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兄弟(40)

  第84章 兄弟(40)

  林紅的父母聽到女兒的驚叫,推門沖了進去,看到女兒害怕地縮在床角,手指著李光頭彷彿要拚命一樣,林紅喊著:


  「滾!滾出去!」


  李光頭還沒來得及解釋,就像上次那樣抱頭鼠竄了。林紅的父母這次沒有用上掃帚和雞毛撣子,他們赤手空拳把李光頭打出門去,打到了大街上。林紅的父母當著圍觀的群眾,再次破口大罵,癩蛤蟆和牛糞也再次用上了,還新加上了流氓、二流子、壞蛋等等超過十個難聽的辭彙。


  林紅的父母罵到一半想起了自己的女兒,趕緊跑回屋裡去。李光頭悻悻地站在那裡,覺得自己有一肚子的罵人話,可是一下子又想不起來了。圍觀的群眾嬉笑地看著李光頭,紛紛向他打聽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的事。


  「沒什麼事。」李光頭若無其事地擺擺手,輕描淡寫地說,「也就是愛情引起了一些小小糾紛。」


  李光頭說著正要轉身離去,林紅的父母捧著蘋果出來了,他們叫住李光頭,如同向敵人扔手榴彈一樣,把蘋果向李光頭身上砸去。李光頭左躲右閃,等林紅的父母扔完了蘋果回去后,他一臉無辜地對圍觀的群眾搖搖頭,蹲下去將砸破的蘋果一個個撿起來,一邊撿著,一邊告訴群眾:

  「這是我的蘋果。」


  然後李光頭雙手捧著他的破蘋果神情坦蕩地走去了。我們劉鎮的群眾看著他將一個蘋果往衣服上擦了擦,舉到嘴邊大聲咬了一口,嘴裡嘟噥了一聲「好吃」。李光頭嚼著蘋果走去時,群眾聽到他嘴裡念起了毛主席詩詞:

  「而今邁步從頭越,從頭越……」


  八


  宋鋼從林紅家出來后眼淚奪眶而出,在晚霞消失的時候,沿著劉鎮的大街悲壯地走去。那一刻宋鋼痛苦絕望,眼前不斷閃現著林紅睜大恐懼的眼睛,隨即閉上后淚水流出眼角的情景,這讓宋鋼心裡彷彿刀割般的疼痛。宋鋼咬牙切齒地走在剛剛降臨的夜幕里,他心裡充滿了對自己的仇恨。從橋上走過時,他想縱身跳進下面的河水裡;走過電線杆時,他想一頭撞上去。有個人推著一輛板車嘎吱嘎吱地過來,板車上放著兩個重疊起來的籮筐,籮筐上掛著一捆草繩。宋鋼迎了上去,隨手抄走草繩,疾步走去。那人放下板車追上去拉住宋鋼的衣服喊叫:

  「喂,喂,你幹什麼?」


  宋鋼站住腳,兇狠地看著那人說:「自殺,你懂嗎?」


  那人嚇了一跳,宋鋼把草繩套在自己脖子上,又伸手往上提了提,還吐了一下舌頭,兇狠地笑了笑,兇狠地說:

  「上吊,你懂嗎?」


  那人又嚇了一跳,然後目瞪口呆地看著宋鋼走去。他推起板車時嘴裡罵罵咧咧,心想真他媽的倒霉,天沒黑就遇到了一個瘋子,被瘋子嚇了兩跳,還損失了一捆草繩。他推著板車走去時罵個沒完沒了,走完我們劉鎮最長的那條街,一直走到林紅的家門口。那時候李光頭剛好撿起了蘋果,咬著嚼著走過來。那人喊冤似的對李光頭說:


  「他媽的,老子倒霉透了,撞上了一個瘋子……」


  「你才像個瘋子。」李光頭不屑地說著走去。


  宋鋼把那捆草繩套在脖子上以後沒再取下來,像是一條稻草編織出來的圍巾。宋鋼飛快地走著,彷彿向著死亡衝刺過去,他聽到了衣服上發出的颼颼風聲,急速的步履讓宋鋼覺得自己時時踩空了,身體像是波浪上的船隻一樣微微搖晃。宋鋼覺得自己閃電般地走過了那條長長的街道,然後閃電般地拐進了那條小巷,來到了自己的家門口。


  宋鋼摸出鑰匙打開了屋門,走進黑暗的屋子后,他想了想才知道應該打開電燈。燈亮了以後,他抬頭看看屋頂的橫樑,心想就在這裡了。他把凳子拿到橫樑下面,身體站到凳子上面,他的手抓住了橫樑,這時他發現手裡沒有草繩,他疑惑地東張西望,不知道草繩忘在什麼地方了,可能是掉在半路上了,他跳下了凳子走到了門口,一陣風迎面吹來,脖子上發出了毛茸茸的聲音,他笑了,原來草繩就掛在脖子上。


  宋鋼重新站到了凳子上,取下脖子上的草繩,認真地系在了橫樑上,認真地打了一個死結。他用力拉了拉,把腦袋伸進了繩套,勒住了自己脖子,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一陣風吹進來,讓他感到屋門是開著的,睜開眼睛后看到屋門在風中搖擺,他的腦袋從繩套里出來,跳下凳子去關上了屋門。重新站到凳子上,重新把腦袋伸進了繩套。他閉上眼睛,最後吸了一口氣,又最後吐了一口氣,然後踢翻了腳下的凳子。他覺得自己的身體猛地被拉長了,呼吸猛地被塞住了,這時他模糊地感到李光頭進來了。


  李光頭推門而入時,看到宋鋼的身體在半空中掙扎,他失聲驚叫著衝上去抱住宋鋼的雙腿,把宋鋼的身體拚命往上舉,隨後發現這不是辦法,他就像一頭籠中的困獸一樣嗷嗷叫著在屋子裡亂竄。他看到菜刀以後有辦法了,他拿起菜刀,豎起凳子,站上去以後又跳了起來,揮刀將草繩砍斷。宋鋼的身體掉下來時,他也摔倒在地,他趕緊翻身跪在那裡,抬起宋鋼的肩膀使勁搖晃。李光頭哇哇哭著喊叫:


  「宋鋼,宋鋼……」


  李光頭哭得滿臉的眼淚鼻涕,這時宋鋼的身體動了起來,宋鋼開始咳嗽了。李光頭看到宋鋼活過來了,擦著眼淚鼻涕「嘿嘿」地笑,笑了幾下以後,他又哭了,一邊哭一邊說:


  「宋鋼,你這是幹什麼?」


  宋鋼咳嗽著靠牆坐起來,他木然地看著哭泣的李光頭,聽著李光頭一遍遍喊叫著他的名字,他悲哀地張了張嘴,沒有聲音,他又張了張嘴,這次有聲音了,他低沉地說:


  「我不想活了。」


  李光頭伸手去摸宋鋼脖子上那條紅腫的勒痕,哭叫地罵著宋鋼:「你他媽的死了,我他媽的怎麼辦?我他媽的就你一個親人,你他媽的死了,我他媽的就是孤兒啦。」


  宋鋼推開他的手,搖著頭傷心地說:「我喜歡林紅,我比你還要喜歡她,你不讓我和她好,還要我一次次去傷害她……」


  李光頭擦乾淨眼淚,生氣地說:「為一個女人自殺,值得嗎?」


  這時宋鋼沖著李光頭喊叫了:「要是換成你,你會怎麼辦?」


  「要是換成我,」李光頭也喊叫起來,「我就宰了你!」


  宋鋼吃驚地看著李光頭,他用手指著自己說:「我是你的兄弟啊?」


  「兄弟也一樣宰了。」李光頭乾脆地叫道。


  宋鋼聽了這話怔住了,過了一會他嘿嘿笑了起來。他仔細地看著李光頭,看著這個相依為命的兄弟,這個兄弟剛才的那句話讓宋鋼突然獲得了解放,他覺得自由了,他可以全心全意地投入到林紅那裡去了,而且勢不可擋。宋鋼笑出了聲音,他由衷地對李光頭說:


  「你這話說得真好。」


  宋鋼剛才還哭著喊著「不想活了」,現在突然笑聲朗朗了,李光頭心裡一陣發毛,他看著宋鋼像是比賽跳高似的一躍而起,精神抖擻地走向了屋門。李光頭不知道宋鋼要幹什麼,他從地上爬起來,「喂喂」地喊叫,問宋鋼:


  「你要幹什麼?」


  宋鋼回頭鎮定地說:「我要去見林紅,我要去告訴她,我喜歡她。」


  「不能去!」李光頭喊叫著,「他媽的你不能去,林紅是我的……」


  「不。」宋鋼堅定地搖著頭說,「林紅不喜歡你,林紅喜歡我。」


  李光頭這時又使出了撒手鐧,他動情地說:「宋鋼,我們是兄弟……」 宋鋼幸福地回答:「兄弟也一樣宰了。」


  宋鋼說著跨出了屋門,腳步響亮地走去了。李光頭氣急敗壞,一拳打在了牆上,然後痛得齜牙咧嘴,對自己受傷的拳頭又是摸又是哈氣又是吹,嘴裡的嗷嗷叫聲變成了噝噝的吹氣聲。等到疼痛緩過來了,看著門外空蕩蕩的黑夜,李光頭對著早已消失的宋鋼喊叫:


  「你給我滾!你這個重色輕友,媽的,重色輕兄弟的王八蛋!」


  宋鋼走在月光下的街道上,深秋的落葉在街上滑行時噝噝響著。宋鋼嘿嘿笑個不停,他已經壓抑了很久,現在終於可以釋放自己的幸福了。他大口呼吸著秋夜的涼風,大步走向林紅的家。他沿途走去,他覺得劉鎮的夜晚是那麼美麗,星光滿天,秋風習習,樹影搖曳,燈光和月光交錯在一起,就像林紅的秀髮編到了一起。寧靜的街道上偶爾出現幾個行人,從路燈下走過時身上彷彿披上了光芒,讓宋鋼驚訝得瞪圓了眼睛;當宋鋼從橋上走過時更是萬分驚訝,他看到波動的河水裡滿載著星星和月亮。


  九


  這天晚上林紅的父母經歷了大起大落,先是沉默不語的宋鋼走進了林紅的房間,讓林紅傷心絕望;接著厚顏無恥的李光頭又來了,讓林紅失聲驚叫。林紅的父母整個晚上都在唉聲嘆氣,剛剛脫了衣服上床睡覺,又聽到有人敲門了,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又會來一個什麼人?他們穿上衣服走到門前,敲門聲沒有了,他們議論著是不是聽錯了,正要往回走,敲門聲又響了。林紅的母親隔著門問外面的人:

  「誰呀?」


  「是我。」宋鋼在門外回答。


  「你是誰?」林紅父親問。


  「我是宋鋼。」


  林紅的父母聽說是宋鋼,氣就上來了,交換了一下眼色后,打開了屋門,他們正要開口訓斥宋鋼,宋鋼幸福滿面地說:


  「我回來了。」


  「你回來了?」林紅的母親說,「這又不是你的家。」


  「莫名其妙。」林紅的父親沉著臉說。


  宋鋼臉上的幸福立刻失蹤了,他不安地看著他們,覺得他們說得很有道理。林紅母親想罵他幾句,話到嘴邊時又改了,她冷冷地說:

  「我們已經睡覺了。」


  林紅的母親說著關上了屋門,兩個人回到床上躺下來以後,林紅的父親想到女兒的遭遇,立刻怒火中燒了,他罵著屋外的宋鋼:


  「像個傻瓜。」


  「本來就是個傻瓜。」林紅母親狠狠地說。


  林紅的母親覺得宋鋼脖子上好像有一條血印,她問林紅父親是不是也看見了,林紅的父親想了想,點了點頭,然後他們熄燈睡覺了。


  宋鋼站在林紅家的屋門外懵懵懂懂,他站了很長時間,夜晚靜得連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沒有,後來有兩隻貓躥到了屋頂上,它們追逐時叫聲凄慘,宋鋼聽了心裡發抖,這時他才意識到夜深了,他有些後悔,覺得自己不該這時候來敲林紅家的門。他走出了林紅家的院子,重新走在了大街上。


  宋鋼走上大街以後又精神煥發了,他練習競走似的讓腳後跟先著地,在我們劉鎮的大街上走過去,又走過來,他來回走了五次,覺得自己仍然有使不完的力氣。這時候已經是凌晨時分了,他這個晚上第七次來到了林紅家的院子門口,他決定停止自己的競走,他要在林紅家門口安營紮寨,一直守候到天亮。


  宋鋼靠著一根嗡嗡響著的木頭電線杆蹲了下來,他蹲在那裡不時偷偷地笑,他不知道自己的笑聲正在黑夜裡迴響。林紅家的一個鄰居下了夜班回家時,聽到電線杆發出了笑聲,嚇了一跳,心想連電線杆都會笑了,是不是要發生地震?他仔細一看,看到有東西蹲在那裡,笑聲就是從那裡出來的,他不知道這是什麼動物,嚇得他推開院門逃了進去。這人進了屋鎖上門,躺進被窩時仍然不放心,把被子蒙住腦袋才終於睡著,一覺睡到中午才醒來,醒來后逢人就說天亮前看見了驚人一物,不知道是什麼。說它像人呢,它圓滾滾的;說它像豬呢,沒有那麼胖;說它像牛呢,又沒有那麼大。這人最後肯定地說:

  「我見到了原始社會裡的動物。」


  林紅的母親天剛亮就起床了,她把馬桶端出來時,看到了滿頭滿身露水的宋鋼站在那裡,她吃了一驚,抬頭看看初升的太陽,心想昨晚上沒有下雨,她明白了,宋鋼在這裡站了整整一夜,全身上下都被露水打濕了。落水狗一樣的宋鋼笑容滿面地看著林紅的母親。林紅母親覺得宋鋼笑得有些稀奇古怪,她放下馬桶就回到了屋裡,對林紅父親說,那個叫宋鋼的人好像在外面站了一夜,她說:


  「是不是犯精神病了?」


  林紅的父親驚訝得張開了嘴,他像是要去看熊貓似的驚奇地走出去,他看到宋鋼笑眯眯地站在那裡,他好奇地問宋鋼:

  「你站了一夜?」


  宋鋼高興地點著頭。林紅父親心想站了一夜還這麼高興?轉身回到屋裡對林紅母親說:

  「是有點不正常。」


  林紅早晨醒來後退燒了,她感覺自己身體好一些了,坐起來后又覺得渾身發軟,她重新躺下。她是這時候知道宋鋼在外面站了整整一夜,她先是一驚,隨即想起了昨晚發生的事,她咬了咬嘴唇,滿腹的委屈讓她湧出了眼淚,她用被子蒙住頭嗚嗚地哭了。林紅哭了一會後,用昨晚上宋鋼還給她的手帕擦乾淨眼淚,對她父親說:


  「讓他走,我不想見他。」


  林紅的父親走了出去,對還在那裡笑眯眯的宋鋼說:「你走吧,我女兒不會見你的。」


  宋鋼收起了臉上的笑容,不知所措地看著林紅的父親。林紅父親看他站著沒有動,就揮動著雙手,像是驅趕鴨子一樣,驅趕著宋鋼。宋鋼被林紅父親趕出去了十多米,林紅父親站住腳,指著他說:


  「走遠點,別再讓我見到你。」


  林紅的父親回到屋裡,說把那個傻瓜趕走了,把那個傻瓜趕走比趕鴨子下河困難多了,那個傻瓜走一步就回一次頭,那個傻瓜站著不動好比是灰塵……毛主席說得好:掃帚不到,灰塵就不會自動跑掉。林紅父親一口氣說出了七個「傻瓜」,林紅聽到第七個「傻瓜」,心裡不舒服了,她扭過頭去,嘟噥著說:

  「人家也不是傻瓜,人家就是忠厚。」


  林紅的父親對林紅的母親眨了眨眼睛,偷偷笑著走了出去,走到了院子里,這時一個鄰居從外面買了油條回來,他對林紅父親說:


  「剛才被你趕走的那個人又站在那裡了。」


  「真的?」


  林紅父親說著回到了屋裡,悄悄走到了窗前,撩起窗帘往外面張望,果然看到了宋鋼,他笑著讓林紅母親也來看一眼。林紅母親湊上去,看到宋鋼低垂著腦袋站在那裡,一副喪魂落魄的模樣。林紅母親也忍不住笑了,她對女兒說:

  「那個宋鋼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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