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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他:突發奇想的會面

  第28章 他:突發奇想的會面


  自從他專事寫作以來,連發幾部力作,特別是長篇小說《廟堂》出版后,一路暢銷,名聲大躁,顧懷遠何許人也?各路媒體像馬蜂一樣嗡嗡地盯住他不放,終於發現,他曾經給大貪官賈朝軒當過秘書,於是輿論再一次嘩然,貪官秘書華麗轉身為反腐作家,這本身就是一部長篇小說,他平靜的生活由於幾部長篇小說而被打破了,不僅如此,他還被媒體推到了風口浪尖,一時間被評論界稱為官場小說的代表,儼然成了名副其實的作家。


  人們從喧嘩和躁動的現實中,是無法看見月亮的另一面的,更何況月亮那慘白的光輝是從太陽那兒偷來的,他不止一次在夢中見過一個孤獨的身影,借著微暗之火奮筆疾書,他知道,那就是自己,只是從未覺得那個影像華麗過,倒是寂寞中透著孤獨,凄涼中有些孤傲。在他心目中,文學就是太陽,如今的些許華麗,都是從文學這顆太陽那兒偷來的,正如太陽用他的偉大的吸力偷竊海上的潮水一樣。他感激這些許的華麗,因為這裡面不僅有他非同尋常的人生經歷、有他與眾不同的文學天才、有他異於常人的執著與勤奮,更有上天只垂青那些有準備頭腦的運氣,他珍惜這來之不易的運氣,因為這運氣中凝結著日月精華、煉獄靈魂。


  正因為如此,他不願意停筆,他覺得自己一停下筆,生命就會戛然而止。以作家的身份來說,他不想成為那個公正無私的堂吉柯德,更不想像簡·奧斯丁筆下的諾里斯太太那樣,「喜歡靠破費別人來自充大方」,因為他從拿筆寫第一部作品起,破費的就是自己煉獄般的內省。為此,他讚賞納博科夫的說法:「對於一個天才的作家來說,所謂真實生活是不存在的:他必須創造一個真實以及它的必然結果。」納博科夫一再強調,「小孩子聽你讀故事的時候會問,這故事是真的嗎?如果不是真的,他會纏著要你講一個真故事。我們讀書的時候最好不要採取孩童般的執拗的態度。」「讀書時幼稚地把自己同書中人物混為一體,把他們當作生活中的真人,是最壞的讀書方法。」「對於一首詩或是一部小說,請不要追究它是否真實。我們不要自欺欺人。」遺憾的是,他看到越來越多的人不僅喜歡自欺欺人,更渴望做福樓拜筆下的「布爾喬亞」。以至於他自己都產生了「他是個成功的庸人」的錯覺。


  在《廟堂》這部長篇小說中,他處心積慮地塑造了一位既詭譎圓滑又精明幹練的駐京辦主任,叫「丁則成」,意思是不盯則不成,一盯則成。這位丁則成曾經是市長秘書,毫無疑問,這位丁則成的原型就是丁能通。應該說丁則成在這部小說中筆墨並不多,但是這位駐京辦主任既左右逢源,又內有堅守的性格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他遭遇那些「自欺欺人」的人苦苦糾纏這部小說中是否是「真人真事」時,他執拗地對媒體說,《廟堂》表現的是人的心靈世界的精妙的微積分,不是社會現實的加減乘除。然而無濟於事。


  恰逢清江省昌山市因駐京辦資不抵債而低調宣布撤銷機構,昌山市的做法立即在社會公眾之中引起軒然大波,北京各大媒體更是爭相發表評論,一時間駐京辦究竟是該撤還是該留,成為專家學者探討的焦點。他作為深諳官場潛規則的知名作家,自然不會被媒體放過,一連接受了京城幾大媒體的專訪,接受專訪之後,他大有意猶未盡之感,腦海中猛然冒出一個想法,既然社會各界如此關注駐京辦,何不以駐京辦為題材寫一部反映駐京辦生活的長篇小說呢?要知道京城雖然有大大小小的駐京辦六萬多家,可是駐京辦的一舉一動在人們心目中卻是撲朔迷離,一直蒙著一層神秘的面紗,駐京辦絕不是普普通通的駐京機構,根本就是鮮為人知的政治平台。在這座政治平台上都上演了什麼戲,只有駐京辦主任最清楚。對了,這部長篇小說的名字就叫《駐京辦主任》,書名剛剛浮現在腦海中,他立即想到了一個人,就是東州市駐京辦主任丁能通。


  丁能通可是他的老朋友了,當年肖鴻林和賈朝軒主政東州市政府時,他們倆一個是肖鴻林的秘書,一個是賈朝軒的秘書,可以說兩個人是腳前腳后當上市長秘書的,本以為當上市長秘書就走上了仕途之梯的終南捷徑,沒想到一場始料不及的反腐風暴致使肖鴻林、賈朝軒紛紛落馬。案子一查就是兩年,丁能通由於提前離開了肖鴻林,鬼使神差地當上了東州市駐京辦主任,儘管受到一些牽連,但終究沒有影響到政治前途,因此機關幹部私下裡都稱丁能通是東州官場上的「不倒翁」。


  然而在他看來,丁能通更像《鹿鼎記》中的韋小寶。關於這一點在丁能通給肖鴻林當秘書時就已經顯現出來,丁能通永遠熟悉在官場上什麼是應該要的,什麼是不應該要的;什麼是應該做的,什麼是不應該做的;什麼是應該說的,什麼是不應該說的;什麼是做了要加以宣傳的,什麼是做了要加以隱秘的;什麼是大肆宣揚的而不必做的,什麼是大肆宣揚了而必須去做的。用金庸先生的話說:「妓院皇宮兩處,更是天下最虛偽、最奸詐的所在。韋小寶浸身於兩地之中,其機巧狡狑早已遠勝尋常大人。」當市長秘書時,他就時常套用金庸先生的話開丁能通的玩笑:「亦官亦商之駐京辦,更是天下最奉迎、最詭道之所在。丁能通浸身其中,其機巧狡狑早已遠勝尋常大人。」丁能通聽了一笑了之,還斷章取義地套用《鹿鼎記》第四十三回和第二十三回的兩句自嘲道:「這就叫『身作紅雲常傍日,天生才士定多癖』。」


  當年丁能通離開肖鴻林執意要去駐京辦,其實他是暗中竊笑的,駐京辦是個伺候人的地方,官不官、商不商的,好好的局長、區長、縣長不當,卻要撇家舍業地到駐京辦這種三不管的地方當「太監」,腦袋不是被門擠了,就是進水了。他認為,在官場上,駐京辦主任是個最無聊、最微不足道、最沒意思的角色,再平庸不過了,他不知道為什麼有那麼多人幹得津津有味。


  但是自從賈朝軒到中央黨校青干班學習之後,他東州北京兩頭飛,一到北京就住在駐京辦,整天和丁能通混在一起,他終於發現,原來駐京辦竟然是官場上的「世外桃源」。特別是丁能通兼任北京花園董事長之後,他更是艷羨不已。他暗中發現,儘管丁能通只長自己一兩歲,卻比自己有城府。丁能通本來是肖鴻林的秘書,按理說應該是肖鴻林的心腹,但卻深得賈朝軒的賞識,丁能通遊走於兩個政治對手之間,拿捏得十分有分寸,讓他暗中十分欽佩。按理說這個「度」是很難把握的,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失之毫釐繆之千里,丁能通竟然能掌握得恰到好處,應付自如。


  他發現丁能通很善於揣摩領導的心態,因此應對起來十拿九穩。他記得韓非子曾經感慨地說:「凡說之難,在知所說之心,可以說當之。」不知對方的心,便很難採取恰當的「說」以應付。為了請教丁能通的揣摩術,他曾經特意在東三環的順峰海鮮酒店請丁能通喝酒,借著酒勁,丁能通還真吐出幾句讓他心驚肉跳的真言。當時丁能通已經有七分醉意,噴著煙圈,醉眼迷離地說:「懷遠,按理說肖市長和賈市長是一對冤家,你我之間各為其主,說不得心裡話,但是在秘書圈子裡,還就你顧懷遠是個可以說心裡話的朋友,這兩年在駐京辦迎來送往、遊走於人妖之間,我總結了幾條在官場上自保的經驗,你聽聽有沒有道理,在官場上最要緊的就是要管住嘴巴,要知道到處都有領導的耳目和眼線,你說的每一句話,領導都可能知道,因此什麼時候裝傻都是安全的。我的毛病就是太聰明,這一點你比我做的好,你是大智若愚,我他媽的是大愚若智。從肖市長和賈市長的爭鬥中,可以看出同級的是天然敵人,高出半級最危險。懷遠,你心裡有個準備,就肖市長和賈市長這種鬥法,早晚兩敗俱傷。對我們來說,一定要有靠山,但最重要的是不能一棵樹上吊死,靠山固然很重要,但比靠山更可靠的是讓自己有價值。這就是我選擇當駐京辦主任,而不是當局長、區長、縣長的根本原因。別看駐京辦這地方三不管,卻是個萬花筒啊,這個萬花筒比天文望遠鏡還厲害,可以發現最隱秘的秘密,掌握了這些秘密,我就可以像韋小寶一樣將大大小小的『小玄子』搞定,這就是我自己的價值,有了這個價值,無論東州的天怎麼變,我都巋然不動。」


  他聽到這兒,倒吸一口涼氣,試探地問:「能通,像我們這些身不由己的人,再有價值也不可能不站在領導的立場上想問題,像你我無論如何都是老闆的人。」


  丁能通不以為然地說:「懷遠,你我雖然都是老闆的人,但是千萬要記住,老闆卻不是你我的人,一定要有這份清醒,因此,我們都可以站在領導的立場上想問題,但一定要站在自己的立場上辦事情,這就像一些領導站在人民的立場上想事情,卻站在自己的立場上辦事情是一個道理。在官場上混,你可以不聰明,但不可以不小心,為此,千萬不要尋求完美,一定要有缺點,有缺點的下屬領導才放心。」


  丁能通的一席酒話如醍醐灌頂,讓他自嘆不如。也正因為丁能通有這份詭譎,才躲過了「肖賈大案」。剛剛案發之時,不少東州機關幹部私下裡認為,丁能通死定了,但是他卻不至於。儘管他和賈朝軒一起最先被中紀委雙規,許多人卻認為他一向謹慎,即使受牽連,也不至於毀了政治前程。案子結束以後,卻讓許多人大跌眼鏡,他低調辭職,不僅犧牲了政治生命,而且丟了公務員的飯碗。倒是丁能通儘管被雙規,卻很快就放出來了,大大出乎人們的意料,最後因生活作風問題免去了市政府副秘書長的職務,留黨察看一年,在新任市長夏聞天的力保之下,又皇而堂之地回到駐京辦當主任去了。


  命運喜歡作弄人,官場上的事不是誰都有本事看懂看透的,他每當看到媒體稱他為官場文學的代表作家時,就免不了哭笑不得。他經常自嘲地對老婆說:「別看我的政治抱負在官場上沒有實現,但是在我的小說里實現了。在我的小說里,我想是誰就是誰,想當多大官就當多大官。」妻子便打趣地說:「別看你寫的《市長秘書》火了,我要是寫一本小說保准也能火。」他頗感興趣地問:「什麼小說?」妻子詭譎地一笑說:「就叫《嫁給市長秘書》。」他哈哈大笑,望著妻子在廚房忙碌的身影,想起「肖賈大案」發生后,她與自己風雨同舟的日子,不禁感慨萬千。


  想起丁能通與衣雪之間的悲歡離合,他除了慶幸自己有一位相濡以沫的好妻子以外,也為自己當秘書期間頂住諸多誘惑,特別是美女的誘惑而自豪。他曾經非常羨慕丁能通那個能讓女孩子愛上他的缺點的長處,當丁能通為此付出沉重代價后,他又私下裡慶幸自己沒有這個長處。他曾經在一篇散文中寫道:「太陽誘惑過我,我知道只有遠離才會安全;月亮誘惑過我,我知道一旦接近並不潔白。」普魯斯特筆下的喜歡縱慾偷歡的凡德伊小姐認為快樂之中存在某種邪魔,這種邪魔就是惡。「惡不是外在的東西,而是天生的品性」,然而,「惡是一片世上少有、不同尋常、異域情調的福地洞府,住在裡面有多麼逍遙自在」,正因為如此,許多人「闖進了一片縱慾的非人世界」。他贊同納博科夫的觀點:「惡幾乎如善一樣強大。」其實哪兒有什麼非人世界,正如賈雨村所云:「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余者皆無大異。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儘管肖鴻林、賈朝軒腐敗掉了,但在他看來,兩個人既非大仁,也非大惡,不過是大仁大惡之外的余者而已。正如納博科夫所言:「善惡之間是受誘惑的人。」關於這一點,在肖鴻林身上體現的尤為深刻,他對專案組反覆強調:「我本來想做一個好市長,如果有可能,我就做一個最好的市長。什麼是最好的市長?就是他能使人民喜歡他。」他知道他在老百姓中有極好的口碑,因此他一再強調不管我貪還是沒貪,人民喜歡我,我就是最好的市長。這說明什麼?這說明到死他也沒能接受「貪官」這個事實,即使他為此伏法了,死掉了。其實每個人都是紅與黑的結合體,正如賈雨村所言:「正不容邪,邪復妒正,兩不相下,如風水雷電,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致搏擊掀發。既然發泄,那邪氣亦必賦之於人。假使或男或女偶練此氣而生者,上則不能為仁人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置之千萬人之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千萬人之下。」他認為,賈雨村對冷子興講的這番「正邪兩賦論」,恰恰是曹雪芹在《紅樓夢》這部巨著之中所要表達的中心思想。


  應該說,無論是肖鴻林,還是賈朝軒走上領導崗位之時,骨子裡都是想成就一番事業的,都想使東州人民為他們驕傲,然而,他們卻於不知不覺之中由紅滑向了黑,可笑的是在他們的「懺悔錄」中,都將責任推向了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推給了資產階級思想,其實無論是資產階級思想,還是無產階級思想,人性之善是相同的,人性之惡也是相同的。比如在婚外情上,肖鴻林和賈朝軒就是踏進了同一條河流。


  毫無疑問,肖鴻林與白麗娜之間的愛是不道德的,但卻是真感情。他曾經聽丁能通跟他說過,丁能通在北京陪肖鴻林查出肺癌后,肖鴻林的第一反應就是囑咐丁能通不要告訴白麗娜。自從賈朝軒東窗事發之後,肖鴻林的心頭就像壓了一塊巨大的石頭,他最擔心的是自己的政治生命,萬沒想到,肉體生命率先宣告了他的死刑,原本肖鴻林是想策劃和老婆關蘭馨離婚,來個金蟬脫殼,然後娶白麗娜,然而生命即將走到盡頭了,娶白麗娜只能是個夢想了。當時主治醫生要求肖鴻林住院,丁能通也苦苦相勸,然而花博會開幕在即,這或許就是肖鴻林最後一次在政治舞台上亮相了,他要以最光鮮的形象向自己奮鬥終生的政治理想謝幕,向八百萬東州人民謝幕,因此肖鴻林斷然拒絕住院。不過丁能通深知自己老闆此時此刻的心情,肖鴻林叮囑自己千萬不要告訴白麗娜,實際上他最想見到的就是白麗娜。丁能通回到駐京辦悄悄將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白麗娜時,這個苦命的女人險些暈倒,丁能通一把扶住了她。


  白麗娜在丁能通的懷裡喃喃地說:「我可真傻,其實他上次來北京一下飛機我就看他臉色不好,笑聲也沒有以前爽朗了,顯得非常疲倦,我以為他是工作累的,沒休息好呢,我早該陪他去醫院檢查,我好糊塗啊!」說著嗚嗚大哭起來。


  白麗娜的哭聲讓丁能通心中升起一股無名的恐懼感,丁能通的臉下意識地抽搐了幾下,他知道,自從賈朝軒被雙規以後,肖鴻林的靈魂一刻也沒安寧過,老百姓常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看來鬼是真的來叫門了。丁能通非常理解肖鴻林的心情,借用英國詩人豪斯曼的話來說:「我一個陌生人,在一個非我所適的世界上,真是害怕。」此時此刻,不光是肖鴻林害怕,誰又不是恐懼的寵兒呢?


  肖鴻林被雙規以後,白麗娜成了專案組的突破口,當時丁能通沒有想到肖鴻林會給白麗娜留下一大筆錢,就存在北京的某家銀行里。專案組找白麗娜談話時,她由於心虛,閃爍其辭,欲蓋彌彰,說走了嘴,也可能是想搪塞專案組,說肖鴻林什麼也沒給過她,只給過她一個保險箱。她說出「保險箱」三個字,發現專案組的人眼睛都亮了起來,她立刻就後悔了。然而,為時晚矣,專案組人員緊揪住「保險箱」的問題不放,迫於壓力,白麗娜終於答應領專案組人員去銀行。


  走進銀行道道森嚴的鐵門,一排排保險箱映入眼帘,專案組人員問白麗娜,哪個是她的,她卻說記不清了,專案人員問她總該知道密碼吧,白麗娜居然說忘了。


  丁能通告訴他,事後白麗娜跟丁能通講過當時的心情,肖鴻林和關蘭馨早就被雙規了,他們的兒子肖偉也逃到美國去了,肖鴻林得了癌症,看病需要一大筆錢,她打心裡想把這筆錢留下,作為為肖鴻林治病的醫療費。當時丁能通聽了非常感動。也正是出於這個私心,白麗娜才騙專案組記不清是哪個保險箱了,更忘了密碼。然而白麗娜這點小伎倆怎麼可能騙過專案組呢,專案人員早就了解到,保險箱根本沒有什麼密碼,所謂密碼實際就是指紋,於是要她一個一個摸,白麗娜萬萬沒有想到,這裡有上萬個保險箱,專案人員竟然有耐心讓她一個一個摸,她豁出去了,反正自己有的是時間,便漫不經心地從低檔區開始摸。專案人員看穿了她的小心眼,讓她先從高檔區開始摸,她知道自己沒有退路了,摸了十幾個保險箱后突然在一個灰色保險箱前停了下來,專案人員也不催她,白麗娜沉默了好半天,終於伸出纖纖的食指觸亮了綠燈,保險箱打開了,裡面露出四個紙袋,專案人員取出紙袋一看,剛好是八十萬美元,每袋二十萬美元。肖鴻林的案子就這樣被突破了。


  但是「雙規」中的肖鴻林就是不開口,他深知自己將不久於人世了,然而組織上並沒有拋棄肖鴻林,安排他住院手術治療。住院的前一天,肖鴻林收到白麗娜送給他的一隻千紙鶴,粉紅色的紙,疊得非常精緻,肖鴻林愛不釋手,他仔細欣賞把玩,彷彿這隻千紙鶴就是白麗娜幻化的,彷彿有心靈感應,他覺得這隻千紙鶴不一般,就小心翼翼地拆開了,拆開后他愣住了,是白麗娜寫給他的一封信,這封信充滿了對他的愛慕、讚揚與鼓勵,白麗娜在信中說,肖鴻林是她這輩子最愛的人,希望他勇敢地面對現實。令人感動的是,這是一封曾經被淚水打濕過的情書,肖鴻林仔細數過上面的淚痕,整整二十三滴。那天晚上,肖鴻林一宿沒睡,捧著白麗娜的信整整看了二十三遍,第二天本來就應該做手術,可是肖鴻林故意不肯,非要向組織說清楚問題后再做,專案組只好尊重肖鴻林的意見,認真聽取了他的陳述,肖鴻林竹筒倒豆子,把問題全交代了。白麗娜在信中說,只要他把問題說清楚了,他在她心目中就永遠是最棒的。肖鴻林忘不了曾經攜白麗娜在海南七仙嶺幽會的日子,兩個人在別墅里一邊泡溫泉一邊欣賞夜晚雨林中飛來飛去的螢火蟲,兩個人仰望星空數星星,當時白麗娜指著牛郎星前面的一顆星起名叫君瀾一號,肖鴻林逗趣地指著牛郎星後面的一顆星星起名叫君瀾二號,當時白麗娜念了一首牽挂肖鴻林的詩:「天上的星星數也數不清,每一顆都代表我對你的祝福;地上的花朵開也開不盡,每一朵都為我們的愛綻放。」這次白麗娜在這封信中又附上了這首情詩,肖鴻林再一次體會到「情到深處人孤獨」的悲涼,愛的世界有著別人無法理解的秘密,丁能通沒有想到白麗娜會在肖鴻林心目中分量那麼重,當年肖鴻林墜入白麗娜的愛河,還是他為討好老闆故意拉的皮條。起初肖鴻林身陷囹圄抱定以死抗爭的決心,想不到抗拒組織的堤壩竟然被白麗娜的二十三滴淚珠衝垮了。


  手術做的很成功,肖鴻林被摘掉了一個肺葉,出院不久就開庭了,肖鴻林是忍著巨大的痛苦從頭堅持到尾的,在最後一天的庭審中,他左胸劇痛,倒了下去,法律沒有判肖鴻林死刑,但是老天爺判了肖鴻林死刑,慶幸的是肖鴻林沒有死在監獄中,而是在監獄管理人員的監管下一直住在醫院裡,最後幸福地死在了白麗娜的懷裡。在《荒涼山莊》序言和小說正文中,狄更斯綳著鬍子拉碴的臉,一本正經地辯白說,「人體內的酒和罪著了火,人就完全被焚化了。」正因為如此,狄更斯筆下的老克魯克消散了。同樣,肖鴻林也這樣消散了。


  他一直想把肖鴻林與白麗娜之間的這段感情寫到小說里,只是一直沒有合適的題材,這次他突發奇想想以駐京辦為題材,以丁能通為原型,創作一部長篇小說《駐京辦主任》,肖鴻林與白麗娜之間的這段感情故事倒是一段不錯的素材。談到素材,他給賈朝軒當秘書時掌握了一大堆,大多是關於「跑部錢進」的。別以為「跑部錢進」真是為了「錢」,其實是為了「官」,因為「跑部錢進」更準確地說是「跑部陞官」。「跑部」者大多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他還記得當年賈朝軒在中央黨校學習期間,通過黨校同學認識了一位管幹部的副部長,費勁心機請這位副部長到駐京辦吃飯,並囑咐丁能通駐京辦的飯菜水平不能低於三星級酒店,丁能通著實費了一番心思準備,飯菜上來之後,不僅賈朝軒滿意,這位副部長也大加讚賞。席間,他和丁能通坐陪。


  酒過三巡后,這位副部長大談讀書對領導幹部的重要性。賈朝軒故作謙虛地請這位副部長推薦幾本書,看來這位副部長好為人師慣了,張口就推薦說:「我最喜歡的是高爾基寫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本書,無論誰讀都會終身受益的。」


  起初大家以為這位副部長口誤了,於是丁能通提示道:「您說的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本書嗎?」


  那位副部長一本正經地說:「當然,高爾基的代表作。」


  大家這才恍然大悟,丁能通憋著笑問:「部長真有學問,您還喜歡什麼書?請多給我們推薦幾本!」


  這位副部長用賣弄的口氣說:「再就是托爾斯泰的《安娜·卡拉馬佐夫》,這本書真實地再現了俄國十九世紀整個社會各方面,對黑暗的沙皇專制制度進行了無情的諷刺和抨擊,特別是對沙皇制度下的法庭、監獄、各政府機關及官方教會等等的內幕作了最充分的暴露。同時,徹底批判和否定了土地私有制,指出土地私有制乃是農民貧苦的根源,傳達了千百萬貧苦農民的呼聲。簡直就是一部史詩性巨著,讀起來引人入勝,我希望你們都讀一讀,朝軒,特別是你們這些青干班的學員,更應該多讀點經典,還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說的對,好好學習,才能天天向上啊!」


  他憋著笑,用敬佩的目光看著這位副部長,卻用揶揄的口氣問:「部長,您讀的書可真不少,這部《安娜·卡拉馬佐夫》是俄文原版的吧?其實我更喜歡中國的經典,比如說四大名著,特別是賈寶玉寫的《紅樓夢》。」


  這位副部長當時就用糾正的語氣慈祥地說:「年輕人,四大名著是我國文化寶庫中的瑰寶,但不能張冠李戴,更不能混淆作者和主人公,《紅樓夢》是曹雪芹寫的,這是家喻戶曉的常識,小顧啊,在學習問題上,切記: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賈朝軒怕他多嘴捅了毛蛋,趕緊瞪了他一眼,連忙舉杯敬酒。當時他非常感慨地想起納博科夫的一句話:「就讓我們感激那張網吧,不要去管什麼蜘蛛。」他當時覺得酒桌上的人,個個都像大蜘蛛。如今想起這些往事,都成了故事,他大有不堪回首之感。


  其實京城大大小小的駐京辦哪天不上演著鮮為人知的故事。這些故事是無法進入歷史的,但可以進入小說,其實小說也是一種史,是比正史更真實的史。小說之所以經久不衰,恰恰是因為它能說出正史不能說,不敢說,也說不出的東西。正如米蘭·昆德拉所說:「一部小說,若不發現一點它當時還未知的存在,那它就是一部不道德的小說。」什麼是未知的存在?他理解就是隱秘的、鮮為人知的東西,因為這些隱秘的、鮮為人知的東西才是真正的現實。這也正是巴爾扎克認為小說是一個民族的秘史的真正原因。


  關於什麼是小說,他參悟了很久,他認為駐京辦作為特殊的政治平台,潛藏諸多隱秘的、鮮為人知的東西,如果通過小說將這些「未知的存在」揭示出來,是一種道德。然而,儘管他自認為掌握了一定的素材,但還不足以層層深入地揭開駐京辦的面紗,要想將《駐京辦主任》這部作品真正寫成一部令人震撼的現實主義力作,必須將丁能通肚子里的乾貨掏出來。


  他決定即刻動身去北京見丁能通,這雖然是一次突發奇想的會面,但很可能是讓他在文學事業上再上一個新台階的會面,怎麼想都必須馬上動身。他定了第二天上午的機票,然後跟丁能通通了話。


  丁能通不僅表示熱烈歡迎,而且還開玩笑地說:「懷遠,我身邊可有許多你的『粉絲』,你得有個思想準備,到時候我要在北京花園為你開個『粉絲』見面會。」


  他也開玩笑地說:「能通,開『粉絲』見面會可以,但我有一個要求,就是所有的『粉絲』都必須是駐京辦主任。」


  丁能通聽罷哈哈大笑地說:「沒問題,剛好剛剛撤銷的昌山市駐京辦主任徐江也在我這兒,他可是一肚子委屈足夠你寫一本書的,到時候我再把省駐京辦主任薪澤金叫來,包你不虛此行。」


  他不解地問:「昌山市駐京辦已經撤了,怎麼主任還在北京?」


  丁能通解釋說:「還有些善後工作。」


  他掛斷電話,心想,自己剛剛接受完京城幾家媒體的採訪,談的就是對昌山市駐京辦撤離的看法,想必徐江看了專訪一定百感交集,正好可以向他請教對自己專訪的看法。


  第二天上午,他掐著時間來到東州機場候機大廳,剛好看到政府一行人正前呼後擁地送副市長兼公安局局長鄧大海,他不願意和這些人打招呼,遠遠地看著鄧大海在眾人簇擁下走進貴賓室。望著鄧大海寬大厚實的背影,一段往事襲上心頭。


  那是丁能通離開肖鴻林就任東州市駐京辦主任不到半年,丁能通就與國務院辦公廳建立了關係,並先於省駐京辦得知國務院領導近日內要到東州市視察,專題調研國有企業轉制問題,肖鴻林得到消息后異常興奮,他巴望著通過這次彙報能夠獲得國務院領導的賞識,說不定首長一高興,自己在仕途上又能上一個新台階。因此在省委辦公廳通知之前,肖鴻林就先於市委書記王元章做了充分的準備。相比之下,王元章獲得信息時已經是首長即將到東州的前一天了。王元章親自打電話邀請肖鴻林和賈朝軒到自己辦公室內的小會議室商量彙報方案。


  他陪賈朝軒走進王元章的小會議室時,肖鴻林還沒到,王元章一籌莫展地問:「朝軒,這次向國務院領導彙報你有什麼好的建議呀?」


  賈朝軒一屁股坐在沙發上一邊抽煙一邊說:「聽說首長喜歡推數,所以彙報材料的數據一定要經得起推敲,只要數據經得起推敲,彙報工作就算過關了。」


  王元章感嘆道:「這也是我最擔心的。『數字出幹部』是官場上的老毛病了,下面報上來的數據層層加水份,靠這些加了水份的數據搞決策不可能不失誤,看來首長早就看出這個弊端,他根本不信我們的數據,所以才一層層地給你扒皮,弄不好就原形畢露了。」


  賈朝軒詭譎地說:「首長可能聽高調聽得太多了,我們不妨報報憂,說說真話,或許效果更好一些。」


  正說著,肖鴻林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王元章深知肖鴻林目空一切的臭毛病,平時跋扈得經常越過自己這個市委書記拍板表態,但為了維護班子團結,王元章還是對肖鴻林禮讓三分。


  因此,肖鴻林坐下后,王元章語重心長地說:「鴻林啊,這次國務院領導視察東州市,對於東州來說,是一次難得的機遇。省委、省政府要求我們作為一項政治任務來完成。我們務必要抓住這次機遇,你是一市之長,國企改制方面的情況比我熟悉,你看我們這次彙報的重點是什麼?」


  肖鴻林胸有成竹地說:「東州市作為全國的老工業基地,集中反映了大中型企業的一些主要矛盾,正因為我們問題比較集中,國務院領導才專門來視察東州,這也說明國務院領導同志對老工業基地改造的重視。應該說在國企改制方面,東州的亮點很多,除了將數據擠出水分以外,還應該理清以下幾個問題:……」


  肖鴻林剛說到這兒,有人敲門,王元章的秘書趕緊開門,副市長兼公安局局長鄧大海膈子窩夾著黑皮包風塵僕僕地走了進來。見三位領導的秘書也在,他欲言又止。三位秘書知趣地進了王元章的辦公室,但門沒關。


  只聽見肖鴻林不耐煩地問:「大海,有事啊?」


  鄧大海吞吞吐吐惴惴不安地說:「剛才,接到東汽集團保衛處報案,說他們公司保衛處昨天夜裡丟了一把六四式手槍和七發子彈。這次國務院領導來東州先要視察東汽集團,事情重大,我趕緊來向三位掌柜的彙報。」


  肖鴻林一聽就急了,「怎麼搞的,大海,這麼關鍵的時候出這麼大婁子,案子有眉目嗎?」


  鄧大海哭喪著臉說:「就因為沒有眉目,我才來找你們三位掌柜的,事情重大,國務院領導明天就到了,我想徵求你們的意見,這案子是往上報還是不報?」


  賈朝軒接過話頭說:「絕對不能往上報,兩位老闆,這案子要是往上報,你們倆就死定了,首長要視察東州市時,咱們弄丟了一把槍,這槍去哪兒了,對國務院領導的安全構不構成危脅,所以一上報,即使首長不取消東州之行,省委、省政府也會建議取消,而且林白和趙長征都得跟著吃瓜烙,哪兒還有你們兩位老闆的好果子吃?」


  肖鴻林當即表態說:「元章,朝軒說的對,把這個案子先壓住,不許對任何人講,等咱們過了這一關再說。」


  王元章擔心地說:「鴻林,責任重大啊!萬一這把槍對首長的人身安全構成威脅,你我誰也擔當不起這個政治責任啊!」


  肖鴻林一擺手說:「哪兒有那麼多萬一,大海,這件事一定要壓住,不許任何人走漏消息,同時要抓緊時間找槍。元章,這件事就這麼定了。」


  肖鴻林通過丁能通率先得到國務院領導要視察東州的消息,私下裡做了充分的準備,憋足了勁想在首長面前露露臉,不成想出了這麼檔子事,一旦往上報,不僅自己的所有準備都要泡湯了,而且還要承擔政治責任,說不定前程都沒了。因此,肖鴻林極力阻止上報,王元章一是習慣了肖鴻林越俎代庖替他拍板,二是從骨子裡也有僥倖心理,不希望因丟了一把槍,而使政治前途受損,也只好默許了。


  向國務院領導彙報是在省迎賓館國際會議廳進行的,國務院領導同志充分肯定了清江省及東州市在國企改革中取得的突出成就。下午,省市領導陪同首長視察。在東汽集團,首長察看了汽車組裝車間並詳細聽取了公司負責人的彙報。王元章、肖鴻林和賈朝軒跟在首長身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三個人違背組織原則瞞報了該公司丟槍事件,一整天都惴惴不安的,好不容易等到首長離開東汽集團,才放了一半的心。


  晚上,為歡迎國務院領導,在省迎賓館小戲院安排了一台京劇晚會,由東州市京劇團演出。觀看演出的除了國務院領導同志外,還有省市領導。演出很精彩,首長看得很高興。演出進行到一半時,漂亮的女主持人上台說:「早就聽說首長京胡拉得特別好,下一個節目是《蘇三起解》,請首長上台為我們露一手,大家鼓掌!」儘管首長很意外,但是還是神采奕奕地走上台,接過女主持人遞過來的京胡,坐在樂隊群里,試了試弦,女演員一叫板,伴隨著首長的京胡樂隊演奏起來,全場一片掌聲。


  就在這時,鄧大海悄悄地坐在肖鴻林的身後,肖鴻林的左邊坐著王元章,右邊坐著賈朝軒,鄧大海小聲說:「三位老闆,槍找著了,沒事了。」


  肖鴻林迫不及待地問:「快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我這心一直揪揪著。」


  鄧大海如釋重負地說:「東汽集團保衛處有個工作人員被公司安排下崗了,那天他去找保衛處處長想讓處長為他說說話,保衛處處長不會做工作,兩個人話不投機大吵了起來,工作人員越想越氣,懷恨在心,就想弄出點事給保衛處處長眼罩戴,結果就偷了把六四式手槍,後來聽說國務院領導要來公司視察工作,越想越怕,就又把槍送回來了,人正在公安局呢。」


  王元章長舒一口氣說:「謝天謝地,事情總算有個結果了,當時,如果上報,後果真是不堪設想啊!朝軒的主意出的好,不然我們非挨板子不可。」


  賈朝軒得意地說:「那個保衛處處長應該撤了,根本不稱職嘛。」


  當時他就坐在賈朝軒身後,關於這件事的很多細節,是過後賈朝軒跟他說起的,無非是炫耀自己關鍵時刻救了王元章和肖鴻林,如果當時慫恿他們上報,說不定東州的江山已經易人了。說這話時賈朝軒露出些許後悔的神情。


  機窗外,雲海蒼蒼,他把那些棉花似的雲朵看作是自己思想的投影,遠處雲海之上,紅黃相交的靈光猶如佛光撫慰著他的心靈,飛機駛出雲海是湛藍湛藍的天空,他向下俯視,是一望無際絲綢一般的翠綠色的大海,大海上有幾艘像紐扣一樣小,拖著細細白線的輪船似動非動,他坐在機艙內覺得自己像個外星人,他想起英國動物學家、人類行為學家莫里斯那本驚世駭俗的著作《裸猿》,序言中稱:「現存的猴類和猿類共有一百九十三種,其中的一百九十二種身上遍布體毛。唯一例外的物種是一種全身裸露的猿類,它自詡人類。」莫里斯就像鄰家大叔,提醒有模有樣的人,人類還是動物群體中的一員,雖然是最優秀的。其實人類的動物性直接體現在政治鬥爭之中。正如查拉圖斯特拉麵對太陽質問:「啊,偉大的太陽!如果沒有被你照耀的人們,你的幸福在哪裡呢?」他也常常在內心質問:「啊,偉大的人類!如果沒有動物性,你的人性在哪裡呢?」都說文學是人學,他出版了幾部力作了,也產生了一定的社會影響,但是始終沒有參悟透什麼是人性,他認為人性的核心就是「自我」,然而,休謨在《人性論》中卻認為,「自我」這東西即使有,也從未感知到,他認為,自我無非是一簇或一組不同的知覺,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彼此接替,而且處於不絕的流變和運動中。按照休謨的觀點,連「自我」都無法確定,「靈魂」就更無法確定了。不過,休謨反覆強調,心是由習慣決定的,他認為,人性是由心決定的,大概人性也應該由習慣決定了。什麼是習慣?就是思維定勢。莫非人性就存在於思維定勢之中?那麼靈魂存在於哪裡?他陷在了理性之獄中不能自拔,正如他在給賈朝軒當秘書時,認為自己找到了仕途之路的終南捷徑一樣,其實生活中往往不是因為理性而非理性,往往是因為非理性而理性,休謨的《人性論》恰恰為非理性提供了溫床。


  人們的思維定勢往往是因為甲,所以乙,然而在他身上卻發生了「黑天鵝」事件,出現了因為甲,所以丙的結果,正如納西姆所描繪的,「發現澳大利亞的黑天鵝以前,歐洲的所有人都確信天鵝全部是白色的,這是牢不可破的信念,因為它似乎在經驗中得到了完全的證實。」然而「僅僅一次觀察就可以顛覆上千年來對白天鵝的數百萬次確定性觀察中得出的結論,你只要看見一次黑天鵝就夠了。」對於他來說,一生中遇上一次「肖賈大案」就足夠了。


  然而未來似乎很喜歡捉弄歷史,讓他不可思議的是,丁能通竟然遇上了三次,而且只要丁能通繼續任駐京辦主任,或者說只要丁能通繼續留在官場,還不知要遇上多少次。在丁能通的人生中,黑天鵝越來越多,以至於出現一隻白天鵝很可能成為事件。他不知道這究竟是未來在開歷史的玩笑,還是歷史在開未來的玩笑。他原以為自己在仕途上的未來一定是光明的,結果,光明的未來卻進入了歷史的黑暗,他開始為丁能通擔心,丁能通躲過了「肖賈大案」、何振東腐敗大案、吳東明腐敗大案,難道每次他都能這麼幸運嗎?

  剛想到這兒,坐在他身邊的人一邊翻著報紙,一邊自言自語地感嘆道:「撤掉一個小小的駐京辦至於這麼大驚小怪嗎?」此人五十歲左右,肥頭大耳,滾粗的脖頸,禿頂亮晶晶的,長著猿猴一般厚實的嘴唇。


  他瞥了一眼此人看的報紙,情不自禁地接過話茬說:「是啊,撤掉了駐京辦,卻停不了進京路啊!」


  旁邊的人眨著一雙小眼睛看了看他,頗感興趣地問:「你對報上稱駐京辦是腐敗的溫床這種觀點怎麼看?」


  他頗不以為然地說:「我認為滋生出駐京辦這種機構的體制才是腐敗的溫床。」


  禿頂一雙小眼睛亮了亮,嘆服道:「深刻,太深刻了!撤掉駐京辦對北京有什麼好,包括企業駐京辦在內,京城大大小小的駐京辦有六萬多家,各地通過駐京辦投在北京的錢怕是每年得有幾千億吧。」


  他覺得身邊的禿頂非同尋常,看問題的視角非常獨特,便附和道:「可不是,實事求是地講,各地駐京辦對拉動北京的內需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除了外商投資、民營企業投資外,駐京辦投資已成了拉動北京內需的第三方力量,這是北京市的偏得,其它中心城市想都不敢想。」


  禿頂贊同地點點頭說:「既然各地駐京辦為北京帶來了巨大的經濟利益,北京怎麼可能捨得讓各地駐京辦撤走呢?這報上說,昌山市駐京辦撤離北京城具有標誌性意義,老弟,你怎麼看?」


  他淡然一笑地說:「老兄,正如你所說的,過於大驚小怪了。黑格爾說:『凡是現實的就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就是現實的』,這句話被衍生為『存在就是合理的』,儘管恩格斯批判黑格爾將現存的一切神聖化了,但是我們不得不承認,黑格爾這句話的確很深刻。凡是存在的,都有其存在的生存環境,環境不變,就會存在。六千五百萬年前,恐龍為什麼消失了?因為地球氣候徒然變化,也就是環境發生了改變。因此,駐京辦要壽終正寢,必須改變它存在的環境。」


  禿頂認真地問:「怎麼改變駐京辦存在的環境?」


  他深沉地說:「當然要依靠改革,也就是改變遊戲規則。昌山市政府在向媒體宣布撤銷駐京辦時聲稱,駐京辦之所以撤銷,是因為它已經完成了歷史使命。這個說法過於冠冕堂皇,我不禁要問,你昌山市管轄的縣駐京辦撤銷了嗎?區駐京辦撤銷了嗎?各個部門的駐京辦撤銷了嗎?如果撤銷了,那麼企業的駐京辦也撤銷了嗎?即使都撤銷了,不是還有省駐京辦嗎!一個昌山市駐京辦撤銷了,多少個其它省市縣的駐京辦在拔地而起,這就是現實。其實昌山市撤銷駐京辦完全是無奈之舉,誰都知道駐京辦亦官亦商,各地駐京辦都在搞經營、做生意,最起碼有個招待所,何況很多省市的駐京辦都有賓館,有的是星級的,甚至是五星級的,搞經營、做生意當然有賠有賺,昌山市駐京辦之所以撤銷,無非是經營不善造成的,已經資不抵債了,財政也搭不起了,因此不得不撤離。我相信說不定哪一天,昌山市的領導一換,昌山市駐京辦還會捲土重來,為什麼?因為駐京辦的首要功能就是迎來送往,我就不信昌山市市委書記、市長坐飛機到了首都機場,會坐民航大巴車進城,或者打的進城,自己找賓館酒店,即使昌山市駐京辦撤了,肯定還有相當於駐京辦的機構在替代原有駐京辦發揮作用。要知道有駐京辦存在,大大減輕了北京市政府和各部委對口接待的任務啊。」


  禿頂聽了他的話頻頻點頭,撓了撓自己的禿頭說:「最起碼駐京辦在截訪維穩方面還是不可替代的,這篇報道說,這些年各地駐京辦在截訪維穩方面的任務越來越重。」


  他不屑地說:「截訪維穩是體制強加給駐京辦的,矛盾在基層得不到解決,是地方政府不作為,老百姓滿懷希望進京上訪,結果有關部門也不作為,給駐京辦打個電話,讓把人帶走,長此以往老百姓的積怨會越來越深。因此截訪傷了老百姓的心,並不能維穩,只能導致不穩。我們國家為什麼要改革開放?就是要為我們國家和民族的精神世界尋找一個精神出口。這個出口是什麼?就是放狼一條生路。放狼一條生路,狼就不再是狼了。人也是動物,善惡同居一室,分野只在一念之間。在莫里斯眼裡,人類不過是全身裸露的猿類,人類最大的虛偽之處就是過於高看自己,無視自身的動物性,其實人類越是忽視或無視自己的動物性,就越容易做出非人性的行為。好獵人是不會在羊圈裡圍堵惡狼的。窮途末路之下,每個人都可能變成惡狼。這正是執政者最需要考慮的。然而,由於官本位理念作怪,我們往往用長矛對付魚鉤,非要維護虛名而不惜把一群平善的百姓逼成暴徒,死要小團體或個人的面子,不要社會的未來。改革者的魄力和勇氣在哪裡?就是給精神大廈開天窗。讓整個民族,讓每個人都透一口氣,千萬別小看這口氣,如果人人都能透一口氣,整個民族就能揚眉吐氣,只有整個民族都揚眉吐氣了,和諧社會才會真正到來。」


  禿頂被他的侃侃而談震住了,用請教的口氣試探地問:「那麼,老弟對『跑部錢進』怎麼看?」


  他不假思索地說:「輿論對『跑部錢進』倍加詬病,把板子都打在駐京辦身上,這非常不公平。試想一塊大大小小的蛋糕放在國家各部委局,只有爭才能得到,不去爭就拿不到,這就給地方找關係提供了空間。因此『跑部錢進』是體製造成的,而不是駐京辦造成的。比如說,同樣的項目,各個省都報了,而且差別不大,你說國家給誰?這裡面很複雜,牽涉到中央和地方的關係,中央部門之間的關係,也牽涉預算內資金和預算外資金的關係。」


  禿頂佩服地說:「老弟看問題真是一針見血,入木三分啊!不妨我們認識一下,這是我的名片。我在東州開發區海關工作,叫周紀。」


  他連忙接過名片,並謙遜地說:「原來是周關長,我說怎麼看著眼熟呢,對不起,我沒有名片,我姓顧,叫顧懷遠。」


  周紀當即圓睜二目地問:「莫非是寫《廟堂》的顧懷遠?以前給賈朝軒當過秘書?」


  「不錯,」他一反剛才侃侃而談的樣子,靦腆地說,「就是我。」


  周紀恍然大悟地說:「怪不得對駐京辦如此了解,原來我身邊坐著『肖賈大案』的親歷者和見證人啊!懷遠,到北京有何公幹呀?該不是去簽售你的大作吧?」


  他毫不避諱地說:「不瞞你說,我這次到北京就是去東州駐京辦看一位老朋友。」


  周紀饒有興趣地說:「誰?該不會是駐京辦主任丁能通吧?」


  他聽了周紀的口氣似乎跟丁能通很熟悉,便略顯吃驚地問:「這麼說,周關長也認識丁能通?」


  周紀哈哈大笑道:「何止認識?簡直就是莫逆之交。盯則能通,不盯則不能通,丁能通這名字一聽就是駐京辦主任,你說是不是?」


  他開玩笑說:「中醫講通則不痛,痛則不通,該用潛規則的地方用顯規則,肯定不通,一旦不透明的轉移支付成了國家各部委辦局與地方政府之間博弈的恩惠權,必然要造就大大小小的『丁能通』。其實,駐京辦就是隱藏在舊體制後面的潛規則的產物,俗話說,『過手三分肥』,正所謂『問此官何事最忙,冠蓋遙臨,酒醴笙簧皆要政;笑終歲為人作嫁,脂膏已竭,親朋僮僕孰知恩?』」


  「懷遠,」周紀清了清嗓子說,「除了倍受詬病的『跑部錢進』以外,駐京辦還有一個更加重要的功能,這可是丁能通親口告訴我的,就是搜集信息的功能,對不知情的社會來說,搜集信息聽起來冠冕堂皇,但是真正搜集起來,駐京辦的人可個個都有當間諜的天賦,這裡面可大有故事,都是你寫小說的好素材啊。到北京后,你應該讓丁能通好好給你講一講,不說不知道,一說嚇一跳啊。」


  周紀的話好像是戲言,卻深深觸動了他,他認為,小說家的任務不是講故事,更不是模仿生活,而是表現人的本質和社會的本質,揭示人性當中最隱秘的東西和社會性當中最隱秘的東西,小說是對人、對社會進行精神實驗,小說家必須潛入人的內心裂開的無底深淵和社會深處一探究竟。


  這麼想著,他隨手拿起周紀剛看過的報紙翻看起來,報紙的頭版頭條是一則打擊走私的報道,不知為什麼,一段時間以來,清江省掀起了打擊走私的熱潮,省長趙長征在媒體上多次強調打擊走私與反對貪腐要兩手抓,而且兩手都要硬,這與省委書記林白一向強調的必須努力排除各種干擾,聚精會神搞建設,必須切實做到心無旁騖,一心一意謀發展的調子不太相同,清江省的黨政一把手喊的調子不太相同,這讓對政治一向敏感的他倍感蹊蹺。


  他心想,自己身邊坐著東州開發區海關關長,不妨探聽探聽,便試探地問:「周關長,最近清江省打擊走私搞得有聲有色,好像大有背景,揪出什麼大案要案了嗎?」


  周紀似有難言之隱,苦笑道:「老弟,不瞞你說,我也大為蹊蹺,只覺得不是空穴來風,這次我進京,就是想借到海關總署開會之機一探究竟的。」


  他失望地想,周紀是個官場老油條,不可能跟自己說真話,還是見了丁能通問個究竟吧。


  此時,飛機開始傾斜,空中小姐用甜美的聲音提示乘客,收起小桌板,調直座椅靠背,系好安全帶。龐大的機體穿過厚厚的白雲,俯身向首都機場降落。


  他走出機艙時,丁能通雙手插兜,笑眯眯地站在廊橋上,身邊站著一個矮胖子,紅臉膛、濃眉大眼、大鼻子、大耳朵,剃著板寸,長得很敦實,丁能通能到廊橋上接他,他並不驚奇,當年他給賈朝軒當秘書時,丁能通不僅可以上廊橋接或將賓士車停在飛機底下,而且還要請賈朝軒到中央領導享受的貴賓室休息一會兒,如果丁能通沒到廊橋接他,他倒覺得意外,只是身邊站著的矮胖子不像是駐京辦的工作人員,看派頭和衣著倒像是一位相當有實力的款爺。


  丁能通見他和周紀腳前腳後走出了機艙,似乎有些意外,便略顯驚訝地問:「怎麼,你們倆已經認識了?」


  他聽丁能通的口氣好像早就知道周紀也在飛機上,那架勢好像不是來接他的,倒像是專程來接周紀的,他不過是碰巧在廊橋上遇上了丁能通而已,心裡有些不悅,但臉上並未表露出來。


  周紀不系外地說:「如今大作家顧懷遠的名號可是名聲在外,我剛好和懷遠坐在一起,聊了一路了。懷遠,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鐵哥們,東州市著名企業家、永盛集團老闆王祥瑞。」


  周紀一提王祥瑞的名號,他著實吃了一驚,王祥瑞是東州市近幾年民營企業界響噹噹的人物,估計省人大代表、五一獎章獲得者之類的頭銜不下十幾個,永盛集團不要說在東州市,就是在清江省民營企業中也是實力數得上前幾位的大公司,只是一直有永盛集團靠走私香煙、汽車發家的傳聞,如今清江省打擊走私的勢頭風起雲湧,這位永盛集團的老闆躲在北京親自到首都機場接東州開發區海關關長,這裡面是不是有什麼文章?他從官場轉到文壇后,除了政治敏感性外,又多了一份作家的敏感,他一向認為真正的生活就在身邊,好的作家是不會讓生活從自己的身邊溜走的。於是他熱情地與王祥瑞握手,王祥瑞早就聽說過他的名號,又是丁能通的朋友,與他寒暄得也恰到好處。


  四個人嘻嘻哈哈地走出候機大廳,門前停著兩輛賓士車,周紀上車前特意問他在北京呆幾天,他開玩笑地說:「要看丁主任的,丁主任如果好客,就住上個把月,如果不好客也許一個星期。」周紀也笑著說:「我也要在北京呆一個多星期,抽空讓祥瑞請客,大家在一起聚一聚。」說完周紀上了王祥瑞的車,他上了丁能通的車。


  他一上車就納悶地問:「能通,你怎麼和王祥瑞搞到一起了?好像你們倆約好來接我和周紀的。」


  丁能通一邊開車一邊說:「不瞞你說,懷遠,駐京辦目前的幾輛賓士車,都是從永盛集團買的,當時梁宇市長剛接任吳東明不久,他一上任就到北京開會,我親自開車送他去會場,當時駐京辦只有兩輛賓士車,我開一輛,習濤開一輛,我開的那輛早就超期服役了,結果那天車壞在了半路,怎麼也打不著火,把我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氣得梁市長打車去了會場,從那天起梁市長就下決心給駐京辦進幾輛新賓士。但是我沒想到會從永盛集團買車,因為我一直耳聞永盛集團是靠走私起家的,沒想到梁市長親自給我打電話,讓駐京辦接手幾輛永盛集團的賓士車,我怕是水貨,心裡不落底,便問有沒有罰沒證,你不知道,懷遠,如果是水貨,沒有罰沒證上不了路的。梁市長說手續齊全,就這樣我和王祥瑞認識了,人怕接觸,接觸后發現,這傢伙不僅出手大方,而且實在,也很仗義,就成了朋友。」


  他一邊聽丁能通說一邊為丁能通擔心起來,當初東州市長吳東明因貪戀女色,步了肖鴻林、賈朝軒和何振東的後塵,一時間誰來接任東州市市長成了輿論的焦點,當時省長趙長征極力推薦常務副市長林大可,認為林大可為人剛直,有魄力,可堪大任,省委書記林白堅決不同意,認為東州是副省級省會城市,還是從副省長中選一位更穩妥,兩個人爭執不下,上了常委會,在常委會上林白力排眾議,決定向中組部推薦主抓工業的副省長梁宇就任東州市市長。這讓趙長征心理很不舒服,因為梁宇是林白從昌山市副市長的位置上一手提拔上來的,就任主抓全省工業的副省長后,並未取得突出成績,東州市是全省經濟的發動機,特別是裝備製造業在全省乃至全國都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將這麼一個省會級的工業大市交給一位在主抓工業經濟方面政績並不突出的副省長,趙長征不僅心裡不自在,而且還認為林白有任人唯親之嫌,畢竟梁宇是林白一手提拔起來的人。不過,梁宇就任東州市市長后,倒是如魚得水,頭三角踢得有聲有色,博得不少政聲。


  丁能通不誇王祥瑞還好點,這麼一誇,他反倒為丁能通擔心起來,這個王祥瑞連罰沒證都能搞到手,而且一搞就是幾輛賓士車的,說明此人已經手眼通天,他以自己多年的從政經驗判斷,但凡手眼通天的私企老闆,背後都有見不得人的東西,今天看王祥瑞與周紀之間的密切關係,他就十分警覺,也是「肖賈大案」的教訓太深刻了,他也承認自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但是小心無大礙。


  他用提醒的語氣說:「能通,我早有耳聞,永盛集團是靠走私起家,你跟王祥瑞這種大私梟搞得這麼近,還口口聲聲誇他多麼仗義,眼下清江省正打擊走私呢,你可別引火燒身啊!」


  丁能通嘿嘿笑道:「懷遠,你知道,我一不貪權,二不貪錢,不管什麼上司,我都服務到位,不管什麼朋友,我都以誠相待,我不觸碰黨紀國法,天又奈我何?不怕你笑話,我心中的偶像是個小人物,但卻是個大英雄。」


  他敏感地笑道:「該不會是宋江吧?」


  丁能通哈哈大笑道:「要麼你怎麼成了著名作家了呢,對文學形象就是敏感。」


  他揶揄道:「能通,你老兄不貪權、不貪錢的確令人佩服,可是『色』字頭上一把刀,別忘了肖鴻林、賈朝軒、何振東和吳東明都栽在一個『色』字上,你老兄可是個情種,我聽石存山說羅小梅可快出獄了,你和衣雪破鏡重圓可不容易,毛主席說世界上最怕認真二字,讓我說,世界上最寶貴也是最難做的二字就是『珍惜』!」


  丁能通深有感觸地說:「是啊,『珍惜』其實是一種責任,而我們的責任早就被貪慾的大海淹沒了,最近我看了一遍《英國病人》的光碟,當年我在電影院看這部電影時,好像沒什麼感覺,可是這次看光碟,卻淚流滿面,特別是阿爾莫西悲痛欲絕,抱起凱瑟琳走出山洞,把她放在飛機的前座上,然後架著飛機離開,耳畔響起凱瑟琳的心聲:『我的愛人,我等著你,過了多少個白天和黑夜,我走到洞外讓陽光溫暖我,想著我們過去的事,我們從這山洞開始,我把吉祥物掛在身上,我知道你會回來的,可我快要走了……』懷遠,不瞞你說,當時我就覺得萬一凱瑟琳就是衣雪,我可怎麼辦?這麼一想,眼淚就情不自禁地流了出來。」


  他頗為感慨地說:「能通,這說明你把真正的愛找回來了,這部片子叫《英國病人》,其實,整個人類都病著呢,這個地球就是個病地球,整個社會就是個病社會,地球為什麼病了?社會為什麼病了?都是由於人病了!人為什麼病了?因為道德大廈坍塌了,道德大廈為什麼坍塌了?因為信仰產生了危機,什麼都不信的人就像一葉小舟孤獨地飄蕩在大海上,泰坦尼克號為什麼沉沒?還不是人的盲目自信和自私自利造成的,正如英國作家哈代所說:『在孤獨的大海上,人類的虛榮深不可測。』」


  丁能通聽了他的話后,沉思了一會兒,一臉惆悵地說:「懷遠,正是由於某些領導幹部深不可測的虛榮心理,搞不好東州官場又要地震了!」


  他驚異地問:「這話怎麼講?」


  丁能通諱莫如深地說:「這次你不來,我也要找你,我憋了一肚子話都寫在日記里了,抽空你看看我的日記,看看一位駐京辦主任的內心世界,相信對你寫作一定有幫助。」


  他喜出望外地說:「能通,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這可是你主動要把日記交給我的,大丈夫吐口唾沫就是個釘,咱可不能說話不算數。」


  丁能通嘻嘻笑道:「懷遠,只是我有一個要求,不管你把《駐京辦主任》裡面的主人公寫成什麼奶奶樣,都必須由我來寫序言。」


  他興奮地說:「我當然求之不得,只是不知道為什麼?」


  丁能通詭譎地一笑說:「不用說,駐京辦在你筆下一定寫成搞腐敗的溫床,說不定你小說里的主人公還得在監獄里寫懺悔錄,當然,你把駐京辦主任寫成神也沒人信,只能寫成鬼,但其實我們是人,真正的人,真實的人,活生生的人,我做為駐京辦主任的代表,總得替駐京辦說幾句公道話吧?」


  丁能通說得雖然平靜,他的心卻像是被馬蜂蟄了一下似的,毫無疑問,如果把北京比作一片汪洋,那麼大大小小的駐京辦無疑是一個個深不可測的漩渦,一個人如果整天生活在漩渦之中,會是個什麼滋味。是誰把這些人推進漩渦之中的?在漩渦之中生存下去的秘訣是什麼?儘管他即將創作的《駐京辦主任》在腦海中尚未構思成熟,但這些深刻的問題,無疑是這部書最需要揭示的。或許丁能通的序言與自己的小說相得益彰,起到珠聯璧合的作用。


  賓士車貪婪地吞噬著機場高速公路,光滑得像黑緞子似的柏油路面在陽光的照耀下黑亮黑亮的,路兩側排列整齊、規則筆直的白楊猶如人的慾望,高高地向天空伸展,透過車窗往林子里望去,層層交疊的林木黑森森的,就像心裡陰暗之人居心叵測的靈魂。他一向認為北京猶如一個巨大的子宮,這條通往市內的長長的高速公路猶如一條巨大的陽物插入子宮,那些在陽光下猶如螞蟻似的無休止穿梭在高速公路上的小汽車就像千千萬萬射出去的精子,各懷著找到卵子的慾望拚命奔跑著。


  晚上,丁能通在北京花園中餐廳為他接風洗塵。陪酒的省駐京辦主任薪澤金、市駐京辦副主任楊善水和主任助理兼接待處處長白麗娜,他都認識,第一次見面的兩個人:一個是剛剛被撤掉的昌山市駐京辦主任徐江,另一個是剛剛從主任助理提拔為副主任的習濤。丁能通一番介紹后,眾人紛紛入座。


  幾圈推杯換盞之後,白麗娜用「粉絲」的口吻說:「懷遠,不瞞你說,你出版的幾本書,我每本都看了三遍,起初我以為你會寫自己的經歷,想盡一切辦法對號入座,卻怎麼也對不上,後來我乾脆拋棄對號入座心理認真看書,發現你寫的小說和別人寫的小說最大的不同就是觸動靈魂,看你的書逼著讀者反思人生,你是怎麼做到的?」


  他淡然一笑說:「我從不躲在象牙塔里寫作,所謂的象牙塔早就濫了,納博科夫稱躲在象牙塔里寫作的人為『坐監人』,『坐監人』只是本我,創作不能靠本我,要靠非我,因此納博科夫才說『是包圍本我的牢獄之牆突然崩潰而非我從外邊衝進來救出了坐監人』,真正的小說是非我通過記憶這個可信賴的助手幫助回憶並重建世界。」


  習濤雖然久聞他的大名,卻是第一次見到真人,在與吳東明的較量中,習濤成熟了許多,但是他一直困惑,像吳東明這種本來可以成為像焦裕祿一樣的好乾部的市長,怎麼會突然腐敗掉了,習濤讀了他的書豁然開朗,於是接過他的話頭尖銳地說:「顧哥這句象牙塔已經濫了說的太好了,我認為官場上的象牙塔就是駐京辦。很多人對駐京辦耿耿於懷,好像駐京辦到北京就是搞腐敗來了,他們也不想一想,眼下腐敗已經成了一種最流行的時尚,難道推波助瀾的是駐京辦?」


  楊善水是他的老熟人了,深吸一口煙插嘴補充道:「應該說使腐敗成為時尚的是落後的體制,腐敗如麻恰恰是陳腐體制的勝利!」


  他頗有感慨地說:「習濤和善水看問題很深刻呀,納博科夫說,『犯罪通常是缺乏想象力的人,因為想象即使在常識最低限度上的發展也能阻止他們作惡,只要向他們靈魂的眼睛展示一幅描繪手銬的木刻』」,接著他用調侃的語氣說,「其實,北京城大大小小的駐京辦主任有六萬多,改革開發腐敗掉的駐京辦主任屈指可數,與腐敗掉的其它部門的貪官比算是小巫見大巫了,為什麼會這樣呢?按納博科夫的說法,大概是駐京辦主任們是一批頗具想象力的人。」


  眾人哈哈大笑后,丁能通頗為無奈地說:「駐京辦主任沒有想象力不行啊,沒有想象力的駐京辦主任必然被逼良為娼,因此駐京辦主任個個都是官場上的藝術家。澤金、徐江,你們說是不是?」


  薪澤金與他應該算是老朋友了,便開玩笑地說:「懷遠,二加二等於四是什麼?是常識,大大小小的駐京辦為什麼蜂擁到北京?這不是常識嗎?怎麼一些人突然大驚小怪起來了,生活中總是有那麼一些人,祖墳不哭,哭濫墳崗子,祖墳是什麼?是官本位呀!駐京辦與官本位比起來頂多算個濫墳崗子,徐江,你說是不是?」


  一直心事重重、沉默良久的徐江淡然一笑說:「明朝規定,各布政司、府州縣對本地的戶口、錢糧、軍需等事項,要在年底時派人到京師的戶部進行核對。地方官員攜帶的文書要加蓋印信,逐級核對無誤方可通過,如發現上下統計數字不符,戶部要予以駁回。這時地方官員應回到原地重新填寫,蓋好印信后再來核對。當時的官員出行基本靠走、通訊基本靠吼,那些費盡千辛萬苦、跨過萬水千山趕到京城的『報表官』,哪肯回京折騰,就在來京時帶有預先蓋好印信的空白文書,如遇到戶部駁回,就在原地重新填寫,不必再回本地蓋印,以免往返之勞。這就滋生了兩大弊端,京官以各種借口拖延審批,以圖從中取利;地方官普遍偽造公文,欺上瞞下。洪武十五年,朱元璋發現上京接受考察的官吏絕大多數身帶各類加蓋公章的空白公文,遇上上級駁查,立即現填重報,認為這是極其嚴重的弄虛作假,欺詐行為,勃然大怒,一氣之下下令將全國十三個省、一百四十多個府、一千多個縣的掌印官全部殺掉,將副職一律杖責一百,發往遠方當兵戍守。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空印案』。其實當時使用空印文書是潛規則,上下習以為常,明朝立國以來,沒有關於使用空印文書違法的規定,各部門一直按習慣做下來,不知道這是犯罪。你們對照一下,明朝使用空印的利弊與眼下『跑部錢進』是不是有異曲同工之妙。那時的進京官員像不像大大小小的駐京辦主任,當時誰也說不清『空印』是誰發明的,就像眼下我們也說不清『跑部錢進』是誰發明的一樣。權力的灰色地帶是潛規則的發源地,制度越陳腐,灰色地帶越多,《惡書》中說,公恩不私謝,其實現在公與私之間的灰色地帶越來越大,什麼公事私辦,私事公辦,公恩私謝,私恩公謝,早就說不清楚了,灰色地帶有著巨大的利益可撈,撈的風險不大,而利益巨大,你們說,能撈誰不撈?」


  徐江看上去是個內向的人,中等身材,小鼻子卻長了對肥大的鼻孔,他沒想到看似內向的徐江一開口竟然侃侃而談,他認為這次北京之行能遇上這位駐京辦主任中的敗軍之將是緣分,為了一探徐江為什麼將昌山市駐京辦干荒了,他想探一探徐江在業務上的能力,於是他詭譎地問:「徐主任,你幹了幾年駐京辦主任了?」


  徐江一籌莫展地說:「一晃也有七八年了。」他不露聲色地說:「這麼說和能通乾的時間差不多長,那麼我問你,國部長的生日你知道嗎?」


  徐江懵懂地問:「哪位國部長?」


  白麗娜嘻嘻笑道:「怎麼搞的,徐主任,連京城大名鼎鼎的國部長你都不知道,我說昌山市無論搶項目、還是搶資金,總是搶不上槽呢?」


  他笑眯眯地接著問:「那麼徐主任,關部長,你總認識吧?你知道他最喜歡吃什麼菜嗎?」


  徐江搖搖頭說:「他喜歡什麼菜我怎麼知道。」


  丁能通得意地說:「徐江,國部長的生日是六月三十日,關部長最喜歡喝茅台吃狗肉。不瞞你說,京城各大部委辦局主要領導的生日、喜好,我都放在腦子裡了,咱們有求於人家的多,領導的生日當然要記住了,領導的喜好就更重要了,醫家講對症下藥,官家講投其所好,這是常識嗎,對不對,老薪?」


  眾人聽罷又是一陣哄堂大笑,徐江聽了有些發窘,一副檢討的語氣說:「不瞞諸位,這些天我一直在反思,京城大大小小六萬多駐京辦怎麼偏偏就昌山市駐京辦撤了,難道真的像某些媒體鼓吹的,這是駐京辦即將撤出歷史舞台的信號,具有標誌性意義?還是因為真的由於經營不善財政填不起窟窿了,或者我們的市長真的高瞻遠矚,就想出出風頭,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今天懷遠這麼一問,我恍然大悟,原來原因就出在我身上,與能通比起來,我真是相形見絀啊,如果同時去西城區月壇街三十八號爭項目,我怎麼可能爭過丁能通。昌山市駐京辦純屬是我他媽的干黃的!」


  丁能通見徐江有些沮喪,便為他斟了一杯酒,詭秘地說:「徐江,幹了這杯酒,我告訴你做一個合格的甚至是優秀的駐京辦主任的秘訣。」


  徐江將信將疑地幹了杯中酒,然後迷茫地看著丁能通問:「說吧,什麼秘訣?」


  丁能通一本正經地說:「好好讀一讀懷遠的小說,福樓拜曾經給他的情婦寫信說,『誰要是熟讀五六本書,就可成為大學問家』,懷遠的小說里充滿了政治智慧,剛好他出版了五六本了,徐江,你回到昌山市后抽空好好讀一讀,反正你的工作暫時還沒有著落,不妨多讀幾本書,我相信只要你讀懂讀透懷遠的書,不論你將來在什麼位置上工作,都會遊刃有餘的,而且我甚至認為,你很可能會卷土重新回北京任駐京辦主任,你知道駐京辦的精神是什麼嗎?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我堅信昌山市駐京辦早晚有一天會回到北京城。」


  他饒有興趣地觀察著春風得意的丁能通和心灰意冷的徐江,這次到東州市駐京辦,他不是來體驗生活的,他從不認為生活是體驗來的,他只想做個竊聽者,一個像普魯斯特筆下的主人公馬塞爾一樣的隔牆竊聽者。貢布雷正午的美麗是通過它在人們記憶中的花香、鍾明而認識的。同樣,駐京辦的醜陋是通過它在人們心目中的想象而被認識的。駐京辦之所以倍受詬病,是因為無人揭開它神秘的面紗,儘管大大小小的駐京辦分佈在北京城的大街小巷,然而在人們心目中,它彷彿建立在另一個世界,而這個世界猶如人們不喜歡來往的鄰居一樣神秘,人們自然認為這種神秘是齷齪的,因為凡是神神秘秘的都是見不得人的。普魯斯特心目中的貢布雷是夢境的,但他心目中的駐京辦卻是夢魘的。這種感覺雖然來源於已經成為故事的「肖賈大案」,卻經常誘使他掉入一個深不見底、無力逃脫的混沌虛無之中,他急需一根從天而降的繩子,於是他進入回憶的狀態,他的思緒回到了老駐京辦——那個長滿梧桐樹的大軍營。他極力將諸多細節拼湊起來,想象出住過的每趟平房、每個房間的樣子,牆壁紙的顏色、電視的位置以及窗外鼓噪的蟬鳴,還有早晨駐京辦大門前繁忙的小吃攤,甚至此時他的口中已經有了油條和混沌的香味。思緒回到北京花園,回到中餐廳,回到當時的包房內,彷彿記憶在時間隧道中進行了旅行。


  他定了定神意味深長地問:「在座的各位,除了麗娜以外,不是駐京辦主任,就是駐京辦副主任,我想問問大家你們第一次『跑部錢進』成功的感覺。」


  徐江皺著眉說:「懷遠,不瞞你說,第一次『跑部錢進』成功之後,喜悅之餘,我有一種犯罪的感覺。」


  他不失時機地說:「這才是你為什麼把昌山市駐京辦干黃的真正原因。每個人都是善與惡的統一體,你每『跑部錢進』成功一次,良心就譴責你一次,你怎麼可能當好駐京辦主任呢?」


  薪澤金插嘴說:「懷遠,所謂善與惡也是相對的,我們也是為了地方經濟的發展,只能說是舍大家為小家,駐京辦只是體制配製出來的一種藥液,既然是一種葯,當然是給病人用的,究竟誰是病人?難道是我們駐京辦主任嗎?這麼說不公平。」


  楊善水不屑地說:「我看薪主任說的葯是官本位吧,官本位是毒藥,誰吃了都得成為病人。」


  習濤激憤地說:「我看現有體制有一種特殊的功能,就是可以將潛藏在人體內處於休眠狀態的惡這個魔體喚醒,並且派這個魔體去做他樂意做的事。」


  白麗娜懵懂地問:「你是說,本來一個人是善與惡的混合體,喝了官本位的藥液,就把惡分離出來了?」


  他很喜歡這種探討,他像普魯斯特似的拿出自己的透鏡以窺視的心理說:「你們所謂的葯很有點像《化身博士》中的內科醫生哲基爾服用的一種藥液,這種藥液就能分離一個人的善與惡,哲基爾喝了之後,變成了一個惡人,叫海德。用斯蒂文森的話講,海德是一個全人類中由純粹的惡構成的人。在小說中,海德的個子要比身材高大的哲基爾短許多,這暗示了哲基爾具有較多的善。其實哲基爾是一個由百分之九十九的哲基爾液體和百分之一的海德液體混合而成的。我們誰不是這樣一個複合式的人呢,但是官本位體制就像審犯人時的誘供一樣,會將百分之一的海德液體提取出來並且激活。」


  丁能通頗有感慨地說:「懷遠,你是說平時我們是哲基爾,『跑部錢進』時卻變成了海德,當然不是我們要變成海德的,是官本位的體制在逼良為娼?」


  他點了點頭,補充道:「徐江第一次『跑部錢進』成功后的心態,很像那個老故事,也就是一個小男孩喊狼來了時的心理,納博科夫說,一個孩子從尼安德特峽谷里跑出來大叫『狼來了』,而背後果然緊跟著一隻大灰狼——這不成其文學,孩子大叫『狼來了』而背後沒有狼——這才是文學,駐京辦主任的處境恰恰相反,是有一條大灰狼在喊:『駐京辦主任來了』、『駐京辦主任來了』,結果不是駐京辦主任包圍了大灰狼,就是狼群包圍了駐京辦主任。」


  他這番話很像手術穿刺一樣,讓在坐的每一個人後脊梁骨發涼,包房內陷入一片沉默。儘管如此,他內心仍然竊喜,今晚這頓飯給他的啟示太多了,他感到自己的大腦就像一隻原先插得深深的錨鬆動了一樣,儘管他還不知道大腦中的錨鬆動後會發生什麼,但大腦已經猶如海洋波濤洶湧起來,他彷彿看見那隻錨正在慢慢地從大海中冒出來,他的耳畔甚至聽到了那隻錨冒出來時所發出的嘈雜的迴響。他暗自決定,一定要在駐京辦住一段時間,眼前這幾位各懷心腹事的駐京辦主任,足可以讓他扯開蒙在駐京辦這個特殊的政治舞台上的霧一樣的面紗,哪怕這層薄霧宛如靜謐中的沉睡,他也要為駐京辦畫一幅工筆畫。他就像馬塞爾的姑媽萊奧妮似的,儘管因癱瘓使她與世隔絕,然而,對貢布雷流傳的每條小道消息,她都抱有強烈的好奇心。此時的他不僅對關於駐京辦的一切秘密有強烈的好奇心,他甚至希望自己變成蛔蟲,鑽進這些人的肚子里,就像孫悟空鑽進鐵扇公主的肚子里一樣,一探究竟。對於普魯斯特來說,藝術是最本質的生活現實,然而,對於他來說,政治是最本質的現實生活。其實現實的本質是一具假面,這對經歷「肖賈大案」洗禮過的他來說再清楚不過了。有時他在夢中會夢見成群結隊的假面從他眼前閃過,每一個假面都是一種光閃閃的楔形,他在讀《追憶似水年華》時,最羨慕馬塞爾可以偷聽他姑媽做夢,他心想,如果一位作家有本事潛入每個人的夢中,那麼他一定是最頂級的作家。當然,普魯斯特的確有這樣的本事,因此他成了文學大師。納博科夫認為,好小說都是好神話,他認為,每一位駐京辦主任都是一部好小說,因為駐京辦不僅僅被一些人認定為是滋生腐敗的溫床,也是滋生神話的溫床。因為當大灰狼喊出「駐京辦主任來了」的時候,神話就開始了,因為大灰狼是神,他讓駐京辦主任個個變成了魔法師。關於這一點,早在他給肖鴻林當秘書時就參悟到了,因為他親眼目睹了丁能通從市長秘書搖身變成駐京辦主任以後,製造的一個又一個奇迹。丁能通深知京城哪位部長喜歡哪位畫家的畫,哪位主任喜歡哪個朝代哪位書法家的字,有一段時間,他一直弄不明白丁能通是怎麼摸清京城那些高高在上的部長們的嗜好的,後來虛心向丁能通請教才明白,原來都是通過一些類似於皮條客的古玩商打聽到的。


  原來無論是地方經濟「跑部錢進」,還是地方領導「跑部升遷」,都要先弄明白東家的嗜好,凡事投其所好才有希望辦成事兒,投其所不好不僅辦不成事,可能還起反作用。就拿送字畫來說,丁能通認識一位住豪華四合院的古玩商,姓那,祖上和慈禧老佛爺沾親,此人在京城古玩商圈子裡非常低調,但和許多部委辦局的領導是朋友,哪位部長喜歡青瓷、哪位部長喜歡字畫,他都門兒清。原來這位姓那的古玩商就像專門銷贓官員收受的高檔煙、高檔酒的小超市老闆一樣,所不同的是當有買主上門時,那老闆會建議買主給部長送些什麼,人家不喜歡青瓷,你就不能給人家送青瓷,人家只喜歡鄭板橋的竹子,你最好送竹子,於是買主會問,有貨嗎?那老闆便會讓他第二天再來,其實他用這一天的空檔到部長家取貨去了,替部長賣了字畫,買主再送給部長,這幅字畫就可以不斷地賣,那老闆就像這些部長、局長的經紀人一樣,既掙了中介費,又交了朋友,皆大歡喜。丁能通在京城混久了,三教九流什麼朋友都有,所積累的人脈讓任何一屆東州班子無不將其視為財富,也正因為如此,市長梁宇一上任就給駐京辦配了幾輛嶄新的賓士轎車,足見對丁能通的重視。只是在首都機場,丁能通居然和王祥瑞一起來接機,接的又不光是自己,竟然是東州開發區海關關長,不免讓他為丁能通捏著把汗。


  他斷定,丁能通一定了解清江省打擊走私這股風的誘因,酒桌上不便多談,他想席散后,將丁能通拽到自己的房間好好問個究竟,說不定丁能通一開口,自己又能寫一部現實主義力作。想到這兒,他心裡就像馬塞爾嘗到了蘸了茶的馬德蘭蛋糕一樣舒服。就像耶穌所經歷的苦難是為了拯救人類一樣,他覺得自己因為「肖賈大案」所經歷一切心靈苦難,都是為了日後滋養小說這棵秧苗,自己天生就是文學田地里的農夫,前半生為這塊田地準備養料和種子,後半生插種、護理、收割。


  席散時,已經是半夜時分,他和丁能通都有了七分醉意,正是極度興奮的狀態,丁能通想拽他找個酒吧或歌廳,他始終沒忘記自己進京的目的,他說,還是到我的房間喝杯茶吧。丁能通心領神會,兩個人搖搖擺擺地進了電梯。


  一進房間,丁能通就頗為感慨地說:「懷遠,我真羨慕你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當年我選擇來駐京辦無非是為了自由自在,然而事與願違呀,想不到進入了一個夢魘般的世界,你的世界是高雅的藝術殿堂,而我的世界卻是黑洞洞的電影院,我一直處於盲目的黑暗之中,耳邊常常響起黑暗中的笑聲。」


  他沏了兩杯茶,送給丁能通一杯后說:「官場中人誰不是處於盲目的黑暗之中?人生就是從黑暗中來再到黑暗中去的過程。我們都是被上帝趕出伊甸園的亞當。千萬不要羨慕我,我是一個特例,是不可複製的。你千萬別把自己變成果戈里的《外套》和卡夫卡的《變形記》里的主人公,他們都苦苦掙扎著想要跳出這個世界,進入人的世界,結果都絕望地死去。能通,俗話說,酒後吐真言,給我描述一下你耳邊時常響起的黑暗中的笑聲吧,我估計你不光聽到了笑聲,是不是還聽到了竊竊私語呀?你小子跟我說實話,是不是東州官場又要地震了?我怎麼覺得近來掀起的這場打私風暴不像是空穴來風啊?最讓我不解的是林白對趙長征掀起的這場史無前例的打私風暴好像並不太支持,兩個人的調子不太一致呀?」 丁能通噗哧一笑說:「懷遠,你小子天生就是當作家的料,腦子就像狗鼻子一樣靈敏。你這趟進京,大概不僅僅想收穫一部《駐京辦主任》吧?儘管你的書很受歡迎,但我也聽到一些不同的聲音,我身邊就有人說你的作品是展腐作品。」


  他不屑地呷了一口茶說:「丁能通,什麼你身邊的人,我看就是你說的,你記住,我的小說寫的是人,每部小說中的人物都是活生生的存在,儘管故事發生在官場,但是每個人物的命運猶如一個個圓心,輻射的是人的心靈王國。我的每部作品都通過對人物內心世界的解剖,呈現給讀者的是一部厚重的精神檔案。通過這些精神檔案,我們體悟的不僅僅是官場中人的靈魂世界,更是人的精神現實、思想困惑和心靈生態。你說我的小說是展腐作品,我看你是害怕我的小說,你小子心懷鬼胎,是不是看了以後怕半夜鬼叫門呀?要麼就是在官場上待久了,早就形成了諂媚思維,以為諂媚就是好的,批評即是壞的,這叫諱疾忌醫。也難怪,諂媚不僅是習慣,而且是時尚,看看兩會上的發言就一清二楚了,怪不得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大代表氣憤地說:『我們開會,前八分鐘是在歌功頌德,對報告歌功頌德、對自己歌功頌德,剩下的就沒有時間了。』毛主席早就講過,批評使人進步,其實何止使人進步,更是保證社會進步的良藥。對於腐敗,就是要像曬被子一樣暴露在陽光之下,陽光是最好的防腐劑。面對腐敗,就是要形成一種老鼠過街人人喊打的局面,只有將老鼠都趕到街上,人們才能看清老鼠的嘴臉。不把老鼠趕到街上,不讓腐敗暴露在陽光之下,難道還要將腐敗藏著掖著不成,我看你小子這種觀點是在有意無意地包庇腐敗。」


  丁能通嘿嘿笑道:「好了好了,大作家,千萬別再上綱上線了,再上綱上線我就不是包庇腐敗分子,而是成了腐敗分子了。不過你剛才問我清江省為什麼突然颳起了打私風暴,還真與反腐敗有關。你還記得省交通廳廳長杜志忠吧,和賈朝軒很熟的,去年被判了二十年,前些日子在監獄里用眼鏡片割脈自殺了。」


  他吃驚地問:「怎麼?杜志忠自殺了?」


  由於賈朝軒任東州市常務副市長時主管全市城建交通工作,因此與時任省交通廳廳長的杜志忠很熟,他在給賈朝軒當秘書期間,杜志忠請賈朝軒吃過飯,賈朝軒也請杜志忠吃過飯,兩個人關係不錯,因此他對杜志忠印象很深。杜志忠是趙長征剛剛就任清江省省長時一手提拔起來的愛將,官場上沒有人不知道杜志忠與趙長征的關係,杜志忠之所以深得趙長征的賞識及有幸成為趙省長的愛將,完全是靠自己的才幹,他本人並沒有特殊的政治背景和家庭背景,因此出身寒門的杜志忠做人做事一直低調,除勤勉做事外,從不在任何場合炫耀與趙長征的關係,有時聽到別人「竊竊私語」地談論他與趙長征的關係時,還極力否認。就這麼一位在官場上極會掌握分寸,既精明幹練,又不張揚的人,三年前突然以經濟問題被雙規,清江官場一片嘩然。兩年前以受賄罪判了二十年,想不到竟然在蹲了一年監獄后自殺了。


  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將信將疑地問:「你說的可是真的?」


  丁能通吐了一個煙圈說:「薪澤金告訴我的,還能有假。已經死了半年了。」


  他嘆了口氣說:「可惜了,杜志忠給我的印象是個很能幹的官。」


  丁能通大大咧咧地說:「在官場上無論你的背景有多深,都不能太能幹了,否則,准遭人嫉恨,更何況杜志忠就任省交通廳廳長后,對處級幹部以競爭上崗為名進行了大換血,再加上只知道做事,不懂得變通,得罪了不少人啊!據說告他貪污受賄的匿名信能裝一麻袋,有些直接寄給了林白。林白就批給了劉光大,劉光大是個嫉惡如仇的人,也沒跟趙長征打招呼,就把杜志忠雙規了。誰不知道趙長征與杜志忠情同手足,趙長征一手將杜志忠從一個小處長提拔為正廳長,聽到杜志忠出事的消息,心裡能好受嗎?結果雙規了很長時間也沒查出什麼事,案子陷入了僵局。劉光大哪肯認輸,加大偵察力度,結果查處杜志忠收受賄賂一百五六十萬,一下子判了二十年。本來趙長征對這件事就耿耿於懷,有一次進京,在省駐京辦吃飯,可能也是酒話,當著薪澤金的面就為杜志忠抱不平,聲稱有人想借杜志忠給他穿小鞋,看樣子為杜志忠的事憋了一肚子怨氣。」


  他警覺地問:「能通,你的意思是說趙長征的這口怨氣轉化成了打私風暴?莫非是沖著……」


  他還未說完,丁能通就詭譎地擺擺手說:「官場上哪個領導沒有幾個愛將,這就叫以其人之小鞋還治其人之大腳。」


  他不以為然地笑道:「能通,喝了半瓶五糧液你就多了,怎麼今晚滿嘴跑火車呢?」


  丁能通打哈哈地說:「誰說是半瓶,足足大半瓶,快一斤酒了。別看我喝這麼多酒,懷遠,我腦袋比不喝酒時還清醒,你知道為什麼嗎?」


  他懵懂地問:「為什麼?」


  丁能通指了指他說:「就為你成了著名作家,我高興!懷遠,從『肖賈大案』到吳東明自殺,這期間已經倒了三批官員了,在官場上混有什麼意思,就是他媽的一個工具,看過卡夫卡的《變形記》吧,可憐的格里高爾已經習慣於做全家人的使用工具,在官場上,誰不是工具?就拿我這個駐京辦主任來說吧,不僅是迎來送往的工具,更是『跑部錢進』的工具;不僅是招商引資的工具,更是『截訪維穩』的工具;不僅是搜集信息的工具,更是聯絡感情的工具。我有時真希望自己也變成一隻大甲蟲,可以像格里高爾一樣在牆上和天花板上爬一爬,躲在沙發底下休息休息。」


  他聽了丁能通這番酒話哈哈大笑,他覺得丁能通正在賺了便宜賣乖,以自己對人的觀察,如果丁能通真是一隻大甲蟲的話,眼下也正處於甲殼蟲身份給他的有限快樂的頂峰狀態,於是他嘿嘿地笑著說:「能通,別自己美化自己了,你知道薩姆沙家那個瘦高個的女雜工怎麼稱呼格里高爾嗎?『來吧,你這個大屎殼郎』,大甲蟲就是他媽的屎殼郎。」


  丁能通當即反駁道:「懷遠,這你就外行了,我看過納博科夫關於格里高爾到底變成了只什麼蟲子的分析,其實就是一隻六條腿的甲殼蟲。他還說,甲殼蟲在身上的硬殼下藏著不太靈活的小翅膀,展開后可以載著它跌跌撞撞地飛上好幾英里,奇怪的是,甲殼蟲格里高爾從來沒有發現他背上的硬殼下有翅膀。」


  他懷著炫耀的心理說:「能通,其實我們都被扭曲成了甲殼蟲,你之所以羨慕我,是因為我發現了自己硬殼下有翅膀,並且利用翅膀自由自在地飛了起來,儘管飛得有些跌跌撞撞,但我是憑著自己的翅膀飛起來的,還有什麼比這更令人高興的?而你之所以抱怨,就是因為不知道自己是有翅膀的,翅膀長期不用就會退化,本來有翅膀,卻任憑翅膀退化掉,那可真成了整天滾屎球的屎殼郎了!你應該好好琢磨琢磨,你是沒有發現自己的翅膀,還是翅膀已經退化掉了,這可是兩個性質的問題。」


  丁能通自嘲地說:「別看你我同樣是甲殼蟲,你在自由的天地間飛翔,我卻被裝進了一個黑箱子里,一點光亮都沒有,怎麼可能看清我到底有沒有翅膀呢?我現在只企盼在裝我的黑箱子上扎一些通氣孔,不然我早晚要被憋死。」


  他開玩笑地說:「憋是憋不死的,別忘了卡夫卡筆下的甲殼蟲是因蘋果創傷潰爛化膿而死掉的,什麼叫潰爛化膿?就是腐敗,甲殼蟲因腐敗而死!」


  丁能通用手拍著茶几說:「但是甲殼蟲是怎麼腐敗掉的,是誰在甲殼蟲的後背上砸進去一個蘋果,而且陷進了肉里,是他父親,身著筆挺的制服向格里高爾扔蘋果炸彈,他父親已經退休了,並沒有工作,為什麼以一種頑固的態度堅持穿著制服,即使在家裡也不肯脫,卡夫卡並沒有告訴我們甲殼蟲的父親穿的是什麼制服,然而答案恰恰在於此,因為格里高爾的父親並不是什麼真正的父親,而是一種象徵,象徵什麼?象徵的是陳腐的官僚體制,格里高爾後背的甲殼也是一種象徵,象徵的是在陳腐的官僚體制下,人們被扭曲的心靈。關於這一點,卡夫卡寫的很生動,當甲殼蟲從鼻孔里呼出了最後一絲微弱的氣息后,卡夫卡寫道:『於是,他們進去了,站在屋子中間屍體的周圍。他們把手插進自己破舊衣服的口袋裡,這時陽光已把房間照亮了。』納博科夫振聾發聵地說:『這裡哪個詞最關鍵?破舊在陽光里。』懷遠,你是作家,你說說看,這是怎樣一種深刻?」


  他被丁能通這番話給震住了,他萬萬沒有想到丁能通這個整天忙著迎來送往的駐京辦主任會對卡夫卡的《變形記》有如此透徹的理解,他心想,對如此偉大的作品有著如此獨到見解的人,即使是甲殼蟲也是應該長著翅膀的,為什麼不會飛翔呢?


  於是,他深沉地問:「能通,你小子心裡是不是裝的不可告人的東西太多了?你也別為自己成為甲殼蟲而苦惱了,能不能把我當成沒穿衣裳的皇帝,像那個人群里說皇帝沒穿衣裳的孩子一樣,和我說幾句真話?」


  丁能通又換了一支煙,一邊點煙一邊說:「懷遠,你需要什麼素材,儘管問。」


  他單刀直入地問:「王祥瑞和周紀到底是什麼關係?」


  丁能通毫不避諱地說:「和陳富忠與賈朝軒之間的關係差不多,但是王祥瑞不是陳富忠,陳富忠是黑社會,王祥瑞為人要比陳富忠厚道得多。」


  他不屑地問:「怎見得?」


  丁能通用敬佩的口氣說:「光希望小學、中學就建了二十多所。」


  他一針見血地說:「該不是障眼法吧?我怎麼覺得這次打私風暴像是沖著永盛集團來的?」


  丁能通未置可否地說:「你說的不錯,我聽說省紀委組織的專案組秘密進入東州了,王祥瑞通過關係聽到了風聲,才躲到北京來的,想通過北京的關係斡旋一下。」


  他不解地問:「梁市長接任吳東明還不到兩年吧,怎麼就傍上大款了?」


  丁能通斷言否認說:「梁市長一到東州就大刀闊斧地抓民生,工作乾的有聲有色,上次聞天書記進京開會,在飯桌上,當著我的面誇梁市長到東州是老百姓的福分,也是他任市長、市委書記這幾年的最合把的搭檔。你想想,這樣的市長怎麼可能傍大款呢?」


  關於這一點,他深有體會,但是他也深知有些人善政、勤政,但未必廉政,因此他質疑道:「那麼為什麼他親自打電話讓駐京辦接收永盛集團走私的賓士車?」


  丁能通反問道:「誰說那幾輛賓士是走私車?有證據嗎?那幾輛賓士車的手續非常齊全,都是合法的。你也知道在汽車銷售這方面,永盛集團在清江省也算做的最大的,你說購買賓士車不從永盛集團買,東州的哪家汽車銷售公司有賓士車可賣?」


  他繼續質疑道:「那幾輛賓士車有罰沒證,顯然是水貨,有罰沒證也未必是合法的,要知道永盛集團並不是進出口公司,並沒有進出口權。」


  丁能通嘴一撇說:「懷遠,眼下滿街跑的高檔進口車有幾輛不是水貨?只要罰沒證是公安部交通管理局發的就是合法的。」


  他不放心地說:「能通,你小子號稱東州官場不倒翁,躲過一劫又一劫,可別大意失荊州啊!以我看,永盛集團位於東州開發區內,周紀作為開發區海關關長,是不是把海關當成永盛集團的倉庫了?不然這次省里打私,怎麼將矛頭悄悄指向了永盛集團?」


  丁能通揮著手說:「還不是因為王祥瑞養了一個敗家情人,還是古人說的對,紅顏禍水。王祥瑞哪點都好,做生意精明,為人爽快大方,樂善好施,就是好色,前些年看上了清江歌舞團一個唱歌的,長著一張小娃娃臉,確實漂亮,叫張辣辣,這個女人叫辣辣,的確名如其人,被王祥瑞包養以後,整天打麻將、賭博,後來還背著王祥瑞吸毒。用王祥瑞的話講,這個女人是無底洞,給多少錢也不夠花。後來背著王祥瑞打著他的旗號到處借錢,還偽造他的簽名,結果欠了兩三千萬的債,王祥瑞知道后氣得不得了,就想甩掉這個女人,張辣辣哪兒是好甩的女人,她先央求王祥瑞給她辦了張去香港定居的單程證,然後又不依不饒地要五千萬定居費。王祥瑞死活不給定居費,只答應給安家費,張辣辣不幹,一再威脅王祥瑞,不給五千萬定居費,就將他走私汽車和香煙的事給他抖摟出來。王祥瑞根本沒搭理她,以為張辣辣說的是賭氣的話,一日夫妻百日恩呢,沒想到,這個女人還真幹了,不僅搜集了不少所謂王祥瑞走私的證據,而且還將王祥瑞在各種場合與市領導、區領導以及各委辦局領導合影的照片也附在了舉報信中,聲稱照片上的人都是王祥瑞走私的保護傘,而且好像有高人指點似的,剛好把信寄給了趙長征。張辣辣寄的舉報信中,就有王祥瑞和梁宇的合影,是開發區辦公大樓前的合影,我估計是梁市長視察開發區時,王祥瑞以企業家的身份找機會拍的。趙長徵得到舉報信后,像林白一樣,報給了省紀委書記劉光大,劉光大一向以黑臉包公自居,是個嫉惡如仇的人,立即會同東州海關紀檢組聯合組成專案組,就這樣一場史無前例的打私風暴開始了。」


  丁能通跟說評書似的,講的有聲有色,他聽得後背直冒冷風,他疑惑地問:「那麼到底張辣辣的舉報信是不是事實?」


  丁能通苦笑道:「誰知道,最起碼要取證吧,總不能沒做任何調查偵察工作,僅憑一封舉報信就抓人吧。以我看,取證也難,張辣辣寫的是匿名信,又躲到香港去了,總得先找到舉報人核實吧。不瞞你說,以前北京花園購買國外香煙,什麼萬寶路、三五、大哥大,都從永盛集團進,省里這麼一打私,東州市駐京辦還得另闢渠道進煙。」


  他不依不饒地問:「專案組秘密進駐東州,應該是絕密,王祥瑞怎麼得到的消息?」


  丁能通淡淡一笑說:「這傢伙生意做的這麼大,哪個部門沒有幾個朋友,不瞞你說,連『海里』他也有朋友,只是不知道這傢伙能不能逃過這一劫。我看趙長征的架勢,不達目的是不會罷休的。對了,王祥瑞這小子愛交朋友,說不定這幾天要請你吃飯,估計周紀也能到,打私以來,周紀的日子不好過,大概是想讓你這個旁觀者出出主意,你畢竟親歷過『肖賈大案』,有經驗。」


  正因為他親歷過「肖賈大案」的洗禮,他才深知「鬥爭」二字的分量,別看同「階級」一樣,消失很久了,但是由於反腐敗的需要,「鬥爭」悄然捲土重來。「反腐敗鬥爭」,每當他想起這五個字,他就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當年「肖賈大案」異地辦案,轉交給了南方K省反貪局,K省反貪局局長兼省檢察院副院長林健,親帥專案組赴東州辦案,這位曾破獲十幾起大案要案、被譽為反腐英雄的反貪局局長一到東州就出手不凡,面對肖鴻林、賈朝軒等人錯綜複雜的關係網干擾,他從一塊勞力士手錶入手,順藤摸瓜,嫻熟地運用審訊技巧,很快突破賈朝軒的頑抗心理,一舉拿下「肖賈大案」。也因此被中紀委和省委記一等功。然而,就是這麼一個令貪官顫慄的名字,在剛剛立功受獎不久,便東窗事發了,有著相當上升空間的大好前程竟然戛然而止。林健的案子曝光后,他一直跟蹤,想弄個究竟,隨著案子大白於天下,這位被媒體曾經譽為「將反腐敗的崇高事業看得重於一切」的反腐英雄,竟然是帶病上崗,比肖鴻林、賈朝軒還貪的腐敗分子,他茫然了,他曾不止一次地在小說里發問:「人有病,天知否?」納博科夫認為,「格里高爾的甲殼蟲病是傳染的」,但同時他也承認,「昆蟲具有典型的趨光性」,也正因為如此,「人們可以在靠近玻璃窗的地方看見各種小蟲子:一隻死蛾子,一直跛腳的蚱蜢,幾個在角落裡被蜘蛛網粘住的小蟲子,一隻嗡嗡飛著企圖穿過玻璃的蒼蠅。」這說明人即使變成昆蟲一類的甲殼蟲並不可怕,只要還有趨光性,總會見到光明的。不管怎麼說格里高爾是在蟲的外殼下掩蓋的人,最可怕的是像他的家庭成員一樣裝扮成人的蟲,應該說,肖鴻林、賈朝軒是在蟲的外殼掩蓋下得了病的人,最後病死了,而林健之流卻恰恰相反,他是那種裝扮成人的蟲,他們一開始就誕生在那個肉鋪小夥計的籃子里,「籃子里裝滿了鮮紅的排骨和鮮嫩的內臟——紅紅的生肉,肥碩的蒼蠅的滋生地。」可以說,他很珍視自己的經歷,他認為,經歷是他的思想、他的生活和他腦海中的現實世界之本。然而經歷不是藝術,他必須再次深入到他的意識深處,他的存在、他的思想、他的自我意識都不曾須臾中止過,因為無論是存在、思想,還是自我意識,都是他經歷的一部分,但是他必須深入挖掘自己的內心才能得到,正如普魯斯特所言:「那真正藝術的崇高則在於……去重新發現、重新把握並展示在我們面前,那種業已遠離我們而去的現實,這種現實隨著我們所用以取代它的有條理的認識不斷地增加和嚴密化,而離我們越來越遠——這種現實就是,確實存在著我們到死也不知道什麼是生活的極大危險,我指的是真正的生活,是被最後揭示出來,被弄清面目的生活……」


  送走丁能通,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他情不自禁地走到窗前,推開窗子,霓虹燈就像久違了的嫵媚女人和空氣一起涌了進來,夏夜的窗外猶如一片彩色地圖,他索性關掉燈,房間里空蕩蕩的,黑暗中,他似乎聽到了賈朝軒和肖鴻林在竊竊私語,好像兩個人還吸著煙,似乎兩個人在談論「神是什麼」,好像他們都認可神就是權力,自從「肖賈大案」后,他時常有這樣的幻覺,特別是一個人陷入思考的時候,經常聽到肖鴻林和賈朝軒在談話,而且還時常聽到嘩嘩的流水聲,彷彿兩個人一邊洗澡一邊在談話,他不明白為什麼幻覺中的這兩個人經常在澡堂子里談話,難道地獄里允許洗桑拿浴?大概閻王爺希望他們好好洗洗,洗掉良心上的污穢,好重新投胎轉世。窗外不時響起汽車鳴笛的聲音,馬路上道道煙光彰顯著首都的繁華,然而這些嘈雜之聲就像玻璃稀里嘩啦的粉碎聲,他的腦海中燃起一道慘淡無光的火焰,他不明白這道火焰意味著什麼,難道是布萊克的過分的翅膀?他可是主張以過分的行動去抵消另一種過分,不知為什麼丁能通描繪的打私風暴很像是布萊克的翅膀,這位英國詩人說:「鳥飛不愁高,只要它用的是自己的翅膀。」然而,在喬伊斯筆下,斯蒂芬的腦海中,這是一句不耐煩的話,布萊克過分的翅膀一陣撲擊,他聽到整個空間的毀滅,斯蒂芬問,留給我們的是什麼?這也正是他內心一直疑惑的,一次一次的鬥爭,一次一次的風暴,留給我們的是什麼?好像納博科夫回答過這個問題,他說,顯而易見,只是忘卻的安慰。忘卻真的是一種安慰嗎?斯蒂芬的口袋裡有了一小把,被貪婪和苦難玷污了的象徵。他認為象徵不過是一種形式,但很多人將象徵當作了價值,象徵是什麼?不就是天安門前的華表嗎?不對,他耳畔有一個嘮嘮叨叨的聲音,「你還不懂得金錢的意義,錢就是權。將來你活到我這個年齡就懂了。」這分明是戴汐先生的聲音,但是這句話的出處卻是「只消荷包里放著錢」,這可是莎士比亞悲劇《奧德賽》中的壞蛋伊阿古教別人幹壞事時說的。他對這句話似乎很熟悉,好像很多人對他說過,賈朝軒對他說過,陳富忠對他說過,甚至丁能通似乎也對他說過,這句話彷彿《聖經》,有那麼的信徒,不能不讓他想起哈姆雷特的祖父,那個莎士比亞的陰魂,陰魂是不是一種象徵?他無法回答,他不信奉陰魂,他只信奉靈魂。儘管靈魂是形式的形式,但「靈魂在某種意義上說就是全部存在。」


  洗完澡之後,他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他索性點亮床頭燈,取出《尤利西斯》這本像磚頭一樣厚的書,這是他從東州帶來的唯一一本書,據說這本書在中國能硬著頭皮讀完的超不過一百人,他卻已經是第三遍讀它了,在讀書方面,他很崇尚曾國藩讀書的習慣,曾國藩在每天必修的《課程十二條》中規定:「一書未完,不看他書。」他以前讀書有一個毛病,一本書尚未讀完,便去讀其他書,結果是一知半解,看到曾國藩「一書未完,不看他書」的信條,他試著做,獲益匪淺。眼下他讀到布盧姆在帕迪·狄格南的葬禮上遇見一個穿著棕色雨衣的又瘦又高的年輕人,布盧姆的意識當中,一直在追問,他是誰?接著這個人像鬼魂一樣輕盈地活生生地出現了十一次,布盧姆給這個人起了個名字叫麥金托什,然而到最後布盧姆也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他自問自答地說:「布盧姆在自尋煩惱,卻並不理解糾纏自我的謎是什麼?」這個謎就是「誰是麥金托什?」起初他以為是葬禮上死了的那個人的陰魂,但他不信奉陰魂,喬伊斯是個制謎者,他第二遍、第三遍地讀,就是為了揭開這個謎。然而他讀著讀著,思緒卻又回到了傍晚的酒桌上,他覺得如果把酒桌上的幾個人按性格安排在《尤利西斯》中,楊善水很像憨厚容忍的布盧姆,他一直認為布盧姆和足智多謀的英雄奧德修斯毫無關係,習濤很像是斯蒂芬,是修養很高的人,至於白麗娜當然就是莫莉了,儘管白麗娜與楊善水不是夫妻,但似乎白麗娜對生活中膚淺的可愛事物表現出豐富的情感很像莫莉,當然莫莉的通姦行為更不能與貞潔的珀涅羅珀相提並論,至於薪澤金無論外型、氣質和性格都和壯鹿馬利根很像,那麼抑鬱的徐江就只能是海恩斯了,那麼丁能通是誰?想來想去,他都覺得丁能通只能是那個穿著棕色雨衣的神秘人。


  這個神秘人究竟是誰,他不相信喬伊斯沒有在書中給出答案,他記得納博科夫描述過蝴蝶后翼上的「一個大的眼狀斑點模仿著一滴液體,這一模仿盡善盡美,達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在昆蟲的鱗翅目領域,「當一隻蝴蝶不得不扮成一片葉子時,不僅一片葉子的所有細目都得到了美妙的表現,就連被蠐螬咬破了邊兒的洞的斑紋也模仿得淋漓盡致」。蝴蝶有矇騙天敵的本領,納博科夫通過研究蝴蝶學會了矇騙讀者,同樣,喬伊斯也有這樣的本領,兩個人都是該死的制謎大師。他喜歡揭謎,因此他執著地在書里尋找答案,至於發現斯蒂芬在圖書館里大談莎士比亞:「他把自己的名字藏了起來,就是那個好聽的威廉,藏到劇本里,卻以一個跑龍套的或是小丑的角色在這裡或那裡出現,就像過去的義大利畫家把自己的臉畫在畫布的黑暗角落裡一樣……」他想起納博科夫描述的那隻躲在樹上酷似葉子的蝴蝶,他恍然大悟,好你個穿著棕色雨衣的的人,你以為你躲在角落裡,不顯山不露水,就沒有人認識你,你這個布盧姆的創造者,你以為你寫了《尤利西斯》這麼偉大的作品,還能把自己藏起來嗎?不過這倒提醒了他,他決定在即將創作的《駐京辦主任》中,有必要將自己潛伏在駐京辦的角落裡,像間諜一樣破獲駐京辦的全部秘密。


  一連幾天,丁能通都忙得沒露面,因為突發了一起上訪事件,皇縣后插鎮失地農民進京上訪,一下火車就去了天安門廣場,丁能通接到國家有關部門的電話后,立即組織駐京辦的工作人員到天安門廣場截訪,也不知道事情處理得怎麼樣了。他覺得自己閑著也是閑著,便決定搞一個小小的調查,心想,昌山市駐京辦撤銷時,京城媒體採訪自己,自己聲稱,昌山市駐京辦撤銷只是個案,說明不了什麼,不過是因經營不下去而被撤掉了,其他省市的駐京辦會如雨後春筍一樣拔地而起。當時他也是信口開河,覺得應該是這麼一種趨勢,手裡並沒有證據,既然這幾天丁能通忙得沒露面,何不藉機在北京城裡轉一轉,看看有沒有新建的駐京辦。他信步走出北京花園,隨手招了一輛計程車。


  計程車司機問:「兄弟去哪兒?」


  「去后海。」他想看看撤走後的昌山市駐京辦是個什麼樣子。


  車啟動后,計程車司機問:「到后海什麼地方?」


  他微笑著說:「昌山市駐京辦。」


  計程車司機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說:「黃了。」


  他淡然一笑問:「你怎麼知道?」


  計程車司機用京油子的口吻說:「報紙上炒作好幾天了,再說,計程車司機都是活地圖,我這個人最喜歡吃風味,吃正宗的地方風味,你就得到駐京辦。就拿昌山市駐京辦來說,地鍋燜嘎魚、九轉大腸,味道做得真地道。」


  他聽了計程車司機的話,哈哈大笑,心想,對於北京市民來說,駐京辦的意義可能更多的是品嘗各地的特色美食的餐館或者購買各地特產的一條途徑,這是否意味著駐京辦已經以一種特殊的方式潛移默化地融入到北京的地方生活之中了呢?儘管北京市民不會想到當地的稅收中,駐京辦也是一隻重要的力量,但答案仍然是肯定的。哪個城市都希望全國各省市縣政府把錢花在自己的城市,然而由於北京是首都,只有這座城市能夠吃到這種獨食。不過,駐京辦作為政府派出機構卻越來越向商業機構演變,這種演變背後折射了什麼深層次問題呢?

  諾大個北京城,后海一帶的京味兒最足。這裡不僅依然能看見北京四合院建築群的縮影,而且依然能咀嚼到那似乎早已遠去的皇家遺韻。沿海走走,一不留神就會看到碧瓦紅牆。在那些高大莊嚴的大門外,只能看到院內高大森郁的樹木,悠悠透著神秘,從給賈朝軒當秘書時起,他不知來過多少次北京城了,但最讓他流連忘返的,還是與故宮的龍脈相連的后海。


  計程車穿了幾個衚衕,停在一處仿古建筑前,他下了車,眼前正是被每天炒得沸沸揚揚的昌山市駐京辦,以前給賈朝軒當秘書時,丁能通在這裡的「昌山之家」請他吃過飯,眼下早已失去了往昔「昌山之家」的喧囂和繁華。這裡雖然緊鄰后海酒吧街,卻是處於鬧中取靜的風水寶地。他在心裡感嘆,這麼好的地方怎麼可能經營不下去了呢?

  院子里還停了幾輛車,包括兩輛賓士、兩輛凱迪拉克和兩輛林肯,車窗里還擺著進京證。大門上貼了兩張告示,上面是「非本單位人員謝絕入內」,下面是「內部裝修」。儘管這座小樓的每扇窗戶都貼了封條,但他並未看到任何關於昌山市駐京辦已經撤掉的字樣。收發室內有一個老頭,他饒有興趣地問了幾個問題,老頭都一問三不知,只說他只管看東西。他有些掃興,想到最早在首都設立駐京辦的是內蒙古,那還是剛解放的時候,當初被稱為「內蒙古自治政府駐北平辦事處」,於是他又萌生了到內蒙古駐京辦吃午飯的想法。只好又打了一輛計程車直奔美術館後街。


  到了內蒙古賓館,在蒙古包餐廳剛點了菜,手機就響了,他看了看號碼,是丁能通打來的,他詭譎地一笑,心裡罵道:「狡猾的狐狸終於露尾巴了。」於是他打趣地問:「能通,恭喜你又為首都的維穩做了一回貢獻!」


  丁能通用焦急的口吻問:「懷遠,你在哪兒呢?」


  他覺得丁能通的口氣不太對勁兒,便收起笑容說:「在內蒙古賓館喝奶茶、吃羊肉苞花餅呢。」


  丁能通不假思索地說:「那好,我馬上到,有事和你商量。」說完便掛斷了手機。


  聽口氣丁能通遇上了大麻煩,他頓時想到了清江省打私風暴,「會不會是專案組盯上了駐京辦那幾輛賓士車了?要不就是周紀和王祥瑞出事了?」「丁能通比韋小寶都精,按理說,不應該給自己惹上麻煩呀?」他一邊品著香氣撲鼻的奶茶,一邊胡思亂想著。


  大約二十分鐘,丁能通急三火四地走進蒙古包餐廳,他向丁能通揮了揮手,丁能通走過來,一屁股坐在他對面,二話沒說,自斟一杯奶茶一飲而盡,然後定了定神說:「懷遠,駐京辦出了點事,你得幫我拿個主意。」


  他心裡咯噔一下,心想,難道真是那幾輛賓士車被專案組盯上了?便謹慎地問:「出什麼事了,至於把你丁能通急成這樣?」


  丁能通沮喪地說:「媽的,別提了,以前北京花園的進口煙都是從永盛集團進的,眼下省里打私形勢緊,我讓善水停止進永盛集團的煙,這件事一直由善水主管,也是想讓他撈點油水,結果斷貨了,這老夥計通過一個狗屁朋友認識了一個供貨商,一下子進了七十萬元的DAVIDOFF,也就是大哥大,你不知道,梁市長最喜歡抽這種煙,結果貨到以後,善水自己留了一條,抽著味道不對,趕緊到工商局報了案,工商局會同公安局立即拘捕了供貨商。在倉庫內發現製造假煙的器材和煙盒。」


  他插嘴問:「既然造假者抓住了,貨款就應該能追回來,你還急什麼?」


  丁能通苦著臉說:「我急的是工商局為了顯示自己的打假成績,將這件事透露給了媒體,現在北京花園大堂坐著十幾個記者要採訪我,你是著名作家,應付媒體比我應該有經驗,你給我出出主意,應該怎麼解釋這件事。」


  他一聽不是專案組找丁能通的麻煩,反倒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不過他心理清楚,媒體絕不會放過這件事,正值昌山市駐京辦撤離京城炒得沸沸揚揚之際,東州市駐京辦購買了七十萬元的假洋煙,這可真是「珠聯璧合」的好新聞,媒體不炒才怪呢!


  想到這兒,他揶揄道:「輿論一直說駐京辦是『蛀京辦』,我說的是蛀蟲的蛀,地方領導的行宮,滋生腐敗的溫床,潛規則的傳播基地,媒體找證據還找不著呢,你們還準備好證據給人家送上門去了,這可真是百口莫辯啊!」


  丁能通氣惱地說:「行了,你就別挖苦了,我找你是讓你給我出主意的,不是讓你挖苦我的!」


  他還是第一次看見丁能通的尿樣,他笑著說:「這事你不能出面,讓楊善水應付去吧,打電話告訴他,這批煙不是駐京辦用煙,是為東州一家賓館買的,王祥瑞在東州不是有五星級酒店嗎,就說為東州永盛大酒店代買的,之所以求駐京辦代購,是相信駐京辦在北京有人脈,能買到真貨。反正錢能追回來,組織上不會把你怎麼樣。」


  丁能通略一思忖,莞爾一笑說:「懷遠,你要是來做駐京辦主任,絕不會比我差。」說完給王祥瑞和楊善水分別打了電話,然後如釋重負地說:「我還沒吃飯呢,上壺馬奶子酒吧。」


  他哈哈大笑地說:「你就不怕明天早晨東州市駐京辦成為媒體的眾矢之的?」


  丁能通搖了搖頭說:「媒體肯定知道你剛才的主意是屁話,但是不管是香屁還是臭屁,只要能自圓其說就是好屁。」


  他嘲笑說:「不管楊善水面對記者怎麼自圓其說,東州市駐京辦也躲不過京城媒體的炮轟,明天早晨你就看報紙吧。」


  丁能通強詞奪理地問:「拜託大作家,我們駐京辦買了假煙,是受害者,總得有點同情心吧?」


  他不冷不熱地說:「對於慷公款之慨的招待煙、招待酒,老百姓恨之入骨,誰會同情你?他們會問,這些煙是給誰享用的?駐京辦買那麼多高檔煙幹什麼?能買七十萬的好煙,是不是也可以買一百萬元的好酒?他楊善水一抽就知道是假煙,絕非普通人辦得到的,肯定抽過大哥大呀,並且常抽,我出的主意雖可自圓其說,但也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負作用,怎麼辯解也難逃『腐敗』二字的詬病啊!」


  丁能通苦笑道:「你小子這趟來的真值,現成的小說素材。你知道我這幾天為什麼沒露面嗎?」


  他手執酒壺給丁能通斟了一小碗剛剛上來的馬奶子酒,不動聲色地說:「不是說截訪維穩去了嗎?怎麼,上訪者都回東州了?」


  丁能通表情痛苦地飲了杯中酒說:「送回去了,是我親自送回東州的。」


  他不解地問:「任務完成了,怎麼反倒不高興呢?」


  丁能通嘆了口氣說:「簡直是千古未聞,天下奇談,說了你都不會信,這可真應了那句話,身懷利器,殺心自起呀!」


  他更加不解地問:「什麼意思?」


  丁能通苦苦一笑說:「你知道皇縣前插鎮和后插鎮不僅是千年古鎮,而且這兩年又發現了溫泉,縣政府要在後插鎮征地建溫泉山莊搞旅遊,結果一畝地才給農民幾百塊錢,溫泉山莊都建成了,錢還沒有全部到位,一些失地農民不服,到市信訪局上訪,市信訪局就推給了縣信訪局,縣信訪局把人接回縣裡后,將十幾個農民都關進了縣精神病院二十多天,直到這些農民簽下了不再上訪保證書後才被放出來。結果這些農民心裡不服,一氣之下要進京到天安門廣場靜坐討說法,我接到通知后,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們勸回市駐京辦,當著他們的面向夏書記彙報了情況,夏書記指示,讓我親自把這些農民送回東州,他會親自處理這起上訪事件。我們到東州后,夏書記將這些上訪者請到了市迎賓館,了解清楚情況后,打電話質問皇縣縣長怎麼回事?皇縣縣長竟然強詞奪理地說,這些上訪者多次到市裡、省里上訪,精神偏執,有精神病,所以決定把他們送到精神病院,氣得夏書記大罵,我看你們才有精神病,應該把你們送到精神病院醒醒腦。」


  他驚詫地問:「那精神病院不是患者也敢收?」


  丁能通氣哼哼地說:「農民兄弟說,醫生的原話是,我管你有沒有病,你們縣政府送來的,我就按精神病來治。你聽聽,這話說得讓人不寒而慄啊!」


  他沉默良久說:「有一個成語叫色厲內荏,別看這些人外表強硬,其實內心虛弱得很,就像《尤利西斯》里說的,『脆弱,你的名字叫權杖』,這些人一旦失去權杖,連魂兒都找不著,只能是行屍!」


  丁能通惆悵地說:「懷遠,不瞞你說,我對截訪維穩一直耿耿於懷,上下不作為,導致駐京辦夾在中間裡外不是人,結果本來是魚鉤類問題,非轉化成長矛類問題不可,我寧願駐京辦退出歷史舞台,也不願意看見那些可憐的上訪者被上下推諉!我是良心上不忍啊!而我們現在有些領導幹部麻木得不知良心為何物啊!」


  他頗有同感地說:「在一個被官本位理念熏染了幾千年的國度里,公僕不是常識,父母官才是常識。納博科夫說,歷史的斷溝提供了這樣的機會,如果不去奴役便是可笑。常識根本是不道德的,因為人類的自然品性就像魔術儀式一樣毫無理智可言。這種儀式早在遠古的時間萌始就存在著。從最壞處說,常識是被公共化了的意念,任何事情被它觸及便舒舒服服地貶值。什麼時候我們的百姓從人民轉化為公民了,父母官才會轉化為公僕。這是一個艱苦卓絕的過程。」


  丁能通蹙眉說:「可是你見過自己給自己開刀的外科醫生嗎?這是所有問題的癥結所在。就拿駐京辦來說,難道僅僅地方領導喜歡駐京辦嗎?怕是京城的某些部門比地方上還需要、得意駐京辦。對了,你怎麼跑到內蒙古賓館吃午飯來了?」


  他噗哧一笑說:「你小子忙得不露面,我心想閑著也是閑著,還不如考察考察駐京辦的生態鏈呢,這裡是我的第一站。」


  丁能通心領神會地說:「六萬多家駐京辦你也跑不過來呀,有兩個駐京辦集中的地方,你去好好看一看就可見一斑,一處是七省大院,在海淀區北三環馬甸橋南路,另一處九省市駐京大廈,遠一點,在萬豐路道樂蒙思商務街。用不用我給你派輛車?」


  他擺擺手說:「不用,我這個人閑雲野鶴慣了,你剛剛從東州回來,有沒有什麼新聞?」


  丁能通疑惑地說:「懷遠,我聽到一個信兒,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他笑嘻嘻地點了一支煙問:「什麼信兒?」


  丁能通皺眉說:「專案組秘密進駐東州調查走私,卻高調撤走了。一場暴風驟雨戛然而止,我這次回東州,各大媒體關於打私的宣傳也沒有了,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你說怪不怪?」


  他沉思片刻,老謀深算地說:「俗話說,樹欲靜而風不止啊!能通,以我看這裡面大有文章,怕是更大的風暴會接踵而至。我問你,這次專案組到東州住在哪兒了?」


  丁能通隨口回答:「武警賓館啊。」


  他切中要害地說:「既然專案組進駐東州是絕密,你怎麼知道的?很顯然,專案組進駐東州之前,消息就不脛而走了。不然,永盛集團的董事長怎麼會躲在北京?」


  丁能通恍然大悟地說:「你的意思是說,專案組進駐東州就是為了抓王祥瑞?」


  他自以為是地說:「不能說是抓,應該說是布控,在專案組沒有拿到王祥瑞走私證據之前還不能抓,但完全可以布控監視,但是王祥瑞事先得到了消息,做了充分的應對準備,想必證據早就銷毀了,許多非法資產被大規模轉移,布控對象也都躲的躲,藏的藏,你想一想,擒賊先擒王,現在『王』跑了,躲在北京,專案組不知道,這樣查下去會有什麼結果,只能承認這次行動失敗,但並不等於就這麼完了,從專案組低調撤離的情況來看,專案組在唱空城計,說不定反而會有更大的行動。再說,劉光大辦案,什麼時候中途而廢過!」


  丁能通用質疑的口氣說:「懷遠,會不會是王祥瑞、周紀在北京斡旋起了作用了呢?要知道,王祥瑞這些年沒少在北京下功夫,連『海里』的秘書也稱兄道弟的。」


  他不屑地說:「能通,官場上哪有什麼友誼,只有利益和交易,更何況多行不義必自斃,以我看,正因為王祥瑞的生意有問題,他才不遺餘力地巴結京城權貴,為的就是培植保護傘,可是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誰又能保護了誰呢?不過是城頭變換大王旗,各領風騷那麼幾年。還是張昇的詞說的好:『多少六朝興廢事,盡入漁樵閑話』,其實,『盡入漁樵閑話』的,又豈止是『六朝興廢事』,現實中的一切無不成為老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因此,我提醒你,能通,我們都是經歷過『肖賈大案』的人,前兩年你放走了東汽集團的金偉民,沒惹火燒身,那是因為吳東明自殺了,夏書記又全力保你,王祥瑞可不是金偉民,趙長征也不是吳東明,無論王祥瑞今後路在何方,也犯不上你丁能通為他指點迷津,江湖有情誼,但官場無友誼,你小子這個駐京辦主任當得不容易,應該學會珍惜,這是我這個旁觀者以朋友的身份對你的忠告!」


  丁能通大大咧咧地說:「懷遠,你用不著為我擔心,還是那句話,老子一不貪權,二不戀財,連好色的毛病都戒了,量他天王老子也奈我不何!」


  他目光如電地掃了一眼丁能通說:「我說了半天,其實就一句話,千萬不要通風報信,你仔細想一想,哪起肅貪、打私、鏟腐大案,通風報信者有好下場的,這叫泄露國家機密,很顯然,這次專案組進駐東州撲空,就是有人給王祥瑞通風報信了,這麼絕密的行動都走漏了消息,無論是趙長征,還是劉光大,都不能善罷甘休!不信,你就走著瞧。」


  丁能通畢竟是久經風浪之人,自認為什麼都見過了,他夾了一片醬牛肉放在嘴裡,一邊嚼一邊說:「懷遠,話我記住了,雖然信兒可以不通,但飯不能不吃,酒不能不喝,朋友不能不交,周紀上午給我打電話,說是後天就回東州了,明天晚上想請你這位大作家吃個飯,我替你答應了,我看就去東三環順峰吧。」


  他深知丁能通有韋小寶的本事,做人頗有及時雨宋江的風範,如果再勸丁能通遠離周紀,倒顯得他做人小氣,反正自己是個閑人,官場上無論有多大的風浪也沖不著自己了,倒不如答應,說不定這頓飯還會成為自己作品里的一段素材,於是便一口答應了。


  他做了一宿的夢,反覆夢見「一條狗,聽到有人叫它,抬起後腿往一塊沒有尿味的石頭上短促而迅速地撒了一泡尿。」早晨他還思忖這個夢的情景,似乎在哪部書里見過,可怎麼也想不起來了,只覺得夢裡叫狗的人是一個穿棕色雨衣的人,那個人是誰?為什麼和自己有那麼多相似之處,他甚至覺得不是自己夢見了那個人,而是那個人夢見了自己。他不可思議地搖了搖頭,起床洗漱。


  到中餐廳吃早餐時,他習慣地在門口報架上拿了當天的報紙,坐下來吃飯時,他翻到第二版便看見了《東州市駐京辦買那麼多高檔香煙幹什麼?》的報道,瀏覽之後,覺得文筆雖然犀利,但觀點還是自己想到的那些陳詞濫調,便換了一張報紙,發現也對此事進行了評論,題目是《東州市駐京辦買假高檔煙的醜聞丑到何處?》,給駐京辦戴了一大堆大帽子,什麼行賄發源地,「跑部錢進」的根據地,腐敗接待的聚集地,官場醜聞的滋生地等等,想到丁能通看到這些報道、評論的表情,他心裡有一種莫名的竊喜,心想,昨晚自己夢見的那條狗,連撒尿都不得安生,很有點像此時此刻的丁能通,於是他一邊吃一邊發揮作家聯想的本能,思緒像蝙蝠一樣振翅盤旋起來。


  晚上,周紀請客,他以為丁能通會開車接他一起去,結果臨近傍晚時丁能通來電話,說是有事來不及接他了,讓他打車先去。他畢竟是市長秘書出身,深知丁能通身不由己的難處,也不計較,打車直奔東三環。


  走進酒店包房,周紀和王祥瑞都在,兩個人熱情地起身寒暄,王祥瑞在,他早就判斷到了,心想,機會難得,這個人身上一定有很多故事,說不定席散后又可以創作一本好小說。不知道為什麼,周紀和王祥瑞的情緒很像是聽到了什麼喜訊似的高漲,他斷定,看這兩個人的興奮勁兒,一定是為打私專案組撤離東州而高興,為了確認自己的判斷,他試探地說:「我可聽說不少王總在商海中的傳奇故事,什麼時候王總回東州,我好好向你討教討教!」


  周紀當即附和道:「懷遠,你算找對人了,祥瑞的傳奇故事太多了,這小子要是開口給你講一講,保證你能寫一部中國版的《基督山伯爵》。對了,祥瑞,東州已經風平浪靜了,你到底什麼時候回去?」


  王祥瑞被兩個人誇得美滋滋的,笑眯眯地說:「出來太久了,公司好多事情都等著我回去料理,吃完這頓飯,我連夜就走。」


  周紀一邊點煙一邊說:「最晚一個航班是晚上十點鐘的,你也趕不上了。」


  王祥瑞微笑著說:「我開車回去,大哥,保證比你先到家。」


  周紀吐了一個煙圈,酸溜溜地說:「你小子開賓利,下半夜就到家了,我坐明天最早的航班,也得中午到家。」


  正說著,丁能通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怎麼還不上菜,老周,我不是說不要等我嘛,懷遠來一趟不容易,忙得都沒時間陪他,祥瑞,趕緊上菜,咱可不能讓大作家挑理,說我們慢待他!」


  王祥瑞沖服務小姐擺擺手,示意走菜,然後打趣地說:「能通,東州市駐京辦買了一次假煙不要緊,這個京城的駐京辦都跟著一起挨罵,這人可讓你得罪苦了。」


  「可不,」丁能通沮喪地說,「連薪澤金都罵我們是一條臭魚腥了一鍋湯。」


  丁能通說完,周紀開懷笑道:「能通,這就叫閻王好答對,小鬼難纏啊。你這個『跑部錢進』的高手也對付不了媒體呀!」


  丁能通抱怨道:「都怪善水那個窩囊廢,這事要是習濤出面,早就將工商局和公安局的嘴堵上了,當了這麼多年駐京辦副主任,也不懂得防口甚於防川的道理。」


  正說著,酒菜上齊了,無非是魚翅、鮑魚、王八湯,大家推杯換盞一番之後,周紀頗為感嘆地說:「這次我是虛驚一場啊!多虧祥瑞手眼通天找了幾個『海里』的大秘壓住了風頭,這年頭無論是從政還是經商,沒有朋友,真是寸步難行啊!」


  這是他最想聊的話題,於是他用關切的語氣問:「周關長,虛驚一場是什麼意思?」


  丁能通插嘴道:「還不是打私風暴鬧的。」


  他別有用心地問:「難道刮著周關長和王總了不成?」


  王祥瑞一副無所謂的架勢說:「不瞞你說,大作家,這次省里的打私風暴就是沖永盛集團來的。都怪我養了一個無情無義的婊子,人家都說是月亮惹的禍,這次打私風暴確實是婊子惹的禍。」


  丁能通插嘴問:「祥瑞,那個張辣辣真有那麼大本事嗎?」


  王祥瑞撇著嘴說:「不是這個婊子本事大,而是有人正需要這麼封舉報信,她送的正是時候。正因為如此,專案組連舉報人是誰都來不及調查就一窩蜂地直撲東州,殊不知老子早就得到了消息,不瞞你們說,他們在東州的一舉一動,我了如指掌,每天都有人向我彙報,想拿我當權力鬥爭的替罪羊。我也不是吃乾飯的,別看駐京辦主任在京城個個混得如魚得水,但是能混成龍的有幾個?丁大主任,我不是跟你吹,我的朋友到北京,想坐什麼級別的車就坐什麼級別的車,想到哪兒看看就到哪兒看看,你曾經給肖鴻林當過秘書,應該知道秘書都是領導最信得過的人,在京城,部以上領導的秘書,沒有幾個不是朋友的。梁市長當副省長時,他老婆董舒到北京出差想到『海里』轉轉,薪澤金哪兒有這本事,就向我求援,我就給『海里』的朋友打電話,副軍級司機開專車接我們進『海里』賺了一圈。」


  丁能通將信將疑地問:「祥瑞,我可聽說,梁市長的老婆在你公司有股份,有這事嗎?」


  王祥瑞圓睜二目說:「完全是胡說八道,我就跟梁市長的老婆見過一面,一分錢的來往都沒有。有些人以為人與人之間只有金錢關係,能通,咱們哥們認識多少年了,你幫過我,我也幫過你,我們之間有金錢關係嗎?如果我們之間是君子關係,那麼我和梁市長之間就是白雪之交,清水之交,沒有任何銅臭關係。想借打私反腐搞垮異己,是不得人心的,要不北京也不會有那麼多朋友幫我。」


  周紀嘆了口氣,接過話頭說:「祥瑞的話雖然有些偏激,但是不無道理,眼下不反腐敗不得民心,反腐敗又不得官心,就在這麼一個怪圈中打轉轉,搞得官員一點向心力都沒有,無論幹什麼職業,無非是為了安身立命,可是給官員戴了太多的高帽子,壓都快壓死了,人們削光腦袋往官場鑽,難道是為了這些高帽子?還不是在官場上混生計容易些,無利可圖,光給戴高帽子,看誰還往官場里鑽。」


  他藉機問:「王總,既然咱們是朋友了,我就問一句不該問的,這次打私風暴似乎直指永盛集團,難道永盛集團在生意上真的一點毛病都沒有?」


  王祥瑞一臉苦衷地說:「體制上有多少毛病,我們在生意上就有多少毛病,人無完人,孰能無過?生意也是如此,總不能你讓我摸著石頭過河,我下到河裡,你站在岸上用石頭砸我吧。」


  他聽了王祥瑞的比喻,又想起了昨晚夢見的那塊石頭,他當時覺得沖石頭撒尿的狗很像是丁能通,眼下他覺得那條狗很像王祥瑞,那塊石頭如果象徵他的靠山的話,那麼澆在上面的狗尿無疑就是送給靠山們的禮物,狗加上尿再加上石頭,才是完整的陳腐體制,三者缺一不可。於是他打趣地說:「王總,聽你這麼一說,可以寫一部現代版的《石頭記》了。」


  丁能通冷哼一聲說:「寫了也是『滿紙荒唐言,一把心酸淚』。」


  他一雙追根問底的慧眼,眼中閃著嘲弄人的火花問:「那麼《駐京辦主任》寫出來是什麼?」


  丁能通狡黠地答道:「當然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懷遠,別看我不是優秀作家,但我是優秀讀者,一個作家抓住一個好的題材不容易,我希望你不要帶著有色眼鏡寫駐京辦,將這麼好的題材寫成獵奇庸俗之作,要在細節上多下功夫,透過細節寫思想,你喜歡納博科夫,我也讀過他的作品,我覺得他有兩句話,你應該反映到這部書中,第一句話是『擁抱全部細節吧,那些不平凡的細節!』第二句是『風格和結構是一部書的精華,偉大的思想不過是空洞的廢話。』第一句不用多解釋,第二句我只同意一半。我認為風格和結構的確是一部書的精華,但偉大的思想是精華中的精華,是一部書的靈魂,否則只能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納博科夫在評價狄更斯《荒涼山莊》時,也說小說中的人物是穿著衣服的思想或象徵。還是米蘭·昆德拉說的對,一個偉大的作家一定是偉大的思想家,當然他的思想一定是通過他的小說表現出來的。懷遠,你有今天不容易,這當然與你的文學天賦和勤奮有關,但也與你經歷的那場刻骨銘心的苦難有關,我想駐京辦是最具官本位特色的,早晚有人要寫,但是誰寫也不如你寫,因為只有你最懂駐京辦,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丁能通這一席話,讓他心裡很感動,想起自己在官場混了那麼多年,能夠稱為朋友的也就算丁能通了。「肖賈大案」后,他之所以沒有沉淪,而且重新站了起來,就是由於有丁能通這樣的朋友時常釋放給自己些許微暗之火溫暖了心田。哪怕最微弱的溫暖也能拯救靈魂,他頓時明白了丁能通成為官場不倒翁的內在原因,這個看似連骨髓都融入大染缸的人,其實還保留著一顆鮮紅的心,這就猶如一塊美玉,展示給人的卻是一塊石頭,而將自己包裝成一塊石頭恰恰是丁能通的過人之處。俗話說,小隱隱於野,中隱隱於市,大隱隱於朝,而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幾人?丁能通無疑做到了,儘管他做得很辛苦。


  想到這兒,他誠摯地端起酒杯說:「能通,我給你測過一回字,你還記得嗎?當時你因『肖賈大案』解除雙規不久,心裡非常苦悶,找我喝悶酒,我說我也很迷茫,每天靠研究測字打發自己,我問你要不要測一測?你就答應了,讓我測你的前程,能不能回駐京辦。我讓你寫了一個字,你寫了一個『通』字,我說你肯定能回駐京辦,而且官復原職,一旦回駐京辦,一生通達。你不信,結果讓我言中了。這杯酒,我敬你,仍然祝你一生通達,這是我由衷的祝福,來,干!」


  兩個人眼中閃爍著惺惺相惜的火花,一飲而盡。


  丁能通放下酒杯意味深長地說:「『肖賈大案』辦了三年,懷遠在家苦熬了三年,辦公廳一直沒給他安排工作,他每天靠研究測字打發自己,三年下來小有所獲,快成半仙兒了,周哥、祥瑞,你們倆不測一測?」


  他頓時聽出了丁能通的弦外之音,既為丁能通重情重義而感動,又被這傢伙的心計所嘆服,這明明是礙於身份,不能勸兩個人別回東州,回東州凶多吉少,而委婉地讓他用測字來勸阻。於是他心領神會地一笑說:「測字只是遊戲,當不得真。兩位感興趣可每人寫一個字。」


  王祥瑞當即向服務員要了紙和筆,信手寫了一個「滑」字。


  他看后不動聲色地說:「周關長不妨寫完一起說。」


  周紀思忖片刻,隨手寫了一個「籠」字。


  他看了一眼丁能通,然後口氣為難地說:「這兩個字深解起來不太吉利,大家情緒不錯,我就不掃興了,不過我倒想送你們一個字,寫完你們能理解這個字的深意。」他說完用手指寫了一個「走」字。


  周紀看了這個字,似有所悟地說:「懷遠,你的意思是不希望我們回東州?」


  王祥瑞當即反駁道:「這些天壓了太多事,必須回去處理,時間不早了,走之前,我敬諸位一杯!」


  眾人滿飲杯中酒後,丁能通見王祥瑞歸心似箭,最後又回敬了一圈,算是收杯。


  回北京花園的路上,丁能通的心情顯得有些沉重,他一邊開車一邊問:「懷遠,他們兩個寫的字,有什麼不能解釋的?」


  他苦笑了笑說:「能通,我本來應該送給他們一個『逃』字,可是我下不了手,只好委婉地寫了一個『走』字。」


  丁能通疑惑地問:「怎麼講?」


  他嘆道:「王祥瑞寫了一個『滑』字,這就是滑倒、摔到的意思,這個人說話口氣太大,太張揚,必然要摔跟頭,或許這麼一摔就爬不起來了,而周紀寫了一個『籠』字,分明就是躲不開牢籠,怕是回東州要身陷囹圄啊!」


  丁能通聽罷長嘆了口氣說:「這正是我讓你用測字點他們的原因,反正我們的心意盡到了,他們的命運究竟如何,也只能看他們的造化了。」


  他也嘆道:「可是能通,法網恢恢,疏而不漏啊!」


  此時,車窗外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好像還伴有轟轟隆隆的雷聲,擋風玻璃上落滿了雨點,丁能通打開雨刷,一對雨刷左右搖擺著,丁能通意味深長地說:「看來,暴風雨又要來了!」


  第二天,他一覺睡到了中午,陽光直射進卧室,和《曼斯菲爾德莊園》里的范妮一樣,照進卧室里的陽光,不僅不使他振奮,反而使他壓抑。他不喜歡刺目的強光,他認為令人壓抑的強光,「只能把本來可以悄然睡去的污垢暴露無遺」。他抻了個懶腰爬起來,走進洗手間剛要坐在馬桶上,門鈴響了,他只好提上褲頭去開門,他先眯起一隻眼從門鏡往外看了一眼,原來是丁能通,便一邊開門一邊說:「能通,怎麼早不來晚不來,我剛要拉屎你就來了?」


  丁能通進門后並沒有坐,而是情緒低落地說:「懷遠,真讓你說著了,我剛剛得到消息,周紀上飛機前被雙規了,王祥瑞跑了。」


  他驚訝地問:「跑哪兒去了?」


  丁能通嘆氣道:「昨晚,專案組發現王祥瑞回了東州,連夜突襲永盛集團,結果王祥瑞事先得到了消息,他逃離東州前,給我打了個電話,向我道別,說是去美國躲一躲。」


  他一拍大腿說:「糊塗,能通,那個電話不能接,他剛到東州,專案組就知道了,顯然他的手機被監聽了,他臨走前給你打電話,專案組還不以為你給他通風報信了。搞不好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丁能通沮喪地說:「正因為這個電話,專案組讓我回東州一趟。走之前,我把任駐京辦主任以來的日記交給你,或許對你創作長篇小說《駐京辦主任》有用,本來你到北京后,咱們哥倆應該好好嘮嘮,可是我忙得腳打後腦勺,這樣吧,我把賓士車留給你,這是車鑰匙,你不是想考察各地駐京辦嗎,開我的車轉吧,這樣方便。對了,這是我給你的大作寫的序言,你再給斟酌斟酌。」


  他聽后心裡酸溜溜的,苦笑著說:「小說還沒有頭緒呢,你怎麼就寫序了?」


  「我怕沒機會寫了,」丁能通傷感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深情地說,「懷遠,我真羨慕你成了作家,起碼心靈獲得了自由。」說完擺了擺手,轉身而去。


  他捧著丁能通的日記和車鑰匙,想送一送丁能通,卻發現自己只穿了個褲頭,他走出去,趕緊又退了回來,只好懵懵懂懂地走到窗前,強烈的陽光刺得他眯起雙眼,一時間腦海中一片空白,就這麼傻站著,竟恍惚地不知身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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