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我膽小如鼠(12)
第250章 我膽小如鼠(12)
十
如果昨晚的想象得到實現的話,現在在這裡他會再次看到白雪。這次白雪沒有明顯的暗示。白雪將旁若無人地從他眼前走過,而且看也沒有看他。但這也是暗示。於是他就裝著閑走跟上了她。接下去要發生一些什麼,他還沒法設想。
站在文具櫃檯里的姑娘秀髮披肩,此刻她正出神地看著他。
那時候朱樵像電影鏡頭轉換一樣突然消失,而他驀然感到自己置身於一個極為可疑的環境中。他是轉過身後才發現那姑娘的目光的。
因為他的轉身太突然,姑娘顯得措手不及,隨即她緊張地移開目光,然後轉身像是清點什麼地數起了墨水瓶和顏料盒。
他沒想到竟然在背後也有人監視他,心裡暗暗吃驚。但她畢竟和他們不一樣,她在被發現的時候顯得很驚慌,而他們卻能夠裝得若無其事。
他慢慢地走過去。她仍然在清點著,但已經感覺到他站在背後了,她可以聽到他的呼吸聲。因此她顯得越發緊張,她的肩膀開始微微抖動起來。然後她想避開他,便背對著他朝旁邊走去。
這個時候他開口了,他的聲音堅定而且沉著,他問:「你為什麼監視我?」
她站住,雙肩抖得更劇烈了。
「回答我。」他說。但他此刻的聲音很親切。
她遲疑了片刻,隨後猛地轉過身來,悲哀地說:「是他們要我這麼乾的。」
「我知道。」他點點頭,「可他們為什麼要監視我?」
她嘴巴張了張,但沒有聲音。她非常害怕地朝四周張望起來。
他不用看,也知道商店裡所有的人此刻都威脅地看著她。
「別怕。」他輕聲安慰。
她猶豫了一會,然後才鼓起勇氣對他說:「我告訴你。」
他站在商店門口,一直盯著她看。她清點了好一會才轉過身來,可發現他仍看著自己,立刻又慌亂了。這次她不再背過身去,而是走到櫃檯的另一端。於是他的視線中沒有了她,只有墨水瓶和顏料盒整齊的排列。
他在思考著該不該走進去,走到她跟前,與她進行一場如剛才假設一樣的對話。但他實在沒有像假設中的他那樣堅定而且沉著,而她顯然也不是假設中那麼善良和溫柔。因此他對這場絕對現實的、沒有任何想象色彩的對話結果缺乏信心。
他很猶豫地站在商店門口,他的背後是紛亂的腳步聲。他在栩栩如生地揣想著他們的目光。此刻他背對著他們,他們可以毫無顧慮地監視他了,甚至指手畫腳。但是(他想)若他猛地轉回身去,他們(他覺得)將會防不勝防。他為自己這個詭計而得意了一會,然後他立刻付諸行動。
可是當他轉回身去時卻沒有得到預想的效果。當他迅速地將四周掃看一遍后,居然沒發現有人在監視他。顯然他們已經摸透了他的心理,這使他十分懊惱。他們比剛才狡猾了。他想。
然而白雪出現了。
按照想象中的布置,白雪應該是沿著街旁(不管哪一端都可以)慢慢走來的。可現在白雪卻是從那座橋上走下來,儘管這一點上有出入,但他的假設還是又一次得到證實。
白雪從那座橋上走下來,白雪沒有朝這裡看。但他知道白雪已經看到他了,而且也知道他看到她(是白雪知道)。白雪沒朝這裡看是為了不讓他們發現。她非常從容地從橋上走下來,然後朝著與他相反的方向走去。白雪的從容讓他讚嘆不已,他也朝那裡走去。
白雪穿著一件鮮紅的衣服,在行人中走著,醒目無比。他知道白雪穿這樣的衣服是有意義的,他讚歎白雪的仔細。然而他隨即發現自己這麼盯著紅衣服看實在愚蠢,因為這樣太容易被人發現。
十一
他需要努力回想,才能想起昨日傍晚母親在陽台上與鄰居的對話。
「準備得差不多了嗎?」母親是這樣問的。
「你們呢?」對方這樣反問。
剛才他往家走時,很遠就看到鄰居那孩子趴在陽台上東張西望。同時他看到自己家中陽台的門打開著,他想父母已經回來。那孩子一看到他立刻反身奔進屋內。起初他沒注意,可當他繞到樓梯口準備往上走時又看到了那個孩子,孩子正拿著一支電動手槍對準他。隨即孩子一閃就又躲進屋內。那門關得十分響亮。
當他走進屋內后才發現父母沒在。他將幾個房間仔細觀察一下,在父母卧室的沙發上,他看到一隻尼龍手提袋。毫無疑問,父母確已回來過了。因為在中午的時候他看到母親拿著那尼龍袋子出去,記得當時父親還說:「拿它幹嗎?」母親是如何回答的,他已記不起來。但這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證實父母在他之前回來過。
現在他要認真思考的是父母去了何處。他不由想到上午那個中年人十分可疑的敲門。因此對門鄰居也讓他覺得十分可疑。而且連他們的孩子都讓他警惕。儘管那男孩才只有六歲,可他像大人一樣賊頭賊腦。
顯而易見,父親就在隔壁。他此刻只要閉上眼睛馬上就可以看到父母與鄰居坐在一起商議的情景。
「準備得差不多了嗎?」
「你們呢?」
(值得注意的是他們在準備著什麼。他只能預感,卻沒法想象。)
那孩子被唆使到陽台上,在那裡可以觀察到他是否回來了。隨後又出現在屋門口,當他上樓時那孩子十分響亮地關上房門。這一聲絕對不會沒有意義。這一聲將告訴他們現在他上樓了。
接下去要幹些什麼他心裡很清楚。他需要證實剛才的假設。而證實的方法也十分簡單,那就是將屋門打開,他站到門口去,眼睛盯著對面的門。
他的目光將不會是從前那種怯生生的目光,他的目光將會讓人感到他已經看透一切。因此當父母從對門出來時將會不知所措。
他們原以為屋門是關著的,他正在屋內。所以他們可以裝著從樓下上來一樣若無其事。可是沒想到他竟站在門口。
他們先是大吃一驚,接著尷尬起來,尷尬是因為這些來得太突然,他們沒有足夠的時間掩飾。然而他們馬上又會神態自若,但是他們的尷尬已經無法挽回。
十二
那鮮紅的衣服始終在他前面二十米遠處,彷彿凝住不動。那是因為白雪始終以勻稱的步子走路。
白雪一直沿著這條街道走,這很危險。因為他越來越感到旁人對他們的注意。他已經發現有好幾個人與白雪擦肩而過時回頭望了她一下,緊接著他們像是發現什麼似的又看了他一下。他也與他們擦肩而過,他感到他們走了幾步后似乎轉回身來跟蹤他了。他沒有回頭,此刻絕對不能回頭。他只要聽到身後有緊跟的腳步聲就知道一切了。而且那種腳步聲開始紛亂起來,他便知道監視他的人正在逐漸增多。
可是白雪還在這條街上走著。他深知這條街的漫長,它的盡頭將會呈現出一條泥路。泥路的一端是一條河流,另一端卻是廣闊的田野。而泥路的盡頭是火化場。火化場那高高的煙囪讓人感到是那條長長的泥路突然矗起。
白雪現在還沒有走到這條泥路的盡頭,可也已經不遠了。白雪曾在幾個衚衕口遲疑了一下,但她還是繼續往前走。白雪的遲疑只有他能夠意會。顯然她已經發現被人監視了。
就在這個時候,白雪站住了。如果此刻再不站住的話,那將失去最後的機會,因為街道的盡頭正在接近。白雪站住後走進了一家商店。那是一家賣日用品的小店,而這家商店所擁有的貨物在前面經過的幾家商店裡都有。顯然白雪進去不是為了購買什麼。 他放慢腳步,他知道商店前面十來米處有一條衚衕,是十分狹窄的衚衕。他慢慢走過去,此刻街上行人似乎沒有剛才那麼多了。他觀察到前面只有兩個人在監視他,一個正迎面走來,另一個站在廢品收購鋪的門口。
他走過商店時沒朝裡面看,但他開始感到後面跟著他的腳步聲正在減少,當他走到那衚衕口時身後已經沒有腳步聲了。他想白雪的詭計已經得逞。但是那個站在廢品收購鋪門口的人仍然望著他。
他側身走進了衚衕。
因為陽光被兩旁高高的牆壁終日擋住,所以他一步入衚衕便與撲面而來的潮氣相撞。衚衕筆直而幽深,恍若密林中的小徑。他十分寂靜地走著,一直往深處走去。衚衕的兩旁每隔不遠又出現了支衚衕,那衚衕更狹窄,僅能容一人走路,而且也寂靜無人。這衚衕足有一百多米深。他一直走到死處才轉回身來,此刻那衚衕口看去像一條裂縫。裂縫處沒有人,他不禁舒了口氣,因為暫時沒人監視他了。他在那裡站住,等待著白雪出現在裂縫上。
不一會白雪完成了一個優美的轉身後,便從裂縫處走了進來。他看著那件鮮紅的衣服怎樣變得暗紅了。白雪非常從容地走來,那腳步聲像是滴水聲一樣動人。她背後是一片光亮,因此她走來時身體閃閃發光。
所有的一切都與他假設的一致,而接下去他就將知道所有的一切了。
然而此刻有兩個人從一條支衚衕里突然走了出來,並排往衚衕口走著。他倆的背影擋住了白雪。
令他大吃一驚的是其中一人是他的父親,而另一人彷彿就是那個靠在梧桐樹上抽煙的中年男子。他們背對著他朝衚衕口走去,他們沒有發現他。他們正在交談些什麼,儘管聲音很輕,但他還是聽到了一點。
「什麼時候?」顯然是那個中年人在問。
「四月三日。」父親這樣回答。
其他的話他沒再聽清。他看著他們往前走,兩個背影正在慢慢收縮,於是裂縫便在慢慢擴大,但他們仍然擋住白雪。他們的腳步非常響,像是拍桌子似的。然後他們走到了裂縫處,他們分手了。父親往右,那人往左。
然而他沒有看到白雪。
十三
父母居然是從樓下走上來。他一聽到腳步聲就知道是誰了。
毫無疑問,是在他進屋時,父母就已經從對門出來然後輕輕地走下樓梯。否則那孩子的關門聲就會失去其響亮的意義。因此當他站在門口時,父母已經在樓下了。
現在他們正在走上來(他們畢竟要比他老練多了)。然後他看到他們吃驚地望著自己,但這已不是他所期待的那種吃驚了。
「你站在門口乾什麼?」
他看到父親的嘴巴動了一下,那聲音就是從這裡面飄出來的。緊接著兩個人體在他面前站住。他看到父親衣服上的紐扣和母親的不一樣。
「你怎麼了?」
那是母親的聲音。與剛才的聲音不一樣,這聲音像棉花。
他忽然感到自己擋住了父母進來的路,於是趕緊讓開。這時他發現父母交換了一下眼色,那眼色顯然是意味深長的。父母沒再說什麼,進屋后就兵分兩路,母親去廚房,父親走進了卧室。
他卻不知該怎麼才好,他在原處站著顯得束手無策。他慢慢從剛才的舉止里發現出一點愚蠢來了,因為他首先發現父母已經看透了他的心事。
父親從卧室里出來朝廚房走去,走到中間時站住了,他說:「把門關上。」
他伸手將門關上,聽著那單純的聲音怎樣轉瞬即逝。
父親走到廚房裡沒一會又在說了:「去把垃圾倒掉。」
他拿起簸箕時竟然長長地舒了口氣,於是他不再束手無策。他打開屋門時看到了那個孩子。孩子如剛才一樣站在門口,手裡拿著電動手槍,正得意洋洋在向他瞄準。他知道他為何得意,儘管孩子才這麼小。
他走上去抓住孩子的電動手槍,問:「剛才我父母在你們家裡吧?」
孩子一點也不害怕,他用勁抽回自己的手槍,同時響亮地喊道:「沒有。」
就是連孩子也訓練有素了(他想)。
十四
他在那裡站了很久,他一直望著那裂縫。彷彿置身於一口深井之底而望著井口。偶爾有人從衚衕口一閃而過,像是一隻大鳥張著翅膀從井口上方掠過。
然後他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他感到自己的腳步聲在兩壁間跳躍地彈來彈去,時時碰在他的腳尖上。他仔細察看經過的每一個支衚衕,發現它們都是一模一樣,而且都寂靜無人。在他走到第四個支衚衕口時看到一根電線杆擋在前面,於是他才發現自己居然走到漢生的家門口了。
只要側身走進去,那路凌亂不堪而且微微上斜,在第四扇門前站住,不用敲門就可推門而入,呈現在眼前的是天井,天井的四角長滿青苔。接著走入一條昏暗的通道,通道是泥路,並且會在某處潛伏著一小坑積水。在那裡可以找到漢生的屋門。
漢生的住處與張亮的十分近似,因此他們躲在屋內竊竊私語的情景栩栩如生地重現了。
他現在需要認真設想一下的是,白雪究竟會在何處突然消失。然而這個設想的結果將使他深感不安。因為他感到白雪就是在這裡消失的。而且(如果繼續往下想)白雪是在第四扇門前站住,接著推門而入,然後走上了那條昏暗的通道。所以此刻白雪正坐在漢生家中。
他感到自己的假設與真實十分接近,因此他的不安也更為真實。同時也使他朝漢生家跨出了第一步。他需要的已不是設想,而是證實。他在第四扇門前站住。
沒多久后,他已經繞過了那個陰險的水坑,朝那粗糙的房門敲了起來。在此之前他已經先用手偵察過了,漢生的房門上沒有鐵釘。所以他的手敲門時毫無顧忌。
門是迅速打開的,可只打開了那麼一點。接著漢生的腦袋伸了出來。那腦袋伸出來后凝住不動,讓他感到腦袋是掛在那裡。
屋內的光亮流了出來,漢生的眼睛正古怪地望著自己。隨即他聽到漢生緊張地問:「你是誰?」
他遲疑了一下,然後回答:「是我。」
「噢,是你。」門才算真正打開。
漢生的聲音讓他嚇了一跳,因為他沒有準備迎接這麼響亮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