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現實一種(13)
第281章 現實一種(13)
他看到前面有一個人躺著,就躺在腳前,那人的腳就連著自己的腳。他提起自己的腳去踢躺著的腳。不料那腳猛地縮了回去。當他把腳放下時,那腳又伸了過來,又和他的腳連在了一起。他不禁興奮起來,於是悄悄地將腳再次提起來,他發現地上的腳同時在慢慢退縮,他感到對方警覺了,便將腳提著不動,看到對方的腳也提著不動后,他猛地一腳朝對方的腰部踩去。他聽到一聲沉重的響聲,定睛一瞧,那躺著的人依舊完好無損,躺著的腳也依舊連著他的腳。這使他怒氣沖沖了,於是他眼睛一閉,拚命地朝前奔跑了起來,兩腳拚命地往地上踩。跑了一陣再睜眼一看,那傢伙還躺在他前面,還是剛才的模樣。這讓他沮喪萬分,他無可奈何地朝四周張望。此刻陽光照在他的背脊上,那披著的麻袋反射出粗糙的光亮。他看到右前方有一汪深綠的顏色,於是他思索起來,思索的結果是臉上露出滯呆的笑意。他悄悄地往那一汪深綠走去。他發現那躺著的人斜過去了一點,他就走得更警覺了。那斜過去的人沒有逃跑,而是擦著地面往池塘滑去,走近了,他看到那人的腦袋掉進了池塘,接著身體和四肢也掉了進去。他站在塘沿上,看到那傢伙浮在水面上沒往下沉,便彎腰撿起一塊大石頭打了下去。他看到那人被打得粉身碎骨后,才心滿意足地轉過身去。一大片金色的陽光猛然刺來,讓他頭暈眼花。但他沒閉上眼睛,相反卻是抬起了頭。於是他看到了一顆輝煌的頭顱,正在噴射著鮮血。
他仰著頭朝那顆高懸在雲端的頭顱走去,他看到頭顱退縮著隱藏到了一塊白雲的背後,於是白雲也閃閃發亮了。那是一塊慢慢要燃燒起來的棉花。
他是在那個時候放下了頭,於是他的視線中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障礙。他不能像剛才那樣遠眺一望無際的田野,因為他走近了一座小鎮。
這巨大的障礙突然出現,讓他感到是一座墳墓的突然出現。他依稀看到陽光灑在上面,又像水一樣四濺開去。然而他定睛觀瞧后,發現那是很多形狀不一的小障礙聚集在一起。它們中間出現了無數有趣的裂隙,像是用鋸子鋸出來似的。陽光掉了進去,像是塵土撒了進去,無聲無息。
此刻他放棄了對逃跑的太陽的追逐,而走上了一條蒼白的路。因為兩旁梧桐樹枝緊密地交叉在一起,陽光被阻止在樹葉上,所以水泥路顯得蒼白無力,像一根新鮮的白骨橫躺在那裡。猛然離開熱烈的陽光而走在了這裡,彷彿進入陰森的洞穴。他看到每隔不遠就有兩顆人頭懸挂著,這些人頭已經流盡了鮮血,也成了蒼白。但他仔細瞧后,又覺得這些人頭彷彿是路燈,他知道當四周黑暗起來后,它們會突然閃亮,那時候裡面又充滿流動的鮮血了。
有幾個一樣顏色的人在迎面走來,他們單調的姿態也完全一樣。那時他聽到了古怪的聲音,然後看到有兩個人走到了一起。他們就在他前面站住不動,於是他也站住不動。他聽到剛才那種聲音在四濺開來。隨後他看到一個瘸子在前面走著,瘸子的走姿深深吸引了他。比起此刻所有走著的人來,瘸子走得十分生動。因此他扔開了前面這兩個人,開始跟著瘸子走了。
不一會他感到四周一下子熱烈起來,他看到四周一片金黃,剛才看到的那些灰暗的人體,此刻竟然閃閃發亮了。他不禁仰起頭來,於是又看到了那輝煌的頭顱。現在他認出剛才看到的障礙其實是樓房,因為他認出了那些敞著的窗和敞著的門。很多人在門口進進出出。出來的那些人有的走遠了,有的經過他的身旁。他嗅到一股暖烘烘的氣息,這氣息彷彿是從屠宰場的窗口散發出來。他行走在這股氣息中,呼吸很貪婪。
後來他走到了河邊,因為陽光的照射,河水顯得又青又黃。他看到的彷彿是一股膿液在流淌,有幾條船在上面漂著,像屍體似的在上面漂著。同時他注意到了那些柳樹,柳枝恍若垂下來的頭髮。這些頭髮幾經發酵,才這麼粗這麼長。他走上前去抓一根柳枝與自己的頭髮比較起來。接著又扯下一根拉直了放在地上,再扯下一根自己的頭髮也拉直了放在地上。又十分認真地比較了一陣。結果使他沮喪不已。於是他就離開了它們,走到了大街上。
他看到有兩根辮子正朝他飄來,他看到是兩隻紅蝴蝶馱著辮子朝他飛來。他心裡湧上了一股奇怪的東西,他不由朝辮子迎了上去。
那一家布店門庭若市,那是因為春天喚醒了人們對色彩的渴求。於是在散發著各種顏色的布店裡,聲音開始擁擠起來,那聲音也五彩繽紛。她們多半是妙齡女子。她們渴望色彩就如渴望愛情。她們的母親也置身於其中,母親們看著這繽紛的色彩,就如看著自己的女兒,也如看著自己已經遠去還在遠去的青春。在這裡,兩代人能共享歡樂,無須平分。
她帶著無比歡樂從裡面走出來,左邊是她的夥伴。她的兩根辮子輕輕擺動。原先她不是梳著辮子,原先她的頭髮是披著的。她昨天才梳出了這兩根辮子。那是她看到了一張母親年輕時的照片,她發現梳著辮子的母親格外漂亮。於是她也梳起了兩根辮子,結果她大吃一驚。她又往辮子上結了兩個紅蝴蝶結,這更使她驚訝。現在她正喜悅無比地走了出來,她的喜悅一半來自布店,一半來自腦後微微晃動的辮子。她知道辮子晃動時,那兩隻紅蝴蝶便會翩翩飛舞了。
可是迎面走來一個瘋子,瘋子的模樣叫她吃驚,叫她害怕。她看到他正朝自己古怪地笑著,嘴角淌著口水。她不由驚叫一聲拔腿就跑,她的夥伴也驚叫一聲拔腿就逃。她們跑出了很遠,跑到轉了個彎才收住腳。然後兩人面面相覷,接著咯咯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
她的夥伴說:「春天來了,瘋子也來了。」
她點點頭。然後兩人分手了,分手的時候十分親密地拉了拉手,接著就各自回家。
她的家就在前面,只要在這條灑滿陽光灑落各種聲音的街上再走二十步。那裡有一家鐘錶店,裡面的鐘錶閃閃發亮,一個老頭永遠以一種坐姿坐了幾十年。朝那戴著老花眼鏡的老頭望一眼,就可以轉彎了,轉進一條衚衕。衚衕里也灑滿陽光,也走上二十步,她就可以看到那幢樓房了,她就可以看到自己家中那敞開的玻璃窗如何閃閃爍爍了。不知為何她開始心情沉重起來,越往家走越沉重。
母親獨自坐在家中,臉色蒼白,她知道母親又在疑神疑鬼了。母親近來屢屢這樣,母親已有三天沒去上班了。
她問母親:「是不是昨天晚上又聽到腳步聲了?」
母親無動於衷,很久后才抬起頭來,那雙眼睛十分驚恐。
「不,是現在。」母親說。 她在母親身後站了一會,她感到心煩意亂,於是她就走向窗口。在那裡能望到大街,在大街上她能看到自己的歡樂。可是她卻看到一個頭髮披在腰間、麻袋蓋在背脊上、正一瘸一拐走著的背影。她不由哆嗦了一下,不由噁心起來。她立刻離開窗口。這時她聽到樓梯在響了,那聲音非常熟悉,十多年來紋絲未變。她知道是父親回來了。她立刻變得興奮起來,趕緊跑過去將門打開。那聲音驀然響了很多,那聲音越來越近。她看到了父親已經花白的頭髮,便歡快地叫了一聲,然後迎了上去。父親微笑著,用手輕輕在她頭上拍了一下,和她一起走進家中。
她感到父親的手很溫暖,她心想自己只有這麼一個父親。她記得自己七歲那年,有一個大人朝她走來,送給了她一個皮球。母親告訴她:「這是你的父親。」從此他和她們生活在一起了。他每天都讓她感到親切,感到溫暖。可是不久前,母親突然臉色蒼白地對她說:「我夜間常常聽到你父親走來的腳步聲。」她驚愕不已,當知道母親指的是另一個父親時,不禁惶恐起來。這另一個父親讓她覺得非常陌生,又非常討厭。她心裡拒絕他的來到,因為他會擠走現在的父親。
她感到父親輕快的腳步一邁入家中就立刻變得沉重起來,那時候母親正抬起頭來驚恐不安地望著他。她發現母親的臉色越來越蒼白了。
二
那時候黃昏已經來臨,天色正在暗下來。一個戴著大口罩的清潔工人在掃攏著一堆垃圾。掃帚在水泥地上掃過去,發出了一種刷衣服似的聲音,揚起的灰塵在昏暗中顯得很沉重。此刻街上行人寥寥,而那些開始明亮起來的窗口則蒸騰出了熱氣,人聲從那裡縹緲而出。街旁商店裡的燈光傾瀉出來,像水一樣流淌在街道上,站在櫃檯里暫且無所事事的售貨員那懶洋洋的影子,被拉長了扔在道旁。那個清潔工人此刻從口袋裡掏出了火柴,划亮了那堆垃圾。
他看到一堆鮮血在熊熊燃燒,於是陰暗的四周一片明亮了。他走到燃燒的鮮血旁,感到噼噼啪啪四濺的鮮血有幾滴濺到了他的臉上,跟火星一樣灼燙。這時他感到自己手中正緊握著一根鐵棒,他將手中的鐵棒伸了過去,但又立刻縮回。他感到只一瞬間工夫鐵棒就燒紅了,握在手中手也在發燙。此刻那幾個人正戰戰兢兢地走過來,於是他將鐵棒在半空中拚命地揮舞了起來,他彷彿看到一陣陣閃爍的紅光。那幾個人仍在戰戰兢兢地走過來,他們沒有逃跑是因為不敢逃跑。於是他停止了揮舞,而將鐵棒刺向走來的他們。他彷彿聽到一聲漫長几乎是永無止境的「嗤——」的聲音,同時他彷彿看到幾股白煙正升騰而起。然後他將鐵棒浸入黑黑的墨汁中,提出來後去塗那些已被刺過的瘡口,通紅通紅的瘡口立刻都變得黝黑無比。他們就這樣戰戰兢兢地走了過去。這時瘋子心滿意足地大喊一聲:「墨!」
那幾個人走過去的時候,顯然看到了這個瘋子。看到瘋子將手伸入火堆之中,又因為灼燙猛地縮回了手。然後又看到瘋子的手臂如何在揮舞,揮舞之後又如何朝他們指指點點。他們還看到瘋子彎下腰把手指浸入道旁一小攤積水中,伸出來后再次朝他們指指點點。最後他們聽到了瘋子那一聲古怪的叫喊。
所有一切他們都看到都聽到,但他們沒有工夫沒有閑心去注意瘋子,他們就這樣走了過去。
往往是這樣,所有地方尚在寂靜之中時,影劇院首先熱烈起來了。它前面那塊小小的空地已經被無數雙腳分割,還有無數雙腳正從遠處走來,於是他們又去分割那條街道。那個時候電影還沒有開映,口袋裡裝著電影票的人正抽著煙和沒有電影票的人閑聊。而沒有電影票的人都在手中舉著一張鈔票,朝那些新加入進來的人晃動。售票窗口已經掛出了「滿」的招牌,可仍然有很多人擠在那裡,他們假設那窗口會突然打開,幾張殘餘的票會突然出現在裡面。他們的腳下有一些紐扣散亂地躺著,紐扣反映出了剛才他們在這裡拼搶的全部過程。這個時候一些人從口袋裡拿齣電影票進去了,他們進去時沒有忘記向那些無票的打個招呼。於是那人堆開始出現空隙,而且越來越大。最後只剩下那些手裡晃動著鈔票的人,就是這時候他們仍然堅定地站在那裡,儘管電影已經開演。
他感到自己手中揮舞著一把砍刀,砍刀正把他四周的空氣削成碎塊。他揮舞了一陣子后就向那些人的鼻子削去,於是他看到一個個鼻子從刀刃里飛了出來,飛向空中。而那些沒有了鼻子的鼻孔仰起后噴射出一股股鮮血,在半空中飛舞的鼻子紛紛被擊落下來。於是滿街的鼻子亂鬨哄地翻滾起來。「劓!」他有力地喊了一聲,然後一瘸一拐走開了。
那時候,有一個人手裡舉著幾張電影票出現了,於是所有的人都一擁而上。那人求饒似的拚命叫喊聲離瘋子越來越遠。
咖啡廳里響著流行歌曲,歌曲從敞著的門口流到街上,隨著歌曲從裡面流出了幾個年輕人。他們嘴裡叼著萬寶路,鼻子里哼著歌曲來到了街上。他們是天天要到這裡來的,在這裡喝一杯雀巢咖啡,然後再走到街上去。在街上他們一直要逛到深更半夜。他們在街上不是大聲說話,就是大聲唱歌。他們希望街上所有的人都注意他們。
他們走出咖啡廳時剛好看到了瘋子,瘋子正揮舞著手一聲聲喊叫著「剕」走來。這情景使他們哈哈大笑。於是他們便跟在了後面,也裝著一瘸一拐,也揮舞著手,也亂喊亂叫了。街上行走的人有些站下來看著他們,他們的叫喚便更起勁了。然而不一會他們就已經精疲力竭,他們就不再喊叫,也不再跟著瘋子。他們摸出香煙在路旁抽起來。
砍刀向那些走來的人的膝蓋砍去了,砍刀就像是削黃瓜一樣將他們的下肢砍去了一半。他看到街上所有人彷彿都矮了許多,都用兩個膝蓋在行走了。他感到膝蓋行走時十分有力,敲得地面咚咚響。他看到滿地被砍下的腳正在被那些膝蓋踩爛,像是碾過一樣。
街道是在此刻開始繁榮起來的。這時候月光燦爛地飄灑在街道上,路燈的光線和商店裡傾瀉而出的光線交織在一起,組成了像梧桐樹陰影一般的光塊。很多雙腳在上面擺動,於是那組合起來的光亮時時被打碎,又時時重新組合。街道上面飄著春夜潮濕的風和雜亂的人之聲。這個時候那些房屋的窗口儘管仍然亮著燈光,可那裡面已經冷清了,那裡面只有一兩個人獨自或者相對而坐。更多的他們此刻已在這裡漫步。他們從商店的門口進進出出,在街道上來來往往。
他看到所有走來的人彷彿都赤身裸體。於是刀向那些走來的男子的下身削去。那些走來的男子在前面都長著一根尾巴,刀砍向那些尾巴。那些尾巴像沙袋似的一個一個重重地掉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破裂后從裡面滾出了奇妙的小球。不一會滿街都是那些小球在滾來滾去,像是乒乓球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