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世事如煙(7)

  第213章 世事如煙(7)

  四


  廣佛和彩蝶經過漫長的面面相覷以後,他們毅然地來到了屋外。他們十分乾脆地體現了命運的意志。他們出門以後繞過了幾棵從房屋的陰影里挺身而出的樹木,但他們沒有注意樹梢在月光里顯得冰冷而沒有生氣,顯然這是不幸的預兆。那個時候廣佛的智慧已被情慾湮沒。直到多日以後,廣佛的人生之旅行將終止時,他的智慧才恢復了洞察一切的能力。然而那時候他的智慧只能表現為一種徒有其表的夸夸其談了。


  廣佛在臨終的時刻回想起那一幕時,他才理解了當初他和彩蝶沙沙的腳步聲里為何會有一種噝噝的噪音。這噪音就是那男孩的腳步。那時候男孩就在他們身後五米遠的地方。但是當廣佛發現他時已是幾分鐘以後的事了,那時候男孩的手電筒光線照在了他的眼睛上。男孩干涉了廣佛的情慾,廣佛的憤怒便油然而生,接著廣佛的災難也就翩翩來到了。


  那天晚上他們並沒有走遠,他們出門以後只走了十多米,然後就在一片陰險閃爍的草地上如跌倒一樣地滾了下去。於是情慾的洪水立刻把他們沖入了一條虛幻的河流,他們沉下去之後便陷進了一片污泥之中。以至那個男孩走到他們身旁時,他們誰也沒有覺察。


  首先映入男孩眼帘的是一團黑黑的東西,似乎是兩頭小豬被裝進一隻大麻袋時的情景。然而當男孩打亮手電筒照過去時,才知道情況並不是那樣,眼前的情景顯然更為生動。所以他就在他們四周走了一圈。他這樣做似乎是在挑選最理想的視覺位置,可他隨即便十分馬虎地在他們右側席地而坐。他手電筒的光線穿越了兩米多的空間后,投射在他們臉上,於是孩子看到了兩張畸形的臉。與此同時那四隻眼珠里迎著光線射過來的目光使孩子不寒而慄。所以他立刻將光線移開,移到了一條高高蹺起的腿上,這條腿像是一棵冬天裡的樹榦,褲管微微有些耷拉下來,像是樹皮一樣剝落下來。最上面是一隻漂亮的紅皮鞋,那麼看去彷彿是一抹朝霞。腿在那裡瑟瑟搖晃。不久之後那條腿像是斷了似的猝然彎曲下來,接著消失了。然而另一條腿卻隨即挺起,這另一條腿的尖端沒有了那隻朝霞一樣的紅皮鞋,也沒有褲管在微微耷拉下來,什麼都沒有,有的只是一條腿,這條腿很純粹。孩子的手電筒光照在那上面,如同照在一塊大理石上,孩子看到自己的手電筒光在這條腿上嘹亮地奔瀉。然後他將光線移到了另一端,因此孩子看到的是一隻張開的手掌,手掌彷彿生長在一顆黑黑的頭顱上。他將光線的焦點打在那隻手掌上,四周的光線便從張開的指縫裡流了過去。隨後手掌突然插入了那黑黑的頭顱,於是一撮一撮黑髮直立了起來,如同一叢一叢的野草。接著黑髮又垂落下去,黑髮垂落時手掌消失了。孩子便重新將光線照到他們臉上,他看到那四隻眼睛都閉上了,而他們的嘴則無力地張著,像是垂死的魚的嘴。他又將光線移到剛才出現大腿的地方,光線穿過了那裡以後照在一棵樹上。剛才的情景已經一去不返了,如今呈現在手電筒光下的不過是一堆索然無味的身體。於是他熄滅了手電筒。


  廣佛從地上爬起來時,孩子還坐在那裡。他回頭看了看彩蝶,彩蝶正在爬起來。於是他就向孩子走去,孩子的眼睛一直在看著他,那雙眼睛像是兩隻螢火蟲。孩子坐在那裡一動不動,月光照在他身上彷彿他身上披滿水珠。廣佛走到他跟前,站了片刻,他在思忖著從孩子身上哪個部位下手。最後他看中了孩子的下巴,孩子尖尖的下巴此刻顯得白森森的。廣佛朝後退了半步,然後提起右腳猛地踢向孩子的下巴,他看到孩子的身體輕盈地翻了過去,接著斜躺在地上了。廣佛在旁邊走了幾步,這次他看中了孩子的腰。他看到月光從孩子的肩頭順流而下,到了腰部后又魚躍而上來到了臀部。他看中了孩子的腰,他提起右腳朝那裡狠狠踢去。孩子的身體沉重地翻了過去,趴在了地上。現在廣佛覺得有必要讓孩子翻過身來,因為廣佛喜歡仰躺的姿態。於是他將腳從孩子的腹部伸進去輕輕一挑,孩子一翻身形成了仰躺。廣佛看到孩子的眼睛睜得很大,但不再像螢火蟲了。那雙眼睛像是兩顆大衣紐扣。血從孩子的嘴角歡暢流出,血在月光下的顏色如同泥漿。廣佛朝孩子的胸部打量了片刻,他覺得能夠聽聽肋骨斷裂的聲音倒也不錯。這樣想著的時候,他的腳踩向了孩子的胸肋。接下去他又朝孩子的腹部踩去一腳。然後他才轉過頭去看了看彩蝶,彩蝶一直站在旁邊觀瞧,他對彩蝶說:

  「走吧。」


  當廣佛和彩蝶重新走入東山的婚禮時,森林的妻子還在號啕大哭。所以誰也沒有注意到他們推門而入,因此他們若無其事的神態顯得很真實。在所有人中間,只有森林意識到他們兩人剛才開門而出,但是森林此刻正在被仇恨折磨,他無暇顧及他們的回來。於是彩蝶便逃離眾目睽睽,她可以神態自若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然後她又以同樣的神態自若,看著廣佛怎樣走到那伙竊竊私語者身旁,她看到廣佛朝喜氣洋洋的東山微微一笑,隨後俯下身對一個男人說了一句話,她知道廣佛是在說:

  「我把你兒子殺了。」


  在那個男人仰起的臉上,彩蝶看到一種睡夢般的顏色。接著廣佛離開了那伙人,當廣佛重新在彩蝶身旁坐下時,彩蝶立刻嗅到了廣佛身上開始散發出來的腐爛味,於是她就比廣佛自己更早地預感到了他的死亡。與此同時,她的目光投射到了露珠的臉上,她從露珠臉上新奇地看到了廣佛剛才朝那伙人走去時所擁有的神色。因此當翌日傍晚她聽到有關東山的不幸時,她絲毫也驚訝不起來,對她來說這已是一個十分古老的不幸了。


  五


  聚集在東山婚禮上的那群人像是被狂風吹散似的走了。沙子是第一個出門的,他出去時晃晃悠悠像一片敗葉,而緊隨其後森林那僵硬的走姿無疑是一根枯枝的形象。他們就這樣全都走了。東山感到婚禮已經結束,所以他也搖晃地站起來,朝那扇半掩的門走去。他走去時的模樣很像一條掛在風中的褲子。那個時候東山的內心已被無所事事所充塞,這種無所事事來自於剛才情慾的滿足和幾瓶沒有商標的啤酒。因此當東山站起來朝裡屋走去時,他似乎忘掉了露珠的存在,他只是依稀感到身旁有一塊貼在牆上的黑影。於是他也就不可能知道此刻對露珠來說婚禮並沒有結束。如果他發現這一點的話,並且在此後的每時每刻都警惕露珠的存在,那麼他也就成功地躲避了強加在他頭上的災難。然而這一切在他作出選擇之前就已經命中注定了。東山一躺到那張床上就立刻呼呼睡去,命運十分慷慨地為露珠騰出了機會。


  在此之前,露珠清晰地聽到那張床發出的嘎吱嘎吱的響聲,如同一條船在河流里搖過去的櫓聲,而且聲音似乎在漸漸地遠去。這使露珠感到很寧靜。隨後東山的鼾聲出現了,東山的鼾聲讓露珠覺得內心踏實了。所以她就站起來,她聽到自己身體擺動時肥大的聲響。那個時候屋外的月光使窗玻璃白森森地晃動起來,這景象顯然正是她此刻的心情。她十分仔細地繞過聚集在她前面的椅子,她覺得自己正在繞過東山所有的朋友,他們一個一個都不再對她有威脅了。現在她已經站在了那間屋子的門口,她看到了東山側身躺著的形象。她生平第一次站在旁邊的角度看到一個男人的睡態,因而她內心響起了一種陰溝里的流水聲。可是流水聲轉瞬即逝,因為她那時十分明白流水聲繼續響下去的危險,她已經意識到這聲音其實是命運設置的障礙。像繞過剛才的椅子那樣,這次她繞過了流水聲。她已經站在了梳妝台前,她的目光停留在那個小瓶上,她發現從鏡子里反映出來的小瓶要比實際大得多。那個時候她搖搖晃晃地聽到了兩種聲音:


  「這是什麼?」


  那是她問父親的聲音和東山問她的聲音,兩種聲音像是兩張紙一樣疊在了一起。


  她當初的回答是沿用了父親的回答:

  「我的嫁妝。」


  於是她看到東山臉上洋溢出了天真無邪,從那時她就知道自己要乾的這樁事遠比想象的要簡單。那時候她看到了東山其實是手無寸鐵,東山的智慧出現了缺陷,東山的智慧正在被情慾用肥皂洗去。所以她拿起小瓶時絲毫沒有慌亂,但是那一刻里她的左眼皮突然劇烈地跳動了幾下。由於被行動的慾望所驅使,她沒有對這個徵兆給予足夠的重視,她錯誤地把這種徵兆理解為疲倦,所以日後的毀滅便不受任何阻撓地來到了。


  她已經走到了床邊,東山因為朝右側身睡著,所以他左側的臉在燈光下紅光閃閃,那是啤酒在紅光閃閃。她用手指在那上面觸摸了一下,恍若觸摸在削下的水果皮上。然後她擰開了瓶蓋,將小瓶移到東山的臉上,她看著小瓶慢慢傾斜過去。一滴液體像屋檐水一樣滴落下去,滴在東山臉上。她聽到了嗤的一聲,那是將一張白紙撕斷時的美妙聲音。那個時候東山猛地將右側的臉轉了出來,在他尚未睜開眼睛時,露珠將那一小瓶液體全部往東山臉上潑去。於是她聽到了一盆水潑向一堆火苗時的那種一片嗤嗤聲。東山的身體從床上猛烈地彈起,接著響起了一種極為恐怖的哇哇大叫,如同狂風將屋頂的瓦片紛紛刮落在地破碎后的聲音。東山張大的嘴裡顯得空洞無物,他的眼睛卻是兇狠無比。他的眼睛使露珠不寒而慄。那時候露珠才開始隱約意識到了一點什麼,但她隨即又忽視了。東山在床上手舞足蹈地亂跳,接著跌落在地翻滾起來,他的雙手在臉上亂抓。露珠看到那些灼焦的皮肉像是泥土一樣被東山從臉上搓去。與此同時,露珠似乎聽到了父親咳嗽般的笑聲,笑聲像是屋頂上掉下來的灰塵一樣出現了。於是她迷迷糊糊地發現了自己的處境,她的思想搖曳地感到自己似乎是父親手槍里的一顆子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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