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戰慄(2)

  第176章 戰慄(2)

  陳河致江飄的信


  我就是那個9月5日和你一起坐在峽谷咖啡館的人,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我倆面對面坐在一起。你好像穿了一件真絲襯衫,你的皮鞋擦得很亮。我們的鄰座殺死了那個好像穿得很漂亮的男人。警察來了以後就要去了我們的證件,還給我們時把你的還給我把我的還給你。我是今天才發現的所以今天才寄來。我請你也將我的證件給我寄回來,證件里有我的地址和姓名。地址需要改動一下,不是106號而是107號,雖然106號也能收到但還是改成107號才準確。


  我不知道你對峽谷咖啡館的兇殺有什麼看法或者有什麼想法。可能你什麼看法想法也沒有而且早就忘了殺人的事。我是第一次看到一個人殺了另一個人所以念念也忘不了。這幾天我時時刻刻都在想著那樁事,那個被殺的倒在地上一條腿還掛在椅子上,那個殺人者走到屋外喊警察接著又走回來。我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他們,和真的一模一樣。究竟是什麼原因促使一個男人下決心殺死另一個男人?我已經想了幾天了,我想那兩個男人必定與一個女人有關係。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同意我的想法。


  江飄致陳河的信


  你的來信到時,破壞了我的一樁美事。儘管如此,我此刻給你寫信時依然興緻勃勃。警察的疏忽,導致了我們之間的通信。事實上破壞我那樁美事的不是你,而是警察。警察在峽谷咖啡館把我的證件給你時,已經註定了我今天下午的失敗。你讀到這段話時,也許會莫名其妙,也許會心領神會。


  關於「峽谷」的兇殺,正如你信上所說,「早就忘了殺人的事」。我沒有理由讓自己的心情變得糟糕。但是你的來信破壞了我多年來培養起來的優雅心情。你將一具血淋淋的屍首放在信封里寄給我。當然這不是你的錯,是警察的疏忽造成的。然而你「時時刻刻都在想著那樁事」,讓我感到你是一個有些特殊的人。你的生活態度使我吃驚,你牢牢記住那些應該遺忘的事,幹嗎要這樣?難道這樣能使你快樂?迅速忘掉那些什麼殺人之類的事,我一想到那些就不舒服。


  證件隨信寄上。


  陳河致江飄的信


  我的準確地址是107號不是106號,雖然也能收到但你下次來信時最好寫成107號。我一遍一遍讀了你的信,你的信寫得真好。但是你為何隻字不提你對那樁兇殺的看法或者想法呢?那樁兇殺就發生在你的眼皮底下你不會很快忘掉的。我時時刻刻都在想著這樁事,這樁事就像穿在身上的衣服一樣總和我在一起。一個男人殺死另一個男人必定和一個女人有關係,對於這一點我已經堅信不疑並且開始揣想其中的原因。我感到殺人是有殺人理由的,我現在就是在努力尋找那種理由。我希望你能夠和我一起尋找。


  1987年9月29日


  一個男孩來到窗前時突然消失,這期間一輛洒水車十分隆重地馳了過來,街兩旁的行人的腿開始了某種驚慌失措的舞動。有樹葉偶爾飄落下來。男孩的頭從窗前伸出來,他似乎看著那輛洒水車遠去,然後小心翼翼地穿越馬路,自行車的鈴聲在他四周迅速飛翔。


  他轉過臉來,對她說:

  「我已有半年沒到這兒來了。」


  她的雙手攤在桌面上,衣袖舒展著倒在附近。她望著他的眼睛,這是屬於那種從容不迫的男人。微笑的眼角有皺紋向四處流去。


  近旁有四男三女圍坐在一起。


  「喝點啤酒嗎?」


  「我不要。」


  「你呢?」


  「來一杯。」


  「我喝雪碧。」


  一個系領結的白衣男人將幾盤冷盤放在桌上,然後在餐廳里曲折離去。


  她看著白衣男人離去,同時問:

  「這半年你在幹什麼?」


  「學會了看手相。」他答。


  她將右手微微舉起,欣賞起手指的扭動。他伸手捏住她的手指,將她的手拖到眼前。


  「你是一個講究實際的女人。」他說。


  「你第一次戀愛是十一歲的時候。」


  她微微一笑。


  「你時刻都存在著離婚的危險……但是你不會離婚。」


  另一個白衣男人來到桌前,遞上一本菜譜。他接過來以後遞給了她。在這空隙里,他再次將目光送到窗外。有幾個女孩子從這窗外飄然而過,她們的身體還沒有成熟。她們還需要男人哺育。一輛黑色轎車在馬路上駛過。他看到街對面梧桐樹下站著一個男人,那個男人正看著他或者她。他看了那人一會,那人始終沒有將目光移開。


  白衣男人離去以後,他轉回臉來,繼續抓住她的手。


  「你的感情異常豐富……你的事業和感情緊密相連。」


  「生命呢?」她問。


  他仔細看了一會,抬起臉說:


  「那就更加緊密了。」


  近旁的四男三女在說些什麼。


  「他只會說話。」一個男人的聲音。


  幾個女人咯咯地笑。


  「那也不一定。」另一個婦人說,「他還會使用眼睛呢。」


  男女混合的笑聲在餐廳里轟然響起。


  「他們都在看著我們呢。」一個女人輕輕說。


  「沒事。」男人的聲音。


  另一個男人壓低嗓門:「喂,你們知道嗎……」


  震耳欲聾的笑聲在廳里呼嘯而起。他轉過臉去,近旁的四男三女笑得前仰後合。什麼事這麼高興。他想。然後轉回臉去,此刻她正望著窗外。


  「什麼事?心不在焉的?」他說。


  她轉回了臉,說:「沒什麼。」


  「菜怎麼還沒上來。」他嘟噥了一句,接著也將目光送到窗外,剛才那個男人仍然站在原處,仍然望著他或者她。


  「那人是誰?」他指著窗外問她。


  她眼睛移過去,看到陳河站在街對面的梧桐樹下,他頭頂上有幾根電線通過,背後是一家商店。有一個人抱著一包物品從裡面出來。站在門口猶豫著,是往左走去還是往右走去?陳河始終望著這裡。


  「是我丈夫。」她說。


  陳河致江飄的信


  我9月13日給你去了一封信如果不出意外你應該收到了,我天天在等著你的來信剛才郵遞員來過了沒有你的來信,你上次的信我始終放在桌子上我一遍一遍看,你的信,真是寫得太好了你的思想非常了不起。你信上說是警察的疏忽導致我們通信實在是太對了。如果沒有警察的疏忽我就只能一人去想那起兇殺,我感到自己已經發現了一點什麼了。我非常需要你的幫助你的思想太了不起了,我太想我們兩人一起探討那起兇殺這肯定比我一個人想要正確得多,我天天都在盼著你的信我堅信你會來信的。期待你的信。


  1987年10月8日


  位於城市西側江飄的寓所窗帘緊閉。此刻是上午即將結束的時候,一個三十來歲的女子走入了公寓,沿著樓梯往上走去,不久之後她的手已經敲響了江飄的門。敲門聲處於謹慎之中。屋內出現拖沓的腳步聲,聲音向門的方向而來。


  江飄把她讓進屋內后,給予她的是大夢初醒的神色。她的到來顯然是江飄意料之外的,或者說江飄很久以前就不再期待她了。


  「還在睡?」她說。


  江飄把她讓進屋內,繼續躺在床上,側身看著她在沙發里坐下來。她似乎開始知道穿什麼衣服能讓男人喜歡了。她的頭髮還是披在肩上,頭髮的顏色更加接近黃色了。


  「你還沒吃早飯吧?」她問。


  江飄點點頭。她穿著緊身褲,可她的腿並不長。她腳上的皮鞋一個月前在某家商店搶購過。她擠在一堆相貌平常的女人里,汗水正在毀滅她的精心化妝。她的細手裡拿著錢,從女人們的頭髮上伸過去。


  ——我買一雙。 她從沙發里站起來,說:「我去替你買早點。」


  他沒有絲毫反應,看著她轉身向門走去。她比過去肥碩多了,而且學會了搖擺。她的臀部、腿還沒有長進,這是一個遺憾。她打開了屋門,隨即重又關上,她消失了。這樣的女人並非沒有一點長處。她現在正下樓去,去為他買早點。


  江飄從床上下來,走入廚房洗漱。不久之後她重又來到。那時候江飄已經坐在桌前等待早點了。她繼續坐在沙發里,看著他嘴的咀嚼。


  「你沒想到我會來吧。」


  他加強了咀嚼的動作。


  「事實上我早就想來了。」


  他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其實我是順便走過這裡。」她的語氣有些沮喪,「所以就上來看看。」


  江飄將食物咽下,然後說:「我知道。」


  「你什麼都知道。」她嘆息一聲。


  江飄露出滿意的一笑。


  「你不會知道的。」她又說。


  她在期待反駁。他想。繼續咀嚼下去。


  「實話告訴你吧,我不是順路經過這裡。」


  她開場白總是沒完沒了。


  她看了他一會,又說:「我確實是順路經過這裡。」


  是否順路經過這裡並不重要。他站了起來,走向廚房。剛才已經洗過臉了,現在繼續洗臉。待他走出廚房時,屋門再次被敲響。


  一個二十四五歲的姑娘飄然而入,她發現屋內坐著一個女人時微微有些驚訝。隨後若無其事地在對面沙發上落座。她有些傲慢地看著她。


  表現出吃驚的倒是她。她無法掩飾內心的不滿,她看著江飄。


  江飄給她們做介紹。


  「這位是我的女朋友。」


  「這位是我的女朋友。」


  兩位女子互相看了看,沒有任何錶示,江飄坐到了床上,心想她們誰先離去。


  後來的那位顯得落落大方,嘴角始終掛著一絲微笑,她順手從茶几上拿過一本雜誌翻了幾頁。然後問:


  「你後來去了沒有?」


  江飄回答:「去了。」


  後來者年輕漂亮,她顯然不把先來者放在眼裡。她的問話向先來的暗示某種秘密。先來者臉色陰沉。


  「昨天你寫信了嗎?」她又問。


  江飄拍拍腦袋:「哎呀,忘了。」


  她微微一笑,朝先來者望了一眼,又暗示了一個秘密。


  「十一月份的計劃不改變吧。」


  「不會變。」江飄說。


  出現一個未來的秘密。先來的她的臉色開始憤怒。江飄這時轉過臉去:


  「你後來去了青島沒有?」


  先來者憤怒猶存:「沒去。」


  江飄點點頭,然後轉向後來的她。


  「我前幾天遇上戴平了。」


  「在什麼地方?」她問。


  「街上。」


  此刻先來者站起來,她說:「我走了。」


  江飄站立起來,將她送到屋外。在走道上她怒氣沖沖地問:「她來幹什麼?」


  江飄笑而不答。


  「她來幹什麼?」她繼續問。


  這是明知故問。江飄依然沒有回答。


  她在前面憤怒地走著。江飄望著她的脖頸——那裡沒有絲毫光澤。他想起很久以前有一次她也是這樣離去。


  來到樓梯口時,她轉過身來臉色鐵青地說:


  「我再也不來了。」


  江飄笑著說:「你看著辦吧。」


  陳河致江飄的信


  我越來越覺得你的信是讓郵遞員弄丟掉的,給我們這兒送信的郵遞員已經換了兩個,年齡越換越小。現在的郵遞員是一個喜歡叫叫嚷嚷而不喜歡多走幾步的年輕人。剛才他離去了他一來到整個衚衕就要緊張起來他騎著自行車橫衝直撞。我一直站在樓上看著他他離去時手裡還拿著好幾封信。我問他有沒有我的信他頭也不回根本不理睬我。你給我的信肯定是他丟掉的。所以我只能一個人冥思苦想怎麼得不到你那了不起的思想的幫助。雖然我從一開始就感到那起兇殺與一個女人有關,但我並不很輕易地真正這樣認為。我是經過反覆思索以後才越來越覺得一個女人參與了那起兇殺。詳細的情況我這裡就不再羅列了那些東西太複雜寫不清楚。我現在的工作是逐步發現其間的一些細微得很的糾纏。基本的線索我已經找到那就是那個被殺的男人勾引了殺人者的妻子,殺人者一再警告被殺者可是一點作用也沒有於是只能殺人了。我曾經小心翼翼地去問過我的兩個鄰居如果他們的妻子被別人勾引他們怎麼辦他們對我的問話表示了很不耐煩但他們還是回答了我對他們的回答使我吃驚他們說如果那樣的話他們就離婚,他們一定將我的問話告訴了他們的妻子所以他們的妻子遇上我時讓我感到她們仇恨滿腔。我一直感到他們的回答太輕鬆只是離婚而已。他們的妻子被別人勾引他們怎麼會不憤怒這一點使人難以相信,也許他們還沒到那時候所以他們回答這個問題時很輕鬆。我不知道你遇到這種情況會怎麼樣,實在抱歉我不該問這樣倒霉的問題,可我實在太想知道你的態度了,你不會很隨便對待我這個問題的,我知道你是一個很有思想的人你的回答對我肯定有很大幫助。


  期待你的信。


  江飄致陳河的信


  你為我提供了一個掩飾自己的機會,即使我完全可以承認自己曾給你寫過兩封信,其中一封讓郵遞員弄丟了,但我並不想利用這樣的機會,我倒不是為給郵遞員平反昭雪,而是我重新讀了你的所有來信,你的信使我感動。你是我遇上的最為認真的人。那起兇殺案我確實早已遺忘,但你的不斷來信使我的記憶死灰復燃。對那起兇殺案我現在也開始記憶猶新了。


  你在信尾向我提出一個頗有意思的問題,即我的妻子一旦被別人勾引我將怎麼辦。我的回答也許和你的鄰居一樣會令你失望。我沒有妻子,我曾努力設想自己有一位妻子,而且被別人勾引了,從而將自己推到怎麼辦的處境里去。但是這樣做使我感到是有意為之。你是一個嚴肅的人,所以我不能隨便尋找一個答案對付你。我的回答只能是,我沒有妻子。


  你的鄰居的回答使你感到一種不負責任的輕鬆,他們的態度僅僅只是離婚,你就覺得他們怎麼會不憤怒,這一點我很難同意。因為我覺得離婚也是一種憤怒。我理解你的意思。你顯然認為只有殺死人是一種憤怒,而且是最為極端的憤怒。但同時你也應該看到還有一種較為溫和的憤怒,即離婚。


  另外還有一點,你認為一個男人殺死另一個男人,必定和一個女人有關。這似乎有些武斷。男人有時因為口角就會殺人,況且還存在著多種可能,比如謀財害命之類的。或者他們倆共同參與某樁事,后因意見不合也會殺人。總之峽谷咖啡館的兇殺的背景是多種多樣的,不能只用一種來下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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