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許三觀賣血記(21)

  第40章 許三觀賣血記(21)

  陽光照耀著林浦的街道,許三觀身體哆嗦著走在陽光里。他走過了一條街道,來到了另一條街道上,他看到有幾個年輕人靠在一堵灑滿陽光的牆壁上,眯著眼睛站在那裡曬太陽,他們的手都插在袖管里,他們聲音響亮地說著,喊著,笑著。許三觀在他們面前站了一會,就走到了他們中間,也靠在牆上;陽光照著他,也使他眯起了眼睛。他看到他們都扭過頭來看他,他就對他們說:


  「這裡暖和,這裡的風小多了。」


  他們點了點頭,他們看到許三觀縮成一團靠在牆上,兩隻手還緊緊抓住衣領,他們互相之間輕聲說:


  「看到他的手了嗎?把自己的衣領抓得這麼緊,像是有人要用繩子勒死他,他拚命抓住繩子似的,是不是?」


  許三觀聽到了他們的話,就笑著對他們說:


  「我是怕冷風從這裡進去。」


  許三觀說著騰出一隻手指了指自己的衣領,繼續說:


  「這裡就像是你們家的窗戶,你們家的窗戶到了冬天都關上了吧?冬天要是開著窗戶,在家裡的人會凍壞的。」


  他們聽了這話哈哈笑起來,笑過之後他們說:


  「沒見過像你這麼怕冷的人,我們都聽到你的牙齒在嘴巴里打架了。你還穿著這麼厚的棉襖,你看看我們,我們誰都沒穿棉襖,我們的衣領都敞開著……」


  許三觀說:「我剛才也敞開著衣領,我剛才還坐在河邊喝了八碗河裡的冷水……」


  他們說:「你是不是發燒了?」


  許三觀說:「我沒有發燒。」


  他們說:「你沒有發燒?那你為什麼說胡話?」


  許三觀說:「我沒有說胡話。」


  他們說:「你肯定發燒了,你是不是覺得很冷?」


  許三觀點點頭說:「是的。」


  「那你就是發燒了。」他們說,「人發燒了就會覺得冷,你摸摸自己的額頭,你的額頭肯定很燙。」


  許三觀看著他們笑,他說:「我沒有發燒,我就是覺得冷,我覺得冷是因為我賣……」


  他們打斷他的話:「覺得冷就是發燒,你摸摸額頭。」


  許三觀還是看著他們笑,沒有伸手去摸額頭,他們催他:

  「你快摸一下額頭,摸一下你就知道了,摸一下額頭又不費什麼力氣,你為什麼不把手抬起來?」


  許三觀抬起手來,去摸自己的額頭,他們看著他,問他:

  「是不是很燙?」


  許三觀搖搖頭:「我不知道,我摸不出來,我的額頭和我的手一樣冷。」


  「我來摸一摸。」


  有一個人說著走過來,把手放在了許三觀的額頭上,他對他們說:


  「他的額頭是很冷。」


  另一個人說:「你的手剛從袖管里拿出來,你的手熱乎乎的,你用你自己的額頭去試試。」


  那個人就把自己的額頭貼到許三觀的額頭上,貼了一會後,他轉過身來摸著自己的額頭,對他們說:


  「是不是我發燒了?我比他燙多了。」


  接著那個人對他們說:「你們來試試。」


  他們就一個一個走過來,一個挨著一個貼了貼許三觀的額頭,最後他們同意許三觀的話,他們對他說:


  「你說得對,你沒有發燒,是我們發燒了。」


  他們圍著他哈哈大笑起來,他們笑了一陣后,有一個人吹起了口哨,另外幾個人也吹起了口哨,他們吹著口哨走開了。許三觀看著他們走去,直到他們走遠了,看不見了,他們的口哨也聽不到了。許三觀這時候一個人笑了起來,他在牆根的一塊石頭上坐下來,他的周圍都是陽光,他覺得自己身體比剛才暖和一些了,而抓住衣領的兩隻手已經凍麻了,他就把手放下來,插到了袖管里。


  許三觀從林浦坐船到了北盪,又從北盪到了西塘,然後他來到了百里。許三觀這時離家已經有三天了,三天前他在林浦賣了血,現在他又要去百里的醫院賣血了。在百里,他走在河邊的街道上,他看到百里沒有融化的積雪在街道兩旁和泥漿一樣骯髒了,百里的寒風吹在他的臉上,使他覺得自己的臉被吹得又干又硬,像是掛在屋檐下的魚乾。他棉襖的口袋裡插著一隻喝水的碗,手裡拿著一包鹽,他吃著鹽往前走,嘴裡吃咸了,就下到河邊的石階上,舀兩碗冰冷的河水喝下去,然後回到街道上,繼續吃著鹽走去。


  這一天下午,許三觀在百里的醫院賣了血以後,剛剛走到街上,還沒有走到醫院對面那家飯店,還沒有吃下去一盤炒豬肝,喝下去二兩黃酒,他就走不動了。他雙手抱住自己,在街道中間抖成一團,他的兩條腿就像是狂風中的枯枝一樣,劇烈地抖著,然後枯枝折斷似的,他的兩條腿一彎,他的身體倒在了地上。


  在街上的人不知道他患了什麼病,他們問他,他的嘴巴哆嗦著說不清楚,他們就說把他往醫院裡送,他們說:好在醫院就在對面,走幾步路就到了。有人把他背到了肩上,要到醫院去,這時候他口齒清楚了,他連著說:

  「不、不、不,不去……」


  他們說:「你病了,你病得很重,我們這輩子都沒見過像你這麼亂抖的人,我們要把你送到醫院去……」


  他還是說:「不、不、不……」


  他們就問他:「你告訴我們,你患了什麼病?你是急性的病,還是慢性的病?要是急性的病,我們一定要把你送到醫院去……」


  他們看到他的嘴巴胡亂地動了起來,他說了些什麼,他們誰也聽不懂,他們問他們:

  「他在說些什麼?」


  他們回答:「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別管他說什麼了,快把他往醫院裡送吧。」


  這時候他又把話說清楚了,他說:


  「我沒病。」


  他們都聽到了這三個字,他們說:


  「他說他沒有病,沒有病怎麼還這樣亂抖?」


  他說:「我冷。」


  這一次他們也聽清楚了,他們說:


  「他說他冷,他是不是有冷熱病?要是冷熱病,送醫院也沒有用,就把他送到旅館去,聽他的口音是外地人……」


  許三觀聽說他們要把他送到旅館,他就不再說什麼了,讓他們把他背到了最近的一家旅館。他們把他放在了一張床上,那間房裡有四張床位,他們就把四條棉被全蓋在他的身上。


  許三觀躺在四條棉被下面,仍然哆嗦不止。躺了一會,他們問:


  「身體暖和過來了吧?」


  許三觀搖了搖頭,他上面蓋了四條棉被,他們覺得他的頭像是隔得很遠似的,他們看到他搖頭,就說:

  「你蓋了四條被子還冷,就肯定是冷熱病了,這種病一發作,別說是四條被子,就是十條都沒用,這不是外面冷了,是你身體裡面在冷,這時候你要是吃點東西,就會覺得暖和一些。」


  他們說完這話,看到許三觀身上的被子一動一動的,過了一會,許三觀的一隻手從被子里伸了出來,手上捏著一張一角錢的鈔票。許三觀對他們說:


  「我想吃麵條。」


  他們就去給他買了一碗麵條回來,又幫著他把麵條吃了下去。許三觀吃了一碗麵條,覺得身上有些暖和了,再過了一會,他說話也有了力氣。許三觀就說他用不著四條被子了,他說: 「求你們拿掉兩條,我被壓得喘不過氣來了。」


  這天晚上,許三觀和一個年過六十的男人住在一起,那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他穿著破爛的棉襖,黝黑的臉上有幾道被冬天的寒風吹裂的口子,他懷裡抱著兩頭豬崽子走進來,許三觀看著他把兩頭小豬放到床上,小豬吱吱地叫,聲音聽上去又尖又細,小豬的腳被繩子綁著,身體就在床上抖動,他對它們說:


  「睡了,睡了,睡覺了。」


  說著他把被子蓋在了兩頭小豬的身上,自己在床的另一頭鑽到了被窩裡。他躺下后看到許三觀正看著自己,就對許三觀說:

  「現在半夜裡太冷,會把小豬凍壞的,它們就和我睡一個被窩。」


  看到許三觀點了點頭,他嘿嘿地笑了,他告訴許三觀,他家在北盪的鄉下,他有兩個女兒,三個兒子,兩個女兒都嫁了男人,三個兒子還沒有娶女人,他還有兩個外孫子。他到百里來,是來把這兩頭小豬賣掉,他說:


  「百里的價格好,能多賣錢。」


  最後他說:「我今年六十四歲了。」


  「看不出來。」許三觀說,「六十四歲了,身體還這麼硬朗。」


  聽了這話,他又是嘿嘿笑了一會,他說:


  「我眼睛很好,耳朵也聽得清楚,身體沒有毛病,就是力氣比年輕時少了一些,我天天下到田裡幹活,我乾的活和我三個兒子一樣多,就是力氣不如他們,累了腰會疼……」


  他看到許三觀蓋了兩條被子,就對許三觀說:

  「你是不是病了?你蓋了兩條被子,我看到你還在哆嗦……」


  許三觀說:「我沒病,我就是覺得冷。」


  他說:「那張床上還有一條被子,要不要我替你蓋上?」


  許三觀搖搖頭:「不要了,我現在好多了,我下午剛賣了血的時候,我才真是冷,現在好多了。」


  「你賣血了?」他說,「我以前也賣過血,我家老三,就是我的小兒子,十歲的時候動手術,動手術時要給他輸血,我就把自己的血賣給了醫院,醫院又把我的血給了我家老三。賣了血以後就是覺得力氣少了很多……」


  許三觀點點頭,他說:


  「賣一次、兩次的,也就是覺得力氣少了一些,要是連著賣血,身上的熱氣也會跟著少起來,人就覺得冷……」


  許三觀說著把手從被窩裡伸出去,向他伸出三根指頭說:

  「我三個月賣了三次,每次都賣掉兩碗,用他們醫院裡的話說是四百毫升,我就把身上的力氣賣光了,只剩下熱氣了,前天我在林浦賣了兩碗,今天我又賣了兩碗,就把剩下的熱氣也賣掉了……」


  許三觀說到這裡,停了下來,呼呼地喘起了氣。來自北盪鄉下的那個老頭對他說:

  「你這麼連著去賣血,會不會把命賣掉了?」


  許三觀說:「隔上幾天,我到了松林還要去賣血。」


  那個老頭說:「你先是把力氣賣掉,又把熱氣也賣掉,剩下的只有命了,你要是再賣血,你就是賣命了。」


  「就是把命賣掉了,我也要去賣血。」


  許三觀對那個老頭說:「我兒子得了肝炎,在上海的醫院裡,我得趕緊把錢籌夠了送去,我要是歇上幾個月再賣血,我兒子就沒錢治病了……」


  許三觀說到這裡休息了一會,然後又說:


  「我快活到五十歲了,做人是什麼滋味,我也全知道了,我就是死了也可以說是賺了。我兒子才只有二十一歲,他還沒有好好做人呢,他連個女人都沒有娶,他還沒有做過人,他要是死了,那就太吃虧了……」


  那個老頭聽了許三觀這番話,連連點頭,他說:


  「你說得也對,到了我們這把年紀,做人已經做全了……」


  這時候那兩頭小豬吱吱地叫上了,那個老頭對許三觀說:

  「我的腳剛才碰著它們了……」


  他看到許三觀還在被窩裡哆嗦,就說:


  「我看你的樣子是城裡人,你們城裡人都愛乾淨,我們鄉下人就沒有那麼講究,我是說……」


  他停頓了一下後繼續說:「我是說,如果你不嫌棄,我就把這兩頭小豬放到你被窩裡來,給你暖暖被窩。」


  許三觀點點頭說:「我怎麼會嫌棄呢?你心腸真是好,你就放一頭小豬過來,一頭就夠了。」


  老頭就起身抱過去了一頭小豬,放在許三觀的腳旁。那頭小豬已經睡著了,一點聲音都沒有,許三觀把自己冰冷的腳往小豬身上放了放,剛放上去,那頭小豬就吱吱地亂叫起來,在許三觀的被窩裡抖成一團。老頭聽到了,有些過意不去,他問:

  「你這樣能睡好嗎?」


  許三觀說:「我的腳太冷了,都把它凍醒了。」


  老頭說:「怎麼說豬也是畜生,不是人,要是人就好了。」


  許三觀說:「我覺得被窩裡有熱氣了,被窩裡暖和多了。」


  四天以後,許三觀來到了松林,這時候的許三觀面黃肌瘦,四肢無力,頭暈腦漲,眼睛發昏,耳朵里始終有著嗡嗡的聲響,身上的骨頭又酸又疼,兩條腿邁出去時似乎是在飄動。


  松林醫院的血頭看到站在面前的許三觀,沒等他把話說完,就揮揮手要他出去,這個血頭說:


  「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你臉上黃得都發灰了,你說話時都要喘氣,你還要來賣血,我說你趕緊去輸血吧。」


  許三觀就來到醫院外面,他在一個沒有風、陽光充足的角落裡坐了有兩個小時,讓陽光在他臉上,在他身上照耀著。當他覺得自己的臉被陽光曬燙了,他起身又來到了醫院的供血室,剛才的血頭看到他進來,沒有把他認出來,對他說:


  「你瘦得皮包骨頭,刮大風時你要是走在街上,你會被風吹倒的,可是你臉色不錯,黑紅黑紅的,你想賣多少血?」


  許三觀說:「兩碗。」


  許三觀拿出插在口袋裡的碗給那個血頭看,血頭說:


  「這兩碗放足了能有一斤米飯,能放多少血我就不知道了。」


  許三觀說:「四百毫升。」


  血頭說:「你走到走廊那一頭去,到注射室去,讓注射室的護士給你抽血……」


  一個戴著口罩的護士,在許三觀的胳膊上抽出了四百毫升的血以後,看到許三觀搖晃著站起來,他剛剛站直了就倒在了地上。護士驚叫了一陣以後,他們把他送到了急診室,急診室的醫生讓他們把他放在床上,醫生先是摸摸許三觀的額頭,又捏住許三觀手腕上的脈搏,再翻開許三觀的眼皮看了看,最後醫生給許三觀量血壓了,醫生看到許三觀的血壓只有六十和四十,就說:

  「給他輸血。」


  於是許三觀剛剛賣掉的四百毫升血,又回到了他的血管里。他們又給他輸了三百毫升別人的血以後,他的血壓才回升到了一百和六十。


  許三觀醒來后,發現自己躺在醫院裡,他嚇了一跳,下了床就要往醫院外跑,他們攔住他,對他說雖然血壓正常了,可他還要在醫院裡觀察一天,因為醫生還沒有查出來他的病因。許三觀對他們說:


  「我沒有病,我就是賣血賣多了。」


  他告訴醫生,一個星期前他在林浦賣了血,四天前又在百里賣了血。醫生聽得目瞪口呆,把他看了一會後,嘴裡說了一句成語:

  「亡命之徒。」


  許三觀說:「我不是亡命之徒,我是為了兒子……」


  醫生揮揮手說:「你出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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