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兄弟(4)

  第48章 兄弟(4)

  那年月很多男人都在廁所里偷看女人的屁股,很多男人都平安無事。李光頭偷看時被他們活捉了還被他們遊街;李光頭的父親偷看時掉進了糞池淹死。李光頭覺得他父親是世上最倒霉的人,看一眼女人的屁股丟了自己的性命,這是貨真價實的賠本買賣,就是丟了西瓜撿芝麻的買賣也比他父親的上算;李光頭覺得自己是其次倒霉的人,他也就是做了一筆拿西瓜換芝麻的買賣,謝天謝地的是他保住了性命的本錢,李光頭後來用五十六碗三鮮面扭虧為盈。這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李光頭的母親沒有青山沒有柴,這父子兩個人的倒霉最後全堆到了她身上,清白無辜的李蘭就成了世界上最倒霉的女人。


  李光頭不知道他父親那次看到了幾個屁股,根據自己的經驗,可以斷定他父親的身體當初放進去太深了。他一定是想看清楚女人的那些陰毛,將自己的身體逐漸下探,他的兩條腿差不多都騰空了,他全身的重量都抵押在兩隻手上了,他的手緊緊抓在了屁股坐的木框上,那地方有無數的屁股坐過了,那地方被磨得亮晃晃滑溜溜。這個倒霉的人很可能看到了他夢寐以求的陰毛們,他的兩隻眼睛肯定瞪得像鳥蛋一樣圓了,糞池裡的惡臭肯定熏得他眼淚直流,流出的眼淚肯定讓他的眼睛又癢又酸,那時候他肯定還捨不得眨一下眼睛。激動和緊張讓他手上滲滿了汗水,汗水讓他抓著木框的手越來越滑。


  就在這時候,一個身高一米八五的男人一邊解著褲子上的紐扣,一邊急匆匆地跑進了廁所,他看到廁所里空無一人,只有蹺起的兩條腿,他嚇得大叫一聲。這一聲撞見了鬼似的驚叫,把李光頭全神貫注的父親嚇得魂飛魄散,他雙手一松,一頭栽進泥漿似的又厚又黏的糞池裡。泥漿似的糞便幾秒鐘的時間就塞滿了他的嘴巴和他的鼻孔,緊接著又塞滿了他的氣管,李光頭的父親就這樣活活地被憋死了。


  這個失聲驚叫的男人就是宋鋼的父親宋凡平,後來成為了李光頭的繼父。當李光頭的親生父親一頭栽進了糞池以後,他的繼父站在那裡驚魂未定,他覺得自己只是眨了一下眼睛,那兩條蹺起的腿一下子就沒了。他的額頭上滲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他心想難道大白天還有鬼?這時候隔壁女廁所里響起了尖叫聲,李光頭的父親掉進糞池時像顆炸彈,將她們的光屁股上濺滿了糞便,她們嚇得跳了起來,回頭往下一看,看到糞池裡有一個人。


  接下去是一片混亂,幾個女人像夏天的知了一樣叫個不停,引來很多男群眾也引來了很多女群眾。有一個女的忘了穿上褲子就跑到了廁所外面,她看到男群眾都在如饑似渴地看著自己,她哇哇叫著又逃進了廁所。屁股上濺滿了糞便的幾個女人發現她們帶來的紙不夠用,就央求外面的男群眾幫她們多采些樹葉。三個男人立刻爬上了一棵梧桐樹,將上面寬大的樹葉席捲掉了一半,再讓一個聞訊趕來的姑娘送進去。幾個女人就在裡面翹起了幾個屁股,用梧桐樹葉將濺在屁股上的糞便擦了又擦。


  在另一端的男廁所里已經站滿了議論紛紛的男群眾,他們通過十一個拉屎的座位往下看著李光頭的父親,他們討論著他是死是活,又討論著如何把他弄上去。有人說是用竹竿把他撈起來,立刻有人說不行,說用竹竿最多也就是撈一隻母雞上來,想撈一個人上來要用鐵棍,竹竿肯定會斷,可是上哪裡去找這麼長的鐵棍?


  這時候李光頭後來的繼父,那個名叫宋凡平的人走到了廁所外面的糞池旁,外面的糞池是讓環衛工人抽糞用的,宋凡平毅然地跳了下去。這就是為什麼李蘭後來會深愛這個男人。當所有的男人都站在那裡賣弄嘴皮子的時候,這個男人竟然跳進了糞池。他胸口以下的身體都淹沒在糞便中,他舉著雙手,緩慢地在糞便里移動,糞蛆都爬到了他的脖子上和臉上,他仍然舉著手移動著,只是當糞蛆爬到他的嘴上、眼睛上、鼻孔和耳朵時,他才伸手將它們彈走。


  宋凡平移動到了糞池的裡面,將李光頭的父親托在手臂上,又慢慢地移出來,移到外面的糞池后,他將李光頭的父親舉了起來,放到了岸上,然後雙手抓住池邊爬了上去。


  擁擠在糞池邊的男女群眾「呼呼」地往後退去,他們看到滿身糞便和蛆蟲的李光頭父親和宋凡平,他們全身都是雞皮疙瘩,他們捏著鼻子捂著嘴,他們「哎呀哎喲哎呀哎喲」地叫個不停。宋凡平上來以後,蹲在了李光頭父親的身旁,伸手在他的鼻孔放了一會,又在他的胸口放了一會,站起來對群眾說:

  「他死了。」


  然後高大魁梧的宋凡平背著李光頭的父親走去了,當初的情景比後來李光頭遊街時還要轟動,一個渾身糞便的活人背著一個渾身糞便的死人,他們身上的糞便一路往下掉,陣陣臭氣飄過了兩條大街和一條小巷。差不多有兩千多人前來觀賞,有一百多個人叫嚷著他們的鞋被踩掉了;有十多個女人叫嚷著被下流男人摸了屁股;還有幾個男人一路上破口大罵,他們口袋裡的香煙被人偷走了。在兩千多人的浩浩蕩蕩里,李光頭前後兩個父親來到了李光頭的家門口。


  那時候李光頭還在母親的肚子里,他那可憐的母親已經得到了這個消息,她挺著碩大的肚子靠在門框上,她看著自己的丈夫從一個男人的背上下來,歪斜著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她看著死去的丈夫,好像是一個陌生人躺在那裡。她的眼睛讓人覺得空空蕩蕩的,裡面什麼都沒有。突如其來的打擊讓她像個假人似的靠在那裡,她分辨不清此刻發生了什麼,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正站在門口。


  宋凡平放下了李光頭的父親以後,走到了井邊,從井裡提起來一桶一桶的水,一次一次地沖洗起自己。那時候還是五月的天氣,冰冷的井水從他的脖子灌進衣服里去,他連著打了幾個冷戰。他用井水沖洗掉頭髮上和身上的糞便后,回頭看了一眼李蘭,李蘭當初彷彿失去了知覺的表情,讓他沒有立刻離去,讓他用井水清洗起了李光頭的父親。他將李光頭父親的遺體翻來覆去地沖洗了幾遍,然後站在那裡看著李蘭。李蘭木然的表情讓他搖了搖頭,他一把將李光頭的父親抱了起來,走到門口時,站在門口的李蘭還是一動不動,宋凡平只好側著身子把死人抱進了屋子。


  宋凡平看到裡屋的枕套上、床單上和被子上都綉著大紅的「囍」字,這是新婚的痕迹。他抱著個死人站在那裡猶豫了一會,他沒有將李光頭濕淋淋的父親放到地上,而是放在了那張新婚不久的床上。當他轉身走出來時,李蘭仍然一動不動地靠在門框上,他看到屋外人山人海,人人臉上都是看戲的表情,他低聲對她說話,讓她趕緊回到屋子裡去,趕緊關上屋門。她似乎沒有聽到,她的臉沒有轉過來看他一眼,她一直木然地站著。宋凡平只好自己點了點頭,濕淋淋地向著人群走去,圍觀的群眾看到他走過來,立刻為他閃出了一條道路,似乎他仍然是滿身的糞便。他們驚慌地躲開去,於是又有人的鞋被踩掉了,又有女人的屁股被人偷偷摸了。剛才冰冷的井水讓宋凡平接二連三地打起了噴嚏,他走出了小巷,走上了街道。人們重新圍攏過來,繼續樂此不疲地看著可憐的李蘭。


  這時候李蘭的身體靠著門框慢慢滑了下去,她一直木然的臉上出現了痛苦的表情,她躺在了地上,她的兩腿伸開了,她的十根手指像是要緊緊抓住大地似的插進了泥土之中,她的額上滲滿了汗珠,她睜圓了眼睛無聲無息地看著圍觀的人群。有人發現她的褲子被裡面滲出來的血染紅了,這人驚慌地喊叫:

  「你們看,你們看,她流血啦!」


  一個生過孩子的女人知道發生什麼了,她喊叫起來:「她生啦!」


  四 李蘭生下李光頭以後,開始了她漫長的偏頭痛。從李光頭有記憶開始,他的母親就一直裹著頭巾,像是田裡幹活的農婦一樣。隱隱的疼痛和突然來到的劇烈疼痛,讓他母親一年四季眼淚不斷。她時常用手指敲擊著自己的腦袋,而且敲擊的聲響越來越清脆,差不多是廟裡木魚的敲擊聲了。


  李光頭的母親在剛剛失去丈夫的時候有些神志不清,當她神志慢慢清醒過來以後,她沒有悲傷,沒有憤怒,只有恥辱了。李光頭的外婆從鄉下趕來照料他們,李蘭在三個月的產假里閉門不出,甚至都不願意站到窗前去,她怕別人看見自己。當三個月的產假結束,李蘭必須去絲廠上班時,她臉色慘白渾身發抖,她拉開屋門抬腳跨出去時的恐懼彷彿是要跳進滾燙的油鍋。無論如何她還是走了出去,她戰戰兢兢地走在街道上,她的頭低到了胸前,她貼著牆邊走去,她覺得街上所有人的目光像針一樣扎遍了她的全身。一個認識她的人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她中彈似的渾身一顫,差一點倒在地上。天知道她是如何走進絲廠,如何在繅絲機旁工作了一天,又如何從街道上走回家中?從此以後她無聲無息,就是在門窗緊閉的家裡,和她的母親兒子在一起時,她也是很少說話。


  李光頭在嬰兒時就遭受歧視,只要他的外婆將他抱到屋外,就有人對著他們指指點點,還有人圍上來看西洋鏡似的看著李光頭,他們的嘴裡吐出來的都是些難聽的話,他們說李光頭就是那個偷看女人屁股掉進糞池淹死的……他們說的話常常沒頭沒尾,好像是李光頭這個嬰兒在廁所里偷看女人屁股似的;他們說這個小崽子和他父親一模一樣,他們每次說的時候都有意無意地省掉了「長得」這兩個字,只說一模一樣。讓李光頭外婆的臉上紅一塊白一塊,他的外婆再也不願意把他抱到屋外去了,她只是偶爾抱著他站在窗前,隔著玻璃讓他曬一會陽光,有人從窗前經過時探頭探腦地向里張望,她就會迅速地閃開。就這樣,李光頭一次次地失去了陽光,他在陰暗的屋子裡過了一天又一天,他的臉上沒有了嬰兒們的紅潤,他的腮幫子也沒有了嬰兒們鼓起來的肉。


  這時候李蘭正在忍受著偏頭痛的折磨,她的牙縫裡時刻都在發出噝噝的響聲。自從丈夫丟人地死去以後,李蘭再也沒有抬起頭來看過別人,再也沒有喊叫過,劇烈的頭痛也只是讓她嘴裡不停地噝噝,有時候在睡夢裡她才會發出「哎喲哎喲」的呻吟。當她將兒子抱到懷裡,看著他蒼白的臉色和瘦小的胳膊時,她就會淚水長流。即便這樣,她仍然沒有勇氣在陽光燦爛的時候把兒子抱到街上去。


  李蘭在經歷了一年多的猶豫之後,終於在一個月光明媚的深夜,抱著李光頭悄悄地來到了街道上。她低下的頭都貼在了兒子的臉上,她沿著牆根快速地走動著,只有在她確定前後都沒有腳步聲的時候,她才會放慢自己的步伐,抬起了自己的頭,看著天空里一輪皎潔的明月,沐浴著夜風涼爽的吹拂。她喜歡站在空空蕩蕩的橋上,凝視著河水在月光里閃閃發亮,一波一波永無止境地蕩漾過去。她抬起頭來時,河邊的樹木在月光里安靜得像是睡眠中的樹木,伸向空中的樹梢掛滿了月光,散發著河水一樣的波紋。還有飛舞的螢火蟲,它們在黑夜裡上下跳躍前後飛翔時起伏不止,像是歌聲那樣的起伏。


  這時候李蘭就會把兒子托在右手上,伸出左手指著橋下的河水、河邊的樹木、天上的月亮、飛舞的螢火蟲……告訴兒子:

  「這叫河,這叫樹,這叫月亮,這叫螢火蟲……」


  然後她無限幸福地對自己說:「夜晚真燦爛啊……」


  從此以後,缺少陽光照耀的李光頭開始沐浴起了夜晚的月光。當別的孩子呼呼睡去的時候,李光頭這個小小夜遊神就會在這個小城裡到處出現。有一個深夜李蘭抱著李光頭不知不覺走到了南門外,廣闊的田野在月光下一望無際地伸展開去,李蘭不由輕輕叫了一聲,她熟悉了房屋和街道在月光里神秘的寧靜之後,突然發現廣闊的田野在月光下有著神秘的壯麗。她懷裡抱著的李光頭也激動了起來,雙手同時伸向了天空般寬廣的田野,嘴裡發出了老鼠一樣「吱吱」的叫聲。


  很多年以後,李光頭成為我們劉鎮的超級巨富,決定上太空去遊覽,他閉上眼睛想象自己在太空里高高在上,低頭瞧著地球的時候,嬰兒時期的印象神奇地回來了。他想象中地球的壯麗情景,就是母親抱著他第一次站在南門外所見到的情景:田野在月光下無限地伸展,李光頭嬰兒時的目光像俄羅斯聯盟號飛船一樣飛翔過去。


  李光頭就是在明媚冷清的月光里,從母親那裡學會了什麼是街道、什麼是房屋、什麼是天空、什麼是田野……李光頭那時候不到兩歲,他昂著頭驚奇萬分地看著這個明媚冷清的世界。


  李蘭抱著李光頭在深夜的月光里流連忘返,有一次和宋凡平相遇了。當時李蘭抱著兒子走在靜悄悄的街道上,一個完整的家庭說著話走在街道的對面,那是宋凡平一家人在走過來。這個高大的父親手裡托著比李光頭大一歲的宋鋼,他的妻子手裡提著一隻籃子,他們的聲音在寂靜的夜空里如同敲門一樣清晰地響著。李蘭聽到宋凡平的聲音以後猛然抬起頭來,她肯定知道這個高大的男人是誰了。他曾經臭氣熏天地背著她那個臭氣熏天的丈夫來到她的家門口,李蘭當時彷彿沒有知覺地靠在門框上,但是她永遠記住了這個男人的聲音,永遠記住他是如何用井水沖洗自己,又沖洗了她那個死人丈夫。所以她抬起頭來了,她的眼睛看到這個男人時可能閃亮了一下。緊接著她立刻低下頭匆匆地向前走去,因為這個男人站住了,他站在街道對面對他妻子低聲說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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