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蒙冤
第7章 蒙冤
窗外的天光早已大亮,在獄中苦熬了一夜的駱文佳一直盼著知府提審,好早日還自己清白。誰知多次詢問獄卒,對方都不耐煩地告訴他,要安心等候。駱文佳心急如焚地等到正午,牢門終於打開,卻見進來的不是提審的衙役,卻是滿面憔悴的母親和憂心忡忡的趙欣怡。
「娘!怡兒!你們怎麼來了?」駱文佳十分驚訝。
卻見母親強忍淚水,澀聲道:「聽說你在城裡惹上了官司,所以怡兒一大早就偷偷跑出來,陪娘前來看你。你、你究竟犯了何事,為何被官府拘押?」
駱文佳見二人俱驚惶不定,便故作輕鬆地笑著安慰道:「你們別擔心,只是一時誤會罷了,相信很快就會水落石出。娘,你又不是不了解孩兒的品性,難道你也不相信我?」
「傻孩子!」母親搖頭嘆息道,「你哪裡知道人世間的黑暗,世道的險惡。就算你清清白白,一旦進了大牢,不死也要脫層皮。」
駱文佳不以為然地笑道:「哪有那麼恐怖?官府的大牢又不是地獄。再說我只是臨時拘押,只要查清楚就沒事了。對了,你們最好去找一位小名叫依紅的姑娘,她還有一個丫鬟叫小翠。只要找她們出面作證,就能還我清白。」
「她們住在哪裡?」母親忙問。
「我只記得是在城南一帶,具體住哪兒卻不太清楚。」駱文佳道。
「你怎麼會認識她們?」趙欣怡眼中閃過一絲狐疑。
駱文佳忙把巧遇小翠,給依紅作畫,並得到一錦囊金葉子的經過說了出來。母親一聽之下,不由頓足長嘆道:「傻孩子,你是被人家設計陷害,卻還想別人出來為你作證?」
「怎麼會?」駱文佳面色微變,卻尤在爭辯道,「那兩個姑娘看起來都不像壞人,再說我跟她們也素不相識,她們怎麼會害我?」
母親連連嘆氣道:「你涉世未深,哪知人心險惡?就算那兩個姑娘與你無冤無仇,難道不會受你的仇家所雇?不然行蹤為何如此詭秘?又豪闊到用金葉子來付你的畫資?」
駱文佳面色終於變了,回想昨天那離奇經歷的各種細節,越來越像是一個精心安排的陷阱,不過他依然不敢相信那兩個姑娘是騙子,還不住安慰母親道:「不會!她們怎麼看也不像是騙子。」
「如果騙子從模樣上也看得出來,那她還能騙誰?」母親連連搖頭嘆息,「你一向與人為善,從不與人相爭,沒有什麼仇家會下如此大的功夫來害你。只是你想保住族人的基業,要狀告南宮三公子,恐怕這就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主兒。孩子,你難道忘了『貧不與富斗,富不與官爭』的古訓?何況南宮世家連官府都要讓三分。咱們駱家莊哪能跟南宮世家爭一日長短?你暫且在牢中委屈幾日,待我去打點官府,再求求南宮三公子,定要將你平安保出來。」
「你別去求人!」駱文佳急道,「我清清白白,何懼別人誣陷?我不信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竟能顛倒黑白,天理無存!」
母親嘆了口氣,無奈道:「你以後遲早會明白,現在你什麼也不要想,更不要再提告狀之事。我和怡兒過兩天再來看你。」說著轉向趙欣怡,「我們走。」
趙欣怡把手中的食籃遞進來,然後依依不捨地望著駱文佳,垂淚道:「文佳哥,你不要擔心,我和駱夫人一定會將你保出來。」
「我擔什麼心?」駱文佳強笑道,「我什麼壞事都沒做過,我不信官府能定我的罪。」
望著母親與趙欣怡出門而去,駱文佳臉上的自信漸漸消散。雖然從未經歷過世道的險惡,卻也從史書典籍中了解到不少,不過他還是不相信這會降臨到自己頭上。津津有味地品嘗著趙欣怡送來的糕點,駱文佳坦然等待著即將到來的厄運。
南宮三公子是揚州城的名人,要找他並不困難。當駱夫人在趙欣怡的陪同下,輾轉找到一品樓時,遠遠便見兩位年輕公子正對坐小酌。只一眼,駱夫人便認出側面那位溫文爾雅、眉清目秀的白衣公子,一定就是以風流倜儻聞名揚州的南宮世家三公子南宮放。
唐笑也看到了相扶而來的駱夫人與趙欣怡,忙用胳膊捅捅身側的南宮放,悄聲示意道:「空谷幽蘭!」
南宮放順著唐笑的目光望去,一眼就認出了那位款款而來的女子,正是幾天前在駱家莊被自己譽為「空谷幽蘭」的無名少女,他雙眼不由一亮,不過身子卻沒有動,反而信手拈起桌上的酒杯,似乎對她的出現並不在意。
「敢問這位公子可是南宮三公子?」少女攙扶著的婦人突然款款問道。
「正是。不知夫人是……」南宮放一臉茫然。其實他早就知道眼前這容貌端莊的婦人,便是駱文佳的母親,正是他派人給駱夫人傳信,告知駱文佳身陷牢獄的消息。
「三公子!」駱夫人突然拜倒,「我兒駱文佳年少無知,冒犯了公子,望公子大人大量,放過我兒吧!」
「你這是幹什麼!」南宮放忙抬手扶起駱夫人,明知故問,「你是駱秀才的母親?」
「正是妾身!」駱夫人忙道,「我兒冒犯公子,實乃罪該萬死!望公子看在妾身年老無依的份上,高抬貴手放他一馬。妾身將儘力去求叔公,讓他將駱家莊讓與公子。」
「夫人此言差矣!」南宮放忙正色道,「我雖與令郎有點小小衝突,卻也不至於盼他早死,更不會因為駱家莊的事就將令郎視為敵人。再說我也沒那麼大的能力左右官府,夫人這麼說,好像是說我在為難令郎一般,這豈不是天大的冤枉?」
駱夫人忙道:「妾身口不擇言,還望公子恕罪。但求公子幫忙營救我兒,妾身定讓族人讓出駱家莊。」
南宮放擺擺手,嘆道:「我聽說他剛到揚州便惹上了官司,具體情形卻不甚了了。既然夫人相求,我便幫你到知府衙門問問。不過此事與駱家莊是兩碼事,夫人萬不可放到一起說。無論駱宗寒是否將駱家莊賣給南宮家,我都會盡我所能幫助令郎。」
「多謝南宮公子!」聽到南宮放的保證,趙欣怡滿心感激,不由盈盈一拜。此刻她已認出眼前這位溫文爾雅的白衣公子,就是不久前差點騎馬撞到自己的那個冒失鬼。
「姑娘不必多禮!」南宮放連忙還禮,然後裝出剛認出對方的模樣,驚訝道,「原來是你!上次在下差點縱馬撞倒姑娘,未來得及賠罪姑娘便翩然遠去,在下一直耿耿於懷。今日重逢總算了卻在下一樁心愿!」說完長身一拜,誠懇萬分。
「公子不用客氣!」趙欣怡想要躲開,卻又不忍失禮,頓時有些手足無措。此刻她心中對南宮放的印象已完全改觀,全然不像是陷害文佳哥哥,橫行揚州的惡霸。
「沒想到這麼巧,你還是駱秀才的妹妹,就算看在姑娘的面上,我也要全力幫你救出哥哥。」南宮放誠懇地道。他見趙欣怡是姑娘打扮,又與駱夫人這般親密,便將她當成了駱文佳的妹妹。
「我……不是……」趙欣怡頓時羞紅了臉,卻又不好意思解釋,只得躲到駱夫人身後。南宮放一見之下便猜到究竟,心中頓時五味雜陳,面上卻不動聲色,欣然道:「原來姑娘是駱秀才未來的娘子,失敬失敬!姑娘放心,我一定將你的心上人保出來,你與駱夫人安心回去等候消息吧。」
目送著二人千恩萬謝地出門而去,南宮放臉上的微笑漸漸變成了冷笑。一旁的唐笑悄然笑道:「公子這招果然管用,相信駱宗寒遲早要拿駱家莊來贖那個倒霉秀才。咱們再讓費知府給那個倒霉秀才施加點壓力,隨便給他安個罪名嚇嚇他的家人。」
「我改主意了!」南宮放望著趙欣怡遠去的背影,冷冷道,「我要撕票!」
「這是為何?」唐笑一臉意外,「咱們不要駱家莊了?」
「我既要駱家莊,也要撕票。」南宮放話音剛落,手中的酒杯便應聲而碎。
唐笑順著南宮放的目光望去,頓時恍然大悟,不由曖昧地笑道:「三公子好大的胃口!小弟不知幾時可以喝到三公子的喜酒?」
「你不會等很久。」南宮放說著掏出錦帕,仔細擦凈指間的酒水,並對著自己修長潔白的手冷冷自語,「駱文佳,你沒那個命,卻想享這麼大的福,那會折壽的!」
「將人犯帶上堂來!」隨著費知府一聲高喝,幾名衙役立刻將駱文佳架進大堂。費士清一拍驚堂木,「跪下!」
「我乃堂堂秀才,見官不跪!」駱文佳話音剛落,就見費士清一聲冷笑,將一紙公函扔下堂來:「學政司已有回函,由於案情重大,為便於本官審案,暫時奪去秀才駱文佳的功名!」
話音剛落,左右兩名衙役手起棍落,重重擊在駱文佳膝彎之中。駱文佳一聲痛叫,身不由己跪倒在地。駱文佳正痛得頭暈目眩,又見費士清抓起一根令簽扔下堂來:「先與本官重責四十大板,去去他身上的傲氣。」
眾衙役齊聲答應,手腳熟練地將駱文佳摁倒在地。左右兩名掌刑的衙役立刻手起棍落,重重擊在駱文佳臀部、大腿上,三兩下便皮開肉綻,血肉橫飛。駱文佳連聲慘叫,沒幾下便昏了過去。悠悠然不知過了多久,又被涼水潑醒,耳邊隱約迴響著縹縹緲緲的喝問:「你招也不招?」
「我、我什麼也沒做過,你、你要我招什麼?」駱文佳喃喃道。話音剛落,就聽堂上又是一聲厲喝:「還要嘴硬,夾棍伺候!」
手被架了起來,駱文佳的意識已有些恍惚,但夾棍壓在手指上,那種鑽心的疼痛還是像針一樣刺入腦海。駱文佳咬牙出血,仰天大叫:「你打死我,我也不招。」
「很好!本官還怕你太快招認,少嘗本府許多刑具呢。」費士清說著,又是一根令簽扔將下來,「鞭刑伺候。」
駱文佳在痛苦與昏迷中來回徘徊,他已不知自己遭受了多少刑罰,更不知這地獄般的經歷要熬到什麼時候。他唯有緊咬牙關,一言不發,始終堅信自己的一身正氣,可以戰勝一切邪惡和黑暗。
當他從一次最漫長的昏迷中醒轉的后,發現自己已躺在昏暗的牢中,身下墊著雜亂的稻草,乾涸的血塊已把稻草和皮肉粘在了一起。耳邊還迴響著一個熟悉而悲切的呼喚:「文佳哥,你、你一定要醒過來!」
駱文佳吃力地睜開眼,就見牢門之外,母親與怡兒已哭成淚人一般。他努力想對她們笑笑,卻感到力不從心。拼盡全身力氣,他終於從唇齒間擠出一句安慰親人也安慰自己的話:「別擔心,那狗官還不敢打死我,不然他的烏紗帽也別想保住了。只要我不招,他就誣陷不了我!」
「文佳哥,你、你醒了!」趙欣怡驚喜地大叫,與駱夫人相擁而泣。可惜三人尚未來得及說上兩句話,獄卒便在一旁不耐煩地催促起來:「時辰到,探監的家屬快快離開。」
駱夫人與趙欣怡遲遲不願離去,兩個獄卒不由分說,強行將之架出了牢房。駱文佳目送著她們的背影,委屈的淚水不由奪眶而出。
當駱夫人與趙欣怡再次出現在自己面前時,南宮放一點也沒有感到意外。一切都按照自己的計劃在運轉,他心中油然生出一種隨意玩弄他人命運的成就感。不過他並沒有讓心中的得意表現在臉上,反而滿面悲戚地搶著道:「駱夫人!趙姑娘!實在慚愧,由於駱秀才案情涉及重大,短時間內我也無可奈何。不過你們盡可放心,我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儘快將他保出來。」
「三公子!」駱夫人「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雙手將地契舉到南宮放面前,哭泣道,「求你儘快將我兒救出大牢,駱家莊的地契盡在於此,我們不敢再要分文,但求我兒平安!」
「夫人這是幹什麼?」南宮放怫然不悅,「你將我南宮放當成了什麼人?」
「求三公子收下地契,不然老身唯有死在公子面前!」駱夫人決絕地道。趙欣怡也跪倒在地,哭拜道:「公子爺!你救救我文佳哥吧!」
「起來起來!你們快快起來!」南宮放手足無措,連連頓足。見駱夫人態度堅決,他只得勉強接過地契,「既然駱夫人如此堅持,我暫時替你們將地契收起來。待你們冷靜下來后,我再交還給你們。唉!現在令郎身陷牢獄,我哪有心情做生意?可惜駱秀才現在信不過在下,不然我倒可以去見見他,讓他照我的話去做,定能早早洗去冤屈。」
趙欣怡一聽之下,忙解開衣領,從脖子上取下一枚雨花石做成的項墜,小心翼翼地捧到南宮放面前:「請公子帶上這枚雨花石去見文佳哥,這是他送我的禮物。他只要見到這雨花石,定會相信公子。」
「太好了!」南宮放大喜,接過雨花石道,「你們安心回去,等候我的好消息!」
送二人出門后,南宮放不由仔細打量掌中這枚雨花石,只見它晶瑩剔透,潔白如玉的石體上有一道天然的花紋,極像草書的「心」字。石頭中心穿孔,一根紅繩將之串成一個天然的墜子。雖然這石頭一錢不值,卻也十分罕見。南宮放得意地將它湊到鼻端深嗅了一下,隱隱嗅到一絲淡淡的幽香。他仔細收起雨花石,這才高聲叫道:「來人!」
一名隨從應聲而入,只聽南宮放吩咐道:「帶我的口信給費知府,叫他莫讓任何人再去探望駱文佳。」
牢獄中永遠暗無天日,駱文佳只能靠著送飯的次數來計算日子。已經十多天過去,自從上次受刑后再沒有被提審,母親與怡兒也再沒有來看望過自己,好像自己已經被世人徹底遺忘,除了兩個輪流送飯的獄卒,再沒有見過任何人。就是這兩個難得一見的活人,也對駱文佳的任何質問喝罵都充耳不聞,好像當他是即將屠宰的羔羊,這情形令駱文佳幾乎發狂。此刻他寧願受刑,也不願被人遺忘。
身上的傷已結痂,駱文佳已能掙扎著坐起來。這一日,他正數著石壁上計算天日的刻痕打發日子,就聽牢門響動,獄卒提著燈籠開門進來。駱文佳精神一振,現在還不是送飯的時候,而且他還聽出,除了獄卒之外,還有一個從未聽到過的腳步聲,他的心中不由升起了新的希望。
一個佝僂著腰身的矮小老者出現在駱文佳眼前,獄卒在他的示意下悄然退了出去。他立在牢門外打量著駱文佳,而駱文佳也滿懷警惕地打量著對方。他一眼就認出,這不起眼的瘦小老者,就是費知府身邊那個不知名的師爺。
「駱秀才,你受苦了。」他在牢門外盤膝坐下來,隔著柵欄對駱文佳柔聲道,「你若早日招認,何須受這般折磨?」 「我清清白白,有什麼可以招認?」駱文佳冷笑道,「我計算著日子,從我被拘押那天算起,到現在已經是第十二天。依照《大明律令》,十五天之內不能定罪,就必須釋放我。哪怕你們酷刑折磨,我也要拼著這條命與那狗官斗到底,我要上省城告他與南宮放勾結,濫用酷刑,構陷無辜!」
那師爺嘆著氣連連搖頭,惋惜道:「駱公子,你這脾氣遲早要壞了自己性命。如今你人在屋檐下,還想不低頭?就算你拼著忍受皮肉之苦,強熬過這十五天,但若是案情重大,知府大人依舊可以報請提刑按察司,申請將人犯延期釋放。」
駱文佳一怔,心知師爺所言不虛,不過他卻不願示弱,尤堅持道:「那又如何?最多讓我再在牢中苦熬半個月,再大的案子也只能延期一次。那狗官總不能將我永遠關下去,更不敢令我死在公堂之上,不然他那烏紗帽,恐怕就有些危險了。」
師爺輕嘆道:「駱公子,你何苦用自己的性命去跟費大人鬥氣?我看你還是招了吧。其實你的案情並不嚴重,只是盜竊財物而已,雖然數額不小,但幸虧全部找回,你又是初犯,就算招認也不算重罪。運氣好花點錢便沒事,運氣不好最多也就服幾個月的苦役。你我都是讀書人,實在不忍心看你因倔強而吃苦,所以才指點你一條明路。」
駱文佳一聲冷笑,滿臉不屑:「你會如此好心?」
師爺從懷中掏出一枚晶瑩剔透的雨花石,悄聲問:「你信不過老朽,難道還信不過它?」
駱文佳一見之下面色大變,忙一把搶在手中,翻來覆去看了看,抬頭急切地問道:「這是我送給怡兒的禮物,怎麼會在你手裡?她和娘怎麼一直沒來看我?」
師爺一臉惋惜,嘆息道:「你母親因為你的事,早已病倒在床。趙姑娘既要四處求人,又要照顧你母親,哪有閑暇來探望你?她也是求到老朽的名下,老朽同情你也是讀書人,所以才答應幫她,這便是她讓老朽交給你的信物。」
「我母親病情如何?」駱文佳急切地問。卻見師爺長長嘆了口氣:「駱夫人四處求告無門,憂急攻心,早已病倒在床,多次昏迷不醒。如果再見不到你出來,只怕……」說到這不禁連連搖頭,一臉痛惜。
「娘!」駱文佳仰天大哭,「孩兒不孝,害你受苦!」
半晌,駱文佳抹去淚水,澀聲問:「多謝先生相告,還沒請教先生大名?」
「老朽殷濟。」老者忙道。
「原來是殷師爺!」駱文佳連忙拱手,「如果我立刻招認,是不是很快就能出去?」
「你也精通大明律法,盜竊財物若全部追回,又主動招認,最終會如何判定,想必你也清楚,所以趙姑娘才會托老朽來指點你這條明路。」殷師爺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張狀紙,看看四下無人,這才遞給駱文佳,「老朽已擬好訴狀,並將刑懲減到最輕,我也只能做到這麼多了。你先看看,如果覺得還可接受,便在大堂之上簽名畫押。不然老朽只好回復趙姑娘和駱夫人,自己已無能為力,幫不到她們了。」
「娘和怡兒也要我招認?」駱文佳草草看完訴狀,不由澀聲問道。殷師爺見狀忙隔著柵欄拍拍他的手,安慰道:「你不用難過,駱夫人和趙姑娘都知道你是清白的,老朽也相信你的清白,所以才會盡你幫你。」
駱文佳垂頭默然半晌,突然一咬牙,終於抬頭吼道:「我招!告訴費大人,我願意招供!」
在兩旁衙役威武的喊堂聲中,知府大堂一派肅穆莊嚴,費士清俯視著跪在堂中的駱文佳,厲聲喝道:「案犯駱文佳,你可願招?」
駱文佳委屈地垂下頭,聲如蚊蚋:「我願招。」
「大聲點,我聽不到!」費士清悠然道。
「我願招!」駱文佳咬牙出血,委屈的淚水不由奪眶而出。費士清見狀不由哈哈大笑,得意地叫囂:「落到本官手裡,就算告你弒殺親父、強姦生母,你也得招!哼!就算你願招,依然逃不過這一頓結案鞭。來人,先給本官重責二十鞭,再讓他在訴狀上簽名畫押!」
幾個衙役立刻將駱文佳按倒在地,手起鞭落一頓暴抽,令駱文佳痛得死去活來。待二十結案鞭抽完,他已頭目暈眩,雙眼朦朧。此時殷師爺來到駱文佳身前,俯下身柔聲道:「簽吧,簽名畫押后就沒事了。」
駱文佳抖手接過殷師爺遞來的狼毫,想要細看狀紙,雙眼卻已為淚水和汗水所模糊,在殷師爺的催促下,只得在對方指點的地方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就見殷師爺捧著狀紙來到案桌前,將狀紙遞了上去。
費知府草草看了一眼,將狀紙交還給殷師爺,得意地吩咐道:「照狀宣讀!」
殷師爺捧起狀紙,聲色平靜地高聲讀道:「案犯駱文佳,於甲申年九月二十七日晚,受娼女依紅所雇,為其作畫。因見該女美艷絕倫,所積錢財甚豐,案犯頓起非分之心,坑蒙拐騙不成,繼而強行搶奪,並將該女先奸后殺,擄掠而逃。案犯手段殘忍,所劫財物數額巨大,所犯罪行實在天理難容……」
「你騙我!」駱文佳終於明白自己再次落入了別人的陷阱,不由怒目戟張,拚命掙扎著想撲向殷師爺,卻被幾名衙役死死摁在地上,不得掙脫。只聽殷師爺聲色平靜地繼續念道:「……因案犯窮凶極惡之極,犯罪情節特別惡劣,特報請刑部,處以斬立決!」
「冤枉啊!」駱文佳聽到「斬立決」三個字,不由一聲大叫,頓時昏了過去。
當駱文佳招供並報請刑部判「斬立決」的消息傳來后,駱夫人悲痛欲絕,一病不起。趙富貴也因此嚴禁女兒再與駱家往來。但趙欣怡哪放得下心上人?其時駱家莊已盡屬南宮世家,趙富貴也將田產盡數賣給了南宮放,正準備舉家遷往揚州。趙欣怡趁家中搬遷混亂之際,偷偷從家中跑出來,連夜趕往揚州,在探監無門的情況下,只得抱著最後一絲希望,獨自去求南宮放。
「趙姑娘!」南宮放一臉愧疚,心中卻樂開了花,不住搓著手連連自責,「在下實在無能,沒想到駱秀才這麼快就主動招供,強姦、殺人、坑蒙拐騙,什麼罪都認了。官府也在兇案現場找到了最強有力的物證,就是駱秀才為受害者畫下的那幅肖像畫。這案子已被知府衙門辦成了鐵案,要想翻案,實在是難如登天啊。」
「南宮公子!」趙欣怡垂淚跪倒,哭拜道,「求您再想想辦法,只要能救出文佳哥,我願做牛做馬報答公子大恩!」
「趙姑娘這是幹什麼?快快起來!」南宮放不由分說扶起趙欣怡,一臉為難地連連搖頭,「唉!難!難啊!」
見名動揚州的南宮公子也無能為力,趙欣怡頓時淚如泉湧,悲傷欲絕,不住輕聲呼喚:「文佳哥!」
南宮放愛憐地掏出錦帕,輕輕為趙欣怡抹去淚珠,嘴裡柔聲安慰道:「趙姑娘,別這樣,你現在這樣子,讓在下心裡也好難過。」
悲痛令趙欣怡的感覺變得遲鈍,被南宮放輕輕擁入懷中而不自知。當南宮放托起她的下頜,正要吻上她的芳唇時,她才霍然驚覺,趕緊像小鹿一般逃開,本能地抱緊前胸,神情緊張地盯著南宮放。
「對不起!」南宮放滿臉羞愧,連連自責道,「我、我真不該如此,但卻身不由己……你可知道,自從不久前在駱家莊與姑娘巧遇,姑娘的音容笑貌便時常出現在我的夢中,令在下無力自拔。我多次想託人冒昧向尊府提親,卻又怕姑娘不願意,所以只能把這份相思埋藏心底。方才見姑娘悲痛欲絕,我心有不忍,一時糊塗冒犯姑娘,實在罪該萬死!願領受姑娘責罰!」說完不由跪倒在地。
南宮放的自責令趙欣怡心下稍安,望著面前這個名震揚州的南宮世家三公子,趙欣怡神情複雜地猶豫半晌,最後一咬牙,終於在心中做了一個既痛苦又無奈的決定。她猛然轉過身,不敢讓南宮放看到自己眼中那撲簌簌掉下的淚水。強壓下心中的痛楚,她盡量聲色平靜地說道,「南宮公子,文佳哥從小與欣怡青梅竹馬,情同兄妹。只要你能救文佳哥一命,公子所求,欣怡無不從命。除此之外,欣怡就算墮入空門,終身不嫁,也不敢領受公子美意。」
南宮放略一猶豫,還是咬牙點了點頭:「好!我將竭盡所能,救你文佳哥一命。」
片刻之間他已在心中拿定主意,就算要放過駱文佳一條性命,也要將之流徙千里,發配到一個永遠也別想回來的地方,一個離地獄最近的所在。
「時候不早了,準備出發!」幾個負責押解的差人故意催促,藉機敲詐。幾個送行的家屬連忙再湊出幾兩銀子,分別塞到幾個差人手中,他們才又坐迴路邊的酒肆,繼續喝酒閑聊。
這裡是揚州城的西門口,十幾名被判發配邊疆的重刑犯俱集中到這裡,與家屬做最後的道別。眾人依依不捨,哭聲叫聲混雜在一起,場面十分混亂。披枷帶鎖的駱文佳滿臉污穢,鬚髮雜亂,臉上一片獃滯,唯有一雙眼睛還有些許靈動,不住在人叢中焦急地搜尋著。
「別看了!不會有人再來。」前來送行的族叔黯然道,他是駱宗寒的次子,雖然輩分上是駱文佳的族叔,卻比駱文佳大不了幾歲,平素與駱文佳最為要好。
「我娘呢?她怎麼沒來?還有怡兒呢?」駱文佳急切地問道。卻見族叔黯然垂下頭,低聲道:「你娘因你的事一病不起,三日前已含恨去世。父親受此打擊,如今也是命在旦夕,恐怕也……至於趙姑娘,你還是不要問了。」
「娘!」駱文佳低低呼喚了一聲,眼裡卻再流不出半點淚水。木然半晌,他突然又問,「告訴我!怡兒為什麼沒有來!」
族叔遲疑了一下,恨恨道:「她已經嫁給南宮放做妾,不會再來了!」
駱文佳渾身一顫,心中的懷疑終於變成了可怕的現實。他憤然抬起頭,想質問蒼天,難道她真的被南宮放的家世和外表引誘,與之合夥來騙自己?就在這時,他看到了遠處那個熟悉的人影,既魂牽夢繞,又愛恨難分。艱難地從項上取下那枚說服他招供的雨花石,駱文佳突然衝出人群,跌跌撞撞奔向遠處那個淚流滿面的女子,他想質問對方:為什麼連最信任的親人,也要狠心騙他?
「犯人逃跑了!」有人鼓噪起來。幾個差人立刻丟下酒碗追了過來,手起棒落,頓時將逃跑的犯人打倒在地。駱文佳掙扎著向前爬去,手裡高舉著那枚帶有「心」字的雨花石,嘶聲高叫:「為什麼?為什麼騙我?」
一條哨棒重重擊在駱文佳手腕上,將那枚雨花石擊得飛了出去,幾個差人不由分說,一陣亂棒打得駱文佳滿地亂滾。就在這時,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呵斥:「別打了!你們這樣會打死他的!」
幾個差人停下手,循聲望去,就見一撥鏢隊正沿大路而來,鏢旗上寫著個大大的「舒」字。鏢旗下,一名十四五歲的紅衣少女英姿颯爽,正坐跨棗紅小馬緩緩而來。少女年歲雖小,卻有一種天生的豪邁,雖然風塵僕僕,卻依然掩不住她那種只存在於江湖的本色和天然之美。方才那聲呵斥,顯然只能出自她這種不知禮教為何物,也不知天高地厚的江湖少女之口。
「誰他媽在多嘴?」一個差人喝罵道。話音剛落,就見少女「唰」地一鞭抽將過來,同時呵斥道:「嘴裡放乾淨點!」
那差人本能地一偏頭,雖躲過了頭臉,但那一鞭依舊結結實實抽在肩上,不由一聲痛叫,提起哨棒就要還手。那少女見狀,立刻抬腿翻身下馬,倒提馬鞭做好了應戰的準備。
「亞男住手!」一名滿面滄桑的中年漢子從鏢隊中越眾而出,對那少女高聲喝道。跟著又轉向幾個差人拱手賠笑道,「幾位差官大哥,千萬別跟小女一般見識。」
「我當是誰呢?」領頭的差人也笑著還禮道,「原來是舒鏢頭。你這閨女可得好好管教,幾年不見,突然就長大了,沒想倒也越發蠻橫任性了。」
「可不是!」那中年漢子嘆了口氣,「都怪她娘去得早,我又忙於走鏢,哪有時間管教她?只好任她跟街頭那些男孩子混在一起,結果就養成了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臭脾氣,三天兩頭盡給我闖禍。這不,我只好將她帶出來走鏢了。」說著轉向那少女,「還不把鞭子收起來,給幾位叔叔賠禮。」
「爹啊!是他們嘴裡先不乾不淨嘛。」少女噘起嘴,滿臉的不樂意。雖然方才她出手就打,桀驁任性不亞於男孩,但在父親面前,卻又恢復了小女兒家撒嬌耍潑的本性。
「算了算了!好歹我看著她長大,還不知道她的脾氣?」那差頭笑著擺擺手,回頭令挨打的屬下收起哨棒,然後對中年漢子拱手一禮,「舒鏢頭走好,咱們也該上路了,就此別過,改日再到府上討杯酒喝。」
「好說好說!舒某歡迎之至!」舒鏢頭連忙拱手還禮。
「上路!」那差頭一聲長吆,招呼眾手下,不顧家屬的挽留哭號,終於押解眾囚犯上路。
駱文佳對周圍發生的一切俱渾然無覺,顧不得抹去口鼻上的血沫,只伏在地上滿地尋找失落的雨花石。當他終於看到那石頭,正要爬過去撿時,卻被兩個差人強行架了起來,不由分說拖起就走。駱文佳兩腿亂蹬,拚命掙扎,嘴裡含混不清地叫著:「我的心!我的心!」
紅衣少女同情地目送著駱文佳被拖走,正要轉身上馬,突然發現腳下有個晶瑩剔透的東西。好奇地撿起一看,卻是一塊漂亮的雨花石,少女托在掌中仔細看了看,立刻就看出那個天然生成的「心」字,頓時愛不釋手,順手將之戴在脖子上。就在這時,突聽遠處傳來父親的高喊:「亞男,快走了!」
「來啦!」少女甜甜地答應了一聲,轉頭翻身上馬,一揚鞭,棗紅馬四蹄生風,很快就追上了遠去的鏢隊。
「我的心!我的心!」駱文佳雙眼緊閉,嘴裡喃喃嘟囔著,似乎正陷入夢魘不能自拔。一瓢涼水重重潑在他的臉上,終於使他從噩夢中驚醒過來。睜眼茫然四顧,入眼是漫漫黃沙,無邊無際,還有黃沙中孤寂蒼涼的小小驛站……好半晌他才想起,自己已從揚州輾轉千里來到甘肅,如今正在被押解去往青海的路上。
「好小子,這樣都熬了過來!」刀疤托起駱文佳的臉仔細打量片刻,突然對他豎起拇指,「了不起!你他媽就算是個渾蛋,也是個了不起的渾蛋。我刀疤見過的大盜悍匪多了,卻也沒見過你這麼硬氣的渾蛋。好!從今天起老子當你是個人,不再難為你,平平安安將你送到目的地。」說完刀疤轉向身後眾人,放聲高喝:「收拾行裝,上路!」
一小隊披枷帶鎖的隊伍,在幾名官差皮鞭和哨棒的驅趕下,頂著戈壁灘酷烈的太陽,繼續踏上茫然不知所終的艱難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