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鮮血梅花(9)
第261章 鮮血梅花(9)
此文獻給少女楊柳
一
很久以來,我一直過著資產階級的生活。我居住的地方名叫煙,我的寓所是一間臨河的平房,平房的結構是缺乏想象力的長方形,長方形暗示了我的生活是如何簡潔與明確。
我非常欣賞自己在小城裡到處遊盪時的腳步聲,這些聲音只有在陌生人的鞋後跟才會產生。雖然我居住在此已經很久,可我成功地捍衛了自己腳步聲的純潔。在街上世俗的聲響里,我的腳步聲不會變質。
我拒絕一切危險的往來。我曾經遇到過多次令我害怕的微笑,微笑無疑是在傳達交往的慾望。我置之不理,因為我一眼看出微笑背後的險惡用心。微笑者是想走入我的生活,並且佔有我的生活。他會用他粗俗的手來拍我的肩膀,然後逼我打開臨河平房的門。他會躺到我的床上去,像是躺在他的床上,而且隨意改變椅子的位置。離開的時候,他會接連打上三個噴嚏,噴嚏便永久佔據了我的寓所,即便燃滿蚊香,也無法熏走它們。不久之後,他會帶來幾個身上散發著廚房裡那種庸俗氣息的人。這些人也許不會打噴嚏,但他們滿嘴都是細菌。他們大聲說話大聲嬉笑時,便在用細菌粉刷我的寓所了。那時候我不僅感到被佔有,而且還被出賣了。
因此我現在更喜歡在夜間出去遊盪,這倒不是我懷疑自己拒絕一切的意志,而是模糊的夜色能讓我安全地感到自己遊離於眾人之外。我已經研究了住宅區所有的窗帘,我發現任何一個窗口都有窗帘。正是這個發現才使我對住宅區充滿好感,窗帘將我與他人隔離。但是危險依然存在,隔離並不是強有力的。我在走入住宅區窄小的街道時,常常會感到如同走在肝炎病區的走廊上,我不能不小心翼翼。
我是在夜裡觀察那些窗帘的。那時候背後的燈光將窗帘照耀得神秘莫測,當微風掀動某一窗帘時,上面的圖案花紋便會出現妖氣十足的流動。這讓我想起寓所下那條波光粼粼的河流,它流動時的曲折和不可知,曾使我的睡眠里出現無數次雪花飄揚的情景。窗帘更多的時候是靜止地出現在我視野中,因此我才有足夠的時間來考察它們的光芒。儘管燈光的變化與窗帘無比豐富的色彩圖案干擾了我的考察。但當我最後簡化掉燈光和色彩圖案后,我便發現這種光芒與一條盤踞在深夜之路中央的蛇的目光毫無二致。自從這個發現后,在每次走入住宅區時,我便感到自己走入了千百條蛇的目光之中。
在這個發現之後很久,也就是一九八八年五月八日那一天,一個年輕的女子向我走了過來。她走來是為了使我的生活出現缺陷,或者更為完美。總而言之,她的到來會製造出這樣一種效果,比如說我在某天早晨醒來時,突然發現卧室里增加了一張床,或者我睡的那張床不翼而飛了。
二
事實上,我與外鄉人相識已經很久了。外鄉人來自一個長滿青草的地方,這是我從他身上靜脈的形狀來判斷的。我與他第一次見面是在一個夏日的中午,由於炎熱他赤裸著上身,他的皮膚使人想起剛剛剝去樹皮的樹榦。於是我看到他皮膚下的靜脈像青草一樣長得十分茂盛。
我已經很難記起究竟是在什麼時候認識外鄉人的,只是覺得已經很久了。但我知道只要細細回想一下,我是能夠記起那一日天空的顏色和樹木上知了的叫聲。外鄉人端坐在一座水泥橋的橋洞里。他選擇的這個地方,在夏天的時候讓我讚嘆不已。
外鄉人是屬於讓我看一眼就放心的人,他端坐在橋洞里那副安詳無比的模樣,使我向他走去。在我還離他十米遠的時候,我就知道他不會去敲我長方形的門,他不會發現我的床可以睡覺可以做夢,我的椅子他也同樣不會有興趣。我向他走去時知道將會出現交談的結局,但我明白這種交談的性質,它與一個正在洗菜的女人和一個正在生煤球爐男人的交談截然不同。因此當他向我微笑的時候,我的微笑也迅速地出現。然後我們就開始了交談。
出於謹慎,我一直站立在橋洞外。後來我發現他說話時不斷做出各種手勢。手勢表明他是一個歡迎別人走入橋洞的人。我便走了進去,他立刻拿開幾張放在地上的白紙,白紙上用鉛筆畫滿了線條,線條很像他剛才的手勢。我就在剛才放白紙的地方坐了下去,我知道這樣做符合他的意願。然後我看到他的臉就在前面一尺處微笑,那種微笑是我在小城煙里遇到的所有微笑里,唯一安全的微笑。
他與我交談時的聲音很平穩,使我想起橋下緩緩流動的河水。我從一開始就習慣了這種聲音。鑒於我們相識的過程並不驚險離奇,他那種平穩的聲音便顯得很合適。他已經簡化了很多手勢,他這樣做是為了讓我去關注他的聲音。他告訴我的是有關定時炸彈的事,定時炸彈涉及幾十年前的一場戰爭。
一九四九年初,國民黨上海守軍司令湯恩伯決定放棄蘇州、杭州等地,集中兵力固守上海。鎮守小城煙的一個營的國民黨部隊連夜撤離。撤離前一個名叫譚良的人,指揮工兵排埋下了十顆定時炸彈。譚良是同濟大學數學專業的畢業生。在那個星光飄灑的夜晚,他用一種變化多端的幾何圖形埋下了這十顆炸彈。
譚良是最後一個撤離小城煙的國民黨軍官,當他走出小城,回首完成最後一瞥時,小城在星光里像一片竹林一樣安靜。那時候他可能已經預感到,幾十年以後他會重新站到這個位置上。這個不幸的預感在一九八八年九月三日成為現實。
儘管譚良隨同他的部隊進駐了上海,可上海解放時,在長長走過的俘虜行列里,並沒譚良。顯然在此之前他已經離開了上海,他率領的工兵排那時候已在舟山了。舟山失守后,譚良也隨之失蹤。在朝台灣潰退的大批國民黨官兵里,有三個人是譚良工兵排的士兵。他們三人幾乎共同認為譚良已經葬身大海,因為他們親眼看到譚良乘坐的那艘帆船如何被海浪擊碎。
一九八八年九月二日傍晚五點整,一個名叫沈良的老漁民,在舟山定海港踏上了一艘駛往上海的班輪。他躺在班輪某個船艙的上鋪。經過了似乎有幾十年漫長的一夜搖晃,翌日清晨班輪靠上了上海十六鋪碼頭。沈良擠在旅客之中上了岸,然後換乘電車到了徐家匯西區長途汽車站。在那天早晨七點整時,他買到了一張七點半去小城煙的汽車票。
一九八八年九月三日上午,他坐在駛往小城煙的長途汽車裡,他的鄰座是一位來自遠方的年輕人。年輕人因患眼疾在上海某醫院住了一個月,病癒後由於某種原因他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小城煙。在汽車裡,沈良向這位年輕人講述了幾十年前,一個名叫譚良的國民黨軍官,指揮工兵排在小城煙埋下了十顆定時炸彈。
三
外鄉人說:「十年前。」
外鄉人這時的聲音雖然依舊十分平穩,可我還是感覺到裡面出現了某些變化。我感到橋下的水似乎換了一個方向流去了。外鄉人的神態已經明確告訴我,他開始敘述另一樁事。
他繼續說:「十年前,也就是一九八八年五月八日。」
我感到他犯了一個小小的錯誤,因為一九八八年五月八日還沒有來到。於是我善意地糾正道:
「是一九七八年。」
「不。」外鄉人擺了擺手,說,「是一九八八年。」他向我指明,「如果是一九七八年的話,那是二十年前了。」
四 十年前,也就是一九八八年五月八日,外鄉人的個人生活出現了意外。這個意外導致了外鄉人在多月之後來到了小城煙。
五月八日之後並不太久,他的眼睛開始不停地掉眼淚,與此同時他的視力也逐漸衰退起來。這些只有他一個人知道,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家人。他隱約感到視力的衰退與五月八日發生的那件事有關。那件事十分隱秘,他無法讓別人知道。因此他束手無策地感覺著身外的景物越來越模糊與混濁。
直到有一天,他父親坐在陽台的椅子里看報時,他把父親當成了一條扔在椅子里的鴨絨被,走過去抓住父親的衣領。兩日之後,幾乎所有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的眼睛正走在通往黑暗的途中。於是他被送入了當地的醫院。
從那一日起,他不再對自己的軀體負責。他聽任別人對他軀體發出的指揮。而他的內心則始終盤旋著那件十分隱秘的事。只有他知道自己的眼睛為何會走向模糊。他依稀感到自己的軀體坐上了汽車,然後又坐上了火車。火車駛入上海站后,他被送入了上海的一家醫院。
在他住院后不到半個月,也就是一九八八年八月十四日。一個來自外地的年輕女子,在虹口區一條大街上,與一輛疾駛過來的解放牌卡車共同製造了一起車禍。少女當即被送入外鄉人接受治療的醫院。四小時后少女死在手術台上。在她臨終前一小時,主刀醫生已經知道一切都無法挽回,因此與少女的父親,一個坐在手術室外長凳上不知所措的男人,討論了有關出賣少女身上器官的事宜。那個男人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慘禍弄得六神無主,他雖然什麼都答應了,可他什麼都沒有明白過來。
年輕女子的眼球被取出來以後,由三名眼科醫生給外鄉人做了角膜移植手術。在一九八八年九月一日上午,外鄉人眼睛上的紗布被永久地取走了。他彷彿感到有一把摺疊紙扇在眼前扇了一下,於是黑暗消失了。外鄉人看到父親站在床前像一個人,確切地說是像他的父親。
外鄉人在那張病床上睡了兩個夜晚,在九月三日這一天他才正式出院。他在這天上午來到徐家匯西區長途汽車站,坐上了駛向小城煙的長途汽車。他的父親沒有與他同行,父親在送他上車以後便去了火車站,他將坐火車回家。
外鄉人沒有和父親一起回家,而去了他以前從未聽聞過的小城煙。他要去找一個男人。那個男人曾經有過一個名叫楊柳的女兒。楊柳十七歲時在上海因車禍而死。她的角膜獻給了外鄉人。這些情況是他病癒時一位護士告訴他的。他在那家醫院的收費處打聽到了楊柳的住址。楊柳住在小城煙曲尺衚衕26號。
上海通往煙是一條柏油馬路,在那個初秋陰沉的上午,重見光明后第三天的外鄉人,用他的眼睛注視著車窗外有些灰暗的景色。他的鄰座是一位老人,老人儘管穿戴十分整齊,可他身上總是散發著些許魚腥味。老人一直閉著眼睛,直到汽車駛過了金山,老人的眼睛始才睜開,那時候外鄉人依然望著窗外。在汽車最後四分之一的行程里,老人開始說話。他告訴外鄉人他叫沈良,是從舟山出來的。老人還特彆強調:
「我從出生起,一直沒有離開過舟山。」
他們的談話並沒有就此終止,而是進入了幾十年前的那場戰爭。事實上整個談話過程都是老人一個人在說,外鄉人始終以剛才望著窗外的神色聽著。
老人如同坐在家中敘述往事一樣,告訴外鄉人那個名叫譚良的國民黨軍官與十顆定時炸彈的事。在汽車接近小城煙時,老人剛好說到一九四九年初的夜晚,譚良走出小城煙,回首完成最後一瞥時,看到小城像一片竹林一樣安靜。
在汽車裡接近的小城,由於陰沉的天色顯得灰暗與雜亂。老人的話驀然終止,他看著迅速接近的小城,他的眼睛像是一雙死魚的眼睛。他沒再和外鄉人說話。有關譚良後來乘坐的帆船被海浪擊碎一事,是過去了幾天以後,在那座水泥橋上,老人與外鄉人再次相遇,他們說了很多話,外鄉人是在那次談話里得知譚良葬身大海的。
汽車駛進了小城煙的車站。外鄉人和沈良是最後走出車站的兩位旅客。那時候車站外站著幾個接站的人。有兩個男人在抽煙,一個女人正和一個騎車過去的男人打招呼。外鄉人和沈良一起走出車站,他們共同走了二十來米遠,然後沈良站住了腳,他在中午的陽光里看起了眼前這座小城。外鄉人繼續往前走,不知為何外鄉人走去時,腦中出現沈良剛才在車上敘述的最後一個情景——譚良在一九四九年初離開時,回首望著在月光里像竹林一樣安靜的小城。
外鄉人一直往前走。他向一個站在路邊像是等人的年輕女子打聽了旅店,那女子伸手往前一指。所以外鄉人必須一直往前走。
他走在一條水泥路上,兩旁的樹木在陰沉的天空下彷彿布滿灰塵似的毫無生氣。然而那些房屋的牆壁卻顯得十分明亮,即便是石灰已經脫落的舊牆,也洋溢著白日之光。
後來他走到了那座水泥橋旁,他站住了腳。那時候有幾千民工在掘河。他走上了水泥橋,站在橋上看著他們。於是他看到幾個民工挖出了一顆定時炸彈。正是那一刻里,炸彈之事永久佔據了他的內心。而曲尺衚衕26號與名叫楊柳的少女,在他的記憶里如一片枯萎的樹葉一樣飄揚了出去。
五
一九八八年五月八日夜晚,我與往常一樣,離開了臨河的寓所。
我小心翼翼地將門關上,盡量不讓它發出聲響。我這樣做是證明自己區別於那些粗俗的鄰居,他們關門時總要發出一種劈柴似的聲音。然後我走上了那條散發著世俗氣息的窄小的街道。
那是一個月色異常寧靜的夜晚,但是街上沒有月光,月光掛在兩旁屋檐上,有點近似清晨的雨水。我走在此刻像是用黑色油漆塗抹過的街道上,這條街道與城內所有的街道一樣,總是讓我感到不安。黑暗並不能讓我絕對安心。街道在白天里響徹過的世俗聲響,在此刻的寧靜里開始若隱若現。它們像一些淺薄的野花一樣惡毒地向我開放起來。
我在走過街道時,沒有遇上一個人。這是我至今為止最愉快的一次行走。所以我沒有立刻走上橫在前面這條城內最寬闊的大街,而是回首注視那條在月光下依舊十分黑暗的街道。剛才行走在上面的不安已經蕩然無存。我遲遲沒有繼續往前行走,是因為我無法否定自己再次走上那條街道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