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音樂影響了我的寫作(18)
第303章 音樂影響了我的寫作(18)
後來我在幾個黑人家中做客時,都吃到了紅薯和綠。在過去貧窮和被奴役的時代,黑人在新年和聖誕節時才可以吃到靈魂飯,現在它已經出現在黑人平時的餐桌上。然而靈魂飯自身的經歷恰恰是黑人作為奴隸的歷史,它的存在意味著歷史的存在。歐洲人的壓迫,事實上剝奪了非洲人後裔的人類權益,美國的絕大多數黑人現在連自己原來的祖國都不知道,他們不再講自己祖先的語言,他們放棄了原來的宗教,忘記了非洲故鄉的民情。於是這時候的靈魂飯,就像謝姆賓·烏斯曼的聲音——
今天,奴隸船這種令人望而生畏和生離死別的幽靈已不再來纏磨我們非洲。
戴上鐐銬的兄弟們的痛苦哀鳴也不會再來打破海岸炎熱的寂靜。
但是,往日苦難時代的號哭與呻吟卻永遠迴響在我們的心中。
這是漫長的痛苦,從非洲的大陸來到非洲的海岸,從大西洋的這一邊來到了大西洋的那一邊,從美國的東海岸又來到了美國的西海岸,黑人沒有自由沒有財產,他們只有奴隸的身份。《解放宣言》之後,又是漫長的種族隔離和歧視,黑人不能和白人去同樣的醫院;黑人不能和白人去同樣的學校;黑人不能和白人坐在同樣的位置上。他們的廁所和他們的候車室都與白人的隔離,在汽車上和船上,黑人只能站在最後面;只有在火車上,黑人才可以坐在最前面的車廂里,這是因為前面的車廂里飄滿了火車的煤煙。一位黑人朋友告訴我:「我們的痛苦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
一位黑人學者在談到奴隸貿易的時候,向我強調了印第安人的命運,他認為正是印第安人部落的不斷消失,了解地理狀況的印第安人知道如何逃跑,使歐洲的殖民者源源不斷地運來非洲的奴隸,非洲的奴隸不熟悉美洲的地理,他們很難逃跑,只能接受悲慘的命運。
在美洲大陸的深淵裡,黑人被奴役到了不能再奴役的地步,而印第安人被驅趕之後又被放任自由到極限。放任自由對印第安人造成的傷害,其實和奴役對黑人造成的傷害一樣慘重。當成群結隊的印第安人被迫離開家園,沿著野獸的足跡找到新的家園時,早已有其他的部落安扎在那裡了,資源的缺乏使他們對新來者只能懷有敵意,背井離鄉的印第安人前面是戰爭後面是飢荒,他們只能化整為零,每一個人都單獨去尋找生活的手段,本來就已經削弱了的社會紐帶,這時候完全斷裂了。夏爾·阿列克西·德·托克維爾在他著名的《論美國的民主》一書中,有一段這樣的描述:
1831年,我來到密西西比河左岸一個歐洲人稱為孟菲斯的地方。我在這裡停留期間,來了一大群巧克陶部人。路易斯安那的法裔美國人稱他們為夏克塔部。這些野蠻人離開自己的故土,想到密西西比河右岸去。自以為在那裡可以找到一處美國政府能夠准許他們棲身的地方。當時正值隆冬,而且這一年奇寒得反常。雪在地面上凝成一層硬殼,河裡漂浮著巨冰。印第安人的首領帶領著他們的家屬,後面跟著一批老弱病殘,其中有剛剛出生的嬰兒,又有行將就木的老人。他們既沒有帳篷,又沒有車輛,而只有一點口糧和簡陋的武器。我看見了他們上船渡過這條大河的情景,而且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嚴肅的場面。在那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既沒有人哭喊,也沒有人抽泣,人人都是一聲不語。他們的苦難由來已久,他們感到無法擺脫苦難。他們已經登上運載他們的那條大船,而他們的狗仍留在岸上。當這些動物發現它們的主人將永遠離開它們的時候,便一起狂吠起來,隨即跳進浮著冰塊的密西西比河裡,跟著主人的船泅水過河。
托克維爾提到的孟菲斯,是美國田納西州的孟菲斯。我最早是在威廉·福克納的書中知道孟菲斯,我還知道這是離福克納家鄉奧克斯福最近的城市。威廉·福克納生前的很多個夜晚都是在孟菲斯的酒館里度過的。這個叼著煙斗的南方人喜歡在傍晚來臨的時候,開上他的老爺車走上一條寂靜的道路,一條被樹木遮蓋了密西西比和田納西廣闊的風景的道路,在孟菲斯的酒館里一醉方休。接著我又知道了一個名叫埃爾維斯·普雷斯利的卡車司機,在孟菲斯開始了他輝煌的演唱生涯。這個叫貓王的白人歌手讓黑人的布魯斯音樂響遍世界的各個角落,而他又神秘地在孟菲斯結束了自己的一生。最後我知道的孟菲斯是1968年4月4日的一個罪惡的黃昏,在一家名叫洛蘭的汽車旅館里,一個黑人用過晚餐之後走到陽台上,一顆白人的子彈永遠地擊倒了他。這個黑人名叫馬丁·路德·金。
出於對威廉·福克納的喜愛,我在美國的一個月的行程里,有三天安排在奧克斯福。這三天的每一個晚上,我和一位叫吳正康的朋友都要驅車前往孟菲斯,在那裡吃晚餐,這是對福克納生前嗜好的蹩腳的模仿。
孟菲斯有著一條屬於貓王的街道,街道上的每一家商店和酒吧都掛滿了貓王的照片,那些貓王在孟菲斯開始演唱生涯的照片,年輕的貓王在照片里與孟菲斯昔日的崇拜者勾肩搭背,喜笑顏開。一輛輛旅行車將世界各地的遊客拉到了這裡,使貓王的街道人流不息,到了晚上這裡立刻燈紅酒綠,不同的語言在同一家酒吧里高談闊論。人們來到這裡,不是因為威廉·福克納曾經在這裡醉話連篇,也不是因為馬丁·路德·金在這裡遇害身亡,他們是要來看看貓王生前的足跡,或者購買一些貓王的紀念品,他們排著隊與貓王的雕像合影。
離開了貓王的街道,孟菲斯讓我看到了另外的景象,一個彷彿被遺忘了似的冷清的城市。在其他的那些街道上,當我們迷路的時候,發現沒有行人可以詢問。我們開著車在孟菲斯到處亂轉,在黃昏時候的一個街角,我看到一個上了年紀的黑人坐在門廊的椅子里,他身體前傾,雙手放在自己的膝蓋上,當我們的汽車經過時,他看到了我們,他的臉上毫無表情。因為迷路,我們在孟菲斯轉了一圈后,又一次從這個黑人的眼前駛過,我注意到他還是那樣坐著。直到第三次迷路來到他的跟前時,我看到一個黑人姑娘開著車迎面而來,她在車裡就開始招手,我看到那個上了年紀的黑人站了起來,彷彿春天來到了他的臉上,他歡笑了。
在來到密西西比的奧克斯福之前,我和很多人談論過威廉·福克納,我的感受是每一個人的立場都決定了他閱讀文學作品的方向。被我問到的黑人,幾乎是用同一種語氣指責威廉·福克納——他是一個種族主義者。另外一些白人學者則是完全不同的態度,他們希望我注意到威廉·福克納生活的時代,那是一個種族主義的時代。白人學者告訴我,如果用今天的標準來評判威廉·福克納,他可能是一個種族主義者;可是用他生活的那個時代的標準,那麼他就不是種族主義者。在新墨西哥州,一位印第安作家更是用激烈的語氣告訴我,威廉·福克納在作品中對印第安人的描寫,是在辱罵印第安人。霍華德大學的米勒教授,是我遇到的黑人里對威廉·福克納態度最溫和的一位。他說儘管威廉·福克納有問題,可他仍然是最重要的作家。米勒告訴我,作為一名黑人學者,他必須關心藝術和政治的問題,他說一個故事可以很好,但是因為政治的原因他會不喜歡這個故事的內容。米勒提醒我,別忘了威廉·福克納生活在30年代的南方,他本質上就是一個南方的白人。米勒也像那些白人學者一樣提到了威廉·福克納的生活背景,可是他的用意和白人學者恰好相反。米勒最後說:「喜歡討論他,不喜歡閱讀他。」
這樣的思想和情感源遠流長,奴隸貿易來到美國的黑人和在美國失去家園的印第安人,他們有著完全自己的、其他民族無法進入的思維和內心。雖然威廉·福克納在作品中表達了對黑人和印第安人的同情與憐憫,可是對苦難由來已久的人來說,同情和憐憫僅僅是裝飾品,他們需要的是和自己一起經歷了苦難的思想和感受,而不是旁觀者同情的嘆息。
雖然在今天的美國,種族主義仍然是一個嚴重的社會問題,可是它畢竟已經是臭名昭著了,這是奴役之後的反抗帶來的,我的意思是說,這是黑人不懈的流血犧牲的鬥爭換來的,而不是白人的施捨。而當初被歐洲殖民者放任自流的印第安人,他們的命運從一開始就和黑人的命運分道而行,最後他們仍然和黑人擁有不同的命運。這是一個悲慘的現實,對黑人殘酷的奴役必然帶來黑人激烈的抗爭;可是當印第安人被放任自流的時候,其實已經被剝奪抗爭的機會和權利。
我在新墨西哥州的印第安人的營地,訪問過一個家庭,在極其簡陋的屋子裡,主人和他的兩個孩子迎接了我。這位印第安人從冰箱里拿出兩根冰棍,遞給他的兩個孩子后,開始和我交談起來。他指著冰箱和洗衣機對我說,電來了以後這些東西就來了,可是賬單也來了。他神情凄涼,他說他負擔這些賬單很困難。他說他的妻子丟下他和兩個孩子走了,因為這裡太貧窮。儘管這樣,他仍然不願意責備自己的妻子,他說她是一個非常好的女人,因為她還年輕,所以她應該去山下的城市生活。
在聖塔菲,一位印第安藝術家悲哀地告訴我:美國是一個黑和白的國家。她說美國的問題就是黑人和白人的問題,美國已經沒有印第安人的問題了,因為美國已經忘記印第安人了。這就是這塊土地上最古老的居民的今天。1963年,黑人民權領袖馬丁·路德·金在華盛頓發表了感人肺腑的演說——我有一個夢想。其中的一個夢想是「昔日奴隸的子孫和昔日奴隸主的子孫同席而坐,親如手足」。可是在馬丁·路德·金夢想中的友善的桌前,印第安人應該坐在哪一端?
二〇〇一年二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