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尾聲:恍如一夢
第33章 尾聲:恍如一夢
王曉方一向認為,顧懷遠的小說是一面鏡子,凡是鏡子都有點可怕,特別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然而王曉方有個習慣,他喜歡在睡覺前躲在床上讀幾頁書。近來他讀顧懷遠的《駐京辦主任》,發現他了解的顧懷遠不止一個,起碼有兩個,甚至幾個。正如他在《駐京辦主任》中讀到了不止一個丁則成,而是一批丁則成一樣。通過讀這本書,王曉方判定他腦海中的顧懷遠與現實當中的顧懷遠不是一個人。之所以有這種判斷,是因為這本新出版的《駐京辦主任》與顧懷遠以前創作的其它作品截然不同,如果不是「顧懷遠著」幾個字赫然封面,王曉方几乎猜不到這是顧懷遠的作品,不光王曉方猜不到,估計顧懷遠的書迷也無人能猜得到。王曉方記得博爾赫斯曾經講過:「我想嘗試寫一本非常好的書,誰都猜不到會是我寫的。那就是我的目標。」或許是記憶出現了偏差,恍如在夢中顧懷遠也對王曉方說過,以至於讓王曉方混淆了回憶與幻想之間的界限。
在《駐京辦主任》中,丁則成的自白採用了回憶錄的形式,難道回憶中就沒有幻想?或許整部小說都是顧懷遠幻想的結果亦未可知,但是細節太真實,以至於又讓王曉方模糊了現實與虛構之間的界限。《駐京辦主任》讀起來明明是一部悲劇,卻常常讓人忍俊不禁,像是一部喜劇,看上去顧懷遠像是在與讀者開玩笑,但是掩卷之後,才發現玩笑原來是夢魘。這種寫法是王曉方最近剛想嘗試的,卻被顧懷遠搶了先。
在文學創作上,王曉方發現自己總是步顧懷遠的後塵,他始終沒弄明白其中的原因,但是當他讀了顧懷遠剛剛出版的這部《駐京辦主任》后,他恍然大悟:自己太喜歡顧懷遠了,以至於一直都在模仿他。他記得齊白石曾經對自己的學生說:「學我者生,似我者死。」當時他的學生模仿齊白石的對蝦,畫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外人一般不能分辨真假,為此他的學生飄飄然了。王曉方忽然意識到,自己犯了和齊白石的學生一樣的毛病。正如齊白石的學生想成為齊白石一樣,作為顧懷遠的崇拜者,王曉方很想成為顧懷遠。正因為如此,他腦海中也有一個丁則成,正當他構思過程中,顧懷遠的《駐京辦主任》出版了,王曉方發現他想寫的丁則成恰恰是和顧懷遠描述的一模一樣,為什麼會如此巧合?王曉方陷入痛苦的思索之中,他發現自己的腦海彷彿是一個中了魔的花園,丁則成不是個遊園者,而是牛頭人身怪。他太喜歡自己設計的丁則成這個人物了,但是被顧懷遠佔了先機,寫進了《駐京辦主任》中,自己怎麼辦?自己設計的丁則成就因為與顧懷遠書中的主人公重複而放棄嗎?絕不能,經過苦苦思考,他決定將自己的書名定為《駐京辦》,《駐京辦》與《駐京辦主任》完全是兩本書,根本不重複,就像《吉訶德》與《堂吉訶德》完全是兩本書一樣,沒有任何輿論認為《吉訶德》是《堂吉訶德》的跟風書,當然就更不存在重複和模仿了。
其實,走進書店,只要稍加留心,就會發現《堂吉訶德》只有一本,而《吉訶德》卻是豐富多彩的。無論是出版社,還是書店,無不靠豐富多彩的《吉訶德》支撐著,如果出版社只出版《堂吉訶德》這種書,書店只賣《堂吉訶德》這種書,那麼出版社、書店都無法生存。這麼一想,王曉方甚至有些沾沾自喜。看來無論是出版社還是書店並不是靠《駐京辦主任》這種書生存,讀者真正喜歡的應該是《駐京辦》這種書,不然為什麼書店到處是《吉訶德》種類作品?
為了寫好《駐京辦》,王曉方反覆閱讀顧懷遠的《駐京辦主任》,為了使兩部書迥然不同,王曉方想放棄《一位駐京辦主任的自白》這種回憶錄式的寫法,他想嘗試在形式或心理上的變體,但是他很快放棄了這種傷腦筋的想法,他覺得既然現在的長篇小說在敘述模式上很大程度上是對以往長篇小說的抄襲,那麼模仿就是一種高明的創造。何況他囿於《駐京辦主任》的原文而只好放棄變體。原文太精彩了,他情不自禁地身陷其中,不能自拔。王曉方堅信克隆是最前沿的科學,他對超越顧懷遠信心十足。甚至不止一次地夢到《駐京辦》出版了,評論家好評如潮,他們的共同結論是《駐京辦》豐富多彩的程度幾乎讓《駐京辦主任》望塵莫及。
其實他夢想超越顧懷遠的夢從來就沒有醒過。為了實現自己的夢想,他頑強地用筆寫,連手指都磨出了繭子。他之所以堅持用筆寫,而不用電腦打,是因為他堅信像《駐京辦》這種匠心獨運的現實主義力作,必須要留下手稿,應該說文學界已經鬧手稿荒了,作家們都熱衷於在電腦前敲鍵盤,卻忽略了手稿是任何一位有價值的作家留給後人的最珍貴的財富。王曉方竊喜,顧懷遠一定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由於堅持用筆寫,他的手稿越來越多。即使廢棄的草稿,他也堅持不讓妻子塞進碎紙機。終於大功告成的那一天,他將厚厚的《駐京辦》手稿得意地放在妻子面前,希望妻子多提寶貴意見。多年以來,妻子一直是他的第一位讀者。一個星期以後,妻子讀完了王曉方的手稿。王曉方興奮地問妻子,讀了《駐京辦》以後感覺怎麼樣?妻子未加評價,只是意味深長地說:「老公,我在一本書上看過一個故事,在日本青少年書法展上,有一位九歲的天才小書法家,四幅作品全部被收藏家高價買下收藏,但是二十年過後,一些默默無名的人脫穎而出,而這位天才小書法家卻銷聲匿跡了,你知道為什麼嗎?」王曉方不知道妻子想說什麼,懵懵懂懂地搖了搖頭。妻子接著說:「因為這位小神童臨摹王羲之的書帖成癮,二十年下來,他把自己的書法個性磨得一點都沒有了。儘管他的字與王羲之的字比較起來幾乎可以達到以假亂真的程度,但是在藝術家眼裡,他的作品只能算是仿製品,沒有任何鑒賞價值。老公,重複和模仿無異於抄襲。」
妻子的話讓王曉方沉默良久,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擁有兩套思維方式,一套是自己的,另一套是顧懷遠的,自己的思維方式一直被顧懷遠的思維方式牽著,可能是顧懷遠的書讀多了,也可能自己太想超越顧懷遠了,以至於無時無刻不在琢磨他,揣摩他的思維方式,就像那個日本小孩揣摩王羲之一樣,久而久之,幾乎忘記了自己的思維方式。
王曉方擁有了顧懷遠的思維方式,卻丟掉了自己的思維方式,這讓他內心世界非常窘迫。人的思維方式並不是加法,擁有兩個人的思維方式之後,王曉方不知道思考著的人是自己還是顧懷遠,連做夢都分不清是誰在做夢,這讓王曉方很惶恐。妻子提示他,解鈴還需系鈴人。他又想起了齊白石老先生告誡學生的話:「學我者生,似我者死!」看來自己只能效仿齊白石老先生的學生「尋門而入,破門而出」了。
「既然我對顧懷遠這麼熟悉,何不就用小說創造一個顧懷遠。」想到這兒,王曉方有些激動。他想起博爾赫斯借他小說中的人物奎恩之口說過的話:「在文學所能提供的各種幸福感中間,最高級的是創新。由於不是人人都能得到這種幸福感,許多人只能滿足於模仿。」一個人什麼都可以模仿,但幸福感卻無法模仿。為了不再重複和模仿,王曉方決心一定要見一見顧懷遠。
剛好王曉方的《蜘蛛》由北京一家出版社出版后,反響還不錯,出版社決定在北京為《蜘蛛》這部長篇小說開一個研討會,王曉方心想,研討會上一定會邀請許多評論家、作家,說不定就有顧懷遠的朋友,到時候就能打聽到顧懷遠的聯繫方式。
王曉方是迫不及待地乘飛機趕到北京的,他入住的酒店離出版社不遠,當他從出版社專門接他的麵包車上下來時,發現自己即將入住的酒店掛了一條橫幅:「熱烈歡迎著名作家顧懷遠下榻本酒店」。王曉方欣喜若狂,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會與顧懷遠住一家酒店,他急三火四地走進酒店大堂,來到總台訊問顧懷遠住的房間號,服務小姐笑著說:「顧老師剛剛退房,去王府井書店簽售了。」王曉方連忙問:「知道顧老師簽售活動結束後去哪兒嗎?」服務小姐微笑著搖搖頭。王曉方心想,決不能和顧懷遠擦肩而過,應該立即去王府井書店。想到這兒,他快步走出酒店,一頭鑽進了麵包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