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失手

  第33章 失手

  遠離揚州城的荒郊野外,四周了無人跡,兩匹健馬踏破荒野的寂靜,出現在一望無際的曠野之中。領頭的馬鞍上,是個青衫飄飄的年輕書生,落後那匹棗紅馬上,則是個身形彪悍的魁梧漢子。二人在曠野中勒住馬,魁梧漢子忍不住問道:「公子,咱們來這裡作甚?」


  不用說,這青衫書生正是雲襄。只見他環顧周圍環境,滿意地點了點頭,翻身下馬道:「這裡不錯,就這裡吧。」說著他從懷中取出兩根半尺多長的竹筒,將隼口對齊連成一根,遞給金彪道,「你來試試。」


  金彪接過竹筒翻來覆去地看了半晌,疑惑地問道:「這就是你讓工匠定做的那個,可它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這是我在魔門魍魎福地看到的,流傳於南方蠻荒之地的吹箭。」雲襄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匣子,從匣子中抽出一根尾端帶著絨毛的鋼針,遞給金彪道,「據魔門的典籍記載,這東西最遠能將鋼針送出近十丈,有效距離與吹管的長度成正比。生活在南方密林中的蠻族人,就靠這武器獵殺虎豹甚至大象。」


  「我明白了!」金彪恍然大悟,「你是準備用它來射殺賽馬,只要在鋼針上塗上見血封喉的毒藥,就能躲在暗處射殺賽場上的賽馬,對牧馬山莊施以打擊。」


  「不完全是這樣。」雲襄笑著搖搖頭,將鋼針遞給金彪,解釋道,「這鋼針中空,中間確實裝有我精鍊的藥物,不過並不是見血封喉的毒藥。」


  「不是毒藥是什麼?」金彪忙問。


  「就是我讓你照方配製的特殊藥物。」雲襄笑道,「這藥物原本是千門典籍中所記載,用以激發蟋蟀或鬥雞等好鬥動物的鬥志,使之爆發出最大潛能。我配製這藥物,原本打算用在牧馬山莊的鬥雞場或斗狗場上,只是鬥雞場或斗狗場無論賭注還是影響力都不大,實在有些大材小用。後來我想,這葯既然對鬥雞有用,就不知對馬匹是否也有用?需要多大劑量才能達到最佳效果?所以要先試驗試驗。」


  金彪想了想,不由興奮地連連點頭:「沒錯沒錯!這葯若是對馬匹有用,咱們就可以用到賽馬場上,在暗處用吹箭將藥物送入賽馬體內,屆時這中了箭的賽馬潛力爆發,一舉奪魁,咱們事先在它身上下個大大的重注,自然能贏得盆滿缽滿。這吹箭做得如此精巧,尤其這箭尾上的絨毛,與馬的鬃毛完全沒什麼區別,射入馬頸上的鬃毛里,一時三刻也不會被人發現。不過,咱們剛在賭場得手,若立刻又對付馬場,南宮放會不會有所防備?你不說過只要他馬場還開,咱們隨時都能贏錢,何必要急在一時?」


  雲襄眼裡閃過一絲冷厲和陰狠,沉聲道:「贏錢只是小事,我要趁熱打鐵,一舉擊垮牧馬山莊最大的信譽!據記載,這藥物若分量過重,會讓鬥雞亢奮到力竭而死。咱們事先散布流言,就說牧馬山莊為了控制賽馬的結果,在用藥物催發和控制馬匹的體能。屆時若再有賽馬狂性大發,在賽馬場上活活跑死,這謠言就不容旁人不信,牧馬山莊這最大的支柱,就會在這謠言中轟然坍塌。南宮放也將嘗到他最喜歡的陰謀詭計的滋味!」


  「那咱們還等什麼?就快些試驗啊!」金彪興奮得手舞足蹈。雲襄將匣子中的箭針都交給了他,笑道:「這些箭還沒裝葯,先給你先練練準頭,到時還需要你夜裡潛入賽馬場,潛伏在賽道附近的藏身處暗中施箭,務求一擊必中,千萬不能失手。」


  金彪心知要靠胸中之氣,將箭針吹得又遠又准,還真得有相當高深的武功底子才行,忙接過箭匣笑道:「沒問題。我金彪從不暗箭傷人,不過暗箭傷馬倒是可以試試。」


  三天之後的深夜,金彪帶上裝滿藥物的吹箭,乘夜潛入了牧馬山莊的賽馬場,藏到賽馬場邊一棵茂密的榕樹上。這裡既可俯瞰整個賽場,又不易被人發現,且離跑道僅有兩丈多遠,這個距離金彪有十足的把握,將吹箭準確射入賓士而過的賽馬鬃毛之中。


  前幾日賭場的變故並沒有影響到賽馬場的生意,在眾多喜好賭馬的人心目中,賽馬是相當公平的比賽。因為每次參賽的馬匹並不都是牧馬山莊的賽馬,而是來自江南各地的豪門望族,騎師也由參賽者自己派出各自的人選,它已演變為江南豪門的賽馬盛會,因此牧馬山莊並不能操縱比賽的結果。這與牧馬山莊初建時,所有賽馬俱是由山莊派出的情況完全不同了。


  按照雲襄的計劃,舒亞男和明珠、柯夢蘭三人,將在今日開賽前,在一匹並不被人看好的賽馬身上買下重注,而這匹馬正屬於牧馬山莊。金彪所要做的,就是在開賽之後,將裝滿藥物的吹箭準確射入這匹賽馬身上。由於所有賽馬的實力相差並不懸殊,一旦這匹選定的賽馬得到藥物之助,肯定能一舉勝出。這個結論,已經由無數次的試驗得到過證實。


  前幾日的變故並沒有打亂賽馬場的賽程,這日一大早,馬場就開始在為比賽在做準備,所有參賽的馬匹都被帶到馬場溜圈,以熟悉賽場環境,為即將開始的比賽做最後的熱身。


  正午過後,比賽正式開始,四周早已是人山人海。發令的爆竹一響,十二匹賽馬立刻發蹄狂奔,爭先恐後地奔向終點。金彪在選定的賽馬經過榕樹下那一瞬間,立刻將帶有藥物的吹箭,準確地射入了那匹賽馬的脖子,片刻后它就藥物發作,那匹賽馬明顯亢奮起來,速度越來越快,漸漸將所有賽馬甩在了身後。金彪見計劃順利,悄悄收起吹箭,開始耐心地等待比賽的結果。


  正如計劃的那樣,那匹沒多少人看好的賽馬,在亢奮中第一個跑到了終點,觀眾的情緒也隨之達到了最高潮。贏了錢的歡呼雀躍,欣喜若狂;輸了錢的則氣急敗壞,破口大罵。在觀眾的各種嘈雜聲中,卻見那匹意外勝出的冷門賽馬,依舊在賽場上全速奔跑,騎手想要勒住馬,誰知那匹馬卻不理會騎手的指令,反而暴怒地將騎手從馬背上甩了下來,繼續發足狂奔。此時所有賽馬俱已跑到終點,唯有這匹早已勝出的賽馬,還在賽場上亢奮地衝刺。


  圍觀的眾人不知發生了什麼,紛紛向身邊的人打聽。一個關於牧馬山莊利用藥物刺激賽馬,以贏得比賽和賭注的小道消息,漸漸在人群中悄然傳揚開來。這消息最後被那匹力竭而死的賽馬證實,沒有使用特殊的藥物,牧馬山莊的賽馬何至於在賽場上活活累死?


  眾多輸了錢的賭客被這消息徹底激怒,紛紛相約去找牧馬山莊的麻煩,要山莊退回所下的賭注。牧馬山莊的管事眼看眾怒難犯,不敢用強,只得耐心解釋,小心安撫眾人,不過退賠賭注無論如何也不敢答應,誰都知道這要求一旦答應,就等於承認山莊真是在做假。


  金彪知道眾人這麼一鬧,牧馬山莊無論退不退賭注,信譽都徹底毀了。看到觀眾都湧向馬場管事處,附近已沒有旁人,他悄悄從樹上溜下來,正欲趁亂離開,陡聽身後傳來一聲冷喝:「站住!」


  金彪一驚,應聲回頭。就見數丈外的小樹林中,一個白衣如雪的身影蕭然而立,不是南宮放是誰?金彪連忙往旁一竄,想要逃入樹林中,卻見南宮放身形一晃,剛好攔住了他的去路。現在他若想逃入樹林,避開馬場那些打手的注意,就只有立刻衝過南宮放這一關。


  金彪拔刀在手,徑直衝向南宮放,人未至,刀鋒已發出凌厲的呼嘯,出手就是博命的殺招。


  自從在賭坊中沒有抓住雲襄,南宮放就知道此事決不會就此了結。他猜到雲襄下一個攻擊目標,極有可能就是賽馬場,不過他卻猜不到對方的攻擊手段,只能每天親自到馬場來盯著。一連數天,賽馬場並無異常,直到那匹發狂的賽馬出現。在那匹賽馬力竭而亡的同時,南宮放也終於猜到了對方的計劃,在短短一瞬間,便判斷出馬場最有可能潛伏的地點,就是那棵靠近跑道的大榕樹。他顧不得理會馬場的混亂,立刻飛速趕到那棵榕樹后,果然截住了暗算賽馬的傢伙。只要能拿下這傢伙,就能找出幕後主使,在父親面前反告大哥,反敗為勝。所以無論如何,他都不能讓金彪逃脫。


  刀劍相擊,爆出了一串絢爛的火星。二人出手均是極快,轉眼便相交數十招。金彪一心要走,無心戀戰,所以刀法中少了那股凌厲無匹的殺氣;南宮放則想活捉金彪,也只是一味遊走纏鬥,一時之間二人難分勝負。打鬥聲驚動了馬場的武師,眾人紛紛趕了過來,四下守衛,堵住了金彪逃往樹林的去路。


  金彪心知一旦落到南宮放手中,自己暗算賽馬、嫁禍牧馬山莊的舉動就真相大白,雲襄苦心孤詣的計劃也就會徹底落空。想到這他再顧不得自身安危,拼著身受南宮放一劍,也要擺脫他的糾纏。


  他突然放棄躲閃抵抗,任由劍鋒突入自己胸膛,跟著就勢抓住劍鋒,一刀怒斬而出。南宮放沒想到金彪竟如此悍勇,居然以身體為武器,夾住了自己的劍鋒。他收劍不及,只得放手就地一滾,狼狽地躲避金彪那博命一刀,雖逃得及時,卻依舊被刀鋒劃破頭巾,數縷髮絲隨風飄起,飄飄蕩蕩飛上半空。


  金彪一刀逼退南宮放,猛然怒吼著沖向攔路的武師。此時他渾身浴血,狀若瘋虎,直欲擇人而噬。眾武師沒見過如此兇悍的對手,心中頓生怯意,稍做抵擋就慌忙讓路。金彪終於突出重圍,一頭衝進樹林。他知道就算是死,也要先逃離馬場,只有不在馬場被抓住現行,雲襄的計劃才不會功虧一簣。


  南宮放從地上狼狽躍起,看看滿地的髮絲,不禁嚇得臉色發白。回想發才情形,若非他果斷丟劍逃命,恐怕也躲不開金彪那博命一刀。他顧不得理會滿頭亂髮,氣急敗壞地對眾武師喝道:「還不快追!」


  金彪一路灑下的血跡無疑是最好的路標,眾人亂鬨哄地追了上去,甚至有人還牽來了追蹤的獵犬。南宮放見狀稍稍放下心來,他知道自己那一劍的殺傷力,雖不致命,卻足以令任何硬漢很快就失血倒下,那人決計逃不了多遠!

  金彪高一腳低一腳地拚命奔逃,也不知逃出了多遠。前方依舊是茂密的叢林,光線越發幽暗。身後傳來獵犬的狂吠,距離越來越近。胸口的劍傷幾乎將他刺了個對穿,為防失血過快,他也不敢拔劍,不過就算這樣,極速的奔逃也令他血流如注,腳下漸漸虛飄飄如在雲中。慌忙中他突然失足摔倒,倒在地上直想就此躺下。


  不能倒下!決計不能倒下!決不能讓公子的計劃因自己而失敗!金彪拚命在心中提醒自己,他使勁咬破舌尖,疼痛令他稍稍清醒。他正要掙扎著爬起,卻突然發現面前多了一雙青布厚底鞋。金彪心中一驚,正欲揮刀跳起,卻見那隻穿著青布厚底鞋的腳突然揚起,重重踏在自己后心致命處。這一腳是如此之狠,如此之重,金彪聽到了自己脊骨斷裂的脆響,他一把抓住面前那隻鞋子,拼盡全力揚起頭,卻只看到一張蒙著黑巾的臉。


  蒙面人使勁從金彪手中抽出那隻被抓住的腳,又重重補了一擊,直到金彪不再掙扎,他才俯身探探金彪的鼻息,見他已然氣絕,蒙面人這才從他懷中掏出那柄箭筒和那匣箭針收入自己懷中。聽聽犬吠聲越來越近,他立刻如來時一般,悄然消失在密林深處。


  蒙面人剛走不久,獵犬就追蹤而來,圍著渾身是血的金彪狂吠。一個武師小心翼翼地上前探探金彪的鼻息,駭然回頭對追來的南宮放驚詫道:「死了!」


  「怎麼可能?」南宮放有些意外,為了留下活口,他方才出手極其小心,絕沒有向對方致命處招呼,怎麼可能失手?他有些不甘地翻看金彪的身體,才發現金彪的后心吃了致命一擊,幾乎將他整個后心骨踏碎。他頓時一臉沮喪,狠狠地在金彪的身上又重重補了一腳。


  「公子英明神武,奮然擊斃了這暗算賽馬的傢伙,總算可以挽回咱們馬場的聲譽。」一個善於拍馬的武師連忙討好地笑道。誰知這次卻拍在了馬蹄上,他話音剛落,臉上就吃了重重一記耳光,只聽南宮放氣急敗壞地道:「既沒有抓到活口,又沒有找到暗算賽馬的暗器和藥物,就這一具來歷不明的屍體,能說明什麼問題?」


  眾武師從未見過南宮放如此失態,盡皆噤若寒蟬。只見南宮放一臉頹喪地仰望虛空,恨恨道:「公子襄啊公子襄,你果然不愧是千門絕頂高手,智計謀略也還罷了,就這份自己人都要殺之滅口的冷酷和決斷,也值得我南宮放好好學習。這一局你大獲全勝,不過咱們才剛剛開始。」


  「公子,這屍體如何處理?」一個武師小心翼翼地問。南宮放想了想,恨恨道:「掛在馬場的旗杆上示眾三日。雖然這不能挽回馬場的聲譽,但可以警告公子襄的同夥,讓他們知道跟我南宮放作對,會有什麼樣的下場!」


  黃昏時分,舒亞男、明珠和柯夢蘭三人,帶著從馬場贏來的錢滿載而歸。她們先後悄悄來到雲襄的住處,只等著為這次的行動慶功。三人拿出各自贏得的銀票,加在一起竟有二十萬兩之巨,遠遠超過了當初的計劃。


  不過雲襄卻殊無喜色,不住地向門外張望,並憂心忡忡地對三女道:「阿彪還沒有回來,照計劃,他早該回來了。」


  「雲大哥不用擔心,」柯夢蘭忙安慰道,「阿彪武功高強,江湖經驗豐富,遇到什麼情況定能應付。他沒回來,也許是怕被人跟蹤,暫時不敢來見雲大哥。」


  雲襄心事重重地搖搖頭,喃喃道:「我越接近南宮放,越覺得他不是普通的對手。我怕……」


  「雲大哥多慮了。」明珠笑道,「一切都如你的計劃般順利,定不會有任何問題。金彪大哥就算今晚沒回,明日一早也肯定回來。若他得知咱們現在這模樣,定會讓他笑死。」


  舒亞男也勸道:「金彪若有意外,咱們再擔心也沒用,反而會自亂陣腳。相信他吉人自有天相,定能逢凶化吉。」


  雲襄默默點點頭,黯然道:「金彪沒回來,這酒我也喝不下。你們辛苦了一整天,先吃點東西填填肚子,我去門外等他。」說完也不顧三女阻攔,獨自來到門外。此時已是深夜,四周除了呼呼風聲,聽不到任何聲息。雲襄在門階上坐下來,遙望蒼穹默默祈禱。冬季的夜空無星無月,只有一片混沌朦朧。


  身後傳來「吧嗒,吧嗒」的腳步聲,在雲襄身旁停了下來。雲襄沒有轉頭,只輕嘆道:「阿布,你是不是也在擔心阿彪?所以陪我等他?」


  那隻從決鬥場上倖存下來的犬中殺手阿布,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別的原因,第一次偎到雲襄身邊,一聲不吭地望著茫茫夜色。它原本是由柯夢蘭在餵養,這次柯夢蘭來揚州參與行動,它也被帶了來,並由金彪來照顧,所以它與金彪也十分投緣。雲襄默默攬過阿布,心中稍感溫暖。一人一犬,就這樣在寒風中靜坐到天明。


  天剛蒙蒙亮,舒亞男開門出來,見雲襄渾身已被夜霜染成了雪白,她不禁嚇了一跳,忙脫下披風給他披上:「你怎麼還沒睡?在門外凍了一夜,當心凍出病來!」


  「阿彪出事了,我要去看看。」雲襄說著長身而起。舒亞男一見雲襄神色就知道勸不住,連忙道:「我跟你一起去!」


  二人把阿布推回門裡,起身走向牧馬山莊。此時天色尚早,街上看不到攬客的馬車,二人就這樣從揚州城,一直走到了郊外的牧馬山莊。此時山莊的早市也已開業,四處傳來小販們攬客的吆喝,標誌著他們一日的忙碌已經開始。


  二人默默來到山莊後方的馬場,遠遠就見不少閑漢聚在馬場門外,正對著上方指指點點,議論紛紛。雲襄順著他們指點的方向抬頭望去,立刻就看到了掛在高高的旗杆上,那具血肉模糊、隨風飄蕩的屍體。


  雲襄渾身一顫愣在當場,定定地望著吊在半空中的金彪。他張嘴想喊,咽喉卻嘶啞得發不出半點聲音。愣了不知有多久,他突然一步步走向金彪,完全無視周圍的一切。


  「你瘋了!」舒亞男連忙拉住他,誰知他那瘦弱的身體,此刻竟爆發出了想象不到的力量,練過武的舒亞男竟也拉之不住。眼看馬場外守衛的武師在向這邊好奇地張望,舒亞男再顧不得許多,急忙一掌砍在雲襄的後頸上。雲襄身子一軟,不由歪倒在舒亞男肩頭。舒亞男連忙扶起他就走,心知一個女人大清早扶著個男人走在大街上,實在有些惹眼,而她一個人也無法將雲襄弄回揚州,便顧不得這裡就是牧馬山莊,連忙將他扶到最近的一家客棧,對詫異萬分的夥計急道:「我相公突發急病,快給我們開間清靜的客房。」


  夥計手忙腳亂地幫忙將雲襄抬到客房,關切地問:「夫人,要不要小的去請大夫?」


  「是老毛病,我們自己有葯。」舒亞男連忙道,說著就送夥計出來,突然又想起了什麼,「對了,麻煩小哥送幾壇烈酒上來,我相公這葯要靠酒送服。」


  夥計連忙下樓抱了兩壇酒上來,舒亞男收下后打發了他一兩銀子,並將好奇的夥計半推半攆地趕了出去,然後仔細關上房門。見雲襄依舊昏迷不醒,擔心他受不起自己方才那一掌,舒亞男連忙端起桌上的茶水潑到他臉上,只見雲襄渾身一個激靈,終於緩緩睜開了雙眼。


  「你現在感覺怎樣?」舒亞男擔心地盯著他那空洞的眼眸,柔聲問。只見雲襄茫然望著虛空,好半晌才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語:「阿彪還吊在那裡,我要去救他!」說著他一躍而起,向房門衝去。舒亞男連忙堵在門口,低聲喝道:「你瘋了!咱們還在牧馬山莊,你一出這個房門,就連自己都保不住了!」


  「你別管我!阿彪是被我害死的,我要去放他下來!」雲襄怒喝著,想要拉開舒亞男。卻見舒亞男一揚手,重重一巴掌扇在他臉上,打得他一個踉蹌怔在當場。舒亞男盯著失去理智的雲襄喝道:「你現在誰也救不了!你想死我不攔你,可你別把我們都陷進去!」


  雲襄渾身一顫,終於恢復了一點理智。淚水漸漸盈滿了他的眼眶,他不斷張合著嘴,卻哭不出半點聲音。舒亞男連忙拍開酒罈遞給他:「我陪你喝酒!」她知道,酒是最好的麻醉劑,人在最痛苦的時候,麻醉也許就是最好的解脫。 雲襄一言不發接過酒罈,一揚脖子就是一陣鯨吞海飲,淚水和著酒水湧入口中,苦得人肝腸寸斷。直到那一壇酒涓滴不剩,他才抱著酒罈慢慢跪倒在地,神情如痴地默默流淚,卻哽咽著哭不出聲來。舒亞男擔心地俯下身,撫著他的頭柔聲道:「想哭就哭吧,別憋在心裡。」


  「是我害了阿彪,是我的狂妄自大,害死了阿彪!」雲襄終於像孩子一般,「嗚嗚嗚」地大哭起來,「這次行動之前,阿彪就告誡過我不要太心急。可我為了復仇,完全無視風險,完全低估了南宮放。我哪是什麼千門高手,我根本就是個十足的笨蛋!」


  舒亞男輕輕嘆了口氣,將手中的酒罈遞給他道:「人的智慧終有無法企及的地方,這世上也沒有無所不能的聖人,誰都有意外失手的時候,你也不必太過自責。」


  雲襄流著淚連連搖頭,指著自己的心口哭道:「你不知道我看到阿彪血肉模糊地吊在那裡,心裡是什麼感受,我害怕,我恐懼得渾身發抖。我怕自己的狂妄大膽和驕傲自負,再害了身邊的朋友。一直以來,我都以為阿彪只是自己利用的棋子,我對他不會有任何軟弱的感情,但現在我才知道,阿彪是我的兄弟!連心連肺的兄弟!我永遠也克服不了這種軟弱的感情,也永遠成不了心靜如水、無情無義的千雄。成不了千雄,我又怎麼能戰勝精明過人、實力雄厚的南宮放?」


  雲襄痛不欲生,除了拚命把自己灌醉,以逃避失敗的責任,完全不再有往日的自信和從容,顯然被這次打擊完全擊垮了信心。金彪的死固然令他痛不欲生,而意外失手,更令他對自己的能力產生了懷疑,不敢再面對南宮放。


  舒亞男慢慢蹲到他面前,默默撩起鬢髮,指著那朵在臉頰上怒放的水仙,沉聲道:「這裡現在是朵花,原來卻是個疤。你失去兄弟的痛苦,未必能超過我失去容貌的絕望,我都挺了過來,你別讓我小看了你!」


  雲襄連連搖頭:「你應該小看我,我是個自以為聰明,其實愚蠢,卻又狂妄自大的笨蛋,是個害死兄弟的大、笨、蛋!」


  舒亞男捧起他的臉,直視著他的眼眸喝道:「你是大名鼎鼎的千門公子襄!你是智計過人、無所不能的公子襄!你絕不會被一兩次失敗擊垮!」


  「我不是!我不是!」雲襄拚命躲避著舒亞男的目光,想要從她手中掙脫,誰知舒亞男抓得如此之牢,使他完全無法逃脫。舒亞男眼中噙滿了淚水,望著他的眼睛道:「你是無所不能的公子襄,從你走進我的生活那一刻起,就永遠擺脫不了這個身份。你是我今生最敬佩的男子,我實在不想看到你現在這模樣。你傷心痛苦,可以盡情地放聲大哭,但你不能懷疑你自己,更不能失去你戰勝一切的信心!」


  雲襄愣了愣,突然像委屈的孩子找到了親人,不由自主地號啕大哭。舒亞男連忙將他攬入懷中,將他的哭聲捂在自己胸上。剛開始她只是怕雲襄的哭聲驚動旁人,但漸漸地,這個像孩子般不斷哭泣的男子,卻讓她胸中涌動起一種從未有過的情愫。她打量著懷中這個曾讓她既忌恨又佩服的男子,突然發覺他並不比一個孩子堅強多少。她不禁在心裡默默道:原來,在這堅強冷酷的外表下,是如此一顆善良、柔弱的心。


  感覺到他的身體在簌簌發抖,舒亞男不由自主地將他摟緊,希望以自己的體溫,驅散他身上的寒意,分擔他心底的痛苦和恐懼。在這個惡人橫行、冰涼冷漠的世界,也只有兩個人的微溫靠在一起,才不再懼怕寒冷。


  不知過了多久,雲襄終於帶著微微的抽泣,在她懷中沉沉睡去。舒亞男輕輕將他抱到床上,這才發現他滿臉通紅,額頭滾燙。昨夜受了一夜寒霜,加上今日突然的打擊,終於使他病倒了。


  舒亞男連忙起身準備去請大夫,雲襄卻在迷迷糊糊中抓住了她的手,喃喃夢囈道:「別……別走,別丟下我!」


  「我不走,我會一直陪著你。」舒亞男握住他的手,柔聲道。輕輕為他蓋好被子,舒亞男仔細打量著沉睡中的雲襄,突然發現睡夢中的他,就如孩童一般純真。輕輕為他抹去滿頭的汗珠,舒亞男默默自問:這就是江湖上那個人人談之色變的千門公子襄嗎?


  在舒亞男的輕輕安撫下,雲襄終於沉沉睡去。舒亞男悄悄抽出手,來到外間叫來夥計,讓他去抓一副治療風寒的葯,並將膳食送到房中來。沒多久夥計就將熬好的湯藥和熱騰騰的食物一併送了上來,看來牧馬山莊除了賽馬和賭博,服務也堪稱一流。


  舒亞男親自喂雲襄服下藥,這才心中稍安。折騰半日,她也有些飢餓,就在房中草草用了午餐。期間雲襄一直沉睡不醒,也不知是因為醉酒還是因為生病。


  舒亞男雖然很想將雲襄的處境通知明珠和柯夢蘭,不過這裡是牧馬山莊,她不敢找旁人送信,更不敢丟下雲襄獨自回揚州。直到黃昏時分,依舊不見雲襄醒來,她有些慌了神,不過卻又不敢去請大夫,怕因此暴露雲襄的底細,只得在心中默默禱告上蒼。


  直到初更時分,雲襄依舊不見醒來,不僅如此,他的身體更是時冷時熱,不住顫抖。舒亞男無奈之下,只得脫去外衣,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雲襄那冰涼的身子。黑暗中擁著雲襄那單薄的身體,舒亞男才第一次發覺他是如此瘦弱,完全不是想象中那般剛強。他的背上更是疤痕累累,幾乎沒有一片完整的皮肉,實在難以想象他這瘦弱的身體,曾經經歷過多大的磨難。


  舒亞男每摸到他一道疤痕,心中憐惜之情便增加一分,當她數完雲襄身上那累累傷疤,早已是淚水漣漣。她原以為自己遭受過的磨難已是世間罕見,誰知與懷中這羸弱的男子比起來,實在不值一提。她忍不住流著淚抱緊雲襄,恨不能分擔他遭受過的所有痛苦!

  黑暗中兩人相擁而眠,彼此的擁抱讓雙方都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寧。朦朦朧朧不知迷糊了多久,舒亞男突然驚醒,睜眼一看,天色已是大亮,雲襄正躺在咫尺之外凝望著自己。他的臉色依舊慘白無光,但眼眸已清朗有神,不再迷茫散亂。


  舒亞男突然意識到自己僅著褻衣,光溜溜的肌膚能清晰感覺到雲襄的體溫。她心中湧起女孩子本能的羞澀,不過她並沒有逃開,反而抱緊雲襄,對著他的眼眸決然道:「從現在開始,我要照顧你一輩子,你願意也罷不願也罷,都沒得選擇!」


  舒亞男的蠻橫並沒有讓雲襄有絲毫不快,他心中反而湧起無盡的溫暖。忍不住抱緊這個特別的女子,他在她耳邊喃喃道:「謝謝,謝謝你!」


  「你要再說一個謝字,我就扇你!」舒亞男說著狠狠在雲襄臉頰上咬了一口,她從未有過接吻的經驗,甚至也沒見過和聽說過,只覺得用咬才能宣洩心中那激蕩得不能自持的感情。


  雲襄熱烈地回應著舒亞男那與眾不同的熱吻,並引導她用正確的方式來宣洩感情。當他們的感情燃燒到極致,世俗的一切束縛就蕩然無存……


  火山噴發般激烈的感情,慢慢變成大海一般廣博深沉。二人相擁凝望,舒亞男紅著臉對雲襄輕聲道:「你是最強的男人,你已經證明了這點。」


  雲襄點點頭,輕輕托起舒亞男項下那枚雨花石,微微嘆道:「這都是天意。」


  「什麼天意?」舒亞男好奇地問。雲襄便給她講起這枚雨花石,以及自己那不為人知的過去。舒亞男聽得目瞪口呆。她沒想到自己與雲襄竟同在揚州生活了二十年,更沒想到自己早就見過雲襄,也不知道自己撿到的這枚雨花石,曾經是他的定情信物,也是害他發配邊疆服苦役的引子。


  雲襄第一次向他人吐露自己的過往,心中的壓抑漸漸輕鬆,臉上也恢復了他那特有的自信,他最後道:「我從一個迂腐懦弱的無用書生,走到今天這個能與南宮放一較高下的地步,就是靠著儒家先聖那股一脈傳承、百折不回的孤傲之氣。我不會讓你失望,更不會被任何挫折擊倒!」說著他從床上一躍而起,誰知急病之後手足酸軟,剛下地就身子一歪差點摔倒。舒亞男連忙扶住他,嗔道:「你現在大病未愈,得先養好身子,而不是現在就逞能。」


  雲襄黯然道:「阿彪還吊在那裡,我哪有心思養病?」


  「阿彪的事你交給我好了,讓我來想辦法。」舒亞男說著輕輕攬住雲襄,她的鎮定給了雲襄無窮信心。他微微點了點頭:「你要當心!」


  「你待在房中千萬別出來,我先去看看,然後再想辦法。」舒亞男仔細叮囑完備,這才獨自出門。出門前她細心地為雲襄點了些容易吸收的食物,並讓夥計將飲食送到客房,並托他照顧大病初癒的相公。


  第一次像個小女人一般啰唆完后,舒亞男才獨自來到馬場外,發現馬場的戒備並沒有加強,反而鬆懈了不少。原來南宮放只當金彪是被公子襄利用后滅口的棋子,絕沒有想到會有同伴來為他收屍,所以並沒有加強戒備。現在馬場因上次的變故正一片混亂,而南宮放也因一件急事一大早就趕回了家中,並不在牧馬山莊,所以下面的人誰也沒有心思在意這等小事。


  舒亞男從閑漢們的議論中,已知道了金彪出事的大致情況。在確認南宮放並沒有設下圈套后,她去青樓找了個年老色衰的妓女,如此這般交代一番,並將一筆銀子交給了她。那妓女便哭著去找馬場的管事,說那吊著的男子是她的恩客,曾花大錢照顧過她。如今他不幸亡故,念著他的恩情,所以希望為他收屍。管事被纏不過,加上看在銀子的面上,勉強將屍體交給了她。當天夜裡,在郊外一座荒廟中,雲襄終於見到了血肉模糊的金彪。


  「阿彪!」雲襄淚如雨下,默默檢視著金彪身上的傷口,他心痛如刀割。見金彪一隻手緊緊攥著,他費儘力氣才勉強掰開,從金彪緊握的手中,他取出了一顆青布紐扣,這種樣式的紐扣並不常見,通常是用在做工講究的布鞋之上。


  雲襄仔細打量著這枚紐扣,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他將那青布紐扣仔細收入懷中,垂淚道:「阿彪,是我害了你。我要讓殺害你的兇手,付出同樣的代價!只有這樣,才能稍稍減輕我的罪孽。」


  舒亞男見雲襄痛不欲生,連忙輕聲勸道:「讓阿彪入土為安吧,這裡離牧馬山莊不遠,得當心南宮放有所察覺,追蹤而來。」


  雲襄流著淚默默點點頭,仔細為金彪擦去臉上的血跡。在舒亞男的操持下,總算連夜讓金彪入土為安了。


  第二天下午,當雲襄與舒亞男回到住處,就見柯夢蘭早已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卻不見明珠的身影。見雲襄安然回來,柯夢蘭終於如釋重負地長舒了口氣,急道:「嚇死我了,前日你們不告而別,可急壞了我和明珠。我們在揚州城找了一整天,最後找到牧馬山莊,才知道了金彪的事情。我們怕你和舒姑娘也出了意外,不知有多擔心,明珠姑娘更是因此病倒,可惜阿彪……」說到最後,她已哽咽得不能繼續。


  雲襄紅著眼柔聲安慰道:「阿彪已經入土為安,你不用擔心。我不會放過殺害他的兇手,定讓他付出同樣的代價!」


  柯夢蘭點點頭:「我想去看看阿彪。」


  雲襄黯然道:「等過了風頭,我帶你去阿彪的墳上祭拜他。」


  舒亞男一直不見明珠,心中有些擔心,忍不住問道:「明珠呢?」


  柯夢蘭指指內院:「前天為了找到你們,明珠一整天都沒吃東西。當我們找到牧馬山莊,看到阿彪那吊在半空、血肉模糊的身體,明珠當時就嚇壞了。她怕你們也遭了毒手,又是擔心又是著急,回來后就一病不起,這會兒也不知醒來沒有。」


  舒亞男一聽這話,連忙奔向內院,雲襄也擔心明珠的病情,忙跟了進去。三人來到明珠的卧房外,舒亞男立刻叫著明珠的名字推門而入,雲襄不方便進去,便立在門外聽著裡面的動靜。只聽房中陡然傳來一聲歡呼,跟著就見明珠光著腳,僅著褻衣就從房中沖了出來。不等雲襄開口,她已一躍而起,猛然蹦到雲襄身上,抱著雲襄就嗚嗚大哭,邊哭邊道:「你嚇死我了!我好怕你也像阿彪那樣,從此再不回來!要是再見不到你,我也不想活了!」


  雲襄沒想到明珠對自己竟如此關心,心中有些感動,不由輕拍著明珠的后心,柔聲安慰道:「沒事了,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不行!你要發誓!」明珠不依不饒,「你一定要答應我,決不能比明珠先死!」


  雲襄感動地點點頭:「好,我答應你!」


  「你是堂堂千門公子襄,可不能說話不算數!」明珠依舊有些不放心,直到雲襄再次保證后,她才總算放開手,突然醒悟到自己的失態,連忙紅著臉逃回房中,不敢再面對三人。


  柯夢蘭對明珠的失態並沒有放在心上,天真爛漫的明珠,在所有人眼裡就如不懂事的妹妹,她對這個妹妹無論如何也忌妒不起來。相反,倒是舒亞男令她十分警惕,從她與雲襄偶爾相接的眼神中,柯夢蘭本能地感覺到,他們的關係已經不再是簡單的合作夥伴了。


  雲襄有些歉然地望向舒亞男,卻見她若無其事地笑道:「我去看看這丫頭,別又鬧出病來。」說完她轉身推門而入,片刻後房中就傳出她與明珠的竊竊私語。


  雲襄與柯夢蘭只得悄悄出來,就在這時,只見臨時雇來的老門房匆匆而入,將一張帖子遞給雲襄道:「公子,方才有人送來封信,也沒說什麼就走了。」


  雲襄展信一看,對柯夢蘭解釋道:「是南宮豪,他要我立刻去見他。」


  「我和你一起去!」柯夢蘭忙道。


  「我不想讓你冒險。」雲襄說著像往常那樣轉頭高喊,「阿彪!」話剛出口,才意識到金彪已經不在,頓時黯然無語。柯夢蘭見狀忙道:「還是我陪你去吧,多個人也有個照應。」


  雲襄勉強一笑:「不用了,我一個人能應付。你待會兒轉告舒姑娘和明珠,就說我去去就回,讓她們不用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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