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兄弟(21)
第65章 兄弟(21)
這時候李蘭不答應了,她覺得死者都是仰臉躺在棺材里的,因為死者還想看著人間,她對他們說:
「不要側身過去,側身過去他在九泉之下就看不見我們了。」
領頭的那個人說:「仰躺著也看不見,上面又是棺材板又是土……再說人在娘胎里就是雙手抱雙腿,死了還是這模樣多好,來世再出生也容易。」
李蘭還是搖著頭,她還想說些什麼,這四個人已經俯身下去嗨喲嗨喲喊叫著將棺材里的宋凡平側身過來,然後他們發現棺材太窄了,宋凡平的身體太寬太厚,他的腿又太長,讓宋凡平像在娘胎里那樣側身抱膝躺著,也沒法把他全部放進去。這四個人累得直搖頭,汗水從他們的臉上流到了胸口,他們撩起汗衫擦著汗,嘴裡罵著對李蘭說:
「這他媽的哪是棺材啊,這他媽的比腳盆大不了多少……」
李蘭難過地低下了頭。四個人坐著靠著歇了一會,又商量了一會,領頭的對李蘭說:
「只有一個辦法,把他的膝蓋砸斷了小腿彎過來,這樣就能放進去了。」
李蘭臉色慘白,驚恐地連連搖頭,她哆嗦地說:「不要,不要這樣……」
「那就沒辦法了。」
四個男人說著站了起來,收起了扁擔和麻繩,晃著腦袋擺著手,說這活他們沒法幹了。他們走到了屋外,李蘭跟到了屋外,可憐巴巴地問他們:
「還有別的辦法嗎?」
他們回頭說:「沒辦法了,你也看見了。」
棺材鋪的四個男人拿著扁擔和麻繩走在巷子里,李蘭可憐巴巴地跟在他們身後,可憐巴巴地說著:
「還有別的辦法嗎?」
他們斬釘截鐵地說:「沒有了。」
四個男人走出了巷子,看到李蘭還跟著他們,領頭的那個人站住了腳,對李蘭說:
「你想想,天底下哪有死人伸兩隻腳在棺材外面的,再怎麼,也比腳伸在棺材外面好。」
李蘭這時悲哀地低下了頭,悲哀地說:「我聽你們的。」
四個男人又走回來了,可憐巴巴的李蘭跟在他們身後走回家中,她無聲地搖著頭,無聲地走到棺材前,無聲地看了一會裡面的宋凡平。然後她俯下身去了,雙手伸進了棺材,小心翼翼地將宋凡平的褲管卷了起來,她在卷褲管的時候又看見了宋凡平小腿上的傷痕,她渾身哆嗦著將宋凡平的褲管卷到了膝蓋上面。她抬起頭來時看到了李光頭和宋鋼,她害怕地躲開兩個孩子的眼睛,低下頭拉著兩個孩子的手走進了裡屋。李蘭關上了門,在床上坐下來后閉上了眼睛。李光頭和宋鋼坐在她的兩旁,她的手摟著兩個孩子的肩膀。
領頭的那個人在外面的屋子裡喊叫了一聲:「我們砸啦!」
李蘭的身體觸電似的抖了一下,李光頭和宋鋼的身體也跟著抖了一下。那時候屋外站了很多人了,鄰居和過路的人,還有鄰居和過路的叫來看熱鬧的人,他們黑壓壓地擠在門外,有幾個人被推進來了。他們在外面轟轟地說著話,棺材鋪的四個男人在外面的屋子裡砸起了宋凡平的膝蓋,李蘭和兩個孩子不知道他們是怎麼砸著宋凡平的膝蓋。聽著他們在外面說用磚頭砸,結果磚頭砸碎了好幾塊;他們又說著用菜刀的刀背砸,後來還說了用其他什麼東西砸。外面的聲音太嘈雜了,他們聽不清外面的人在說些什麼了,只聽到圍觀的人在大呼小叫,還有就是砸的聲響,接連不斷的沉悶的響聲,偶爾有幾聲清脆的,那是骨頭被砸斷時瞬間的響聲。
李光頭和宋鋼抖個不停,他們像是狂風中的樹葉一樣抖出了響聲,他們吃驚地看著自己的身體,不知道它為什麼抖成了這樣。後來他們才發現是李蘭摟著他們的手在瑟瑟顫抖,李蘭的身體像是發動機似的震動著。
外面的四個人終於將宋凡平強壯的膝蓋砸斷了,領頭的那個人說,把棺材里的磚頭碎片撿出來。過了一會這個人又說,把褲管放下來,把斷了的小腿塞進去。然後這個人敲了敲裡屋的門,對李蘭說:
「你出來看一眼,我們要把棺材蓋上了。」
李蘭身體震動著站起來,震動地打開門,震動地走了出去。天知道她是如何艱難地走到棺材前的,她看到自己丈夫的兩條斷了的小腿擱在大腿上,像是別人的小腿擱在她丈夫的大腿上,她搖晃了幾下,沒有倒下。她沒有看到宋凡平被砸爛的膝蓋,他們把兩條小腿放進褲管了,但是她看到了幾片骨頭的碎片和一些沾在棺材板上的皮肉。李蘭雙手抓住棺材,無限深情地看起了宋凡平。在這張腫脹變形的臉上,宋凡平的音容笑貌生機勃勃地浮現了出來,宋凡平回頭揮手的情景栩栩如生,他走在一條空蕩蕩的道路上,四周的景色荒無人煙,李蘭一生的至愛正在奔赴黃泉。
坐在裡屋床上的李光頭和宋鋼聽到李蘭聲音震動地說:「蓋吧。」
二十
李光頭和宋鋼永遠都不知道是什麼力量讓李蘭如此堅強,從她走出長途汽車站看到李光頭和宋鋼哇哇大哭,一直到跪在地上將染上血跡的泥土包起來,回到家中又看到血肉模糊的屍體,再去買回來一具薄板棺材,讓棺材鋪的四個男人將宋凡平的膝蓋砸斷,她始終沒有哭叫。聽著宋凡平的腿是如何被人砸斷時,李光頭和宋鋼幾次張大了嘴要哭出聲音來,可是一想到李蘭說過的話,不要讓別人知道他們在哭,他們的嘴巴又合上了。
這天晚上李蘭做了一頓豆腐飯,這是我們劉鎮的風俗,辦喪事的人家都會做這樣一頓飯。李蘭做了一大盆豆腐放在桌子的中間,還有一碗炒青菜。天黑了燈亮了以後,三個人坐到了桌子前,宋凡平的棺材就在旁邊,一碗油燈點亮了放在棺材上,這是長明燈,照亮宋凡平走向陰間的道路,宋凡平就不會被絆倒。
整整一個下午,李蘭沒有說話,李光頭和宋鋼也不敢說話,家裡無聲無息。一直到李蘭做飯炒菜時,兩個孩子才聽到了聲響,見到了升起來的熱氣。這是李蘭從上海回家后第一次做飯,她站在煤油爐前淚水長流,可是她的手沒有一次舉起來,沒有擦過一次眼淚,當她將一大盆豆腐和一碗青菜端到桌子上時,李光頭和宋鋼看到她淚如泉湧,她在給兩個孩子盛飯時仍然淚如泉湧。然後她轉身去拿筷子了,她在燈光的陰影里站了很久,她拿著那六根樹枝繼續淚如泉湧地走到桌前,她臉上的表情像是睡夢中的表情,她淚如泉湧地在凳子上坐下來,淚如泉湧地看著手裡的樹枝,宋鋼聲音哆嗦地告訴她:
「這是古人用的筷子。」
她淚如泉湧地看著兩個孩子了,兩個孩子告訴她筷子的來歷后,她終於舉起了手,擦起了滿臉的淚水,她擦乾淨臉上的淚水以後,將古人用的筷子分給李光頭和宋鋼,她輕聲說:
「這古人用的筷子真好。」
說完她轉身看著棺材微微一笑,她的微笑親切得就像是宋凡平坐在那裡看著她。然後她端起了飯碗,她重新淚如泉湧了,她一邊流著淚,一邊吃著飯,一點聲音都沒有。李光頭看到宋鋼的眼淚也流到了飯碗里,於是他的眼淚也止不住地流了下來。三個人無聲地哭著,無聲地吃著。 吃完豆腐飯的第二天早晨,李蘭認真地洗臉梳頭,把自己收拾乾淨后,拉上李光頭和宋鋼的手,昂首挺胸地走出家門。她拉著兩個孩子走在文化大革命的街道上,在滿街的紅旗和滿街的口號里旁若無人地走去,很多人對著她指指點點,她視而不見。她先去了布店,別人在那裡買的都是做紅旗和紅袖章的紅布,李蘭買的是黑紗和白布。布店裡有人好奇地看著她,有人認出了她是宋凡平的妻子,走到她身旁舉起了拳頭喊著打倒她的口號。她從容不迫地付了錢,從容不迫地捲起黑紗和白布,從容不迫地將黑紗和白布捧在胸前走出了布店。
李光頭和宋鋼拉著李蘭的衣服,跟隨著她的步伐又去了照相館。李蘭在整理宋凡平的遺物時,發現了那張藍色的發票,她將發票拿在手裡看了很長時間,才想起來曾經照過一張全家福的照片,那是她去上海治病前照的。宋凡平一直沒有將照片取回來,她心想肯定是她一到上海,宋凡平就出事了。
照相館的人拿著發票找了很久,才找到他們的全家福。李蘭接過照片的那一刻,她的手顫抖不已,她將照片和黑紗白布一起捧在了胸前,走出了照相館,繼續昂首挺胸地走在大街上。那時候她忘記了李光頭和宋鋼跟在她的身後,她的腦子裡全是宋凡平的音容笑貌,宋凡平指揮著攝影師布置燈光,指揮著攝影師按下快門,然後一家四個人快樂地走出了照相館,走向了長途汽車站。她就是在汽車站與宋凡平揮手再見,這是最後一幕了,當她從上海回來時,宋凡平已經沒有音容笑貌了。
李蘭向前走去,她捧著照片的手抖個不停,她努力壓制著自己,不讓自己的手從紙袋裡抽出他們的全家福。她努力讓自己這麼堅強地走著,當走到那座橋上時,遊行的隊伍擋住了她的去路,宋凡平曾經在那裡威風凜凜地揮舞著紅旗,她當然不知道,可是當她的腳步停下來以後,她再也壓制不住自己了,她的手從紙袋裡取出了照片,她第一眼就看到了宋凡平快樂的笑容,第二眼還沒有看清楚另外三個人的笑容時,她已經崩潰了。三天來她一直忍受著這巨大的悲痛,而且挺了過來,現在照片上宋凡平活生生的笑容讓她一下子垮了,她一頭栽倒在地。
當時李光頭和宋鋼正拉著李蘭的衣角站在她的身後,她的身體突然沒有了,站在他們前面的是一個男人吃驚的臉,然後兩個孩子才看到李蘭倒在地上了。李光頭和宋鋼哇哇叫著蹲下去,哇哇叫著推她,她閉著眼睛一點反應都沒有。李光頭和宋鋼凄厲地哭叫了,周圍的人越來越多,兩個孩子跪在了地上,他們孤立無援地哭叫著,哀求周圍的人救救他們的母親。他們不知道李蘭昏迷過去了,他們哇哇哭著問那些圍觀的人:
「媽媽為什麼倒下了?」
圍觀的人都站在那裡,沒有一個人蹲下來,這些人亂鬨哄地說著什麼,有一個人彎下腰對兩個孩子說:
「翻開她的眼皮看看,裡面的瞳孔放大了沒有?」
李光頭和宋鋼急忙去翻開她的眼皮,看到了裡面的眼球,他們不知道眼球和瞳孔的區別,他們仰臉說:
「很大的瞳孔。」
這個人說:「那就是瞳孔放大,人可能死了。」
兩個孩子一聽說李蘭可能死了,不由抱在一起號啕大哭。這時另一個人彎下腰來了,他說:
「不要哭,不要哭,你們小孩知道什麼瞳孔,你們肯定是把眼球當瞳孔了。你們把一下她的脈搏,只要脈搏在跳,她就沒死。」
李光頭和宋鋼立刻止住了哭聲,焦急地問他:「脈搏在哪裡?」
他伸出左手,用右手指點著脈搏的地方說:「就在手腕上。」
李光頭和宋鋼一人抓住李蘭的一隻手,摸著她的手腕,兩個孩子摸來摸去也沒摸到跳動的地方。那個人問他們:
「跳不跳?」
李光頭搖著頭說:「沒有跳。」
李光頭說完緊張地去看宋鋼,宋鋼也是搖著頭說:「沒有跳。」
那個人直起了腰,說:「可能真死了。」
李光頭和宋鋼絕望了,他們張大了嘴巴哭聲呼嘯了,他們呼嘯地哭了一陣,又同時噎住了,接著又同時爆發出呼嘯的哭聲。宋鋼一邊哭著一邊叫道:
「爸爸死了,媽媽也死了。」
童鐵匠這時候出現了,他從外面擠了進來,他蹲下身體搖晃著兩個孩子,喊叫著讓他們別哭了,他說:
「什麼瞳孔放大,什麼脈搏跳不跳,那是醫生的事,你們兩個小孩懂個屁,聽我的,把耳朵貼到她胸口去,裡面跳不跳?」
宋鋼抹了抹眼淚鼻涕,把頭貼到了李蘭的胸口,他聽了一會抬起頭來,緊張地對李光頭說:
「好像在跳。」
李光頭也趕緊抹了抹眼淚鼻涕,也貼上去聽了一會,他也聽到了心跳,他點著頭對宋鋼說:
「是在跳。」
童鐵匠站了起來,訓斥剛才說話的兩個人:「你們懂個屁,你們只會嚇唬孩子。」
然後童鐵匠低頭對李光頭和宋鋼說:「她沒死,她是昏迷,就讓她躺著吧,過一會自己會爬起來的。」
李光頭和宋鋼立刻破涕為笑了,宋鋼抹著眼淚仰臉對童鐵匠說:「童鐵匠,你會有善報的。」
童鐵匠很滿意宋鋼的話,他笑著對宋鋼說:「這是一句公道話。」
李光頭和宋鋼開始安靜地坐在李蘭的身旁,他們覺得李蘭躺在地上像是睡著了。宋鋼把掉在地上的照片撿起來,自己看了看,又給李光頭看了看,小心翼翼地放進了紙袋。橋上的人越來越多,很多人擠進來看了他們一會,又向別人打聽了一會,又轉身擠了出去。兩個孩子耐心地坐在那裡,他們不時地看對方一眼,偷偷地笑一笑。過了很長時間,李蘭突然坐了起來,兩個孩子高興地叫了起來,他們對圍觀的人群叫道:
「媽媽醒來啦。」
李蘭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只知道自己是從地上爬起來的,她不好意思似的站了起來,認真拍打著身上的塵土,將照片和黑紗白布重新捧在胸前,李光頭和宋鋼重新拉住了她的衣角,三個人低著頭從圍觀的人群里擠了出去。回家的路上李蘭沒說一句話,李光頭和宋鋼也不敢說話,可是他們激動萬分,他們緊緊拉著李蘭的衣角,他們的母親失而復得,讓他們感到無比幸福。李光頭和宋鋼拉著李蘭向前走去時,一會把頭伸到李蘭的前面,一會又把頭轉到李蘭的身後,他們不斷地去看看對方,不斷地向對方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