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兄弟(83)

  第127章 兄弟(83)

  李光頭如此思念「宋鋼飯」,我們劉鎮一些有經濟頭腦的群眾發現了商機,紛紛像考古學家一樣,去發掘宋鋼的遺物,準備在李光頭那裡賣個好價錢。有一個幸運兒竟然找到了那隻印有「上海」兩字的旅行袋。宋鋼跟隨周遊離開劉鎮時,手裡就是提著這隻旅行袋,可是被周遊扔進了劉鎮的垃圾桶。李光頭看見這隻旅行袋一眼就認出來了,往事歷歷在目了,李光頭抱著旅行袋時神情戚戚,然後用兩萬元的高價買了回來。


  我們劉鎮炸開了,真真假假的宋鋼遺物紛紛出土。趙詩人也找到了一件宋鋼的遺物,他提著一雙破爛黃球鞋守候在各類球場,終於在網球場見到前來進行體能訓練的李光頭。趙詩人雙手虔誠地捧著破爛黃球鞋,一臉親熱地叫著:


  「李總,李總,請您過目。」


  李光頭站住腳看了一眼破爛黃球鞋,問趙詩人:「什麼意思?」


  趙詩人討好地說:「這是宋鋼的遺物啊!」


  李光頭拿過破爛黃球鞋仔細看了幾眼,扔給趙詩人說:「宋鋼沒有穿過這雙球鞋。」


  「宋鋼是沒有穿過,」趙詩人拉住李光頭解釋起來,「是我穿過。您還記得嗎?小時候我給你們吃掃堂腿的時候,我就是穿著這雙黃球鞋,主要掃蕩宋鋼,次要掃蕩您,所以它也算是宋鋼的遺物。」


  李光頭聽完這話「哇哇」叫了起來,在網球場的草地上一口氣給趙詩人吃了十八個掃堂腿。年過五十的趙詩人摔了十八個跟頭,從頭頂疼到腳趾上,從肌肉疼到骨頭裡。李光頭掃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連聲喊叫起來:


  「爽!爽!爽!」


  李光頭髮現掃堂腿才是自己訓練體能之最愛,看著躺在草地上呻吟不止的趙詩人,李光頭招招手讓他站起來。趙詩人沒有站起來,而是呻吟著坐起來。李光頭問他:


  「你願意為我工作嗎?」


  趙詩人一聽這話立刻跳起來不呻吟了,他春風滿面地問:「李總,什麼工作?」


  「體能陪練師,」李光頭說,「你可以享受公司中層管理人員的薪水待遇。」 趙詩人沒有賣出他的破爛黃球鞋,倒是當上了李光頭的高薪體能陪練師。以後的每一天,趙詩人都是戴上護膝和護腕,大熱天也穿上棉襖和棉褲,風雨無阻地站在網球場的草地上,忠於職守地等待李光頭來掃蕩他。


  李光頭學習了三年的俄語,俄語大有長進;訓練了三年的體能,體能日漸強壯。再過半年他就要去俄羅斯的太空訓練中心,去接受航天員的基本訓練課程。眼看上太空的日子越來越近,李光頭心馳神往,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時,常常忘記自己立下的規矩,說幾句俄國話,又說幾句劉鎮土話。李光頭像一個老人那樣喜歡嘮叨了,對著兩個俄羅斯留學生,左一個宋鋼,右一個宋鋼。他數著自己的手指說:美國佬蒂托帶上太空的是照相機、攝影機、光碟和老婆孩子的照片;南非佬沙特爾沃思帶上太空的是家人和朋友的照片,還有顯微鏡、便攜電腦和磁碟。然後他伸出一根手指,說中國佬李光頭只帶一件東西上太空,是什麼?就是宋鋼的骨灰盒。李光頭的眼睛透過落地窗玻璃,看著亮晶晶深遠的夜空,滿臉浪漫的情懷,他說要把宋鋼的骨灰盒放在太空的軌道上,放在每天可以看見十六次日出和十六次日落的太空軌道上,宋鋼就會永遠遨遊在月亮和星星之間了。


  「從此以後,」李光頭突然用俄語說了,「我的兄弟宋鋼就是外星人啦!」


  全文完


  2006年2月20日


  後記

  五年前我開始寫作一部望不到盡頭的小說,那是一個世紀的敘述。2003年8月我去了美國,在美國東奔西跑了七個月。當我回到北京時,發現自己失去了漫長敘述的慾望,然後我開始寫作這部《兄弟》。這是兩個時代相遇以後出生的小說,前一個是文革中的故事,那是一個精神狂熱、本能壓抑和命運慘烈的時代,相當於歐洲的中世紀;后一個是現在的故事,那是一個倫理顛覆、浮躁縱慾和眾生萬象的時代,更甚於今天的歐洲。一個西方人活四百年才能經歷這樣兩個天壤之別的時代,一個中國人只需四十年就經歷了。四百年間的動蕩萬變濃縮在了四十年之中,這是彌足珍貴的經歷。連接這兩個時代的紐帶就是這兄弟兩人,他們的生活在裂變中裂變,他們的悲喜在爆發中爆發,他們的命運和這兩個時代一樣的天翻地覆,最終他們必須恩怨交集地自食其果。


  起初我的構思是一部十萬字左右的小說,可是敘述統治了我的寫作,篇幅超過了五十萬字。寫作就是這樣奇妙,從狹窄開始往往寫出寬廣,從寬廣開始反而寫出狹窄。這和人生一模一樣,從一條寬廣大路出發的人常常走投無路,從一條羊腸小道出發的人卻能夠走到遙遠的天邊。所以耶穌說:「你們要走窄門。」他告誡我們,「因為引到滅亡,那門是寬的,路是大的,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著的人也少。」


  我想無論是寫作還是人生,正確的出發都是走進窄門。不要被寬闊的大門所迷惑,那裡面的路沒有多長。


  余華

  2005年7月11日


  附:英文版、法文版和德文版評論摘要

  在狄更斯的手中,技巧比現實主義更具深刻影響力。余華也擁有這種神奇的狄更斯天賦。《兄弟》描述的社會和人物是如此外露的誇張,以至於讀者有時候可能感到他們正在閱讀童話,甚至是色情打油詩。但是這些具有自我意識的敘述所傳達的感情則是強烈而真誠的。的確,讀完《兄弟》的最後一頁時,余華筆下的「反英雄」人物李光頭已和大衛·科波菲爾、尤賴亞·希普、艾瑟·薩莫森等狄更斯筆下的文學人物一樣,擁有了獨立於小說作品之外的永恆生命力。(美國全國公共廣播電台 2009年2月9日)

  余華的《兄弟》是新的一年偉大的文學成就,是一首閃耀著生命的悲歡與不幸的史詩,散漫鋪張,粗鄙下流。2005年和2006年,這部絕妙之作在中國本土分上下部發行,一舉成功。余華筆下的中國騷動不安,沉重壓抑,畸形發展。(美國《波士頓環球報》 2009年2月4日)

  《兄弟》自始至終都非常有趣。中國的批評家們不滿於余華故事的荒誕和形式的粗糙,他們更憤怒的是余華對當代中國生活堅持不懈的批評。《兄弟》有著平民主義的情懷,它一點也不輕鬆搞笑,充滿了對整個社會辛辣與深刻的嘲諷。(美國《洛杉磯時報》 2009年2月1日)

  它是一出粗俗荒誕的鬧劇,裡面既有血腥的革命,也有對人類的粗鄙不堪戲劇化的全景展示……這種無邊的寫作使余華得以充分施展想象的翅膀,以超現實和變幻不定的風格來觸摸中國社會從狂熱的革命到一切向錢看的發展脈搏。(美國《華盛頓郵報》 2009年2月19日)

  《兄弟》可以說是中國成功出口的第一本文學作品。當然,外國讀者會在這本小說散漫鋪張的敘述里發現中國經歷過的最為瘋狂的演變和極為誇張的矛盾。(美國《紐約時報雜誌》 2009年1月25日)

  在中國的語境下,《兄弟》原本是一部怪誕的絕妙之作:中國小說家第一次嘗試為當代人創作一部大眾史詩,他們成長於文革,經歷過1980年代,在中國的市場經濟中成為勝利者或失敗者……像魯迅刻畫了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中國那樣,它試圖代表一個時代。余華和魯迅儘管文化上有某種相似性,作品風格卻截然不同。(美國《紐約時報書評周刊》 2009年3月8日)

  這部雜糅家族史詩與粗糲諷刺、包羅萬象的社會小說,通過其父親在文革期間被監禁的兩個繼兄弟的命運沉浮,展示了中國四十年的歷史變遷。兄弟二人一個狡猾奸詐,喜歡「金錢,天才和女人」,一個溫文儒雅,書生氣十足,前者象徵著改革開放后的中國,後者則代表了被新時代拋在後面的一切。(美國《紐約時報書評周刊》 2010年1月8日)

  《兄弟》不恭地記錄了從文化大革命至今日中國繁榮的一切現象。形容李光頭臭名昭著的句子同樣也適用於這部冷酷而搞笑的史詩性作品:「雖然臭名昭著,可自己是一塊臭豆腐,聞起來臭,吃起來香。」(美國《紐約客》 2009年2月2日)

  年幼的李光頭將頭伸進公共廁所的洞里,探身到惡臭的糞池上,偷看擋板另一邊的女人光屁股。這是余華小說《兄弟》的開頭,令人瞠目結舌,又提心弔膽。接下來的六百多頁在在是對現代中國的諷刺,給讀者以同樣的感受……余華對當代中國社會的素描,其尖銳和野蠻,無人可匹。(美國《時代》周刊 2009年2月26日)

  正是這種極端現象,以及它們所帶來的荒謬感給了余華靈感,促使他寫了《兄弟》這部小說……這本書是作者自1992年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小說《活著》發表以來最雄心勃勃的一本書。(美國《新聞周刊》 2009年3月21日)

  余華以悲歡交集的筆觸與無所畏懼的敘述,展現了普通人的生活是如何被打破,又如何得到重建的。不論是寫李光頭賣破爛,還是寫他運用孫子兵法向劉鎮的美女林紅求愛,余華在這一人物所有的行為和慾望中貫穿了人類共同的主線。整部小說表現了一個完整的世界,既有歷史,又有令人難忘的人物。(美國《出版商周刊》 2008年11月24日)

  儘管長達六百多頁,卻引人入勝,扣人心弦。李光頭的暴烈的生命強力已經預示著悲劇的到來,一個大汗淋漓、尖牙利齒的怪物似乎已經從神話世界中顯出猙獰面目,小說在此達到了高潮。這是一部污垢斑斑的偉大作品,無可置疑地堪與左拉、路易—費迪南·賽林和拉伯雷的傑作比肩。(美國《科克斯評論》 2009年2月)

  這是一部充滿恐懼和色慾、滑稽和狡黠、喧囂和混亂的小說,一出投機取巧與憐憫同情交集、愛懼交織的悲喜劇,袒露無疑地表現了中國的奮鬥與全球化市場病態的狂熱。(美國《書目》 2009年1月)

  小說基調沉重、內容新異,講述的是繼兄弟宋鋼和李光頭之間的故事。小說從文革前後開始,時間跨度長達四十年……余華創造的豐滿的人物形象和飽滿的故事情節給小說增添了冷酷與剛強的弦外之音,他通篇都設法採用了他熟悉的冷幽默的手法。(美國《圖書館期刊》 2009年2月)

  余華的《兄弟》以宏大的篇幅來敘述重大的歷史,文字卻極其樸素簡潔,所有的注意力像激光燈一樣聚焦在幾個人物身上,故事內容幾乎全部發生在一個小鎮。用一種明白如話的語言來敘述上世紀六十年代至當下跨度如此巨大的故事,而且還要把整個現代中國的歷史都囊括進去,這是需要膽量的,當然也需要非常規的寫法。其結果是,我們看到了一部視野很小,內涵很深的大作。余華沒有在人物身邊發生的重大事件的背景上浪費筆墨,這讓宏大的歷史變得非常個性化。(美國《Pop matters》 2009年1月)

  余華用後現代的路數,嬉笑並不時雜以猥褻地提醒我們,當今社會上演了一出虛假戰勝真實,山寨戰勝原版的鬧劇。粗俗之人能夠成功,是因為他們看穿了精英的假面,最後人人都迷失了方向,沒有一個勝利者,因為誰都把握不住屬於自己的東西。(加拿大《國家郵報》 2009年2月14日)

  《兄弟》是今年人們談論最多的一本來自亞洲的書,於2005年和2006年分上下兩部在中國出版,英譯本一月底在美國發行……《兄弟》躺在我的案頭,它帶給我強烈的震撼,也引起我心中的共鳴。(加拿大《溫哥華太陽報》 2009年2月28日)

  這是一部偉大的書,既寫實又帶有很強的象徵意味,是一本值得期待的好書……《兄弟》迎頭痛擊了當代中國的現實。(加拿大《卡爾加里先驅報》 2009年3月1日)

  余華非常成功地刻畫了文革中令人恐懼的暴力及其對家庭的影響,以及晚近提倡快速致富的中國粗糲的一面,對過去四十年的歷史提供了近乎教科書般的敘述。雖然小說中的許多情節看似荒誕不經,然而卻有著堅實的事實依據。(英國《泰晤士報文學副刊》 2009年4月1日)

  《兄弟》之所以成為一部傑作,得益於余華表現這種空虛感的獨特方式。在余華看來,這種空虛感完全被身體所操控,沒有靈魂,沒有智慧,完全屬於感官領域的肉體……余華藉此似乎想告訴我們,既然在政治和經濟上都屢遭挫折,那我們就只能相信自己的身體了。(英國《金融時報》 2009年5月25日)

  《兄弟》最有意思的地方也許是它試圖賦予中國晚近40年的歷史以某種意義。當代中國努力在暴力、鬨笑和自嘲的混音中與自身達成妥協。(英國《獨立報》 2009年6月16日)

  自從余華的這部小說問世以後,中國的經濟增長就和其他國家一樣急劇放緩。這可能會讓《兄弟》看起來像是在描述一個過去的時代——二十一世紀初的那個奔騰年代。但是從另外的角度看,中國經濟的放緩讓余華在《兄弟》中描寫的問題浮出了水面,比如腐敗和無所寄託的狀態。(《亞洲華爾街日報》 2009年2月19日)

  小說雖然長達六百多頁,但讀起來卻非常輕鬆。余華是個大師,知道怎樣來寫引人入勝的故事,怎樣不斷地給讀者製造愉快的感覺。但是他對中國的文化實驗也做出了社會學的批判。如果說藝術家剖析社會的方式是衡量這個社會成熟與否的標誌,那麼,余華告訴我們,中國社會已經發展到了相當的程度,至少在藝術上如此。(《亞洲書評》 2009年4月29日)

  余華導演了價值和力量關係的倒置,他輕鬆地把小說從滑稽變成了悲劇,從諷刺變成戲劇……有時候,書重塑了作家。這本小說催生了一個新的余華……他既有海明威又有斯湯達的風格。(法國《世界報》 2008年5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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