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大夢無邊
第25章 大夢無邊
71、「盜火者」
自從邱興本失蹤以後,丁能通沒有一天不為姐夫提心弔膽,衣雪也非常關注姐夫的安危,經常電話詢問邱興本的消息,丁能通除了囑咐衣雪向姐姐保密外,什麼消息也不能提供給衣雪。
不過讓丁能通和衣雪心裡還算安慰的是,政府定性蠍神集團收受養殖戶抵押金不是非法集資,蠍神集團之所以破產是由於長期經營不善造成的。但是這個結論也遭到了大部分養殖戶的抵觸,大規模群訪事件雖然平息了,但是小規模群訪事件時有發生。
一想到有那麽多下崗職工、農民兄弟拿出養老錢、孩子上學錢,甚至看病救命錢交了抵押金,卻因蠍神集團「經營不善」而破產不能返還,丁能通就心如刀絞,以至於最近迎來送往的事全都交給了白麗娜。
白麗娜最近的情緒波動很大,丁能通知道白麗娜與姐夫關係曖昧,一定也為姐夫擔著心,說不定白麗娜知道姐夫的下落。
正因為如此,丁能通對白麗娜格外關注,他既盼著白麗娜知道姐夫的下落,又怕白麗娜知道姐夫的下落,因為他從骨子裡不希望有人知道姐夫的下落,一旦有人知道,姐夫就可能暴露。一旦姐夫被抓,自己怎麼面對姐夫?怎麼面對姐姐?正因為有這種心理,丁能通一直也沒敢問白麗娜是否知道姐夫的下落。眼下自己能做的,或者說想做的就是順其自然。
金偉民這幾天情緒一直處於亢奮狀態之中,因為歐華轎車就要下線了,日子定在了國慶節,屆時將舉行隆重的下線儀式。
但是下線的兩輛車塗成什麼顏色,公司內部意見不統一,還有第一輛下線的歐華轎車誰來開?官場上的微妙金偉民不懂,為了使歐華轎車下線儀式滴水不漏,達到方方面面滿意,金偉民特意請丁能通吃飯向老同學討教。
傍晚,金偉民特意在貴賓樓請丁能通吃蟹黃魚翅,金偉民深知丁能通最近心情不好,一直在為邱興本的事提心弔膽,丁能通是個輕易不坦露心扉的人,為了讓老同學一吐鬱悶,金偉民連李欣汝也沒帶,還特意囑咐丁能通一個人來。
丁能通深知金偉民的事業到了最關鍵的時刻,他既為老同學高興,又為老同學擔心,特別是與陳紅旗喝酒之後,更加重了他的擔心,丁能通一直想找金偉民好好聊聊,勸他務必規避風險,正巧金偉民請自己吃飯,丁能通覺得機會來了。
走進包房,金偉民正在點菜,丁能通不客氣地說:「偉民,兩份蟹黃魚翅,兩樣小菜就行了。」
金偉民抬頭問:「喝什麼酒?」
丁能通搖了搖頭說:「咱倆都開車,酒就免了,喝茶,小姐,來一壺極品龍井。」
金偉民只好作罷。
牆上掛著一幅國畫,在玻璃框內,用墨潑了幾張荷葉,一朵淡紅色的荷花,丁能通凝視著這幅畫,猛然想起了周敦頤的《愛蓮說》,便情不自禁地感慨道:「出污泥而不染,濯清蓮而不妖,談何容易呀!」
金偉民遞給丁能通一支煙,兩個人分別點著火,金偉民調侃道:「能通,出污泥而不染的不光有青蓮,還有蘆葦,帕斯卡爾說,人是一棵會思想的蘆葦,做蓮難,做蘆葦如何?」
丁能通的目光再一次凝視著牆上的畫,頗有同感地說:「帕斯卡爾以蘆葦喻人很貼切,人性中的忍耐和堅毅恰如蘆葦。不過,我更喜歡帕斯卡爾的另一句話,人的全部尊嚴就在於思想。」
金偉民撲哧一笑說:「能通,不瞞你說,唯獨這句話我不敢苟同。」
「為什麼?」丁能通不解地問。
還未等金偉民回答,服務小姐開始上菜,菜上齊后,金偉民一邊吃著蟹黃魚翅一邊說:「歷史上思想從來就沒給思想者帶來過尊嚴,帶來的經常是折磨、迫害、苦難,甚至被判以死刑!屈原投江了,布魯諾被燒死了,伽利略受到羅馬宗教裁判所長達二十多年的殘酷迫害,秋瑾被殺了頭,『人民』還要用饅頭蘸她的鮮血吃。尊嚴的思想為思想者帶來的反而是卑賤和死亡……能通,我搞不懂思想者的尊嚴在哪裡?」
金偉民的質疑正是丁能通為他擔心的理由,因為金偉民無疑像普羅米修斯一樣,為東州市乃至清江省的國企改革盜取了火種,那麼等待他的將會是什麼?丁能通不敢想,但是他堅信人們對思想的恐懼遠遠超過對地球上任何東西的恐懼。
「偉民,中國兩千多年前一個服苦役的農民突然產生了一個想法: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麼一點點思想的光芒就把大秦帝國嚇壞了,它一下子就衝垮了秦始皇千秋萬代永不變『姓』的權力血緣繼承的神聖原則,思想者的尊嚴是獻給人類的,就像普羅米修斯盜取火種給人類一樣,這種尊嚴是苦難的尊嚴,苦難留給自己,尊嚴獻給人類。普羅米修斯被餓鷹啄食是一種偉大的尊嚴。思想者寧願遭受苦難也要將思想獻給人類,為什麼?因為思想能破除迷信,衝破禁忌,揭穿騙局,照亮黑暗,嘲弄神聖,危及特權,動搖寶座……正因為如此,思想者才不惜冒著殺身之禍前赴後繼地思考,其實思想者受難的時候,就像孕婦臨盆一樣,即將產下思想的胎兒,我為什麼喜歡帕斯卡爾這句話,就是因為思想者的尊嚴就是讓他的『胎兒』長大成人,這『胎兒』就是普羅米修斯的火啊!」
金偉民被丁能通的話深深觸動了,他大喊:「服務員,上一瓶茅台!」
丁能通連忙阻攔,「偉民,說好不喝酒的。」
金偉民心潮起伏地說:「不喝酒就沒有勇氣盜火!」
丁能通攔不住,服務小姐上了一瓶五十三度茅台,丁能通風趣地說:「也好,喝了茅台酒,我們的心靈就可以『集靈泉於一身,匯秀水而東下』了!」
金偉民迫不及待地給兩個人各斟一杯說:「能通,來,咱們先為所有受過苦難煎熬的思想者干一杯!」
丁能通被金偉民的情緒所感染,竟一仰脖子先幹了,他放下手中的酒杯問:「偉民,你和英國人談判的發動機項目怎麼樣了?」
金偉民興奮地說:「就剩簽合同了,歐華轎車下線后,我和英國威爾發動機製造有限公司就簽合作協議。」
丁能通擔心地問:「生產基地到底定在什麼地方?」
金偉民毫不含糊地說:「定在長三角的南港市,這也是英國人的意思。」
丁能通連忙擺手說:「不妥,偉民,你如果這麼做,可就真成了盜火者了,你別忘了在歐華轎車的股權迷宮中,你只是一個簽署了《代理聲明》的國有資產的代理人,你承認了省國資局的《委託書》,承認了自己代理人的身份,戴上了『紅帽子』,那『紅帽子』是什麼?就是緊箍咒,你如果把與英國人合作生產發動機的項目一意孤行地放在南港,歐華轎車的國有化就不可逆轉,其結果是,你可能不僅壯志難酬,搞不好還要背井離鄉。」
金偉民滿不在乎地說:「《公司法》明文規定,誰投資,誰受益,能通,你是香港銀鑽和東汽集團的牽線搭橋人,你親眼看著我是怎麼把死馬當活馬醫的,東汽集團從死亡線上不僅起死回生,而且擁有了全部自主知識產權、與世界先進轎車同步的歐華轎車,我沒要國家一分錢,我是東汽集團起死回生的出資人。」金偉民情緒激動地說。
「偉民,在你承認了省國資局的《委託書》和簽署了《代理聲明》后,出資人就成了汽車教育基金會,在整個歐華轎車起步發展過程中,基金會是國家資本主體的承載者。」丁能通言辭犀利地說。
金偉民聽罷哈哈大笑起來,「能通,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當時歐華汽車在美國上市時,只是『借了』基金會的名義,目的是順利地進行上市審批和其它經營事宜,這件事的前因後果,吳市長最清楚。」
丁能通尖銳地說:「偉民,基金會是一個非贏利性的社團組織,不是公司。社團組織只有發起人,沒有投資人,更談不上股東。你在註冊時是出了錢,但那屬於捐贈性質,基金會接受捐贈的資產很多,一旦捐贈后,該資產也就變成了公共財產了,與捐贈人無關了。」
金偉民苦笑著說:「能通,你能不能盼我點好?按你這麼一說,我辛辛苦苦投巨資打造的歐華汽車跟我沒什麼關係了!江洋大盜啊!」
丁能通仍然咄咄逼人地說:「偉民,你大學畢業就去了香港,從來沒在國內的體制內呆過,雖然改革開放快三十年了,但是市場經濟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沒有完全脫離計劃經濟的子宮,政策的變化依然可以隨時摧毀非公有經濟企業家脆弱的、積攢多年的心血和精力。在這種半行政半市場的體制下,變革、壯大和保護強大的國有資本集團是我國國有企業改革最主要的方針和使命。很顯然,對於處在競爭弱勢地位的非公有制經濟企業家來說,必須學會警惕和防範純商業思維之外的種種風險。否則,企業的敗局可能在你措手不及的時候突然來臨。」
金偉民抵觸地說:「能通,你這是危言聳聽,市場經濟是世界上最先進的經濟形式,改革開放的過程就是不斷完善市場經濟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市場之手的作用會越來越大,權力之手的作用會越來越小,而且法律與法制也會越來越完善,我之所以投資東汽集團是相中了東州的發展潛力和投資環境,我之所以將威爾發動機項目放在長三角的南港,一是對集團的長遠發展進行戰略布局,二是因為看好中國改革開放的大勢。不懂得謀全局的企業家,就不可能讓企業跨出國門,走向世界。誰規定的一個企業只能死守在一個地方發展,這是典型的『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小農經濟思想,如果東州的執政者沒有海納百川的胸懷,我就更應該將企業的整體布局向長三角進行戰略轉移了。能通,關於威爾發動機項目放在南港這件事我已經下決心了,你就不要再勸了,至於你的擔心我會放在心上的,我現在最擔心的不是威爾發動機項目的問題,而是你!」
「我?」
「對!」金偉民肯定地說,「你這個人在官場上呆久了,養成了一種壞習慣,對誰也不信任,城府太深,對誰都不輕易坦露心聲,蠍神集團破產倒閉,姐夫失蹤這麼大的事,你裝的像沒事人似的,其實你心裡有多苦,我會不知道?你幹嘛非要一個人憋著,就不能和我這個老同學傾訴傾訴?」
金偉民說得很坦誠,丁能通心裡覺得很溫暖,在官場上呆久了,戒備性思維已經成了一種習慣,輕易不把自己的軟肋露在外面,即使面對金偉民這樣的知心朋友,丁能通也不輕易坦露心扉。
聽金偉民說的坦誠,丁能通苦笑著搖了搖頭,「偉民,我想問問你,蠍神集團突然破產,對你的啟示是什麼?」
金偉民雙手一攤笑道:「蠍神集團和歐華汽車是兩個不同性質的企業,我有什麼好啟示的?」
丁能通深沉地說:「其實你們所面臨的商業環境是一樣的,好了,偉民,看你今天興緻這麼高,我就不掃你的興了,歐華轎車下線前請我喝酒,不會只為了讓我向你坦露心扉吧?說說你的企圖!」
金偉民用手指了指丁能通笑道:「你小子再在駐京辦混下去,非變成老狐狸不可。不瞞你說,歐華轎車下線前我有兩件事要向你請教。」
還未等金偉民說完,丁能通撇著嘴譏道:「商量可以,請教免談!」
「一件是這次下線的轎車是兩輛,塗什麼顏色更有意義?」
金偉民說著停頓了一下,丁能通思忖片刻說:「你還記得中國改革開放之初,鄧小平的那句名言嗎?」
金偉民懵懂地問:「什麼名言?」
丁能通一本正經地說:「不管黑貓、白貓,抓住耗子就是好貓。」
金偉民恍然大悟地說:「你的意思是一輛黑的,一輛白的?」
丁能通詭譎地一笑,「一輛黑色的歐華轎車,一輛白色的歐華轎車,多像跳躍在改革開放之路上的黑貓和白貓。」
金偉民輕輕拍了拍餐桌說:「妙,能通,你這個主意出的好,一輛黑的,一輛白的,太有意義了!」
丁能通得意地問:「現在說說你的第二件事吧!」
金偉民想了想為難地說:「能通,歐華轎車下線儀式會來很多省市領導,省委書記林白、省長趙長征、常務副省長梅紅軍,還有市委書記夏聞天,市長吳東明,市人大主任趙國光,市政協主席張宏昌等等,我對官場的規矩不太了解,你說歐華轎車下線誰來開這第一輛車更合適?」
丁能通不假思索地說:「這些領導當中只有吳東明會開車,而且東汽集團是他一手扶持的,應該說在歐華汽車特別是歐華轎車發展過程中,吳市長不僅給了很多政策,還幫助跑『部』『錢』進,解決了許多問題,於情於理,這第一輛車都應該讓吳市長開。何況吳市長是個喜歡摘桃的人。」
金偉民覺得丁能通說得有道理,但是他仍然擔心地問:「如果吳市長開第一輛車,夏書記會不會有想法?」
丁能通毫不猶豫地說:「不會,夏書記是個為人襟懷坦白、從善如流的人,絕不會計較這些事情,衡量政治家與政客的唯一標準就是胸懷,夏書記是個虛懷若谷的人。」
金偉民感慨地說:「能通,你當這個駐京辦主任太屈才了,以你的政治才能應該當市長、當書記。」
丁能通連連擺手說:「偉民,你可饒了我吧,我在這個位置上只是身不由己,到了那個位置上,就是命不由己了。」
72、下線
國慶節上午十點,陸續出席歐華轎車下線儀式的各界人士齊聚在東汽集團歐華轎車新建廠裝配車間的會場,林白、趙長征、梅紅軍、夏聞天、吳東明、周永年、林大可、陳紅旗以及國家發改委、商務部等部門的領導,東汽集團的董事、股東等分別落座於主席台和貴賓席上。
大屏幕上展示完歐華轎車在伯明翰歐共體ECE實驗場內,由英國米拉公司承擔的歐華轎車各項實驗的紀錄片后,東汽集團常務副總裁紀東翔開始主持歐華轎車下線儀式。簡短的開場白之後,紀東翔宣布由東汽集團董事長兼總經理金偉民介紹歐華轎車的研發歷程。
金偉民懷著激動的心情走到麥克風前,精神抖擻地說:「1886年,當德國人發明世界上第一輛轎車駛上斯圖加特大街,宣告汽車文明來臨之際,貢獻過四大發明的中華民族,卻在苦難深淵中掙扎。1901年,清政府第一次進口了兩輛轎車,卻劃到馬車項目下管理,更別說自己製造汽車了。我今天在這裡回顧歷史,不是有意要在這大喜的日子裡咀嚼苦難,而是恰恰因為苦難激發了民族奮發向上的鬥志。今天是一個圓夢的日子,東州歷史上第一輛自主研發、擁有全部知識產權的歐華牌轎車馬上就要順利誕生了!這是清江省裝備製造業特別是民族汽車業期盼已久的喜悅,這是東汽集團夢寐以求的成功,這是歐華汽車控股有限公司迎接中國汽車工業新世紀朝陽的奉獻!」
就在金偉民發表熱情洋溢講話時,坐在趙長征身後的陳紅旗俯身小聲對趙長征說:「趙省長,我得到一個不太準確的消息,金偉民正在和英國人談合作生產歐華牌發動機的事。」
趙長征轉過頭小聲說:「這是好事啊!發動機是汽車的心臟,東汽集團有了歐華轎車,再建一個發動機生產基地,歐華轎車可真是要騰飛了!」
陳紅旗嘀咕道:「可是我聽說金偉民準備把這個項目拿到長三角的南港市,這不等於我們把心臟拱手捐獻出去了嗎?」
趙長征聽罷緊鎖眉頭從嘴裡擠出三個字:「亂彈琴!」
這時金偉民的發言已經結束,接下來由東州市市長吳東明致賀詞,他神采飛揚地走到話筒前,回身看了看金偉民,語出驚人地說:「我是通過東州市駐京辦主任丁能通認識金偉民先生的,我們第一次見面時,金先生跟我講可以通過資本運作的方式使東汽集團在美國上市,我聽著就像一個好聽的故事,但是我還是半信半疑地支持了他這個故事。結果歐華汽車的確在紐約上市了,接著金先生又同我談要造歐華轎車,我又當他是在同我講故事,因為造歐華轎車要花出去上百億的資金,行嗎?當然我還是將信將疑地支持了他的故事,今天歐華轎車即將下線,這說明什麼?」吳東明說著頓了頓,然後提高嗓門說:「這說明金偉民不是人!」
由於語出驚人,會場無不發出唏噓之聲,人們用驚訝的目光望著吳東明。此時的吳東明眼圈濕潤,表情無比自豪,他十分動情地說:「因為,金偉民是神!是造出了擁有我們中國自主知識產權轎車的神!」
吳東明的話音剛落,全場響起熱烈的掌聲,人們無不被吳東明的精彩發言所感動。
幾番賀詞之後,東汽集團的老董事長潘政召離席向金偉民贈送了親手書寫的條幅:「清江第一車」。潘政召激動地說:「金先生,我幹了一輩子汽車,做夢都盼著今天,歐華拿出這麼好的轎車,真是有志者事竟成啊!」
金偉民也動情地說:「潘老,馬上您老就要看到歐華轎車了,這可是東汽人擁有整車的自主知識產權的現代轎車,它沒有外商在技術上和其他因素方面對我們的牽制,我們的企業更沒有被捆綁到跨國公司的戰車上,歐華完全是我們民族自己的品牌。」金偉民說完,新老汽車人的雙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全場再一次響起熱烈的掌聲。
緊接著紀東翔宣布請東州市市長吳東明和東汽集團董事長兼總裁金偉民試車。金偉民陪吳東明健步走向主席台右側的一黑一白兩輛歐華轎車下線停車處,暫時消失在全場緊隨的目光中。
此時主席台上,中共清江省委常委、東州市委書記夏聞天走到左側的球燈感應開關前,鄭重宣布:「我宣布,歐華轎車正式下線!」然後他輕撫玻璃外殼,球燈通電發光,歐華轎車下線的電路瞬間被接通啟動。
頓時,東州軍區軍樂團奏響《國歌》,清江省歌舞團合唱團與全場來賓高唱《國歌》,兩扇由地球圖案構成的弧形大門,在四隻舞獅的引導下,緩緩打開,巨大的五星紅旗冉冉升起……
吳東明駕駛著第一輛黑色歐華轎車穩穩駛來,緊接著是金偉民駕駛的白色歐華轎車,紅地毯兩側洋溢著工人們的笑臉……
金偉民望了望坐在身邊的李欣汝,覺得李欣汝的眼睛格外晶瑩,不由得心潮翻滾,所有奮鬥過程中的萬般無奈和千種悲愴夾雜著成功的喜悅一起湧上心頭……
歐華轎車下線儀式的當天下午,趙長征在辦公室詳細聽取了陳紅旗關於歐華轎車控股有限公司,很可能把正在與英國威爾發動機製造有限公司合作生產發動機的項目,放在長三角南港市的彙報。
原來陳紅旗剛參加了國家國資委在長三角南港市主辦的一次防止國有資產流失的研討會,南港市市長在招待會致詞時透露,南港市將建歐華牌發動機生產基地。陳紅旗當時以為自己聽錯了,后經詳細了解,他大吃一驚,東汽集團有這麼大的動作,他這個省國資局局長竟毫不知情,好在歐華汽車控股有限公司與英國威爾發動機製造有限公司尚未簽署合同,事情還有挽回的餘地。他急匆匆趕回東州,下飛機便參加了歐華轎車下線儀式,在主席台上偷偷將這件事透露給了趙長征。
趙長征對陳紅旗的彙報非常重視,當天晚上,他親自打電話給吳東明請他到自己家來一趟,吳東明剛參加完歐華轎車下線的招待酒會,一頭霧水地驅車趕往解放路六號。
奧迪車剛剛停在法式小洋樓門前,趙長征家的小保姆出門倒垃圾,吳東明趕緊下車打招呼,想探探趙長征為什麼找自己,小保姆小聲說,趙伯伯好像不太高興。吳東明想問,趙省長為什麼不高興?轉念一想,算了,小保姆怎麼可能知道趙長征心裡想什麼,於是思忖片刻,健步走進法式小洋樓。
吳東明被趙長征的老伴熱情地迎進了書房,趙長征正在書櫃里找著什麼書,見老伴把吳東明領了進來,他索性關上書櫃門帶著氣問:「東明,歐華轎車下線了,是不是很得意呀?」
吳東明丈二和尚地謙虛道:「趙省長,這只是萬里長征第一步,哪敢得意呀!」
趙長征仍然沉著臉說:「你有份清醒就好,不過,光有清醒還不夠,還要時刻警惕、提防!」
吳東明一邊點煙一邊不解地問:「警惕?提防?趙省長,這是什麼意思?」
趙長征一邊踱步一邊說:「不警惕、不提防,歐華轎車的車輪子就會變成翅膀,虧你還是一市之長,那個金偉民鬼得很啊,他竟然背著我們偷偷地和英國威爾發動機製造有限公司談判,他已經說服英國人與歐華轎車合作開發生產歐華牌汽車發動機,你知道他要把這個發動機生產基地放到哪兒嗎?」
趙長征目光犀利地掃了吳東明一眼,吳東明頓生一絲寒意,「肯定得放在東州,不然還會放在哪兒呢?」
趙長征冷哼一聲,「狗屁,你也太自信了,告訴你吧,陳紅旗已經得到消息,金偉民已經決定將這個項目放在長三角的南港市,就差簽合同了,人家南港市的市長已經公開喊出來了,還給了許多優惠政策,這麼大的事,你這個市長竟然一點不知道?」
吳東明聽罷腦袋嗡的一聲,他萬萬沒想到金偉民會背著東州另起爐灶,讓他不能理解的是這麼大的事怎麼馮保春、紀東翔這些人一點都不知道,簡直是一幫蠢貨,好在亡羊補牢,未為晚矣。
「趙省長,我們不能眼看著自己養大的孩子去孝敬別人的爹娘,好在金偉民和英國人尚未簽合同。」
趙長征若有所思地問:「東明,你打算怎麼辦啊?」
吳東明果斷地說:「趙省長,金偉民頭上頂著『紅帽子』,東汽集團在美國上市成功,林書記見金偉民時,問他賺了多少錢?他當著林書記的面說,錢是給國家和企業賺的。當時你也不失時機地指示省國資局向他發了《委託書》,並且金偉民在同省國資局口頭約定企業由自己經營后,對《委託書》的委託事項,寫下了致省國資局的《代理聲明》,白紙黑字,他不承認也不行,我回去后立即找他談,如果他不同意將發動機項目放在東州,他就別想離開東州一步,我讓他和英國人連面都見不上,看他還怎麼簽合同。」
趙長征點了一支煙,一邊抽一邊思忖,片刻后他將一直沉著的臉舒展開說:「東明,你知道金偉民為什麼把發動機項目放在南港市嗎?就是因為南港市靠海,而且有滾裝碼頭,你有個心理準備,如果金偉民實在不同意把發動機項目放在南港市,咱們就退一步,建議他把這個項目放在咱們清江省的濱海市。」
吳東明頓時臉色陰鬱地說:「趙省長,你別忘了,濱海市也沒有滾裝碼頭啊!」
趙長征看透了吳東明的心思,他毫不猶豫地說:「東明,這也是權宜之計,濱海市沒有滾裝碼頭,可以建嘛,省里給予支持,我的態度很明確,發動機這個項目放在東州最好,因為東州是全省裝備製造業騰飛的發動機。但是金偉民不同意,我們就退一步,建議他把這個項目放在濱海,濱海離東州並不遠嘛,高速公路也就三四個小時的車程,東州應該有氣魄和胸懷利用好離濱海近的優勢,將東州建成不靠海的港口城市。總之,絕不能讓這個項目離開清江省。」
吳東明不甘示弱地說:「趙省長,我看放在濱海和放在南港沒什麼區別!」
趙長征噴出一口煙,提高嗓音說:「區別太大了,把這個項目放在濱海,是整個清江省受益,包括東州,放在南港市是長三角受益,是肥水流了外人田。東明,改革開放是全局,以鄰為壑是成不了大氣候的。」
吳東明心想,你趙長征少跟我五十步笑百步,你心裡要是真有全局,幹嘛不允許金偉民把項目放在長三角的南港市,非得放在清江省?吳東明已經暗下決心不惜一切代價將發動機項目留在東州,他決定與趙長征掰扯掰扯。
「趙省長,大象能用鼻子輕鬆地將一噸重的貨物挑起來,但是我們在看馬戲表演時發現,這麼巨大的動物,卻安靜地拴在一個小樁子上,不敢妄動,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趙長征懵懂地問:「為什麼?」
吳東明淡然地一笑說:「因為馬戲團的大象在幼小無力時,就被沉重的鐵鏈拴在鐵樁上,鐵樁對於幼象來說,是太沉重的東西,當然動也動不了。不久,幼象長大了,氣力也增加了,但是只要身邊有樁,它總是不敢妄動,本來成長以後的大象可以輕易將鐵樁拉斷,但因幼時的經驗一直存留到長大,習慣性地認為『絕對拉不斷』,所以不再去拉。這就是成見。東州作為全省經濟騰飛的發動機,所做的貢獻是有目共睹的,但是你們認為我有以鄰為壑的思想,我認為這就是對我的成見。」
趙長征聽罷呵呵笑著用手指點了點吳東明,「東明啊東明,繞了半天,你這是對我有意見啊!那好,我也給你講一個故事,希望你也能受點啟發。一百多年以前,法國昆蟲學家法布爾曾經做過一個實驗——他把許多螞蟻放在一個圓盤的周圍,並設法使他們首尾相連,繞圓盤組成一個圓形。這些螞蟻就繞著圈兒轉,說不清哪是頭兒哪兒是尾,它們似乎並沒有發現周圍環境一遍一遍地重複,井然有序地走了一圈又一圈,沒有一隻另類的螞蟻私自走出這個圈子。法布爾和他的助手面面相覷,他們不知道這群螞蟻為什麼老是兜圈子,於是他在螞蟻的旁邊放了一些食物,他想這些食物一定會『蟻』擁而上去搶奪。出乎他們意料的是:這些螞蟻像中了邪似的對食物視而不見,法布爾和助手困惑地看著這群螞蟻周而復始地循環著那個圈,直到七天七夜后,所有的螞蟻都活活累死。」講到這兒,趙長征頓了頓,呷了口茶,見吳東明聽得目瞪口呆,趙長征接著說,「這群螞蟻之所以有這樣的結局就是因為它們分泌的一種化學物質,螞蟻平時就是仗著這種化學物質識路、尋找食物與同伴聯繫,行走天下,而法布爾實驗的這群螞蟻都沿著自己或者其它螞蟻留下的『標記』行走,一圈一圈直到死亡。法布爾的這個實驗說明什麼?導致螞蟻死亡的,恰恰是它們的優勢。東州是清江省的省會,也是全省裝備製造業的核心城市,這都是優勢,但是如果像法布爾實驗的螞蟻一樣跳不出自己的圈子,結果只能是死路一條。我們天天講解放思想,到底解放什麼?就是要跳出地方利益的小圈子。東明,金偉民在籌劃發動機這個項目的過程中,從未在董事會討論過,也沒有任何形式的決議,更不考慮其它股東的想法,完全是個人意志,他之所以這麼做,看來是早有通過資本擴張、稀釋國資股權的企圖,我們不得不承認,金偉民這個人是個商業奇才,我是不希望弄到魚死網破的地步的,不過為了國有資產保值增值,如果他不讓步,即使魚死網破也在所不惜,必要時就採取非常手段,利用省國資局給汽車教育基金會發的函,將東汽集團收回來!」
吳東明見趙長征語氣堅決,心裡有了底氣,他進一步問:「趙省長,你說的非常手段是……?」
趙長征的目光秋風掃落葉一般看了一眼吳東明,堅決地說:「東汽集團走到今天,不知闖了多少紅線,那個基金會就搞的不倫不類,查一查那些『灰色地帶』,我就不信沒問題!」
有了趙長征這句話,吳東明彷彿有了尚方寶劍,他胸有成竹地說:「趙省長,你放心,我保證東汽集團的國有資產不會流失一分錢,只是搞不好,金偉民就成了一個有功的罪人啊!」
趙長征意味深長地說:「東明,大幕尚未落下,結局還不好說呀!我提醒你,一旦東汽集團國有資產流失了,你我就成了罪人了!」
73、「城堡」
金偉民太累了,歐華轎車成功下線后,他匆匆趕回北京,準備參加在港澳中心舉辦的中國發展研究基金會年會,然後攜李欣汝赴英國繼續和英國威爾發動機製造有限公司商討合作事宜。然而他一到北京就病倒了,住進了北京醫院,經檢查,確診為心臟三尖瓣閉鎖不全,造成血液逆流。
在VIP病房,服藥、吸氧、輸液、接受緊急治療,不知為什麼,躺在病床上,金偉民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心裡不僅不踏實,而且有七上八下的恐懼感。
身心疲憊的金偉民在北京醫院裡靜養了兩天,突然接到焦雲龍的電話,焦雲龍聲稱,吳市長得知金先生生病住院的消息非常重視,特意調集了東州市心臟方面的專家組成了專家小組,希望金先生能回東州治療,在東州你會得到一流的治療和一流的修養。金偉民心想,再一流還能超過北京醫院?便婉言謝絕了!
不成想,一個星期以後,馮保春和紀東翔從東州趕到了北京,專程來看金偉民。兩個人一唱一和地勸他回東州治療,言稱金先生是東汽集團起死回生的功臣,市委市政府對金先生的病情非常重視,特意為你配備了專家組,連趙省長都打電話向吳市長問過你的病情,還是回東州治療吧,東州的治療條件要比北京好很多。
馮保春和紀東翔越是這麼說,金偉民越是不安,他想起丁能通在東州北都大飯店和北京貴賓樓對自己說過的話,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
金偉民心想,看來吳東明一定知道了自己與英國人合作生產發動機的事,這是想把我弄到東州阻止我將這個項目放在長三角的南港市,怎麼辦?
金偉民採取了先發制人的方法,他襟懷坦白地說:「保春,東翔,有件事本想這次去英國回來后提交東汽集團董事會討論一下,既然你們來了,我就先和你們打個招呼,你們回東州后,也好向吳市長彙報一下,我正在和英國威爾發動機製造有限公司洽談合資合作的事,事情談得差不多了,他們已經同意和歐化汽車聯手生產歐華牌發動機,但是有一個條件,就是必須把生產基地放在長三角的南港市。我已經和南港市政府接觸過了,他們非常支持,答應買地、建廠房可以先使用后支付,減輕前期投入負擔。威爾發動機的產品百分之六十要出口,南港是港口城市,又有滾裝碼頭,對出口十分有利。另外,從配套半徑看,長三角佔中國零部件市場份額的百分之七十,南港具有地緣優勢。這個項目放在南港市,對東汽集團整體戰略布局十分有利。我是東汽集團董事長,又是最大的股東,我希望得到你們的支持,如果你們不同意我將行使大股東的權利,希望你們回去把我的意見帶給吳市長,這段時間他對我的病情非常關心,你們回去後轉達我的謝意!」
窗戶紙捅破了,馮保春和紀東翔互相看了一眼,馮保春嘆了口氣先開了口,「偉民,你這是何苦呢,放在東州有什麼不好,吳市長的意思是,有什麼條件儘管提,市政府一定盡量滿足,但前提條件是項目一定要放在東州。」
紀東翔也插嘴道:「偉民,你在香港呆的太久了,對內地的體制了解不深,和政府過不去沒什麼好處,搞不好有些領導是翻臉不認人的!」
金偉民看了一眼輸液的藥瓶,沉重地說:「保春、東翔,我聽你們的話怎麼帶有恐嚇的味道?東翔說得對,我在香港呆了二十多年了,脫離你們所在的環境久了,聽了你們的話,我真是不習慣啊!難道我作為港商,東汽集團的董事長兼總經理,擁有控股權的大股東,在哪兒投資還要由東州市委市政府定嗎?你們只允許我把錢投在東州的老窩裡,投到別的地方就是和市政府過不去,某些領導就要翻臉,這樣的投資環境,不僅國有資產不能保值增值,還會嚇走投資者,我認為吳市長腦袋裡的地方保護主義思想太濃重,在權力的強勢下,資本是什麼?難道僅僅是一塊任人搬來搬去的金磚?」
經過長期的合作,紀東翔深知金偉民的性格,寶刀不鋒,寧願折斷,他搖著頭說:「偉民,你別忘了歐華汽車是基金會名下的企業,你在《代理聲明》中明確表明:你是受省國有資產管理局的委託,以代理人的身份持有歐華汽車控股有限公司百分之百的股份,這就是說歐華汽車控股有限公司真正的所有人是省國資局。」
馮保春接過話茬說:「偉民,你看看這份函就全清楚了。」說著從皮包里拿出那份省國資局下發的《關於委託中國汽車教育基金會投資的函》。
接過函一看,金偉民心口頓時不適起來,他連忙按床頭的按鈕叫護士,護士趕來時,金偉民明顯呼吸困難,顯然是受了馮保春和紀東翔的刺激,護士不客氣地趕走了馮保春和紀東翔。
吞服下護士送過來的藥片后,金偉民深深地吸了幾口氧氣,雖然心口舒緩了許多,但是憤懣、怨恨、委屈、無奈交織在一起,讓他的心情異常悲涼。從自己第一次踏進東汽集團一直到現在隻身躺在病床上,自己為歐華汽車嘔心瀝血,一幕幕像演電影一樣在腦海中浮現,接下來怎麼走?抵抗嗎?抵抗的結果是什麼?不抵抗的結果又是什麼?
金偉民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
傍晚,丁能通和李欣汝一起來看金偉民,走進病房,金偉民捧著一本小說在看,丁能通噗哧一笑問:「偉民,看什麼書呢?」
金偉民見丁能通和李欣汝來了,便把手中的書放在了床頭柜上,鬱悶地問:「能通,我現在的感覺就和卡夫卡寫的《城堡》里的主人公K一樣,有一種怎麼努力也靠近不了城堡的感覺。」
丁能通坐在床頭拿起卡夫卡的《城堡》翻了翻說:「我聽說馮保春和紀東翔白天來看你來了,還鬧得不太愉快,一整天我都擔心你的身體,剛忙完,我就約欣汝來看你,偉民,吳東明的為人我很了解,你現在已經走到十字路口了。」
李欣汝不安地問:「丁大哥,他們會怎麼樣?」
丁能通毫不含糊地說:「欣汝,偉民如果不妥協,被審查、被扣押、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
金偉民惆悵地說:「能通,K在《城堡》里有一句話,說的很形象,他說:我被騙到了這裡,然後又受著讓人攆走的威脅!我萬萬想不到,東州會成為我人生中的巨大城堡!」
丁能通內疚地說:「偉民,如果說你是被騙到東州的,那麼我就是那個騙子。」
金偉民苦笑著說:「能通,你多心了,普希金有一首詩叫《假如生活欺騙了你》,其實生活從未欺騙過任何人,那麼是誰欺騙了我們?是我們自己,是我們自己被貪婪、虛榮、名利、慾望遮住了心靈的眼睛,怎麼可以埋怨生活?我是被自己欺騙了!」
李欣汝受不了金偉民的傷感,抹著眼淚說:「民哥,你是被你的一腔熱血給『騙了』,你太注重名聲了,太注重榮譽,太注重牌子了!」
李欣汝的話,丁能通深有同感,金偉民心中充溢著濃烈的報國情懷和使命感,個人對金錢並不迷戀,在乎所在,不在乎所有,歐華汽車上市之後,便視金錢為糞土,沒把本屬於自己的資本看成神聖不可侵犯的東西,內心似乎有一種神召的力量,正是因為他對自己的名譽看得太重,才走到了今天。
李欣汝的話觸到了金偉民的痛處,他嘆了一口氣說:「我是被一腔熱血給『害了』,人家問我哪兒來的這腔熱血,一天只睡四五個小時,即使鐵打的也吃不消,我說我從彼岸來。其實我就是想把事做成,歐華汽車上完市后,我視金錢為糞土,原始股本上,東州沒給過我一分錢,基金會沒給過我一分錢,任何部門也沒給過我一分錢,什麼時候有過一張清江省政府、東州市政府給我一分錢的證據?也正是因為這樣,公司才發展了,如果這個公司真的是國有投資產生的,管理人員輪流換,那歐華早就完蛋了!」
丁能通深知金偉民的苦衷,但他更了解吳東明的手段,從他利用習濤以及操縱習濤和辛翠蓮的婚事為自己遮醜來看,吳東明是個極其工於心計的人。一方面金偉民性格孤傲,不會妥協,另一方面即使現在金偉民妥協,恐怕也無濟於事了,吳東明會採取非常措施收回東汽集團,從現在開始金偉民的處境會越來越危險。
丁能通拍了拍金偉民的肩頭說:「偉民,從現在開始,你必須聽我的,千萬不能回東州,否則你可能失去人身自由!」
李欣汝難過地質疑道:「丁大哥,照你這麼說,我們救活了東汽集團,反倒成了罪人!」
丁能通冷靜地說:「欣汝,我理解你的心情,你是香港人,很多事情你不一定完全理解,改革開放快三十年了,中國一直處在一個劇烈轉型的年代,由於市場經濟尚在建設中,機制不完善,法治不健全,許多企業行為難免在灰色地帶運行,企業家不可避免地遭受商業之外的種種挑戰。在這種挑戰中,市場這隻看不見的手很難戰勝權力這隻看得見的大手啊!」
丁能通的話一針見血,三個人一下子沉默起來,過了許久,金偉民才沉重地說:「能通,我想求你幫我辦一件事。」
丁能通爽快地說:「什麼事,你儘管說!」
金偉民欠了欠身,有氣無力地說:「這些天我的心裡不安寧,也不清靜,你能不能到雍和宮請一位高僧為我做一場火供法事,我想在熊熊的火焰中,把身體的煩惱、業障燒除。」
丁能通深知自己的老同學篤信佛教,看來也只有佛家的香火燭明可以平復金偉民煩亂繚繞的心緒,使之歸於寧靜和曠遠了。
丁能通點了點頭,「放心吧,偉民,這件事交給我辦,我一定讓你如願以償!」
74、火供法事
兩天後的清晨,天上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兩輛賓士車停在了北京醫院住院部門前,李欣汝從第一輛賓士車下來快步走進住院部,很快扶著金偉民走出住院部上了賓士車,兩輛車一前一後悄然駛出北京醫院,出北京城,上了懷豐公路,直奔懷柔方向駛去。
後面一輛賓士車內,坐著丁能通親自請來的雍和宮的仁昌高僧。丁能通做駐京辦主任多年,北京的廟觀一年要走好幾遍,時間長了,與許多寺廟的高僧、道觀的道長成了朋友。
讓丁能通不解的是近年來許多領導幹部不信馬列信佛教,前年夏聞天到北京開會,丁能通陪著他去了一趟雍和宮,在雍和宮,丁能通特意問夏聞天怎麼看佛教?夏聞天卻笑著說:「能通,毛主席1961年見到班禪時說:『我贊成有些共產主義者研究各種教的經典,研究佛教、伊斯蘭教、耶穌教等等的經典。因為這是個群眾問題,群眾有那麼多人信教,我們要做群眾工作,我們卻不懂得宗教,只紅不專。』我不信,但我研究。」當時丁能通聽了心裡很受觸動,夏聞天又提出請高僧大德講講經,丁能通當時就是請仁昌高僧講的《金剛經》。
這次丁能通之所以將火供法事安排在懷柔的百鹿園,一是考慮那裡偏僻,無人打擾,二是考慮金偉民身體太虛了,想用鹿茸血給金偉民補補身體。
雖然下著小雨,兩輛賓士車仍然開得很快,不到三個小時就駛進了山谷中的百鹿園。謝老闆接到丁能通的電話后,就在百鹿園選好了一塊空曠之地,準備好了銅爐和所需貢品。
下車伊始,仁昌高僧披上紫色袈裟,頭戴紅色五佛冠,走在銅爐前,擺放紅柳杖、牛奶、然巴草根和青稞、豌豆、小麥、大米、油菜籽、芝麻等24碗五穀雜糧,上面全部插上象徵著吉祥的菩提樹葉。
仁昌高僧在誦經聲中點燃了火,在金剛杵和金剛鈴的碰擊下,把一大桶豆油一勺一勺地澆在火苗上。金偉民在升騰翻卷的火焰下,身穿剛剛換上的紫色僧衣,在淅淅瀝瀝的小雨中,和著仁昌高僧手中操持的法器,跟著默誦經文。
悅耳的金剛杵、金剛鈴碰撞聲和仁昌高僧洪亮的誦經聲組成了一曲渾厚美妙的宗教交響樂。丁能通、李欣汝和謝老闆等人肅立兩側,面帶崇敬之情,深為仁昌高僧的佛學造詣和操持法器的嫻熟所嘆服。
在火祭中,火放出光和熱,代表光明;火在燃燒時,把萬物化為灰燼,象徵著清凈;火還會舞動,等於智慧的跳躍,金偉民的表情肅穆虔誠,仁昌高僧手持金剛杵和金剛鈴,熟練地變換著各種法式,丁能通靜靜地注視著誦經中的金偉民,心中默默地為老同學祈禱,希求他心想事成,化劫解難,在水火交加之中,即使去赴湯蹈火,也能得以安生……
馮保春和紀東翔假借探病之名,探明了金偉民的真實想法,兩個人離開北京醫院以後火速趕回了東州,向市長吳東明彙報,商議對策。
吳東明聽取了馮保春和紀東翔的彙報以後,覺得事態嚴重,金偉民隨時都有攜款潛逃的可能,傍晚特意將省長助理、省國資產局局長陳紅旗請到了草河口迎賓館十五號樓,兩個人一邊小酌一邊商議對策。
陳紅旗見吳東明仍然心存僥倖,希望金偉民回心轉意,將發動機項目放在東州,便笑著說:「老吳,金偉民是什麼人?是奸商!他腦子裡和我們想的完全是兩回事,常言道,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你別忘了,他現在還是東汽集團的董事長兼總裁,掌握著百億資產,一旦這些資產被套現轉移,你可吃不了兜著走。」
吳東明覺得陳紅旗說的有道理,便迫不及待地問:「那你的意思是什麼?」
陳紅旗毫不猶豫地說:「建議長征同志,立即成立清江省接收東汽集團國有資產工作組,改選董事長和總經理,全面接手包括歐華汽車控股有限公司在內的東汽集團,嚴防國有資產流失。」
兩個人一拍即合,當天晚上,吳東明就命令馮保春給趙長征起草《關於成立清江省接收東汽集團國有資產工作組的報告》。
第二天一大早,吳東明就驅車去了省政府,趙長征看了報告以後,立即批示:同意,請紅軍同志任組長,東明、紅旗同志任副組長。梅紅軍接到趙長征的批示后,立即召開了常務副省長辦公會議。
當天下午,在東汽大廈十八樓召開了董事會,在董事長金偉民缺席的情況下,通過董事會決議,做出了集團高層人員的委任變動,由馮保春接任董事長,並辭去市經委主任一職,紀東翔任總裁,副總裁、行政總監、財務總監也都易人。緊接著吳東明調集公安、審計、稅務等大批人馬,進駐東汽集團,展開了對金偉民的全面調查。
在丁能通、李欣汝的陪同下,金偉民在懷柔百鹿園做完火供法事回來的路上,陳紅旗已經以清江省接收東汽集團國有資產工作組副組長的身份進駐了省駐京辦。
出於友情,薪澤金將這個消息用簡訊發給了丁能通,丁能通得知消息后十分震驚,他沒想到省里也會插手這件事,他二話沒說就撥通了薪澤金的手機,想弄清究竟,結果令他更為震驚,成立清江省接收東汽集團國有資產工作組是趙省長親自批准的,並且由常務副省長梅紅軍任組長,陳紅旗這次進京只是奉命行事。
掛斷手機后,丁能通內心極度悲涼,他沒想到會是這麼一個結果,早知如此,自己何必要給金偉民牽線搭橋,引見到東汽集團,實指望金偉民和東汽集團獲得雙贏,結果卻是個大敗局。
丁能通有一種對不起朋友的傷感,他知道木已成舟,眼下就是求助夏聞天、周永年和林大可也無濟於事,怎麼辦?金偉民的身體能承受得了這麼大的打擊嗎?
兩輛賓士車下了京順路便分了手,李欣汝開車送金偉民回北京醫院,丁能通送仁昌高僧回雍和宮。
火供法事做了五個小時,五十公斤的豆油燃盡,仁昌高僧送給金偉民一個包金的小盒子,裡面是佛家至寶三顆舍利子,盒環上系著用六十六根絲線編織成的紅繩,以便金偉民隨身佩戴,常得佛祖保佑,逢凶化吉。
金偉民十分珍惜仁昌高僧送的禮物,回到醫院的病床上仍然愛不釋手,望著手裡的包金小盒子,金偉民的心平和了許多。經過這場大病,他深深地體會到生命是一的重要性,如果沒有了一,後面無論有多少零也只能是零。他做好了撤離東州的最壞打算,這些年金偉民最信得過的就是李欣汝了,此時此刻,李欣汝不僅僅是他的情人或合作夥伴,她已經成了金偉民的女神。
「欣汝,倘若一個在資本市場上縱橫馳騁融資百億的金融家到頭來是個窮光蛋,那實在是中國金融家的悲哀,我們不能坐以待斃,明天你立即飛回香港,立即拋掉我們的股票,能拋多少拋多少。」金偉民宛若泰坦尼克號撞到冰山後的船長,表情凝重。
李欣汝深知自己和金偉民的事業走到了十字路口,自從自己愛上金偉民,金偉民就是她心目中的獅子王,她還從未見過金偉民像一頭即將離開森林的獅子王那麼沉重。剛才丁能通給李欣汝連續發了幾條簡訊,將東州方面發生的情況簡單告訴了李欣汝,希望她滲透給金偉民,怕猛然告訴他,金偉民的心臟承受不了。
李欣汝左思右想,還是覺得金偉民與東汽集團的緣分已盡,三十六計走為上。但是怕金偉民捨不得自己尚未成功的汽車革命,他又是個寶刀不鋒、寧願折斷的性格,搞不好怕連命都不保。
想不到一場火供法事讓金偉民想開了,李欣汝欣慰之餘,心疼地說:「民哥,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從古到今商不與官斗,眼下看我們怎麼做都無力回天了,民哥,你這個東汽集團的董事長兼總經理不如還給東州。」
金偉民聽了李欣汝的話心裡咯噔一下,他頓時明白了七八分,「欣汝,你是不是聽到什麼了?」
李欣汝沉痛地說:「剛才丁大哥用簡訊告訴我,你的董事長兼總經理已經被董事會罷免了,咱們培養的幾個董事也都已經反水。」
金偉民似乎早料到了這個結果,他憤懣地說:「這可真是牆倒眾人推,樹倒猴孫散啊!還有什麼情況?」
李欣汝見金偉民有思想準備,便放開膽子說:「清江省成立了接收東汽集團國有資產工作組,常務副省長梅紅軍任組長,吳東明和陳紅旗任副組長,眼下陳紅旗已經進京了,駐進了省駐京辦。」
金偉民雖然有心理準備,還是沒想到這個工作組的規格會這麼高,好在金偉民在丁能通的提醒下,對手中的百億元財富產權可能失落或重新被界定早有察覺和警醒,曾就此做出了一些調整、移動和彌補。
但是百億元財產即將被划走,金偉民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他果斷地說:「欣汝,不能再等了,你現在就走,先回香港,按我說的辦,等資產處理完后,你再回來接我,到時候我們再定去留。」
李欣汝深知事情重大,但她又捨不得金偉民,遲疑地說:「民哥,我走了,你可怎麼辦?」
金偉民不耐煩地催促道:「我沒事,他們能把我一個病人怎麼樣?」
李欣汝依依不捨地走了,李欣汝剛走,一輛奧迪車駛進了北京醫院,車上坐著的不是別人,正是省長助理、省國有資產管理局局長陳紅旗。
陳紅旗等人走進住院部並未直接去金偉民的病房,而是在兩位隨行人員的陪同下,走進了醫生辦公室,然後去了護士站,打聽清楚金偉民的病情后,才在兩位隨行人員的陪同下,走進了金偉民的病房。
金偉民知道來者不善,躺在病床上並未下地迎接,只是冷靜地看了看三個人,揶揄道:「陳助理大概是下最後通牒的吧?」
本來陳紅旗想客氣幾句,再正式進入正題,見金偉民如此冷淡,便收起笑容,一本正經地說:「金先生,你的氣色不錯,看來身體恢復了,我這次來主要是向你傳達:經省政府批准,省國資局將東汽集團包括歐華汽車控股有限公司下屬所有企業一併划轉東州市人民政府,所有債務一併划轉,這是省長令,你看一看吧。」
金偉民根本沒接陳紅旗遞過來的文件,望著陳紅旗胖乎乎的臉,金偉民目光悲涼地質問道:「陳助理,我創造的百億資產,不是土豪劣紳剝削農民的不義之財,要把歐華拿過去,總得平等協商吧,總得尊重創業,承認經營,肯定業績吧?你們別忘了,基金會沒有向歐華汽車投入一分錢,無論清江省政府還是東州市政府都沒有和我簽訂任何股權轉讓的法律文件。按照《公司法》,誰投資誰受益的原則,我擁有基金會的絕對股權。」
陳紅旗冷冷地笑了笑,「金先生,你只是國有資產的經營者,歐華是國家的,《代理聲明》是你親自簽的,至於基金會,你看看這份函,你就清楚了。」
金偉民一把接過函件仔細看了起來,不看則已,一看他從嘴裡擠出六個字:「你們這是暗算!」然後重重地將函件扔在地上。
隨陳紅旗來的兩個人撿起函件,陳紅旗並未動怒,他和顏悅色地說:「金先生,常言道,識時務者為俊傑,事情原本不至於如此的,就是現在也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我剛才向主治醫師了解了你身體的狀況,醫生說,再有一個星期差不多就可以出院了,一個星期後,常務副省長梅紅軍同志親自主持省接收東汽集團國有資產工作組擴大會議,梅省長希望你能參加,這是一次非常好的機會,金先生,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呀!好了,你好好休息,我們告辭了!」
陳紅旗說完,向身後的兩個人一揮手,離開了病房,病房門「砰」的一聲關上了。金偉民的心像被撕裂了一般難受,委屈、怨恨、悲涼、激憤一起湧上心頭,他望著天棚慨嘆:「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啊!」眼角滾出幾滴混濁的眼淚……
75、焦頭爛額
周永年和林大可得知省里成立了接收東汽集團國有資產工作組后,都覺得這麼做不妥,兩個人不約而同地來到夏聞天的辦公室,想聽聽夏聞天對這件事的看法。
夏聞天深知趙長征的性格,一旦決定了的事情斷難更改,他原想找林白彙報彙報自己的想法,可是林白帶團出國訪問去了,一時半會兒聯繫不上。其實,如果吳東明和自己一起去見趙長征好好談談,擺明東州市黨政一把手的態度,自己又是省委常委,趙長征不會不考慮的。可是吳東明這個人越來越難以駕馭,特別是東州的裝備製造業在東汽集團的帶動下,略有起色后,吳東明處處為東州的老工業基地振興大唱讚歌,說什麼西方發達國家用三五十年走的路,東州用三五年就走完了,說什麼東州的老工業基地的「老」字可以改成「新」字了,其實都是為自己唱讚歌。東州的裝備製造業確實略有起色,可是問題和麻煩也不少,只是被吳東明刻意掩蓋了。吳東明這麼做的意圖很明顯,市長的位置還沒坐熱乎,就已經坐不住了,隨口許願,到處安插追隨者,背後做了不少自己的文章,夏聞天明顯感到了一山二虎的壓力。
夏聞天正惆悵之際,周永年和林大可腳前腳后地走進了辦公室,一進門林大可就嚷嚷道:「東州的招商什麼時候變成招『傷』了?投資改成讓人家投『降』了?」
周永年也添油加醋地說:「聞天,只允許骨髓捐獻者給一個白血病人捐骨髓,不允許給其他白血病人捐骨髓,是不是太霸道了?」
夏聞天從兩個人一唱一和的風涼話里聽明白了來意,便無奈地著說:「在東州的經濟發展上,我們誰也擺脫不了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的干係,『蕭何』是什麼?就是以鄰為壑的地方保護主義。歐華汽車配套只能在清江省內,不允許到外省市去配套發展,在經濟全球化時代,這種走回頭路的配套模式,怎麼能讓一個企業的產品質量有提升?這不是進步,是倒退!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執政者不僅需要海納百川的胸懷,更需要以人為本的自信啊!」
林大可見夏聞天說的頭頭是道,卻不見行動,便揶揄道:「聞天,你的學問越來越深了!」
夏聞天笑著扔給林大可一支煙,「大可,你的嘴也越來越損了!」
說完又扔給周永年一支,三個人各自點上火,周永年憂慮地說:「聞天,東州裝備製造業在東汽集團的帶動下,有今天的起色不容易呀,這些年到東州投資的外商、內商不在少數,但大多數都把錢投在了房地產行業,像金偉民這樣有愛國情懷的港商能夠通過資本運作、產融結合的方式,一舉將東汽集團起死回生,不僅讓東汽集團在美國、香港、上海上市成功,而且推出了具有全部自主知識產權的歐華轎車,對這樣的港商我們不僅沒有像愛護眼睛一樣愛護人家,還要打土豪分田地,今後誰還敢到東州投資呀?」
夏聞天一邊踱步一邊思忖道:「永年、大可,你們的心情我非常理解,我何嘗不是如此擔心,可是這件事是長征同志親自定的,紅軍同志親自挂帥,東明又是副組長,林書記不在家,我們現在能做的怕也只能是勸金偉民把發動機的項目放在東州或者濱海了。」
林大可快言快語地說:「聞天,接收東汽集團這麼大的事,我這個主管工業的常務副市長沒接到過任何通知,他吳東明也太專橫了吧?」
周永年附和著說:「聞天,有人說你同意在市委大院建華表是有野心,依我看有的人那才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呢。」
夏聞天早就體會到了周永年「有的人」指的是誰,但是他不願意在周永年和林大可面前露出對吳東明的看法,維護班子團結是他這個做班長的首要職責。
夏聞天往煙缸內撣撣煙灰,語重心長地說:「永年,你這個比喻可不恰當,沒有曹髦,哪兒來的司馬昭,我們都是人民的公僕。」
周永年很理解夏聞天話里話外的深意,只是覺得公僕和政治家既有聯繫也有區別,政治家面對人民是公僕,面對對手時就應該是王者,如果在第一回合擊倒對手,何必要等到第九回合呢?夏聞天腦海里「福為民開」的公僕意識太濃,這對一個政治家來說既是一個優勢,也是一個弱點,因為政治永遠都是權力的奪取與運用。
蔣春傑最近聽到不少關於姐夫的閑話,這些閑話都與辛翠蓮有關,如果吳東明不是東州市市長而是普通人,以蔣春傑的脾氣,非教訓教訓吳東明不可,為姐姐出口惡氣,可是吳東明不是普通人,是能夠決定他這個小舅子命運的副省級省會城市的一市之長。
蔣春傑忍了,但他不想白忍,他想利用姐夫紅杏出牆這件事將石存山擠走,最近市巡警支隊支隊長要退休,把石存山調到市巡警支隊,自己便可以取而代之。
為此,蔣春傑沒少跟蹤辛翠蓮,甚至竊聽了吳東明和辛翠蓮的談話,不聽不要緊,一聽才知道辛翠蓮已經為吳東明生了孩子,那小騷逼竟然想逼姐夫和姐姐離婚,她好取而代之。從竊聽中,蔣春傑發現吳東明已經被辛翠蓮逼得快走投無路了,那小娘們兒一直揚言要抱著孩子去中紀委,蔣春傑從為姐姐的婚姻擔心,開始轉向為姐夫的前程擔心,他覺得有必要和姐夫談談了。
剛好蔣春華值夜班,白天,蔣春傑就跟吳東明通了電話,說晚上去家裡看他,有話要說。吳東明最近讓辛翠蓮鬧得焦頭爛額,辛翠蓮在他心裡已經不再是心肝寶貝,而是定時炸彈,一旦爆炸,後果不堪設想。
吳東明一直想找小舅子商量商量怎麼辦,蔣春傑竟主動找上門來了,吳東明沒猶豫就答應了。其實吳東明心中有數,小舅子找自己無非是又看上什麼位置了,這正是商量解決辛翠蓮這件事的好機會。對付這種死纏爛打的女人,自己的小舅子最有經驗。
晚上吳東明本來應該宴請外商,但是他言稱不舒服,推給了林大可,也沒回家,而是自己開車去了市安全局的安樂窩。安樂窩的確是個商量事的好地方。
接到姐夫電話后,蔣春傑也隨後趕到了安樂窩。安樂窩有一套豪華套是王鼎臣專門為吳東明準備的,誰都不允許用。平時吳東明累了又不想讓人找到自己,他就躲到這裡休息,洗個澡,做做按摩,晚上睡一覺。每次躲到這裡,只有王鼎臣和焦雲龍能找到他,就連自己的司機都找不到他。
今天晚上他選擇在安樂窩和小舅子商量事,吳東明是經過三思的,他覺得在這裡比在家安全,因為一旦他回到家裡,那些局長、縣長、區長們就會像跟屁蟲一樣追到家裡,門都推不開。只有在安樂窩,吳東明才能找到暫時的安靜。
但是沒有了外界的喧囂,內心的喧囂便接踵而至。最近吳東明經常做噩夢,夢見一個孩子的哭聲從山谷中傳來,「你還我媽媽!你還我媽媽!」那孩子的聲音太熟悉了,就是辛翠蓮為自己生的月月。辛翠蓮卻吊在一棵大樹上,披頭散髮地低著頭,舌頭鮮紅地伸出來,還一滴滴地滴著鮮血,太可怕了!吳東明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做這樣的夢,每次驚醒都會出一身大汗。
辛翠蓮讓吳東明越來越不堪重負,他眼下只有一個心思,就是甩掉這個包袱,否則一旦邱興本被抓到,自己會更被動。一想到邱興本,吳東明一下子想到了丁能通,他心想,邱興本是丁能通的姐夫,丁能通一定知道邱興本的下落,如果邱興本逃出境了還好,要是還在國內,早晚也是個禍害。想到這兒,吳東明萌生了去北京一趟的想法。
76、奈何天
李欣汝受金偉民的委託到香港辦完事後,因為放心不下金偉民,很快就坐飛機飛回了北京。一下飛機,她就發現手機里有十幾個未接電話,李欣汝查看后發現都是習濤打的,還有三條簡訊,也是習濤發的,簡訊的意思大致一樣,「欣汝,我知道你今天回京,有十萬火急的事,下飛機后立即到老地方見我。」
李欣汝是個絕頂聰明的女人,習濤火急火燎地要見自己,說不定與工作組接收東汽集團有關係,習濤的消息很靈通,而且和自己又是紅顏知己,莫非……李欣汝不敢深想,她讓歐華汽車駐京辦接自己的人打車回去,她自己開車火速趕往老地方。老地方就是三里屯的蘭桂坊酒吧。
李欣汝風塵僕僕地走進蘭桂坊酒吧時,因為是下午兩點鐘,酒吧內只有三五個人在消遣。習濤濃眉緊鎖地坐在角落裡,心事重重,煙缸里已經有了十幾根煙頭,很顯然習濤已經等候多時了。李欣汝風姿旖旎地坐下,一雙眼睛黑得如夜色的夢。
「習濤,怎麼了?幹嘛抽這麼多煙?」李欣汝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邊喝一邊問道。
習濤一見到李欣汝警覺地看了看四周,俯身小聲說:「欣汝,你回香港拋股票套現的事,吳東明非常震怒,省里認為這是侵吞國有資產,我聽說金總明天要出院參加梅紅軍主持的省接收東汽集團國有資產工作組擴大會議,千萬別去,去了省公安廳怕是要對金總採取強制措施。」
李欣汝花容失色地問:「怎麼會這樣?動了財不說,還要動人!」
習濤壓低聲音說:「欣汝,趕緊阻止金總去東州,我的意見是你們先出境避避風頭。」
李欣汝畢竟是一個見過大世面的女人,雖然心急如焚,但並未驚慌失措,她伸出自己纖纖玉手握住習濤有力的大手,感激地說:「習濤,你是我一生中最難忘的人,謝謝!我這就去北京醫院見偉民。」
李欣汝說完急匆匆地走了,望著李欣汝潔白秀拔的身影兒,習濤心中湧起凄涼之感,李欣汝雖然在習濤心目中是個如秋水般的女人,應該是什麼都看透的,但是當心目中深愛著的男人安危未卜時,那份超凡脫俗的氣韻頓消,一下子變成了一個血肉凝成的凡人。
習濤得知省公安廳要動金偉民的消息是從焦雲龍的嘴裡得知的,自從習濤與辛翠蓮離婚以後,焦雲龍與習濤的聯繫密切起來。習濤每次回東州,焦雲龍都要請習濤吃飯,平時也是電話不斷,噓寒問暖、稱兄道弟,搞得習濤心裡也生出幾分感動。
但是,習濤從來都沒有忘記焦雲龍是吳東明的秘書,焦雲龍對自己的親熱一定秉承了吳東明的旨意。習濤也就將計就計,很買焦雲龍的帳,特別是前些日子,焦雲龍玩女人下面中了彩,礙於自己的身份不敢在東州的醫院看,吳東明得知后,讓他到北京找習濤幫忙,於是焦雲龍就偷偷摸摸來到北京找到習濤,習濤利用自己的關係將焦雲龍安排住進了北京301醫院。焦雲龍整整住了一個星期的院,兩個人的關係似乎又近了一層。
前天,習濤回了一趟東州,焦雲龍請習濤喝酒,習濤有意將焦雲龍灌醉,焦雲龍酒後吐真言,習濤意外地得知由於金偉民拋售股票套現轉移資產,省接收東汽集團國有資產工作組準備在金偉民前往東州開擴大會議之機對他採取強制措施。
習濤得知這個消息一下子為李欣汝擔心起來,他想第一時間通知李欣汝,但一直聯繫不上,只好等到第二天一大早直飛北京后再說。這個消息太重大了,不能輕易告訴任何人。即使直接通知金偉民,以金偉民的自負也未必相信。
但是到了北京后,習濤仍然聯繫不上李欣汝,歐華汽車駐京辦的工作人員誰也不知道李欣汝的去向。習濤以自己的職業嗅覺判斷,歐華汽車股票在香港、紐約和上海一路下跌,一定與李欣汝有關。他判斷李欣汝在香港,但是金偉民還住在北京醫院,這說明李欣汝會很快回北京。於是,習濤給李欣汝的手機發了三條簡訊后,決定在老地方等。
就在習濤坐在蘭桂坊酒吧苦等李欣汝之際,丁能通從石存山那裡也得到了消息,其實石存山是一個非常講原則的人,輕易不會違背原則,但是石存山了解金偉民,畢竟是大學同學,金偉民在大學時代心中就充溢著濃烈的報國情懷。有一次丁能通過生日,約石存山和金偉民喝酒,酒過三巡,石存山問金偉民的理想是什麼,金偉民毫不猶豫地說是做大慈善家。石存山當時覺得金偉民是吹牛,便譏笑道:「偉民,你知道,想做大慈善家的前提是什麼?要有錢,要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盡的錢。」金偉民笑了,他說,「存山,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有成為心懷天下的大企業家,才有能力成為大慈善家。」金偉民大學畢業后一直沒有放棄自己的追求,一步一步逼近目標,卻想不到會夢斷東州。
丁能通得知省里要對金偉民採取強制措施后,他的第一反應就是必須馬上送金偉民出境。丁能通幾乎與李欣汝同時到達北京醫院。李欣汝在住院部走廊看見丁能通就像看見了救星一樣,她知道眼下能救金偉民的只有丁能通了。
「丁大哥,你來的太好了,習濤告訴我,省公安廳要抓偉民,已經開始調查他侵吞三億國有資產等經濟犯罪,簡直是欲加之罪,丁大哥,我們下一步可怎麼辦?」李欣汝焦急地問。
丁能通並沒有直接回答李欣汝,因為走廊里人來人往不是說話的地方,「欣汝,咱們到病房再說吧。」 丁能通的沉穩像鎮靜劑一樣穩住了李欣汝的情緒,兩個人走到金偉民病房門前,丁能通環視了一眼身後才推開門。
此時的金偉民已經預感到山雨欲來,他穿著住院服,佇立在窗前,腦海中不時浮現出自己縱橫商海的艱辛,近二十年的商海打拚,最讓他得意的還是成功運作瀕臨倒閉的東汽集團在紐約上市,每當他想起五星紅旗在曼哈頓金融街的摩天大樓間高高飄揚時,他的心情就激動不已,如今他卻不得不直面一場資產丕變,內心深處不僅有大漠孤煙直的孤獨,更有大江東去的悲涼。
金偉民剛要打開窗戶透氣,丁能通和李欣汝就進來了,金偉民苦笑著問:「能通,剛才吳東明親自給我打電話,通知我參加由常務副省長梅紅軍召集的清江省接收東汽集團國有資產工作組擴大會議,你看我是去還是不去?」
丁能通當即阻止道:「偉民,千萬不能去,我剛才接到石存山的電話,他說省里已經認定你拋售股票套現是侵吞國有資產,如果你去參加會議無異於自投羅網。」
金偉民似乎早就料到丁能通會這麼說,他只是不甘心自己苦心經營的企業易主,百億資產被凍結。
「能通,我現在已經跳進了黃河,唉,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啊!」金偉民蕩氣迴腸地感嘆道。
李欣汝從未見過金偉民如此沮喪過,她抹了抹眼角的淚花平靜地說:「民哥,丁大哥的意思是讓我們馬上出境,否則我們會有危險。」
金偉民心有不甘地說:「可是我已經答應吳東明,明天一定準時到會。」
丁能通果斷地說:「偉民,正因為吳東明相信你明天一定會去參加會議,你現在才安然無恙,今天你必須聽我的,走,馬上走,我親自送你出境,我現在就給習濤打電話讓他幫你買去加拿大的飛機票。」
金偉民不放心地問:「能通,習濤可靠嗎?他不是一直和你別彆扭扭的嗎?」
丁能通詭譎地一笑道:「放心吧,再也沒有比習濤更可靠的了,你別忘了,習濤為了欣汝也會保守秘密的。」
李欣汝聽了這話,臉一紅說:「民哥,我就是從習濤那裡得到消息的。」
金偉民理解地看了一眼心愛的女人,「能通,可是我想直飛美國,我老婆孩子都移民美國了。」
丁能通斷然否定道:「不行,如果你出境,警方的第一判斷就是美國,先去加拿大吧,到加拿大后,你代我去看看衣雪和我那苦命的姐姐。」一提到自己的姐姐,丁能通的臉上明顯表現出了痛楚。
金偉民動情地拍了拍老同學的肩膀,「能通,我們都太累了,人生有的時候就像拉屎,費了很大的勁兒,結果只擠出了一個屁!」
丁能通感慨地說:「其實,我們已經走得太遠,以至於忘記了為什麼而出發啊!」
李欣汝打斷兩個人的感慨說:「那麼我現在就去辦出院手續。」
丁能通連忙阻止道:「欣汝,你先收拾東西,出院手續你們走後我來辦。」
丁能通說完,撥通了習濤的手機。
77、兩條路
深秋的北京突顯出古氣磅礴的景象,丁能通覺得自己的心不再是心,而是被秋風掃過的城牆、壇廟、街道和落葉,他覺得自己承受的太多了,太沉重了,特別是姐夫的出逃和金偉民的出走,自己都逃脫不了干係。命運弄人,丁能通的內心深處有一種無法原諒的愧疚,儘管他從未在任何人面前表露過,但是他太想找個人一吐心聲了,然而,丁能通是個註定不會向任何人吐露心聲的人,哪怕是自己愛過的女人,他也表現的不失詭譎。
面具帶得時間長了,就誤認為是臉。就任駐京辦主任以來,丁能通覺得自己從未照過鏡子。即使在澡堂子里,四面皆為鏡子,丁能通也覺得從未在鏡子里認出過自己,看見的只是白花花的肉體。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在生活里,如果在生活里,那麼自己到底生活了什麼?其實生活就在那裡,為什麼自己熟視無睹,讓每時每刻的生活悄悄地從身邊流走,就像秋風掃下的落葉,生活成了到處尋找的東西,難道生活真的在別出嗎?
習濤早就等候在候機大廳了,金偉民見了習濤默默地握了握這位情敵的手,感激地說:「習濤,大恩不言謝了!」
習濤不自然地笑了笑,「金老闆,我只有一個請求,欣汝和你這麼一走,怕是輕易見不上面了,我想擁抱一下欣汝可以嗎?」
金偉民沉穩地拍了拍習濤的肩膀說:「兄弟,這你得問欣汝!」
金偉民話音剛落,李欣汝便撲在了習濤的懷裡,兩個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送走金偉民和李欣汝,天色已晚,習濤約丁能通一起到首都機場餐廳坐一坐,丁能通理解習濤的心情。習濤其實一直深愛著李欣汝,李欣汝陪金偉民離去,習濤的心中有一種難以名狀的痛楚。其實,丁能通何嘗停止過思念遠在加拿大的衣雪。
兩個人走進餐廳,隨便要了幾個小菜,幾瓶啤酒。一杯啤酒下肚,丁能通和習濤都有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傷感。
習濤本來是個性格內向的人,不知是由於傷感,還是由於感動(丁能通冒險送走金偉民和李欣汝的舉動令習濤感動),幾杯啤酒下肚,習濤的話多了起來。
「頭兒,」近來習濤經常這麼親切地稱呼丁能通,「你把金偉民放走了,就不怕吳東明拿你是問?」
丁能通詭譎地一笑問道:「你是我的同謀,儘管吳市長曾經很欣賞你,可是自從你和辛翠蓮離婚以後,你們之間的關係好像也疏遠了,吳市長拿我是問,怕是你也脫不了干係,你就不怕?」
習濤一副無所謂的表情,「頭兒,我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前面有兩條路,一條通往天堂,一條通往地獄,你想走哪一條?」
丁能通略一思忖,認真地說:「我哪一條也不走。」
習濤目光一閃問:「為什麼?」
丁能通一針見血地說:「習濤,天堂和地獄都是死路,你以為我不知道?我哪條也不走,我還沒活夠呢。」
習濤敬佩地說:「頭兒,都說你是鬼變的,今天我信了,從古到今,那些妄想上天堂的人大多都下了地獄,可有人偏偏不信這個邪!」
丁能通警覺地問:「誰?」
習濤沒有馬上回答,他避開丁能通逼視的目光,轉移話題繼續說:「頭兒,我時常想,即使你出污泥而不染,你的根不還是扎在污泥里嗎?我曾經夢想尋找一塊凈土,卻發現理想出自污泥,愛情也出自污泥,這個世界上有什麼不是出自污泥呢?我們吃的是米和面,拉出來的是屎。我們一生下來就帶著原罪,我們是在母親的痛苦中降生的,一降生就判了死刑,只不過是緩期執行。頭兒,人到這個世界上其實就是來受苦的,人到底有沒有靈魂值得懷疑。」
丁能通聽了習濤這番感慨,深知他內心一定隱藏著巨大的痛苦,只是不便說出來罷了,為了安慰習濤,丁能通挖空心思地想起了傅雷在《約翰·克里斯多夫》譯者獻辭中的兩句話,「習濤,真正的光明決不是永沒有黑暗的時間,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罷了。真正的英雄決不是永沒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罷了。兄弟,有時委屈不是為了求全,而是為了求真,求凈,求善啊!」
習濤聽罷眼睛一亮,「頭兒,你要有個心裡準備,辛翠蓮住的別墅、開的保時捷,可都是你姐夫送的。」
丁能通心中一緊,脫口而問:「我姐夫怎麼會送辛翠蓮別墅和保時捷?」
習濤淡然一笑,「頭兒,不是你姐夫送的,是別人送的。」
丁能通懵懂地問:「別人?別人是誰?」
習濤猛然笑道:「頭兒,你別跟我裝傻,我提醒你這個『別人』眼下最害怕的就是你姐夫和辛翠蓮,你姐夫在外面這麼躲著非常危險,投案自首是他最好的出路,說不定還可能將功贖罪,反正蠍神集團已經定性為因經營不善而破產,大不了坐幾年牢,可是藏起來不露面怕不是長久之計。頭兒,白麗娜和你姐夫關係不一般,你這麼精明的人不會沒有察覺,白麗娜准知道你姐夫的下落,但有一點,自首隻能找石存山,千萬別落在蔣春傑手中。」
「蔣春傑」三個字一出口,丁能通恍然大悟,他一下子知道了習濤說的「別人」指的是誰,他原以為姐夫只是為了逃債而逃走的,想不到竟是怕人家謀害自己而逃走的,丁能通越想越為姐夫擔心,點煙時竟把煙拿倒了,點著了過濾嘴……
78、謀殺
辛翠蓮這幾天頗為得意,吳東明在自己的威脅之下明顯服軟,同意在適當的時候提出和蔣春華離婚。其實女人經不住男人幾句甜言蜜語,辛翠蓮也是一樣。但是與一般女人不同的是,辛翠蓮是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女人。在吳東明眼裡,這個女人即使到達目的,也不會罷休,會不斷冒出新的目的。
吳東明的確被辛翠蓮糾纏得心力交瘁了,但是辛翠蓮樂此不疲,吳東明終於答應她考慮與自己老婆離婚了,這對辛翠蓮來說是個天大的好事。
上午,辛翠蓮到父母家看了看女兒。午飯後,她就開著保時捷吉普車優哉游哉地去了市安全局。在單位晃了一圈以後,她若無其事地離開單位,開著保時捷去聖愛美容院做了美容。
在美容院享受了「貴妃醉酒」服務后,已經月上柳梢頭了,辛翠蓮挎著香奈兒皮包香氣如蘭地上了車。一上車,她就撥吳東明的手機,竟然關機。她又撥焦雲龍的手機,想問問焦雲龍,吳東明在忙什麼呢?辛翠蓮今天心情好,特別想干那事兒,不成想焦雲龍的手機也關機。辛翠蓮覺得有些蹊蹺,但並沒多想,她發動著車,一踩油門,保時捷吉普車向黑水河大橋方向駛去。
辛翠蓮一邊開車一邊想,「我就不信你吳東明敢關一晚上機。」保時捷吉普車剛駛上解放大街,後面一輛黑色奧迪跟了上來,穩穩地跟在後面。
解放大街是東州橫貫南北的快速幹道,來往車量速度非常快,保時捷吉普車駛上解放大街,辛翠蓮也加快了速度,她並沒注意有車一直跟著自己。
快到黑水河大橋時,辛翠蓮想減速,她萬萬沒想到剎車卻失靈了,辛翠蓮頓時慌了手腳,她把剎車踩到底也不管用,只好用手剎車,結果手剎車也失靈了,辛翠蓮手忙腳亂起來,腦海里一片空白,保時捷吉普車快速衝上黑水河大橋,此時跟在後面的奧迪車猛然加速沖向保時捷,辛翠蓮從反光鏡中發現有車沖了上來,她本能地向右一打方向盤,保時捷吉普車像奔牛一樣撞向大橋護欄,衝出大橋,飛入黑水河……
後面的奧迪車絲毫沒有減速,像流星一樣消失在夜幕之中……
丁能通原以為金偉民一出走,上面就會來調查自己,卻一點動靜都沒有,只是媒體鬧得沸沸揚揚的,歐華汽車在香港聯交所和紐約證券交易所的股價出現極大波動。
金偉民和李欣汝安然到達加拿大后,給丁能通打來了電話,報了平安。沒過幾天,丁能通就接到衣雪發給自己的電子郵件,衣雪在郵件里說:「能通,金偉民和李欣汝到溫哥華看望了我和姐姐,姐姐聽說蠍神集團已經破產,姐夫失蹤的消息后,心急如焚,非要鬧著回國,好說歹說才平靜下來,我知道姐夫失蹤的事,你壓力一定很大,特別是你擅自放走了金偉民和李欣汝,組織上一定會追究你的責任,眼下找到姐夫最要緊,能通,我想一起和你分擔,我答應姐姐回國找姐夫,姐姐也盼著咱們能團團圓圓的,我準備準備就動身,你多保重!」
看到衣雪的郵件以後,丁能通心潮起伏,他覺得自己的心像個生病的孩子,急需衣雪的懷抱來溫暖。丁能通太累了,一路走來,氣喘吁吁,卻找不到歇腳的地方,必須不停地往前走,他怕自己走不動,死在半路上,真要死在半路上,誰來給自己收屍呢?於是,丁能通不想走了,他想,如果原地站著或許還能活,但是四野茫茫,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顆路上的沙粒,突然有人走來撿起自己捂在手心,這個人就是衣雪。他終於找到了歇腳的地方,原來歇腳的地方就是愛。
一想到愛,丁能通的心更加愧疚起來,他想起小時候姐夫對自己的許多好,沒有姐夫,自己怕連大學也讀不起。姐夫走到今天,自己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既對不起姐姐,更對不起九泉之下的娘。一想到娘,丁能通的眼角濕潤了,他想,如果娘還活著,自己真想趴在娘的懷裡大哭一場。
丁能通用滑鼠點擊了一下回復,想對衣雪說一下對娘和她的思念,卻有人敲門,丁能通下意識地看了看筆記本電腦右下角顯示的時間,已經是凌晨了,「誰這麼晚還來敲門?」丁能通脫口而問:「誰呀?」
「我,頭兒,習濤。」
丁能通心想,習濤這麼晚敲門怕是有什麼急事,便連忙起身開門,果然習濤臉色非常難看,「習濤,你這是怎麼了?出什麼事了?」丁能通望著表情痛苦的習濤懵懂地問。
「頭兒,辛翠蓮死了!」習濤下意識地掏出一支煙點上,惡狠狠地吸著,彷彿手裡的煙害死了辛翠蓮。
「翠蓮死了?怎麼死的?」丁能通大驚失色地問。
「是被別人害死的,是謀殺!」習濤咬著嘴唇說。
「謀殺?」丁能通驚魂未定地問,「誰會謀殺翠蓮?」
「還能有誰?市公安局的朋友告訴我,翠蓮開的保時捷,剎車失靈,顯然事先有人動了手腳,另外有目擊者稱,當時在黑水河大橋上,有一輛沒有牌子的黑色奧迪車故意將保時捷別出了護欄。」習濤的目光像兩團火。
「習濤,開奧迪車的人就是兇手,這個人會是誰呢?他為什麼要害死翠蓮?」丁能通想起羅小梅曾經的囑託,求自己好好照顧翠蓮。沒想到竟慘遭殺害,心頭頓時湧起愧疚之感。
「頭兒,我知道你和石存山能說上話,我大半夜找你就是想求你告訴石存山,開奧迪車的兇手一定是蔣春傑!請石支隊千萬不要放過這個混蛋!」習濤斬釘截鐵地說。
「蔣春傑,怎麼可能?他不僅是刑警支隊副支隊長,也是吳市長的小舅子。」丁能通不可思議地質疑道。
「頭兒,你知道蔣春傑為什麼要害死翠蓮嗎?」習濤目光犀利地問。
「為什麼?」
「辛翠蓮一直是吳東明的情人,跟我結婚是因為有了吳東明的種,為了掩人耳目,兩個人聯手設圈套讓我鑽,我畢竟和辛翠蓮生活過,我了解她,辛翠蓮是個貪得無厭的女人,而且不達目標絕不罷休,為了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我想蔣春傑親自下手殺害辛翠蓮,一定是吳東明指使的,辛翠蓮已經讓吳東明不堪其擾,不滅口,甩不掉這個包袱。」習濤痛苦地摁滅煙頭,一副魚死網破的表情。
「習濤,照你這麼說,吳東明的路也走到頭了!」丁能通驚愕地長嘆道。
「頭兒,你別忘了,他現在是東州市市長,大權在握,對了,有一件事我從未對別人說過,辛翠蓮曾經混進市委辦公廳公務班負責打掃夏書記和周書記的辦公室,我懷疑兩位領導辦公室的電話被辛翠蓮安了偵聽盒。」習濤不容置疑地說。
「習濤,你敢肯定?」丁能通吃驚地問。
「當然肯定!」習濤大手一揮憤懣地說,「頭兒,你別忘了,我曾經是市安全局反間諜處的業務骨幹。」
丁能通萬萬想不到吳東明會如此陰險卑鄙,「習濤,辛翠蓮能在夏書記、周書記辦公室安偵聽盒,就能在其他領導辦公室安裝。」
習濤不加猶豫地說:「我敢肯定,林市長、鄧市長這些領導的辦公室也一定有。」
丁能通感到事態嚴重,他思慮再三,都覺得應該將這件事向夏書記彙報,但是萬一沒有怎麼辦?思來想去丁能通覺得還是向周永年透露一下好一些,有金冉冉這層關係,丁能通覺得與周永年私人感情更深一些,也更好說話。但是,周永年畢竟只是市委副書記,從力量上很難與吳東明抗衡,丁能通左思右想,覺得還是向劉鳳雲反映一下更好,這樣也不會打草驚蛇。
想到這兒,丁能通叮囑道:「習濤,你說的這些情況十分重大,千萬別再和任何人說,我會找機會去見一見周書記的愛人,鳳雲姐在中紀委六室當主任,我把你掌握的情況和大姐說一說,只要中紀委重拳出擊,再狡猾的狐狸也別想逃掉。」
習濤聽了丁能通的話,嫉惡如仇的表情緩和了一些,他欣慰地說:「頭兒,我一直想和你說句心裡話,到駐京辦工作這麼長時間了,你知道我最大的收穫是什麼嗎?」
丁能通圓熟地一笑,「是什麼?」
習濤誠懇地說:「就是有幸認識了你!」
丁能通聽罷欣慰地拍了拍習濤的肩膀。
79、回頭無岸
第二天一大早,丁能通還在睡夢中,就被床頭柜上的電話鈴聲驚醒了,他懵懵懂懂地拿起電話,剛放在耳朵上想問是誰,就聽見焦雲龍大呼小叫地說:「丁主任,是不是睡懶覺呢,都日上三桿了。」
丁能通心想一大早焦雲龍來電話,一定和吳市長有關,他連忙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問:「雲龍啊,有什麼吩咐?」
焦雲龍圓滑地說:「我一個小秘書,哪敢吩咐你大主任,吳市長要到北京歇兩天,馬上登機了,你準備接站吧,另外,吳市長的意思就不住北京花園了,還是住崑崙飯店。」
焦雲龍掛斷了電話,丁能通一骨碌爬起來,趕緊洗漱。洗漱完畢,他撥通了白麗娜的手機。這些天白麗娜見了丁能通總是躲躲閃閃的,接丁能通的電話也是惴惴不安的,唯恐丁能通質問什麼,丁能通對白麗娜的反常心知肚明,他斷定白麗娜知道姐夫的下落,他決定去首都機場的路上和白麗娜談談。
早晨的太陽像蛋黃一樣沒有光澤,丁能通的心情像被蛋白包裹著一樣透不過氣來,他一邊開車一邊想,當一個人沒有出路的時候,那麼出路就是他的一切,姐夫現在的出路在哪裡?
賓士車行使在貪慾橫流的街道上,熙攘喧囂,車水馬龍,北京的交通堵的不是車而是心,車每向前挪幾米,就彷彿乾旱嗅到了雨水的氣息,可是肅殺的深秋透出的是雪的信息,節氣剛過立冬,每個人都像路邊枯樹上的落葉,找不到未來的歸宿。
白麗娜像只受傷的小鹿,她一上丁能通的車就覺得進了牢籠,對於白麗娜來說,丁能通就是如來佛,她是無論如何也逃脫不出如來佛的手心的。
自從邱興本出事以後,白麗娜的心每時每刻都在流血,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像個掃把星一樣,只要男人沾上自己准倒霉,看來自己命中注定是只孤雁,哀鳴都不一定得到同情。
丁能通雖然沒說什麼,白麗娜卻覺得丁能通像一座山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再也承受不住了,低著頭主動說:「頭兒,我對不起你!」
丁能通瞥了白麗娜一眼,黑著臉說:「一句對不起就行了!」
白麗娜紅著臉低著頭說:「我還對不起你姐。」
丁能通突然喊道:「我不是問你這個,你說,我姐夫到底在哪兒?」
白麗娜從未見過丁能通發這麼大的火,她被嚇得渾身一抖,脫口而出:「在雲南景洪。」
丁能通繼續沒好氣地問:「你們怎麼聯繫?」
白麗娜低聲說:「他換了手機號。」說著她遞給丁能通一張紙條。
丁能通接過紙條看了一眼,揣在口袋裡,緩和了一下口氣說:「麗娜,我姐夫和你聯繫,你該怎麼聯繫還怎麼聯繫,但是你記住,只有讓他自首才是唯一出路。」
白麗娜輕輕地點了點頭,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
吳東明住進崑崙飯店已經是中午了,午飯後,他簡單休息了一會兒,便把丁能通叫到房間,用未卜先知的神情問:「能通,金偉民是你放走的吧?」
丁能通不明白吳東明是什麼意思,詭譎地笑了笑,「吳市長,金偉民長著兩條腿,想走人家就走了,和我可沒什麼關係。」
吳東明呷了一口茶,冷冷一笑,「能通,沒關係?你們可是老同學呀!好了,我這次來不是興師問罪的,按理說,工作組對你的行為是要調查的,是我給攔住了。要不然,你小子麻煩可就大了。能通,有興本的消息嗎?清算組的工作可快接近尾聲了,他這個法人代表躲得過初一可躲不過十五啊!」吳東明一提邱興本,丁能通頓時警覺起來。
「吳市長,連公安局都找不到我姐夫,我上哪兒知道去?不過我正在千方百計地找他,為這事,我姐急壞了,吳市長,我向你保證,一旦我姐夫和我聯繫,一定向組織彙報。」
吳東明知道丁能通是條泥鰍魚,滑得很,他也不深究,只是滿腹心事地說:「我聽說你和北京白雲觀的梅峰道長很熟悉,下午你陪我去白雲觀散散心吧,我最近總是心神不寧,渾身疲乏,道教是最講究養生的,我想請梅峰道長講講《太平經》怎麼樣?」
丁能通不懷好意地想,「吳東明專程從東州飛抵北京,就是想去白雲觀散散心,看來是害死辛翠蓮心靈不得安寧了,既然你想聽梅峰道長講經,何不藉機驅一驅你的心鬼。」
「吳市長,」丁能通殷勤地說,「要不要請梅峰大師給你擺一擺祈祥道場?只需一個晚上。」
吳東明連忙擺手說:「那就不必了,我的身份也不適合擺道場,還是講經吧,道家講『靜觀』、『玄覽』、『坐忘』、『致虛守靜』,我就是想弄清楚道人們是怎麼排除雜念的。」
丁能通心領神會地說:「吳市長,你稍等一會兒,我這就與梅峰道長聯繫。」
吳東明點了點頭,丁能通卻推門出去了。
下午,陪同吳東明的只有丁能通和焦雲龍。
走進白雲觀山門,梅峰道長便從窩風橋上迎了下來,丁能通連忙引見,「吳市長,這位就是梅峰道長。」
吳東明抱了抱拳,虔誠地說:「久仰久仰,梅峰道長頗有仙風道骨啊!」
梅峰道長自謙道:「過獎過獎,悟道之人,以心為鏡,正所謂朝日掃心地,掃帚越不凈。欲要心地凈,撇下掃帚柄。吳市長,我看你倒像是掃帚越不凈之人。是不是撇不下掃帚柄啊?」
丁能通插嘴道:「道長,吳市長最近睡不著覺,老失眠,還做噩夢,是不是勞心過度了,想請您調調心氣,講講《太平經》什麼的,道家養生可是一絕呀!」
梅峰道長呵呵笑道:「那就到退居樓一敘吧。」說著前面帶路,丁能通和焦雲龍陪著吳東明緊隨其後。
路過老律堂東面的救苦殿,吳東明站住了,他情不自禁地走進救苦殿,眾人也隨其走進殿內。吳東明凝視著騎著九頭獅子,左手執甘露瓶,右手執寶劍的奉祀太乙救苦天尊將信將疑地問:「梅峰道長,這救苦殿真能救苦嗎?」
梅峰道長虔誠地說:「太乙救苦天尊是天界專門拯救不幸墜入地獄之人的大慈大悲天神。受苦受難者只要祈禱或呼喊天尊之名,就能得到救助,化凶為吉。」
焦雲龍在旁邊插嘴趣道:「太乙真人不就是《封神榜》中哪吒的師傅嗎?」
梅峰道長笑著點了點頭。
吳東明虔誠地一邊拜一邊祈禱,梅峰道長卻下意識地搖了搖頭,抬腿邁出救苦殿。
從白雲觀回到崑崙飯店時,已經華燈初上,本來丁能通在東三環順峰海鮮酒店訂了包房,想請吳東明大吃一頓,吳東明卻說沒胃口,丁能通只好作罷。
離開崑崙飯店,丁能通回想起吳東明在救苦殿祈禱的樣子和習濤跟自己說的情況,他情不自禁地驅車向劉鳳雲家駛去。路上,丁能通拿出白麗娜給自己的紙條,他隨手撥通了石存山的手機。
就在丁能通離開崑崙飯店不久,一輛停了許久的賓士車上下來一個人,這個人一米八的大個兒,眉清目秀,身材結實適中,西裝革履地健步走進崑崙飯店。
從白雲觀回來,吳東明心情不僅沒得到寧靜,反而更亂了,焦雲龍本來想陪他,吳東明想一個人靜一靜,放了焦雲龍的假,焦雲龍難得清閑一次,他打車去了伯金翰洗浴中心。
吳東明之所以心亂如麻,都是由於小舅子蔣春傑莽撞要了辛翠蓮的命,吳東明的本意是想讓小舅子找點黑道上的人嚇唬嚇唬辛翠蓮,把這個女人逼出國算了,沒想到,蔣春傑根本沒按自己的意思辦,而是背著自己痛下了殺手。
眼下這個案子已經轟動了東州城,省公安廳對這個案子非常重視,鄧大海更是向夏聞天立下了軍令狀,儘管蔣春傑有反偵察的能力,這個案子破怕是早晚的事。
此時,吳東明的心像是被無數的螞蟻撕咬一樣難忍,他弄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果真東窗事發,自己還有什麼臉面對妻子,還有什麼臉面對兒子,就更沒有臉面對老娘了。
然而,吳東明是萬萬不甘心的,他覺得事情並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為此他早就想好了對策,立即調走石存山,折了鄧大海的臂膀,讓自己的小舅子接任市刑警支隊隊長,只要蔣春傑一上任,把水攪渾,就不愁過不去火焰山。
吳東明左思右想著三十六計,門鈴響了。他以為是焦雲龍,便起身開了門,門口站著的卻不是焦雲龍,而是自己最不想見的習濤。
「習濤?」吳東明遲疑了一下問。
「怎麼,吳市長,不請我進去坐一坐。」習濤的口氣透著來者不善。
「請進,快請進,我正想讓焦雲龍找你小子呢,我這次進京除了到國家發改委辦點事,就是想看看你小子。」吳東明親切地說。
習濤不客氣地坐在沙發上,二郎腿一翹輕慢地問:「吳市長,找我有事?」
吳東明見習濤對自己的態度有些輕慢,就判斷他可能知道了辛翠蓮被害的消息,這小子一定懷疑到自己身上了,便先入為主地說:「習濤,翠蓮出車禍的事,我這個乾爹十分痛心,我之所以進京想看看你,就是因為你們畢竟夫妻一場,即使離了婚,心裡也一定不好受,習濤,人死不能復生,還是節哀吧。」
吳東明語氣沉重,表情悲痛,習濤心中輕蔑地冷哼一聲,心想,「真是他媽的一隻老狐狸,還想在我面前演戲,那我就陪陪你。」
「吳市長,翠蓮開的是什麼車?」習濤話裡有話地問。
「保時捷吉普車呀。」吳東明不假思索地說。
「是什麼顏色的?」習濤繼續問。
「暗紅色的。」
「吳市長,那輛車怕是要一百三四十萬吧?把辛翠蓮賣了也不值這麼多錢,吳市長,誰會送翠蓮這麼貴重的車呢?」習濤用探詢的語氣問,但氣勢卻步步緊逼。
吳東明聽出習濤問的不懷好意,但是他並不好發作,便倒打一耙地問:「習濤,這正是我想問你的,除了你還能有誰呢?你太讓我失望了,完全辜負了我對你的信任,你才當幾天駐京辦主任助理,就利用手中的權力為翠蓮買這麼貴重的車,難道就不怕黨紀國法嗎?」
習濤聽罷哈哈大笑道:「吳市長,你不會認為鳳凰台山莊的別墅也是我送的吧?」
吳東明心裡咯噔一下,故作鎮靜地問:「別墅,什麼別墅?」
習濤突然斂起笑容,目光犀利地問:「吳市長,我是讓您失望了,可是你呢?你卻讓黨失望了,讓東州人民失望了。您就別演戲了,和辛翠蓮夫妻一場的不是我,而是你,是你受不了辛翠蓮的貪婪才動了殺機,你以為用普普通通的車禍就能掩蓋謀殺的事實,你以為用和我假結婚就能掩蓋你和辛翠蓮有私生女的事實,常言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一下飛機,連兒子都不去看,就去了白雲觀,怕是靈魂不安了吧?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做了虧心事,即使老道做道場為辛翠蓮超渡亡魂,你自己心中的鬼也會天天來叫門,從認識我習濤那天起,你就想利用我,只可惜你機關已經算盡了!」
吳東明被習濤的一席話說得心驚肉跳,臉色發白,腦門已經滲出細汗,他惡狠狠地說:「習濤,你,你這是血口噴人!」
習濤站起身,輕蔑地譏道:「吳東明,別慌,你腳下不是無路可走了,不過只有一條路了,那就是自首。去自首吧,或許還能保住命,只是蔣春傑怕是要下地獄了!」
習濤說完揚長而去,門被重重地關上了。
吳東明呆如木雞地坐在沙發上,一動未動,字字都像炸雷擊在心頭,他想起離開白雲觀時梅峰道長臨別贈語:「無根樹,花正幽,貪戀紅塵誰肯修?浮生事,苦海舟,盪去飄來不自由。無邊無岸難泊系,常在魚龍險處游。肯回首,是岸頭,莫待風波壞了舟。」只可惜,自己現在肯回首,也望不到岸頭了,他怎麼也想不明白,茫茫苦海,自己的舟是怎麼壞的?
80、天怒
從劉鳳雲家出來,丁能通就覺得渾身發熱,胸還有點疼,他強打精神返回北京花園。走進大堂,迎頭碰上了朱明麗。
朱明麗見丁能通用手捂著胸口有氣無力地走進大堂,連忙上前關切地問:「通哥,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
丁能通咬著牙關說:「可能是感冒了,有點發燒,回去吃片撲熱息痛就好了。」
朱明麗用手探了探丁能通的額頭,驚呼道:「天吶,這麼熱,不對頭,通哥,感冒不可能胸疼,走,我陪你去醫院。」
丁能通勉強笑道:「沒這麼嚴重,我回去睡一覺,發發汗就好了!」
朱明麗心疼地說:「那可不行,萬一燒出肺炎、濃胸什麼的,可不是鬧著玩的。」
丁能通擰不過朱明麗,只好答應去北京醫院。
兩個人走出北京花園,上了朱明麗的紅色寶馬跑車,丁能通已經胸疼得大汗淋漓。
「通哥,你忍著點!」朱明麗一邊發動車一邊安慰道。
「明麗,沒事的,我就是太累了!」丁能通強打精神說。
「通哥,你這段時間是不是壓力太大了,你這個人呀,什麼事都憋在心裡,要是衣雪姐在就好了,可惜你們又天各一方。」朱明麗一邊開車一邊嘮叨。
「明麗,其實衣雪已經在飛機上了,明天早晨就到,我這個樣子怕是接不了她了,拜託你替我接一下衣雪。」丁能通說著咳了幾聲。
「真的,太好了,通哥,你放心吧,看你疼的,快別說話了。」朱明麗說完猛踩油門,跑車像離弦的箭消失在夜幕中。
吳東明一大早早飯也沒吃就和焦雲龍打車去了首都機場,這是吳東明進京第一次沒動用市駐京辦的車。焦雲龍只覺得吳市長有心事,但是為什麼不讓駐京辦派車送,焦雲龍不明白也沒敢問,只覺得吳東明這次進京來的蹊蹺,走得也莫名。
焦雲龍跟隨吳東明五六年了,這還是第一次看見吳東明沒精打採的,往日的霸氣蕩然無存。焦雲龍心裡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衣雪走出國際進港大廳時,原以為丁能通會手捧鮮花迎接自己,不成想,是一位若出水芙蓉般漂亮的女人離著很遠就向自己揮手,嘴裡不停地喊著:「衣雪姐!衣雪姐!」
衣雪懵懵懂懂地走過來,心想,好你個丁能通,派這麼個漂亮女人來接我,想給我下馬威呀!心裡這麼想,嘴上卻客氣地問:「你是東州駐京辦的嗎?我怎麼沒見過你!」
朱明麗接過衣雪手中的拉杆箱,熱情地說:「衣雪姐,我叫朱明麗,是北京花園的總經理,通哥的好朋友,本來通哥要親自來接你的,可是他病了。」
「病了?」衣雪心裡咯噔一下。
「是昨天晚上病的,醫生診斷為胸膜炎,已經住進北京醫院了。」朱明麗的表情十分關切,讓衣雪心中添了幾分醋意。
但是衣雪來不及多想,只是焦急地問:「嚴重嗎?」
「挺嚴重的,醫生說胸腔已經有積液了。」朱明麗毫不隱諱地說。
衣雪當時就加快了腳步,她心裡清楚,姐夫的事和金偉民的事讓能通哥承受了太多的壓力,雖然蠍神集團破產清算的工作已經接近尾聲,但是到現在姐夫還沒有消息,能通是擔心姐夫錯過自首的最佳時機呀!
吳東明一下飛機就被劉光大的車接走了,來接吳東明的是劉光大的秘書和司機。吳東明不知道劉光大葫蘆里賣的什麼葯,但是他預感到劉光大已經聽到了什麼。
在劉光大的秘書引導下,吳東明輕車熟路地走進了劉光大的辦公室,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林白也在,兩個人正在辦公室外的小會議室說著什麼,見吳東明進來,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
劉光大一開口就給吳東明一個下馬威,「東明,你什麼時候不信馬列,通道教了?」
吳東明強作笑臉地反駁道:「老劉,什麼時候省紀委改成安全局了,學會跟蹤了?」
林白一臉嚴肅地說:「東明,我倒覺得你很適合到安全部門工作,你讓市駐京辦搞的那份《市長參考》怕是安全部門也未必能搞得出來呀!」
吳東明見找自己的話題是這件事,便舒了口氣說:「林書記,一份信息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哪個駐京辦不千方百計地挖信息,經濟發展必須信息現行啊!」
劉光大接過話茬說:「東明,今天找你來不是為了和你談信息的,你有個心理準備,你的小舅子蔣春傑已經被市公安局刑拘了,有證據表明,將辛翠蓮的車撞下黑水河大橋的奧迪車就是蔣春傑的。在這之前,省紀委接到過許多舉報信,都稱辛翠蓮是你包養的情婦。今天我和老林找你,就是代表省委和你慎重地談談,希望你本著實事求是的原則,對組織忠誠老實的態度講明真相。」
吳東明心裡頓時打起鼓來,他知道林白和劉光大如此認真地找自己談話,決不是空穴來風,他幾乎不得細想,就本能地開始保護自己,「翠蓮是個苦孩子,在我家做過保姆,由於有這層關係,有什麼困難,這孩子也不跟我系外,不違背原則的事,我當然也是能幫一把就幫一把。僅此而已。」
林白面色嚴峻地說:「怕不是僅此而已吧,我聽說你還收了人家做你的乾女兒,一個連初中都沒念完的農村丫頭,搖身一變成了市安全局的科級幹部,你這個乾爹不伸手,她一個農村丫頭有這麼大的神通?」
吳東明故作鎮靜地說:「林書記,這件事沒什麼好隱瞞的,我的確幫辛翠蓮解決了工作,不過是可憐這孩子,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孩子雖然是個初中生,但是聰明好學,據我了解工作還是蠻出色的。」
劉光大揶揄道:「是夠出色的,據我了解,這個辛翠蓮在市政府辦公廳公務班幹了一星期,在市委辦公廳公務班幹了一星期,你是人家的乾爹,她到公務班幹什麼去了,你總該知道吧。」
吳東明有些緊張了,他極力掩飾地笑道:「老劉,我又不是安全局的,她幹什麼我哪兒知道。」
劉光大的目光像秋風一樣掃到吳東明的臉上,「那鳳凰台山莊的別墅你總該知道吧?還有保時捷吉普車,她一個普普通通的公務員哪兒來的這麼多錢?」
吳東明反唇相譏道:「劉光大,你該不會說是我給的吧,如果你有證據,就請雙規我好了!」
屋子裡的氣氛頓時沉悶起來,林白點了一支煙緩緩抽了幾口,緩和了一下口氣說:「東明,請你理解光大同志,這是他的本職工作,今天我們找你來就是想讓你有個心理準備,辛翠蓮雖然死了,但是許多疑點都牽涉到你,據我們了解,辛翠蓮生前生活非常奢侈,是誰給她提供了奢侈的生活,她的錢到底是誰給的?你這個做乾爹的要不要反思反思?因此,組織上希望你能正確理解這次談話,你剛從北京回來,先回去休息吧,省里希望你對組織襟懷坦白,這樣對你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你先回去吧!」
81、歸家之路
在奧迪車內,吳東明感到全身都在瓦解、崩潰,懊惱、悲涼、悔恨、絕望像骯髒而渾濁的洪水,將他捲入漩渦,無論怎麼掙扎也擺脫不掉。奧迪車就像個牢籠,四面八方的黑暗向他壓來,他覺得自己的心就要被擠碎了。蔣春傑被刑拘了,自己竟一點也不知道,鄧大海做的夠隱蔽的,春華也沒給自己打電話,看來妻子並不知道自己的親弟弟被抓了,如果知道了,春華早就炸鍋了。
正想著,吳東明的手機響了,打電話的不是別人,正是蔣春華,妻子只是問他什麼時候到家,他說馬上,妻子在電話中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有些瘮人。
吳東明斷定妻子什麼都知道了,平靜也只是暴風驟雨來臨前的平靜。吳東明絕望地安慰自己,「來吧,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果然,吳東明一進家門,蔣春華就給了他一個下馬威,她平靜地遞給吳東明一張紙,「簽字吧!」蔣春華決絕地說。
吳東明接過那張紙一看,竟然是離婚協議書。吳東明頓時激動起來,「春華,你這是幹什麼?」
蔣春華突然爆發了,她用手指著吳東明問:「吳東明,你先說說你幹了什麼?」
吳東明其實心裡明鏡似的,但他故作糊塗地說:「蔣春華,你他媽少跟我無理取鬧,我幹什麼了,一進門你就發羊角瘋!」
蔣春華輕蔑地冷笑道:「虧我蔣春華跟你過了一輩子,竟不知道你是個人面獸心的東西,我問你,市公安局憑什麼抓我弟弟?你和辛翠蓮到底是什麼關係?」
吳東明故作鎮靜地說:「春傑的事我也是下飛機才知道的,我估計這裡面有誤會,我向你保證,春傑什麼事也不會有。至於辛翠蓮,我和你解釋過多少次了,我和她什麼關係也沒有!」
蔣春華「啪」地扇了吳東明一個大嘴巴,嘴唇顫抖地罵道:「卑鄙,辛翠蓮的父母抱著孩子來找過我,那孩子的臉就像用模子刻下來似的,長得跟你一摸一樣,吳東明,這輩子你休想讓我原諒你!」蔣春華說完,一把拿起搭在椅子上的外套,摔門而去。
火辣辣的腮幫子,讓吳東明倍感屈辱,和蔣春華過了大半輩子了,這還是妻子第一次動手打自己,而且打的是臉,是妻子曾經倍感驕傲的臉,如今這張臉卻讓妻子倍感恥辱,以至於無情地將巴掌打在上面。離開昌山市時,昌山的老百姓人山人海地送自己,那時自己這張臉是何等的榮耀,到了東州以後自己是怎麼變的?吳東明百思不得其解。
一個沒有臉的市長連妻子、兒子、白髮蒼蒼的老娘都無顏再見,還有什麼顏面見東州八百萬人民,蔣春傑是殺死辛翠蓮的兇手,但自己是主謀,要償命應該是自己。
吳東明絕望了,他一直呆坐在椅子上直到下半夜。屋子裡一盞燈也沒點,他的目光卻像鬼火一樣幽亮,他突然起身將滿屋子的燈點亮,然後從皮包里拿出筆,工工整整地在離婚協議書上籤了字。然後,吳東明地淡淡一笑,走進了洗手間。
吳東明洗了臉,颳了鬍子,刷了牙,在衣櫃內挑出自己最喜歡的一身西裝,穿在身上,配了一條鮮紅的領帶系在脖子上,然後毅然決然地走進廚房,將兩個天然氣閥打開,伴隨著嗤嗤的響聲,吳東明從容地走進卧室,躺在鬆軟的雙人床上,面容平靜地望著天棚,漸漸地漸漸地進入了夢鄉……
丁能通得知吳東明自殺的消息的同時,也得知了另一個消息,就是邱興本投案自首了,消息是石存山告訴丁能通的。石存山得知邱興本躲在雲南景洪的消息后,隻身去了景洪,在和邱興本深談后,邱興本自己回到東州投案自首。然而這兩個消息都轟動了東州古城,特別是吳東明自殺,不僅震驚了東州,而且震驚了全國。
丁能通聽到這兩個消息本來見好的病情又加重了,多虧有衣雪無微不至的關照,身體才慢慢地趨於好轉。
傍晚,衣雪親自為丁能通熬了小米粥,她坐在床沿上一口一口地喂著丁能通,夕陽的餘輝透過窗戶照在衣雪的臉上,丁能通覺得眼前的女人就像是維納斯女神。
「不好好吃飯,看我幹什麼?」衣雪嬌嗔地說。
「雪兒,我發現一個秘密。」丁能通舔著嘴角的小米粒說。
「什麼秘密?」衣雪一邊往丁能通嘴裡送小米粥,一邊嘻嘻地問。
「相愛的意義不是相互凝視。」丁能通認真地說。
「那是什麼?」衣雪不解地問。
「是朝同一個方向注視!」丁能通凝視著衣雪說。
「那你還看我幹什麼?」衣雪柔美地說。
「我不是在看你,我是在看家。」丁能通傷感地說。
「家?」衣雪情不自禁地問。
「對,自從你去加拿大以後,我幾乎很少回家,咱們在東州的家怕是花草都已經乾枯了,雪兒,我想家了!咱們回家吧!」丁能通動情地說。
「可是你現在這個樣子怎麼回呀?」衣雪不放心地問。
「雪兒,回到家我的病准好,好嗎?明天就回。」丁能通說完乾咳了兩聲。
「能通,你看你喘氣都費勁,根本不能坐飛機。」衣雪為難地說。
「雪兒,咱不坐飛機,坐火車,我好長時間沒坐火車了,我想坐火車。」丁能通懇求道。
衣雪非常理解丁能通此時此刻的心情,她溫柔地點了點頭,像慈母一樣用紙巾擦了擦丁能通的嘴角。
火車票是習濤買的,昨晚下了一宿的雪,當習濤將丁能通和衣雪送上火車時,雪還在下,只是放慢了速度,習濤一直等到火車快開時才下了車。
火車徐徐開動,很快就駛出了北京城。
丁能通的目光一直透過車窗注視著紛飛的雪花,火車的速度越來越快,茫茫白雪覆蓋了曠野,丁能通忽然想起有人比喻孤獨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但是誰說的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剛想問衣雪,卻發現有漫天烏鴉飛過,跟隨著火車,茫茫蒼蒼,大有蓋過雪花的勢頭,火車就穿梭在這黑白世界里,遠處連綿閃過幾個土包,丁能通一下子想起了娘的墳,娘的墳很長時間沒有人填把土了,他似乎看到錐形的墳頭已經扁平,被白雪覆蓋著,白雪之上有幾株枯草,那枯草像娘的身影,被寒風吹動,彷彿盼兒歸的娘在招手,丁能通的眼淚在也忍不住了,撲簌簌地滾落下來,這時,車廂內響起了莎拉·布萊曼的英文歌曲《歸家之路》:
歸家的路並不遙遠,
家讓我撫平深深的傷痛,
歸家的路並不遙遠,
我的心已先於火車到了家……
2008年4月19日15點50分
於瀋陽家中 晴朗 有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