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兄弟(43)
第87章 兄弟(43)
李光頭在手術台上躺了不到一個小時就下來了。完成了輸精管結紮壯舉的李光頭,面帶微笑地走出了醫院的大門。他左手拿著結紮手術的病歷,右手捂著肚子上剛剛縫上的傷口,走幾步歇一會,來到了林紅和宋鋼的新房。
那時候林紅的針織廠來了二十多個女工,正在大鬧林紅的洞房,劉作家也來了,喜氣洋洋地坐在二十多個姑娘中間,一副夢裡花落知多少的表情。姑娘們從屋頂上吊下來一根繩子,繩子上系著一隻蘋果,嚷嚷著讓新郎和新娘一起咬蘋果。李光頭走了進去,姑娘們一片驚叫,她們都知道李光頭和宋鋼和林紅之間的關係,又像三角關係又不像三角關係,說不清是什麼關係。她們以為李光頭是來尋釁滋事的,林紅當時也緊張了,李光頭橫著眼睛走進來,林紅覺得他沒安好心。只有宋鋼沒有看出來,他看到李光頭驚喜萬分,心想這個兄弟終於還是來了,宋鋼抽出一支香煙迎上去高興地說:
「李光頭,你終於來了。」
剛剛結紮了的李光頭用右手一撥,就將新郎宋鋼撥到了一邊,他氣勢洶洶地說:
「老子不抽煙。」
屋裡的姑娘們嚇得都不敢出聲,李光頭從容地將結紮病歷遞給林紅。林紅不知道那是什麼,沒有去接,她去看自己的新郎宋鋼。宋鋼伸手去拿,李光頭擋開了他的手,將病歷遞給身邊的一個姑娘,讓她傳遞給林紅。林紅拿著這份醫院的病歷,不知道李光頭是什麼意思。李光頭對她說:
「打開看看,上面寫著什麼?」
林紅打開來看到上面有「結紮」這樣的字,她還是不明白,小聲問身邊的姑娘:
「『結紮』是什麼意思?」
幾個姑娘湊上去看病歷時,李光頭對著林紅說:「什麼叫『結紮』?就是閹割,我剛去醫院把自己閹割了……」
屋裡的姑娘們「哇哇」地驚叫起來,新娘林紅也是花容失色。那個時期我們劉鎮流行把買來的雄雞閹割了,養成大公雞以後宰殺煮熟,吃起來就會鮮嫩,就會沒有公雞的騷味,劉鎮的群眾都把閹割的公雞叫「鮮雞」。一個姑娘聽說李光頭去醫院把自己閹割了,脫口驚叫起來:
「你是個『鮮人』啦?」
這時候劉作家出頭露臉的時機到了,他慢慢地站起來,從林紅手裡拿過病歷,讀了一遍,滿腹學問地糾正那個姑娘的話,他說:
「不是,閹割和結紮不一樣,閹割后就變成太監了,結紮了還是可以……」
劉作家掃了一眼屋子裡鮮花盛開般的姑娘,下面的話欲言又止了。那個姑娘還在問:
「還可以什麼?」
李光頭不耐煩地對這個姑娘說:「還可以和你睡覺。」
這個姑娘氣得滿臉通紅,咬牙說:「誰也不會和你睡覺。」
劉作家點點頭,表示同意李光頭的意思,補充道:「就是不能生孩子了。」
劉作家的補充讓李光頭滿意地點點頭,他取回了自己的病歷,對林紅說:
「我既然不能和你生兒育女,我也絕不會和別的女人生兒育女。」
說完這話,忠貞不渝的李光頭轉身走出了林紅的新房,他走到門外站住腳,回頭對林紅說:
「你聽著,我李光頭在什麼地方摔倒的,就會在什麼地方爬起來。」
然後李光頭像一個西班牙鬥牛士一樣轉身走了。李光頭一二三四五六七,走出七步時,身後的新房裡鴉雀無聲,當他跨出第八步時,新房裡發出了一陣鬨笑聲。李光頭腳步遲疑了起來,他失望地搖了搖頭。這時宋鋼追了出來,宋鋼跑到走路變成了瘸子的李光頭跟前,拉住李光頭的胳膊想說些什麼:
「李光頭……」
李光頭沒有答理宋鋼,他左手捂住肚子,一瘸一拐悲壯地走上了大街,宋鋼也跟著走上了大街。李光頭走了一陣子,宋鋼仍然跟在後面,李光頭回頭對宋鋼低聲說:
「你快回去。」
宋鋼搖了搖頭,嘴巴張了張,還是只有一聲:「李光頭……」
李光頭看到宋鋼站著沒有動,低聲喊叫了:「他媽的,你今天是新郎,快回去。」
宋鋼這時把話說出來了:「你為什麼要斷後?」
「為什麼?」李光頭神情凄楚地說,「我看破紅塵了。」
宋鋼難過地搖起了頭,看著李光頭沿著街邊緩慢地走去。李光頭走出了十多步以後,回頭真誠地說:
「宋鋼,你以後多保重!」
宋鋼一陣心酸,他知道從此以後兄弟兩人正式分道揚鑣了。看著李光頭一瘸一拐地走去,宋鋼的腦海里出現了小時候兩人第一次分手的情景:爺爺拉著自己的手站在村口,李蘭拉著李光頭的手在鄉間的小路上越走越遠。
我們劉鎮的西班牙鬥牛士頭也不回地走去了,他在街上遇到了小關剪刀。小關剪刀看見李光頭像一個瘸子走來,左手還捂著肚子,好奇地叫住了李光頭,問李光頭是不是肚子疼上了。李光頭還沒有回答,小關剪刀就自作主張地說:
「蛔蟲。肯定是蛔蟲在咬你的腸子。」
這時的李光頭還沉浸在自己結紮的壯舉里,他神色悲壯地拉住小關剪刀,舉著手裡的病歷,不屑地說:
「蛔蟲算什麼?」
然後打開病歷給小關剪刀看看,還特意指了指上面的「結紮」兩字。小關剪刀仔細地將李光頭的病歷讀了一遍,一邊讀著一邊埋怨醫生的筆跡太潦草。小關剪刀讀完了病歷,也不知道「結紮」是什麼意思,小關剪刀問:
「什麼叫『結紮』?」
李光頭這時候得意起來了,他驕傲地說:「結紮?就是閹割。」
小關剪刀嚇了一跳,失聲驚叫:「你把自己的屌剪掉啦?」
「怎麼是剪掉?」李光頭很不滿意小關剪刀的話,他糾正道,「不是剪掉,是結紮。」
「這麼說,」小關剪刀問,「你的屌還在?」
「當然在。」李光頭說著右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褲襠,補充道,「完好無損。」
接著李光頭豪邁地說:「我本來是想剪掉的,考慮到以後要像女人那樣蹲下來撒尿,不雅觀,所以我結紮了。」 然後李光頭拍拍小關剪刀的肩膀,捂著肚子,揮動著結紮證明,一瘸一拐地走去了。小關剪刀站在那裡笑個不停,指點著李光頭走去的背影,告訴街上的群眾,李光頭把自己結紮了,也就是閹割,不過……小關剪刀實事求是地補充道:李光頭的屌還在。李光頭越走越遠的時候,小關剪刀身邊的群眾越聚越多,群眾興緻勃勃地議論著遠去的李光頭,紛紛說自己度過了愉快的一天。這些群眾誰也想不到,十多年以後李光頭成為了我們全縣人民的GDP。
十二
李光頭的GDP之路是從我們劉鎮福利廠開始的。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李光頭在林紅這裡跌了愛情的跟頭,轉身就在福利廠連續創造了利潤奇迹。這時候改革開放進入了全民經商的年代,李光頭左思右想,越想越覺得自己是一個經商的天才,自己率領著兩個瘸子、三個傻子、四個瞎子、五個聾子,都能夠富得流油;若是率領五十個學士、四十個碩士、三十個博士、二十個博士后,還不富成了一艘萬噸油輪!
李光頭腦子一熱,馬上命令手下十四個瘸傻瞎聾的忠臣放下手裡的工作,好像地震了,好像火災了,召開了福利廠歷史上最緊急的一次會議。剛才他還在打電話聯繫一筆業務,放下電話后就決定辭職了。李光頭髮表了長達一小時的慷慨演說,裡面用了五十九分鐘給自己歌功頌德,最後一分鐘先是任命兩個瘸子為正副廠長,接著用沉痛和惋惜的語氣宣布:福利廠全體員工一致接受李光頭廠長的辭職申請。李光頭最後眼含熱淚地說:
「謝謝!」
李光頭說完謝謝,轉身疾步走了,十四個瘸傻瞎聾的忠臣坐在那裡一動不動。三個傻子樂呵呵的根本沒聽懂李光頭說了些什麼,李光頭走後三個傻子仍然樂呵呵;五個聾子只看見李光頭的兩片厚嘴唇上下翻動,見他嘴唇突然不動了轉身出去,以為他是尿急上廁所,聾子們正襟危坐,等待著李光頭回來繼續上下翻動他的厚嘴唇;兩個瘸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五年多前,李光頭也是這樣召開了一次福利廠全體員工大會,突然襲擊地撤掉兩個瘸子的正副廠長職務,自作主張地任命自己為廠長,現在他又突然襲擊撤掉了自己,又把兩個瘸子廠長給任命回來了;四個瞎子瞪著他們黑暗的眼睛,他們的腦子比那十個瘸傻聾明亮多了,他們最先醒悟過來,知道李光頭一去不回了。有一個瞎子嘿嘿地笑起來,另外三個也跟上嘿嘿笑。三個傻子本來就樂呵呵,見到四個瞎子也樂呵呵,三個傻子不甘示弱,乾脆放聲大笑。五個聾子聽不見笑,可是看得見笑,以為李光頭尿急走時說了一個笑話,五個聾子的五張嘴巴張開來,兩個笑出的是聲音,三個笑出的是口型。兩個剛剛官復原職的瘸子廠長,這時候反應過來了,知道李光頭辭職不幹了,可是不知道大家為什麼這麼高興。瘸子正廠長說李廠長平日里厚待大家,他辭職走了,大家不該這麼高興。瘸子副廠長連連點頭,說正廠長說得對,說出了他副廠長的心聲。四個瞎子嘿嘿笑著說,李廠長好端端的為什麼辭職走了?還不是陞官升到民政局去了。瞎子們瞎說:
「李廠長去做李局長了。」
「有道理。」兩個瘸子恍然大悟。
民政局的陶青局長,一個月以後才知道李光頭辭職不幹了。那時候十四個瘸傻瞎聾幹完了李光頭拉來的最後一筆業務,舊的完成了,新的不再來。兩個瘸子搬回到了廠長辦公室,重操舊業找出了那盤象棋,隔著桌子一邊悔棋一邊互相指著鼻子對罵。剩下的十一個在車間里無所事事,三個傻子繼續樂呵呵,四個瞎子和五個聾子比賽著打哈欠。
十四個忠臣開始無事想念李廠長了,在四個瞎子的倡議下,在兩個瘸子的批准下,福利廠的十四個忠臣組成一支烏合之眾的隊伍,七零八落地來到了民政局的院子里,七零八落地喊叫起來:
「李局長,李局長,我們來看望你啦!」
正在主持民政局會議的陶青,隔著窗戶看到十四個瘸傻瞎聾站在院子里又喊又叫,陶青正在念著中央紅頭文件,院子里的喊叫讓他十分惱怒,他把紅頭文件往桌子上一拍,生氣地說:
「這個李光頭太不像話了,竟然把福利廠搬到民政局來了。」
陶青局長說著對坐在旁邊的一個科長揮一下手,讓科長出去把他們趕走。科長出去后比局長還要生氣,科長橫眉怒目地訓斥道:
「幹什麼?幹什麼?我們正在學習中央文件。」
兩個瘸子做過領導,知道學習中央文件的重要性,嚇得不敢吱聲了。四個瞎子什麼都看不見,自然不把中央文件放在眼裡,他們聽到科長的訓斥,很不服氣地說:
「你是誰?這麼對我們說話,就是李局長,也不會這麼對我們說話。」
科長看著四個瞎子拄著四根竹竿,說話神氣活現,科長氣得喊叫道:「出去!都給我出去!」
「你進去!你給我們進去!」瞎子們也喊叫,瞎子們說,「你進去告訴李局長,福利廠全體員工想念他了,來看望他了。」
「什麼李局長?」科長莫名其妙地說,「這裡沒有李局長,這裡只有陶局長。」
「你瞎說。」瞎子們說。
科長哭笑不得,心想真是瞎子說瞎話。這時陶青出來了,陶青滿臉怒色,他還沒有看見李光頭,就沖著十四個瘸傻瞎聾喊叫:
「李光頭,你過來。」
四個瞎子不知道後面出來說話的人是誰,繼續不知天高地厚地說:「你是誰?竟敢這麼叫李局長。」
「什麼李局長?」陶青也是一臉的莫名其妙了。
「哼,連李局長都不知道。」瞎子們哼哼地說,「就是我們福利廠的李廠長,到民政局來做李局長啦。」
陶青看看身邊的科長,不明白四個瞎子在說些什麼。科長立刻去訓斥四個瞎子:
「胡說八道!李光頭來做局長,我們陶局長做什麼?」
四個瞎子啞口無言了,他們這時才想起來民政局已經有一個陶局長了。四個瞎子裡面有一個心裡沒底地說:
「陶局長可能去做陶縣長了。」
「對呀。」另外三個瞎子高興地叫起來。
陶青本來惱羞成怒,聽到瞎子們提拔他當縣長了,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像三個傻子一樣樂呵呵了。陶青這才發現李光頭不在這些人裡面,陶青看見兩個瘸子躲在五個聾子身後,就伸手指著兩個瘸子說:
「你們兩個,過來。」
兩個瘸子知道大事不好了,知道李廠長陞官做了李局長是瞎子們瞎說的。兩個瘸子忐忑不安地從五個聾子身後瘸了出來,先是瘸到了兩邊,再轉身瘸到了一起,他們站在了陶青的面前。
接下去陶青終於弄明白李光頭辭職不幹了,這個李光頭辭職一個月了,都沒有到自己這裡來彙報一聲;這個李光頭根本就沒和福利廠員工們商量一下,就宣布全體員工一致接受他的辭職申請。陶青氣得臉色發白,嘴唇哆嗦地說:
「這個李光頭目無組織,目無紀律,目無領導,目無群眾……」
已經十多年沒有說髒話的陶青局長忍無可忍地罵了起來:「這個狗娘養的王八蛋!」
陶青命令兩個瘸子把福利廠的人帶走後,回到會議室不再學習中央紅頭文件了,開會討論李光頭的嚴重錯誤。陶青建議將李光頭從民政系統永遠開除出去,民政局工作會議一致通過陶青局長的建議,然後列印成民政局的紅頭文件準備上報縣政府。陶青拿著列印好的文件最後審讀了一遍,他說:
「對李光頭這種無法無天的人,不能用『辭職』這兩個字,一定要用『開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