教誨,他向我講述了白沙先生的學問根底。白沙先生早年在江西吳與弼先生門下求學,一無所獲,最後回家閉門讀書,悶坐十年不下樓,從靜中得到了學問。歸結為四個字,『靜坐觀心』。白沙先生不贊成讀死書。」
王守仁聽到這裡,點了點頭,自己正是因為死讀書才累出了咯血的毛病。
王文轅看到王守仁點頭,就接著許璋的話頭,慢條斯理地說道:「書是死的,人是活的。經典往往言簡意賅,倒是後人的註疏往往是越扯越遠,一不小心,就會差之毫厘謬以千里。我一不考功名,二不求為官,我何必死守著什麼《朱子集注》,聽他私解聖經。洋洋洒洒幾十卷,風行天下,貽害四方。」
王守仁默默地點了點頭,但他不便發言。這是廟堂上欽定的,對與不對,在權力不在道理。
許璋見王守仁點頭,快活地笑道:「山野之人,說話心直口快,毫無遮攔,不要見怪。讀死書不如靜坐,死讀書不如靜坐。靜坐觀心,這是陳白沙的真傳學問。山中靜坐,得風水護持,其妙無窮,其樂無窮,妙不可言,樂不可說。夫子說『予欲無言』,佛說『不可思議』,老君說『道可道,非常道』。」
王文轅慢條斯理地說:「伯安,半圭兄深得其中密意。我們時常在山中靜坐,真是其樂融融,天地皆忘,哪來的名利!哪來的煩惱!」
這句話堅定了王守仁打坐養病的決心,原來他只是打算到山中靜養,多喝山泉凈水,多呼吸山間清風,多聽聽百靈唱歌,白雲相伴,野鹿為客。現在有了主題思想:靜坐觀心,修身養性。王守仁對此行心裡充滿了渴盼。
小船來到了會稽山下。
王守仁興緻盎然地問道:「半圭兄、司輿兄,聽說這會稽山地氣很靈,仙蹤聖跡,歷代多有呀!」
許璋說:「會稽山在仙界和人間都是大名鼎鼎,既有仙蹤又有聖跡。老祖宗軒轅氏一輩子南征北戰,考察山水,拜訪仙界,存問民間,樂得個國泰民安,最後把一生的悟道心得製作成黃金書簡,存放在了會稽山的石縫裡。一心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的聖人大禹,在會稽山大會諸侯,共商治水大策,因為治水功勞,大禹榮登天下九五之尊,最後落腳在了我們會稽山。堯、舜、禹三聖,代代心傳的悟道口訣,在大禹身後傳到了哪裡呢?一代雄主秦始皇,為了萬世國祚,不遠萬里,從西北辛苦跋涉到這裡,就是為了找尋軒轅氏埋藏的金簡和大禹身後的心傳。為什麼這些聖人不遠千萬里,都要來我們會稽山尋聖呢?這個秘密,與會稽山的地理有關。中國地勢,西北高東南低,水性如德,就下謙下;水的靈氣如智慧,涓涓於西,匯成於東;水勢如財,發端於西北,成就於東南。要治水,大禹不像他父親,死腦筋,一味地圍追堵截,最後把自己的小命也堵丟了。大禹因勢利導,順勢而為,大禹一路疏導,最終在會稽山,一統天下,成就了千秋大業和萬世功名。」
在三人站的地方,能看見大禹陵,王文轅扯了一下許璋的衣袖,對王守仁說:「今天我們目標明確,時間緊,對大禹聖人心裡致敬即可,改日再專程行禮。我們得趕緊去宛委山,到神仙洞天去,先幫你選定神仙府。半圭兄,你這位半仙,給伯安繼續開講吧,介紹介紹會稽山的各路神仙,省得伯安將來見了面不認識。」
許璋說:「說到神仙,會稽山天柱峰,是東南的天柱。話說天下道家各路神仙,被玉皇大帝分封在各地,有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我們會稽山屬於第十一小洞天,號陽明洞天。為什麼號陽明呢?哈哈!這個是很有講究的。功夫到了家,純陽之體,身靜心靜,放大光明,洞徹天地。此為陽明。」
陽明兩個字打動了王守仁的心,王守仁轉身看許璋,發現許璋的眼睛發亮,臉上都泛著光彩,王守仁在心裡琢磨,這難道就是陽明境界?九華山蔡純陽道長的眼睛和膚色也是這樣的明亮。王守仁觀察,這個許璋看來是真有道在身,自己爬山深一腳淺一腳,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王文轅累得腰比早上更彎了,許璋呢,一直說笑著,沒有一點疲勞的樣子。
三個人來到了宛委山。宛委山是會稽山的一個支脈,在大禹陵東側,東鄰平水江,平水江的江水與紹興護城河以及浙東運河是相通的。宛委山的西南坡有座龍王廟。許璋步履輕快,繼續快言快語地介紹著:「這個山谷就是神仙地兒。這座龍王廟,也很有來歷。黃帝時代,這裡建有一座候神館,顧名思義,是等候神仙的光臨。到了唐代,改成了懷仙館。大宋朝,有位張真人在此得道成仙。伯安、司輿,你們兩位細心觀察一下,這裡仙氣繚繞,名不虛傳。」
王守仁靜靜地站著,巡視著周圍的山石、樹木。秋陽高照,向山谷灑下了萬道金光,彷彿給山谷披上了一層明麗的璀璨的金紗,林間空氣濕潤、純凈。王守仁做了幾個深呼吸,覺得空氣的清新沁人心脾,有不可言狀的舒適。淡淡的秋陽灑在臉上,溫柔的清風輕撫著面頰。王守仁由衷地感嘆道:「神仙洞天,果然名不虛傳!」
許璋哈哈一笑說道:「甘蔗第一口,能有多甜!等你以後沉浸其中,坐上個初禪二禪天,得個清靜無為,那才是真樂似神仙,給個狀元也不換。你看,那就是傳說中的陽明洞天。」
王守仁順著許璋手指的方向看去,半山腰上,石壁之間,有一道大些的石縫,雖然不到一丈寬深,但比九華山地藏洞寬敞得太多了。石縫下面是一個平台。王守仁一看到石縫,腦子裡馬上浮現出山洞異僧靜坐入定的模樣,一下有了去石洞靜坐的急迫心情。
許璋仍在不知疲倦地介紹著:「伯安,那邊是龍王廟,宋朝張真人在那裡得道成仙;這邊是龍王洞,你屬龍,又姓王,千真萬確龍王洞,日後沒準是一位王真人。這裡龍脈正旺,地氣相宜。宛委山是一條石龍,東側平水江是一條水龍,你是一條人龍,三龍治水。東方屬蒼龍,為太陽升起的方向。你們石龍、水龍和人龍,已經是三條龍了,這座洞不能朝向東方,否則就是四條龍,龍為大陽,四陽太旺,火熱灼人。這座洞正好朝向西方,避開了東方太過旺盛的陽氣。西方為白虎,龍為陽,虎為陰,洞朝西方,陰陽平衡。西方主肺,你咯血病症,病理是勞累,病機在肺經阻塞。從五行講,西方屬金,主清。正好清理清凈你的肺部。怎麼樣?滿意不滿意?」許璋說完,自信地笑了,他像一位軍師,已成竹在胸地為主帥制定出了萬無一失的軍事策略,只等主帥的命令了。
王守仁已經不由自主地神往這個神仙洞府了,他巴不得能馬上坐進去,坐他個三天兩夜,實實在在地體驗一下許璋說的那個妙不可言。再聽許璋這麼說,更加堅定了心中的決定,就是這裡了,哪兒也不再找了。龍王洞,我王守仁的神仙洞府,與聖人大禹為鄰,說不定哪天就能得到三代聖人失傳了的悟道心傳,說不定哪天就無心插柳地得來黃帝埋藏的金簡,說不定哪天夜深人靜的時候張真人會親自來傳授心法,說不定多年來苦苦尋覓的道法就在這個石洞里,說不定……王守仁決定先不管說不定的事,先把能說定的事定下來,於是他果斷地說道:「半圭兄,司輿兄,靜室養病,靜坐觀心,不選此洞,還要何處?這裡,陽明洞天,就是我身心的皈依處。」
許璋笑說:「伯安,你這個選擇太對了。不過呢,學道非一兩天的事業,要做長期打算。這裡最好石壁搭棚,洞外架屋。哪天我和司輿,還要來你這裡叨擾,到時我們靜坐學道,談天說地,豈不美哉!」
王守仁沒想到這麼快就定下了靜養靜休的地方,又知遇了兩位好朋友,好學友,好道友,也喜不自禁,高興地笑著說:「真是快意!可惜手頭沒有美酒助興。明日在下設宴,敬請光臨,一為感謝,二為慶賀。半圭兄,就請你做小弟的指導老師;司輿兄,就請你做小弟的同修道友。小弟明天就安排修築房屋,儘快入住。」
洞府開張 許璋講學
陽明洞天開門迎客。主人自然是新晉陞的陽明山人,另帶一位家童,隨時支應。神仙洞府倒像人間的書房,一張書桌兼琴台,筆墨紙硯,牆壁上掛著威寧伯所贈寶劍。書是少了些,僅有寥寥的幾本《道德經》《南華經》《周易參同契》《黃帝陰符經》。洞府雖然簡陋卻不寒酸,倒顯得既素雅又清靜。
登門的賀客有許璋和王文轅。奏樂的三人小樂團,陽明山人撫琴兼主唱,許璋和王文轅伴唱,一曲《逍遙仙》陶醉了三個歌手兼聽眾。歌詞唱道:
借問神仙何處有?樵夫遙指白雲間。
可嘆世人迷紅塵,神仙豈止雲霄殿。
山山水水皆蓬萊,家家戶戶煉金丹。
一日無事一日仙,身心清凈賽神仙。
嫌棄嫦娥月宮冷,不戀王母蟠桃宴,
九天仙女下凡塵,痴情手把牛郎牽。
神仙思凡戀紅塵,俗人卻把天宮羨。
身在福中要惜福,安身立命享清閑。
這才是:
身正心清人中仙,心安理得逍遙仙。
熱熱鬧鬧的開場還是為了一個靜。第一場靜坐由許璋帶班兼指導。雖然三兄弟,落座分長幼,許璋南向就座,王文轅和王守仁面北聆聽,三個蒲團,圍成了一個夫子傳道的山中道場。
許璋身材小氣勢旺,蒲團上一坐,頭正背直,全身有一股上揚之氣。王文轅是個弱身,雖然努力想坐直,也許他自己已覺得坐得很直了,王守仁看了,還是覺得顯下墜。王守仁是個病體,提著一股勁,要坐直,但在許璋看來,他卻一直是往前傾著身子的。
許璋一直坐著,一言不發,他在閉目養神,他在感受著兩位聽眾的氣場。王文轅和王守仁一直努力靜心,要洗耳恭聽,都是想靜卻有些難靜,主要是身子靜不下來。王文轅腰裡沒勁,上下氣無法貫通,所以坐在蒲團上不時地前後、左右扭動著身子。王守仁肺經不通,一直想咳嗽,一咳嗽震動,身子就要前後晃動。身子靜不下來,心自然不能安靜。
許璋閉著眼睛,感受著兩位學生的躁動,臉上笑眯眯的。王文轅一直在忙著尋找和調整自己,試圖舒適點兒,一直扭動著。王守仁咳嗽了幾聲,想早些聽講,早些結束,早些躺下,好放鬆放鬆,舒展舒展身子骨,於是他催促道:「講呀,半圭兄。看樣子,時間長了我和司輿兄坐不住。」
許璋快活地笑著說:「人坐不住,心一定會散亂。既然不能靜,到哪裡去觀心。伯安,你身子坐不直,是中氣不通。中氣一通,就是浩然正氣。濁氣下沉,清氣上揚,向上一衝,把你身子和頭向上一帶、一提,就自然而然頭正身直了。司輿,你坐不住,上身和下身成了兩家,腰是腰,就像《道德經》所說,『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人呢,得一以安。你這裡上身和下身都沒有團結成一家,哪裡來的安生呢?啥時候,感覺不到腰的存在了,就是說沒有腰了,這才是上下一身。靜坐的目的呢,要全身成一,不僅上身和下身要成一,身心還要成一。最後人和天地都成了一團恍恍惚惚的清虛。那時候,一切就成了!」
王守仁想馬上達到清虛,眼巴巴地看著許璋。王文轅一直坐不直,慢條斯理的語氣中帶些煩躁地說:「半圭兄,別像個跑江湖賣大力丸的主兒了,賣啥關子,單刀直入,直接說方法。」
許璋哈哈笑了起來:「我先給你倆說一下境界,好讓你們有個使勁的目標。要知道,心急吃不得熱豆腐;性急見不得真功夫。先講一個學道的故事。」
兩個人仍舊是坐不住。許璋看著兩個人,哈哈大笑,說道:「沒有個好身體,裝不下道這門學問。沒有個好態度,你也接受不了好的方法。算了,不能坐不勉強,靜坐不在時間長短,關鍵在境界。你們可以坐到凳子上。」
王文轅和王守仁兩個人起身坐到了凳子上,臉上馬上有了笑容。
許璋一直端坐在蒲團上,快活地笑著說道:「從蒲團上改到坐凳子上,稍微解放了一下盤著的雙腿,就讓你們舒服得喜笑顏開,等你們體會到將來功夫成熟時身心解放的那種開心,那種心花怒放的喜悅,你們會嘲笑自己現在的這種喜悅。還願意聽故事嗎?」
王文轅慢條斯理笑著說:「將來的喜悅留待將來體會,現在能舒展一下腰身,且享受一下暫且的舒適吧。已經舒服了,許兄但講無妨。」
王守仁爬山不怕辛苦,學道更不懼約束,他心裡信服許璋,請求道:「半圭兄,講學是聖賢事業,豈可隨隨便便兒戲說笑。只要故事有益於學道,我們洗耳恭聽。」
許璋哈哈笑著說:「伯安,這個故事當然有益。我起程前往嶺南學道時,司輿給我寫詩送行,其中有兩句叫『去歲逢黃石,今年訪白沙』。我們就說一下黃石公的故事。黃石公是漢代功臣謀士張良的傳法老師。人們常說,明師難遇,其實,高徒同樣難求。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識。張良得遇明師,就是黃石公主動找來的。兩位還有興趣和耐心聽沒有?」
王文轅和王守仁都知道這個故事,兩個人心裡都沒有聽故事的興趣,王文轅對聽不聽故事無所謂,就不置可否地笑笑,意思是,聽是五八不聽照樣是四十;王守仁一心學道,他曾經受過辛得理先生和婁一齋先生各自三天的磨性訓練,沒有興趣卻有耐心,就像讀誦經典一樣,每讀一次就有一次新的收穫,重讀一次就多一次提醒,不至於麻痹麻木,於是鄭重地請求道:「半圭兄,請耐心講述,我們耐心聽受。」
許璋笑著說:「看來,這故事司輿的耳朵是聽出了老繭,你就陪伯安再聽一次吧。」王文轅再次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許璋繼續講了:「故事名字叫《黃石公三試漢張良》。話說秦末天下大亂,生靈塗炭,民不聊生。《易經》上說『天地之大德曰生』。有這麼一位大德得道之人,號黃石。有道之人不忍心天下萬民受苦,怎麼辦呢?像姜太公一樣,親自上陣,輔助雄主,收拾河山?這好像違背清靜無為的道家操守,這是其一。主要是沒有出現周文王那樣的有道君子,那漢劉邦,不過一個街頭混混,一個不講信義的無賴流氓;而楚項羽,不過一介武夫,徒有蠻力罷了。黃石公自覺蘭草不入魚市,不想惹一身腥臭。收徒傳法是一個好辦法。找個什麼樣的徒弟呢?至少得有雄心,願意為天下人出頭擔當;還要誠心誠意,如果心浮氣躁,兩眼向天,怎麼能看得清腳下的道路。俗話說心誠則靈,謙虛才能接受東西,地不凹蓄不住水,凹不深存不住精神。有那麼一天,黃石公遇到了小夥子張良。」
「這張良有為民除害刺殺秦始皇的膽量,符合黃石公第一條要求。有膽量不知道願不願意學習謀略,得考一考、試一試。有一天黃石公等在張良要路過的一個橋頭,見張良走到近前,黃石公坐在橋頭,蹺著二郎腿,故意晃來盪去。張良過來,只聽黃石公一聲咳嗽,他抬頭一看,黃石公一隻鞋子不早不晚,偏偏在他一看之時掉到了橋下。張良遲疑了一下,覺得這個白鬍子老頭兒,自己下橋撿鞋腿腳不便,就跑到橋下,替黃石公撿了上來。沒想到,張良剛上來,黃石公另一隻鞋子又掉到了橋下。黃石公看著張良,一言不發。張良遲疑了一下,又返回橋下,替黃石公撿上來另一隻鞋。張良拿著一雙鞋,要遞給黃石公。黃石公伸著兩隻腳,示意他給穿上。張良再次遲疑了一下,但是還是給黃石公穿上了。黃石公點了點頭,跟張良說:『想學兵法的話,三天後清早在這兒等我。』三天後的清早,張良來到橋頭,黃石公比他先到,已經在等他。黃石公訓斥他道:『與白髮人相約,竟比白髮人遲到。太懶惰了。三天後清早在此等我。』三天後,張良趕在五更天跑到橋頭,發現又讓黃石公先到了。張良很慚愧,在心中發誓,三天後一定早到。三天後,張良三更天就趕到了橋頭。這次,他得到了黃石公傳授的《太公兵法》,成就了一世功名。」許璋講完故事,笑眯眯地看了看王守仁和王文轅,然後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王文轅和王守仁莫名其妙。王文轅也跟著笑,只是有些尷尬。王守仁見許璋一直在笑,覺得好笑,也放懷一笑,這笑讓他一下子心開義解。許璋見王守仁這神態,終於止住笑,快活地說:「伯安解我心意。講這個故事,有這麼幾個意思,第一個意思,我先用故事解故事:商鞅變法前,擔心人們不相信,為了樹威立信,在城南門豎一根木頭,布告天下,誰能把木頭從南門扛到北門,獎黃金一兩。許多人根本不信,因為太容易了,怎麼會值一兩黃金。只有一個老實人,輕而易舉地把木頭從南門扛到北門,獲得了一兩金子的酬勞。從此,商鞅變法通行天下。」
王守仁聽到這裡,撲通一聲給許璋跪下了,他磕了一個頭之後,說:「半圭兄,我陽明山人寧做老實人,相信大道至簡。」許璋突然間見王守仁下跪,自己兩腿雙盤,起身不及,欲起未起之時,被王守仁就近磕了頭,雖然被動接受了王守仁的大禮,兩手一直擺著拒絕著:「愚兄不是黃石公,不是為了考試你們,我本意只是在說,學法學道一定要心誠。」
王守仁起身不再坐凳子,而是盤坐在蒲團上,聽許璋接著往下講:「剛才說第一個意思是心要誠。第二個意思,我扯這個長篇大論的故事,為了什麼,試試你們的耐心。不能耐著性子,就不能入靜。道理幾乎人人都懂,方法簡直人人都會,可是很多人沒有耐心,堅持不下來。不能持之以恆,萬事難以成功。第三個意思,講故事為了吸引你們的注意力。你們一心聽講的話,會忘掉身上不適,有益於靜坐。以後靜坐的話,可以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或者專註於某一念頭、某一件事、某一處,便於入靜。說到這個念頭,有個數息法,就是計數呼吸,單數入息,或者單數出息,每數到十,再循環回來。不可著力,隱隱約約,既數又不數。目的不是為了計數,目的是為了心靜。入息時氣息要試圖深入到下丹田。等你出入息自然深入到下丹田時,就已進步了。方法很多,關鍵是選擇適合自己的。佛家有心中默念阿彌陀佛的,這也是靜坐制心一處的方法。道家有默誦『道可道,非常道』一句的,目的還是制心一處。儒家有心中默念《大學》第一段的,目的都是一個,制心一處,入靜。打坐時間循序漸進,可長可短。半炷香,一炷香,兩炷香,量力而行。另外,撫琴能入靜,書法能入靜,即便躺在床上也能入靜,注意別入夢就行,不要昏沉,不要鬆懈。這都是打坐,心不動為坐。你們兩位老弟,先把身體調整好,沒有好身體,坐不住,心也靜不了。靜久生明,身心光明,天地光明,最終達到清虛。好了,陽明山人,你是未得仙體,先得仙名。好一個逍遙的山人!」
氣機發動 陽具難空
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陽明山人回顧一下自己的學習歷程,自覺有些慚愧,多位師父多次在門裡面召喚,自己總是一腳門裡一腳門外,心存疑慮。就說這個打坐靜心,最早見爺爺竹軒翁打坐,自己小孩子好奇覺得好玩,有樣學樣,可自己只坐了十次八次,就興趣索然了。後來入學每次上課前,陸恆先生教大家正襟危坐,放鬆入靜,自己心性漂浮,如坐針氈。再後來在京師跟著辛得理先生學習,每次靜坐,自己都像坐在了炭盆上,總是坐不牢穩。以後總算摸著了些門道,練書法時,自己能做到全神貫注,不打坐也能不再性急心跳。再後來在南昌鐵柱宮,德一道士傳授過道家坐法,怎麼舌抵上顎,接通任督二脈,怎麼數數攝心,怎麼結道家手印,怎麼保精養神,老道人諄諄教誨,年少輕狂人多當了耳旁風。年初參訪九華山,見識了性空法師打坐,領教了蔡純陽道長的靜心方法,瞻仰了山洞異僧的大定坐法。回到紹興,又聽許璋老兄不厭其煩地介紹坐姿坐法,還從他這裡知道了嶺南陳白沙的學問入門方法,也是靜坐觀心。
先生這麼多會不會亂套呢?有人還說一門深入,長時熏修,是不二法門呢。看看古人好榜樣!過去黃帝拜師學道,拜訪過廣成子這樣的七十二位得道高士;在九華山聽性空法師說過,佛家經典《華嚴經》介紹,散財童子云游天下,拜訪了五十三位老師,才結成道果;孔聖人求學期間,學禮拜過老子,學樂拜過萇弘,學琴拜過師襄,並且謙虛到認為隨便三個人中,自己都能學到人之長處。看樣子多走、多拜、多學,是先聖先賢們獲得成就的一個法門。這麼多年來,自己也給這麼多老師、法師、道長磕過不少頭,頭磕得越多,心裡越迷惑,會不會是把頭磕暈乎了呢?
現在,過去的王守仁變成了陽明山人,白天雲做客,夜晚星為伴,喝的是山泉,聽的是松濤,迎來山鹿不磕頭,送別白鷺不作揖,不管人間事,只做山中客,逍遙似莊子,仙中我最樂。再也不用為了核對刑事案卷,為尋找蛛絲馬跡而累得兩眼生澀;再也不用為了讀懂《識仁篇》,而東扒西撓地查找古往今來數十人的註疏;再也懶得為了一時的虛名在詩友會中好強爭勝。陽明山人仰靠在竹躺椅上,望著天空,靜靜地發獃。打坐,坐不住,我就躺著。打坐不也是為了求一個靜嗎?許璋兄不是說要有耐性嗎?養病和學道,真不能只爭朝夕,我何必急著靜坐。我陽明山人,進山幹什麼?圖一個靜養,圖一個去病。以前的人與事,我綰上一個結,不再去想它;以後的生活人事,就像這門前掛滿了紅燈籠的柿子樹,到了春天自然開花,到了夏天自然掛果,到了秋天自然收穫,何必刻意去算計、去計較。現在的我屬於這座大山,這座大山現在也屬於我;眼前的天空白雲飄,我陽明山人就是這天空自由自在的白雲,不,天高何須雲淡,正如李太白的名字一樣,白到太白,純潔無瑕,像出水清蓮不染塵。這蔚藍的晴空,才是我陽明山人的胸懷,晴空萬里何須片雲。躺椅上的陽明山人心中一瞬間空白了,恍惚了,沒有了天地白雲,沒有了樹木花草,天地成了一個安詳的混沌體。就這麼一瞬間,陽明山人恢復了意識,只覺得頭頂涼絲絲的,百會穴處好像開了一個小縫,感覺到一縷清涼之氣從上而下,從這個小縫鑽入到頭顱里,馬上全身一個戰慄……陽明山人的眼裡一下子噙滿了淚水。他的身心一下輕鬆起來,心裡不知從何處浮現出來幾句詩,於是起身,到書桌前,鋪展白紙,揮毫寫下了這幾句詩: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
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
陽明山人的好時節還真來了,他經常頭頂一片清涼,他可以靜靜地打坐半炷香的工夫。心閑無事的陽明山人梳理著以前的朝山訪師的經驗,這些經驗可以歸納為兩點,一是打坐,二是求靜。其實最終都是許璋傳授的陳白沙先生的入門方法「靜坐觀心」,六祖慧能說過,心不動為「坐」,這就意味著,只要能靜,沒必要一定打坐。就像仰靠躺椅看流雲一樣,雖然沒有坐,也能達到靜的境界。陽明山人已經不再執著於打坐了,因為不執著,不為打坐而打坐,真正坐起來反而更能放鬆,能更快地入靜。山裡人無事心閑,不求靜也是個靜,撫琴時能靜,寫字時能靜,坐著能靜,躺著能靜。晚上躺在床上,總是一直在靜中,並能在靜中睡著。
陽明山人每日在日記中記錄下了心得感受:
弘治十五年九月晦日(生日)
自從那天在躺椅上仰觀白雲,雲飄心不動開始,好像頭腦中經常犯傻,眼中有白雲,心裡卻沒有白雲,就那樣傻傻的,好像在看著白雲,其實根本沒有看,因為心好像定住了似的,所謂的看,不過像鏡子一樣,是白雲在鏡中的投影。鏡子有看嗎?鏡子有心嗎?沒有!天空中的白雲在飄嗎?在飄,它本來就在飄,億萬年前就是這樣,哪裡來的億萬年前?哪裡來的億萬年後的今天?哪有什麼今天?哪有什麼剛才?一切就凝固在這個點上。眼中一棵棵柿子樹,滿樹的紅燈籠,心裡卻沒有柿子樹、紅柿子。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天地山川一下子安詳了。奇怪得很,有一次電閃雷鳴,雷聲轟隆,暴雨如注,驚天動地,心裡卻安詳,好像雷聲是雷聲,雨水是雨水,不管多大的動靜,再也震動不到我心中,再也驚擾不到我的心。也就是從那天頭頂百會穴瞬間開縫開始,一絲清涼之氣自天而入,從此頭頂就時時安住在清涼之中。 更奇怪的是,我陽明山人,一個堂堂正正、光明正大、一心要統率千軍萬馬的血氣方剛的大男人,從此內心發生了莫可言狀的變化,一個大男人,竟像一個抱窩的老母雞,像一個剛下產床的母親,像一個口誦阿彌陀佛的老奶奶,看著眼前的白雲,竟然情不自禁地流淚,飄浮的白雲,好像成了需要我關愛的沒娘的孤兒;屋前的小松樹,竟也讓我眼中噙淚,這棵樹怎麼就像我沒有出世的孩兒,真想擁抱它;屋前一隻小老鼠,在樹根下探頭探腦,像一個好奇的孩子,在打量著我,我心裡似在親熱地叫它,「進來呀,來吃些東西」。我驚奇自己,過去我是既害怕又討厭這個專門害人的小生靈,過街老鼠,我也喊打,現在我竟然覺得它可以成為我的好朋友。我心中洶湧著一股暖洋洋的熱流,我清楚,這是一股源自心底的愛的熱流。我心中洋溢著愛的熱流,我的頭顱里,我的雙手裡,我的胸腔里,我的口腔里,我的每一個毛孔里,我的每一個細胞里,都洋溢著這種愛的熱流,愛流四溢,我渾身是愛,我要付出,我願意付出,我心裡就像一個蒸騰的熱鍋一樣,憋得難受,我情不自禁。
真想不到,一個人身上會有這麼多的愛,天地間充滿了愛!我情不自禁,我熱淚盈眶;我情不自禁,我淚流滿面;我情不自禁,我放聲大哭……
陽明山人於陽明洞天
弘治十五年十月朔日
經過近兩個月的安心靜修,我已經告別了咳嗽的毛病,自覺呼吸通暢,腰不再酸疼,頭頂一直涼絲絲的,全身像水一樣輕柔。只是不能久坐,坐不到一炷香的時辰,如果硬撐下去的話,腰椎處還有酸疼。
卯時醒來,沒有立即起床,在床上靜坐半炷香的時間。一夜甜夢,身心愉悅,打坐時心裡乾乾淨淨。
打坐后,練了一會兒太極劍法。
辰時,《道德經》吟誦一遍。
巳時,《心經》唱誦一遍。
未時,抄寫《識仁篇》一遍。
申時,原地行香半炷香工夫。囿於場地,不能像無相寺和尚師父那樣,來回走動。這裡只能原地踏步,好在因陋不就簡,可以流暢地原地抬腿跨大步,自由地前後甩開兩臂。心靜,微汗。
酉時,撫琴一曲《秋夜繁星》,歌詞:「繁星點點有秩序,各安其位不張忙。念起念覺念來去,不迎不往自流暢。不覺之間失了念,乾坤山河晴朗朗。」
亥時,坐半炷香時辰,就寢。
陽明山人於陽明洞天
弘治十五年十月望日
昨夜好像是夢,但是其實不是夢,如果是夢的話,怎麼還能記得一清二楚?這個境界不知是好是壞。權且記錄,等回頭請教許璋兄。
昨夜就寢仰卧床上,入睡前習靜,為了排除心頭雜念,凈化心靈,初,默誦《識仁篇》一遍;再,默誦《大學》第一段;又,默誦《心經》一遍。誦著誦著,就睡著了。奇怪得很,但見夢中蓮花紛紛飄揚,粉紅,粉白,素雅,清凈,花朵沒有拳頭大。這些蓮花不是長在荷塘里,卻在空中飄揚,沒有根莖,沒有荷葉,只有花朵、花心和花瓣。空中開花,這麼奇怪!詩仙太白自號青蓮居士,是個愛乾淨的前輩同道,宋代先賢周濂溪一篇《愛蓮說》為之後的高潔文士樹了偶像,我陽明山人同樣是一個蓮花愛好者,蓮花是我們高潔文士的追求,身居紅塵,出淤泥而不染,是我們追求的性情品德。我很好奇,想辨認更仔細,甚至想數一數有多少花朵。我就這麼一動想看仔細的念,漫天的蓮花不見了。
這一動念,我也醒了,夢於我無擾,就又接著睡了。
雖然睡著了,心裡卻似一直清楚明白。怎麼更奇了怪了,睡著睡著,兩隻腳發熱發燙,只是有熱燙的感覺,當時沒有思慮:熱是能量充足,冷才是毛病呢。就只是不動心思地覺受著這個熱燙。熱燙順著兩隻腳往兩個小腿上移動,兩隻小腿熱燙,兩隻腳卻沒有了存在的感覺,空掉了。熱燙像蒸汽一樣,順著兩隻小腿,從裡到外,從皮到骨,熱燙著小腿上每一個毛孔,每一絲血肉。順著小腿,往上蔓延,熱燙到了大腿。兩隻小腿沒有了感覺,好像不存在了,空掉了。很奇怪!這股熱燙氣流好像聽話似的,我陽明山人竟然可以指揮動身上這股熱燙氣流。我稍加意念,讓氣流往上走,它就往上走。哎呀,更奇怪了!兩隻手不存在了,接著,兩手臂不存在了。過去聽德一道長介紹過任督二脈的走向,讀書時也見書上描繪有任脈和督脈的運行圖,說是下丹田之氣從氣海發動,經由會陰穴,向後到尾閭穴,經過腰椎之間的命門穴,一直向上,經過後背的夾脊穴,之後玉枕穴,之後百會穴,再向前向下,通過舌抵上齶搭造的橋樑,回復到下丹田。我稍一用意,氣流竟跟著我的意念,乖乖地順著老祖宗幾千年前畫定的行軍路線,爬山過橋,周流周天。哎呀,頭部也空掉了!哎呀,身子也空掉了!會不會空得像空氣一樣?那是不是死掉了?死就死吧。人生有命,生死在天不在人,由它去吧!哎呀!終於有空不掉的了!哪裡都不存在了,但全身就剩這根陽具,像天柱峰一樣,直上直下地豎立著,哎呀!太硬了,像鋼鐵一樣,硬得難受;太熱燙了,像冬天北京家裡那個火熱木炭盆上的火紅的木炭塊,火紅的木炭畢竟沒有生命,沒有熱冷的知覺,沒有疼或舒服的感受。可我陽明山人畢竟是血肉之軀,我陽明山人這根陽具連根骨頭也沒有,怎麼能扛得住火炭一樣的火燒呢?哎呀!憋得慌!憋得難受!熱得難受!燙得難熬!受不了了,像火山就要噴發,像大火熊熊爐灶上鐵鍋里的沸水,要蒸發了,要爆鍋了,要噴發了。哎呀,烏雲壓頂,壓得人沉悶,沉悶得喘不上氣;雷聲轟鳴,滾雷陣陣,暴雨就要來臨了;鍋里的熱水沸透了,鍋蓋再也壓不住了。想不到這根天柱峰竟然擾得我陽明山人像熱鍋里的青蛙,我要蹦出去,像熱鍋上的螞蟻,我要爬出去。小腹部像個熱水鍋,熱得滾燙,熱得要爆炸。我要爆炸了!不行了!於是喚書童火速備馬,下山回家。
千里寶馬,十幾里的平路,我陽明山人竟然一嫌劣馬跑得慢,二嫌這段路遠。事後,從這次火速回家的路程看,真如六祖《壇經》所言,沒有路遠也沒有路近,沒有馬快也沒有馬慢,敢情遠近和快慢,全在自己一心的覺受。
陽明俗人書于山陰城山人書房
陽明山人在第二天記日記時,多少有些慚愧,不好意思署名為「山人」,只好落款為「俗人」,面對著名為「山人齋」的書房,他苦笑著搖了搖頭,自嘲著:「王陽明,俗人一個!」
聽說陽明山人月明之夜中途下了山,王文轅和許璋兩位兄弟以為是山人生了病,急匆匆地趕到紹興光相坊內謝公橋旁小西河東的王宅,登門看望。陽明俗人在書房接待了兩位兄弟朋友。
陽明山人雖然臉紅,但他畢竟是一個一心學做聖賢的誠實之人,沒有隱瞞,沒有忌諱,他老老實實地把散發著墨香的新鮮日記呈遞給半師半友的許璋。
許璋看完日記,爽朗地笑道:「伯安,一場好局,被你這中途下山給攪和了。這像看戲一樣,剛剛拉開帷幕,鑼鼓鏘鏘,主角就要登場了。」許璋快活地笑著,學著唱戲的腔調念白道,「我小老兒,已經隱身了幾千百年,今日正在天宮熟睡,忽聽得下界有人誠實呼喚,小老兒要親自走上一遭。完了,這剛抬腿,」許璋朗聲笑著,雙手一攤,「就被你給驚嚇回去了。這叫氣機發動,是真氣發動,元氣發動,任督二脈一通,嘿!那滋味!」許璋說著,遺憾地搖了搖頭。
王文轅從許璋手裡接過來陽明俗人的日記,看了一遍,慢條斯理地笑著說道:「伯安,你被孫悟空的金箍棒打中了。這金箍棒本來是東海龍王的定海神針。一柱頂天立地,紋絲不動的話,整個東海龍宮就一派祥和。一旦金箍棒失去了看守,就可能海底爆發火山,海面憑空起大浪,海裏海外不得安生。」
陽明山人一直紅著臉,自嘲道:「醒時能當十分家,醉時還做七分主,睡著經不住三分鬧。慚愧!慚愧!」
許璋快活地笑著,朗聲說道:「要治孫悟空,不需緊箍咒;要治天下洪水,慎用愚鯀的封堵法,宜行聖禹的疏導策;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怎麼個抽法,說起來簡單,心念清凈,萬事大吉。」
陽明山人還在發窘,自嘲地笑著說:「半圭兄,很慚愧!老兄的意思,不才明白了。說來說去,還是心不清凈。」
許璋笑道:「伯安,這件事初看起來,好像半途而廢。其實則不然,這是對你功夫的檢驗。這說明你沒有白費功夫,沒有白吃山野之人的苦頭。這個境界,可以說,爬山已經到了上半坡,登天已經望見了南天門。只要能夠拴牢這根金箍棒,很快就會到達乾坤清朗、天地清凈的境界。加油呀!」
陽明山人一抱拳,再次自嘲地苦笑道:「路百里者半九十,一天不到達,都是在半途。慚愧得很!多勞半圭兄和司輿兄的幫助。」
許璋朗聲一笑道:「知恥而後勇。常生慚愧心,好學就是知。這是聖人鼓勵人的話。借花獻佛,送給伯安,奉獻給你這位山人。家中安逸,道心易退,山中安閑,易萌道心,易受道用。啥時間就道,我們二人再送你一程。」
陽明山人果斷地說:「明日一早就起程。」
陽明山人 初識仁心
許璋和王文轅陪著陽明山人重回宛委山陽明洞天。一路上,陽明山人心裡一直在琢磨,按許璋老兄的說法,自己已經算是望見了南天門,應該是已經看見了道的深宅大院入口了。可惜得很呀,正在興沖沖地往上攀登,不提防被一悶棍給打了回來。罪魁禍首好像就是自己腰間這根金箍棒。如果能像孫悟空那樣,有句咒語,喝令它長則長,喝令它短則短,要用時拿出來,不用時就收進去,那該多好!有沒有這樣一句咒語呢?陽明山人琢磨不透,忍不住在路上發問,請教許璋道:「半圭兄,你說有沒有什麼神丹妙藥,可以控制陽具,做到收放自如?」
許璋朗聲笑道:「伯安,你看,觀世音菩薩給孫悟空頭上戴了一個金箍,沒見給孫悟空陽具上戴什麼,你說為什麼?」
王文轅說:「心才是身體的主人。」
許璋哈哈大笑道:「司輿所言極是。修身要修心,沒見誰一心修陽具的。修身時,清凈之氣上揚,上揚到百會,甚至會上升到頭頂之上,清凈之氣越多,頭腦越清醒,心裡越清凈,最終成了智慧之氣;污濁之氣下沉,俗話說卑鄙下流,上升之氣為智慧,下沉之氣變慾火,濁氣最終通過下面兩竅排出。如果淤積在小腹部,會燥熱難耐。你說呢,伯安?」
陽明山人若有所思,答道:「心地清凈,修心為要。總會有一個簡便的方法吧?」
許璋爽朗地一笑說道:「法無定法,也畢竟有方法。到山上再說吧。」
到了陽明洞天,許璋正式開講:「伯安,司輿,道家有這樣的說法,有關精氣神人身三寶的,氣滿不思食,精滿不思淫,神足不思睡。伯安,你體內氣機已經發動過了,說明氣較為充足了,是不是每天不吃飯少吃飯也不會餓?」見陽明山人點頭,許璋繼續說道,「這說明氣滿不思食已經可以做到了。第二,精氣飽滿反而不思淫,有淫慾其實是精氣不足的表現。過幾天你經歷過了你就清楚了。體內精氣不足,為什麼慾火還那麼旺盛呢?不過是污濁之氣下沉太多的緣故。污濁之氣屬陰,上揚清氣屬陽,排空污濁之氣,落得純陽之體,下丹田會變得非常充實。這之後,人會渾身充滿清氣,清氣上揚,身心輕鬆得很,渾身舒坦。好了,介紹個方法,既然不餓那就辟穀幾天看看,如果有餓感,吃根黃瓜也行,能忍耐的話,就只喝水更好。覺得哪天不想吃飯,就哪天開始辟穀,自然而然,不要勉強。還有一點要注意,蔥、蒜、韭菜這幾樣辛辣之物,在山上修行期間,你最好戒掉。好了,等你的好消息吧!」
陽明山人學著辟穀,開始前的五天,逐漸減食,以至於辟穀;結束后的五天,逐漸增食,仍以五天為期,恢復到正常飲食。第一天每頓一碗稀稀的小米粥,外加半碗青菜,好讓餓瘦的腸胃慢慢適應,第二天喝大米粥,第三天吃細麵條,第四天吃什麼都行。
人是鐵飯是鋼,五天不吃心不慌。但是辟穀后,一旦吃了飯,精神倍兒爽。再看書解意,腦筋銳利得很,像剛磨過的菜刀,所有的問題迎刃而解。
陽明山人日記中記載有這些經歷:
弘治十五年十一月十六日
不知道這是不是性空法師所說的性空?不知道這是不是程明道先生所說的識仁?不知道這是不是道家典籍上所說的天人合一?
昨晚就寢后睡覺前,我按部就班地默誦著《大學》第一段、《識仁篇》和《心經》,不知不覺睡著了,也是入靜了,一念之間,突然醒來,清醒得很,但是把自己丟了,找不到了自己。我到哪裡去了呢?一片紅彤彤的,是我的睡床嗎?哪有床呀!是我的洞天嗎?哪有洞天的影子!是宛委山嗎?哪有山的影子!是天地間嗎?哪有天地的影子!只有一片紅彤彤的,除了紅彤彤,什麼也沒有。這紅彤彤又是什麼呢?我竟然沒有著急,沒有驚慌,沒有驚訝,只是有些奇怪。這還真奇了怪了!我又在哪裡呢?我知道我丟了嗎?既然知道,怎麼會把自己丟了呢?既然找不到了身軀,這又是誰在知道自己丟了呢?我知道我在天地間,我知道我就是天地,我知道我和天地是一體的。我側耳聽,有聲音,書童在說夢話。山下好像有聲音,是老鼠在吱吱叫,兩隻老鼠,它們在說話呢。平江的水流聲這麼清晰這麼近,好像就在我腳邊一樣。我知道這是我的陽明洞天,怎麼會沒有了洞頂和床鋪呢?怎麼床鋪上沒有了我的身軀呢?我在哪裡呢?這個紅彤彤的就是我,我就是這個紅彤彤,這個紅彤彤就是天地。我知道,這就是天人合一。我終於找到了自己,我還在床鋪上躺著呢,我的身軀靜靜的,沒有一絲一毫的不舒適,我竟然是朝向右側躺著。我醒了,我想享受這種空洞的感覺,我體會著,我的身體無限的大,大得天地有多大我的身體就有多大,我沒有去想,過去我曾試圖去想象天地有多大,因為想象是有邊際的,所以想象出來的天地就有了邊際。我不去想,我只是在覺知,我的身軀確實和天地一樣是無邊際的。我這算不算清醒呢?如果我睜開眼,就應該是醒了;如果我閉著眼,其實我仍與天地是一體呢。
我起床后,天地在我眼中心中,仍是地老天荒一樣的安詳,只是有一個變化,這個變化真是不可思議。天地像虛空一樣,對面的會稽山峰,有石峰,有蔥綠的山林,但是在我眼中,它竟然虛幻起來,右邊的龍王廟,一座廟宇,在我眼裡好像也虛幻了似的。腳下的大山,滿山的樹木,我一眼看得見它本質的空虛。早上書童侍候茶飯,在我眼裡,書童已經沒有了前些日子的親切可愛,並不是說他變得不可愛了,只是覺得很平淡,平淡得像陌生人一樣。眼中心中的人竟然不再有親昵的感覺了。想到我的父親大人,心中的父親形象像一個路邊的陌生人;想到我慈祥的奶奶,很慚愧呀,奶奶似也不是原來的奶奶了,她已經變得像餘姚城裡隨便路邊遇見的誰家的老奶奶一樣,雖然慈祥,卻沒有親愛的感覺了;再想到在北京和父親一起生活的趙繼母、楊姨娘,她們一個個平淡得像北京大街上擦肩而過的兩位陌生女人。
怎麼會這樣呢?把自己丟掉了一次,就這麼很短暫的時間,心裡會丟掉幾十年來養成的天經地義一般的親情。我心裡安詳,天地安詳,天地不再像前些日子那樣,充滿著洋溢著充盈的豐富的摯愛,心裡也不再洋溢著莫名其妙的知足和慈愛,一切變平淡了,沒有愛,竟然沒有了愛,愛去哪裡了呢?愛並非和恨是對立著的,沒有愛並不意味著恨,我的心裡早就沒有了恨,沒有恨不可怕,怎麼會沒有了熾熱的愛呢?我可以不愛自己,我不能不愛我的父親大人,這是天經地義的;我不能不愛我慈祥的奶奶,母親撇下我之後,是奶奶讓我感受到了母愛。
我安詳地穿行在陽明洞天附近的山林間,我不用去思考,我不用去辨別方向,我不用去識別腳下是樹呀還是地洞,我不會深一腳淺一腳,好像我很篤信自己能走得很安詳,自動能避開腳下的地洞,自動能閃開眼看就要碰頭的樹樁。我不需要動腦子,就能指導自己盲目而又順暢地自由地穿行在樹林間。
天地空掉了,我的身子空掉了,人世間好像變得沒有什麼可留戀的了,但是我的父親,生我養我的父親,我白髮蒼蒼的老奶奶,我能不要嗎?不孝父母,與畜生何異!可是我心中、我的知覺中怎麼會空掉了親情呢?既然空掉了身軀,空掉了天地,我怎麼還會莫名流淚呢?為誰而流?為天地!為世人!這好像是大愛!不愛父母奶奶了,竟然愛上了天地和世人。說明愛並沒有被徹底空掉,只是空掉了對自我親情的愛,空掉了一家一人的私愛。大愛,慈悲,是更大的胸懷。我慶幸,我流淚,我的心胸開豁到了大愛的境界,但是我不能因大失小,為了大愛,不要小愛。我要愛我的父親,我要愛我的奶奶,愛我的弟弟妹妹,必須愛!沒有任何理由!
陽明山人於陽明洞天
弘治十五年十一月二十日
昨夜竟然做了春夢。慚愧!
昨夜就寢后入睡前,仍是按部就班,默誦《大學》第一段、《識仁篇》和《心經》。不知不覺失念,等有了覺知,有一位個子矮矮的白鬍子老頭來到床前,告假說:「王主政,我是此山山神,因事外出三天,不能守護此山此土,請見諒!」我這才明白,以前幾次夢中出現過的這位白鬍子老頭竟然是山神。外出就外出唄,我一個刑部主事不是也請假來宛委山中養病了嗎?誰能沒有個私事要處理呀。奇怪的不是白鬍子老頭來告辭,而是此後來了一位美艷少婦,她站在床前,一直對我含情脈脈地、羞澀地笑著。少婦鵝蛋臉柳葉眉,很恬靜,一看就是大家閨秀,不像輕薄女子。惹人愛憐!社會上富貴之家誰沒有個三妻四妾,那位叫徐經的江陰舉子,一下子收了八房大老婆小老婆。我陽明山人不才一個諸翠嗎?要收二房就要收這樣的,清雅可人。這樣一動念,少婦笑得人面桃花,陰白的臉上飛上了一層紅暈。笑得我腰間的金箍棒一下子豎了起來。不,不!我陽明山人何許人也?我是一個正人君子,每冊日記的扉頁都要工工整整地書寫上我的座右銘「一戒殺生,二戒貪財,三戒邪淫」,這是我的日常三戒。徐經雖然睡八個女人,畢竟睡的是自己的女人。這位少婦是我什麼人呢?我即便想收這樣一房側室,畢竟還沒有收呢,能先斬後奏嗎?沒有明媒正娶,不光明正大,不成了苟且野合嗎?男女結合豈是簡單兩個人的事?上有天地,中有六親,偷偷摸摸,成何體統!我是刑部六品主事,是知道王法的。於是我呵斥她道:何方輕薄女子,不守家法,不顧名節,擅入本老爺睡房,想壞本老爺清譽嗎?不想這少婦並非徹頭徹尾的輕薄女子,我的一聲大喝,嚇得她花容失色,她嬌聲辯解道:小女子乃是老爺洞前最大那棵柿子樹的樹仙,平日見老爺每每痴情地望著滿樹的柿子,喜不自禁,為感念老爺的愛憐,小仙特意來以身相許。哦,原來是鄰居!她誤會了我對滿樹柿子的心意。我正色道:既非輕薄,就要安守本分,自愛名節,還不速去。
少婦去后,我心稍安。不想諸翠這個時候款款來到床前,面帶熟悉的淡淡羞澀和濃濃的愛意,自己女人,想睡就睡,不礙誰的事。我一把攬到床上……原來是春夢一場,哪裡來的諸翠?這真是那句老話:醒時能做十分主,醉時只當七分家,夢中經不住三分鬧。慚愧!又被金箍棒當頭一棒。功夫還是太淺!
天色已明,做醒後起床前的入定功夫。稍一入定,和以前一樣,先是一個晶亮的黃色明點出現,然後,一團厚實的黃色光碟像河中的旋渦一樣旋轉著,旋轉之後竟然出現了許璋和王文轅的影像,兩個人帶了兩個學生,在紹興東城門趙記煙酒店採買一壇紹興古越龍山,一個高個子瘦學生問王文轅,買大壇還是小壇,王文轅看著許璋,許璋說,買十斤一壇的,今天和伯安喝個痛快。哦,我明白了,這是來看我呢。
出了定,起床,吩咐書童下山去迎接他們,並去採辦些招待用品。
慚愧山人陽明於陽明洞天
弘治十五年十一月晦日
今天回到了紹興家裡。
紹興城變了樣,進山前覺得密密麻麻的滿城房屋,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一下子安詳了,安詳得像山中一樣靜謐。過去覺得雄偉壯觀的三層樓閣,安詳得像虛無的一樣;巍峨厚實的塔山和府山,安詳虛無得好像我可以一掌把它們拍到地面以下去,虛無得我可以一把把它們團成一個糖豆。整個紹興城像一幅靜謐的圖畫。
迎上來的諸翠,多日不見,動作很誇張、很熱情,但是在我看來,這種熱情卻又是那樣的平淡,那樣的虛無。諸翠陌生了,陌生得像街口路過河邊的洗衣少婦。過去久別重逢,是心與心的熱愛,恨不得一把摟到懷裡,一口吞下去,現在久別重逢,腰間的金箍棒雖然也曾蠢蠢欲動了一下,但是我知道,這只是日久養成的習慣,屬於條件反射。其實在我心裡,對諸翠已覺淡然,當然,我也知道這是我同床共枕過多年的親密家人。
這個家也是可有可無的。我有家嗎?我沒有家!我沒有家嗎?我什麼也不缺!處處無家處處家。我的心安住在虛空中。這世道真沒有啥留戀的。我的妻子,很慚愧,但是我必須坦白,她對現在的我來說,好像可有可無。這個家裡,好像沒有什麼東西值得我留戀。啊對了,我還是刑部六品主事,可是,我躲在山中享受清靜的幾個月里,這世道沒有因為缺少我而天塌地陷,這說明什麼?我這個六品主事實際上是可有可無的。
山中就需要我嗎?我沒去宛委山之前,宛委山不也一直好好的嗎?滿山的花花草草,春天該開花開花,秋天該結果結果,好像也不缺我這個躲清閑的陽明山人。
父親需要我嗎?我有了三個弟弟,為他養老送終,不缺我一個;奶奶需要我嗎?雖然我叔叔不在了,但是奶奶有我父親盡孝,有我三個弟弟,還有我的堂弟。
天地空空我也空!空來空去沒用人一個。性空法師安住九華山,山中異僧安住窄狹的地藏洞,我去哪裡?我住哪裡?哪裡需要我?我需要哪裡?出家嗎?出世嗎?
乾脆去寺院里考察考察,既然天地空空,性空心空,為什麼寺院里這些天天念誦空的人還能有那麼多的喜悅?
陽明山人於陽明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