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活著(17)

  第17章 活著(17)

  那時候天黑了,街上全是雪,人都見不到,西北風呼呼吹來,雪花打在我們臉上,像是沙子一樣。二喜哭得聲音都啞了,走一段他說:

  「爹,我走不動了。」


  我讓他把鳳霞給我,他不肯,又走了幾步他蹲了下去,說:

  「爹,我腰疼得不行了。」


  那是哭的,把腰哭疼了。回到了家裡,二喜把鳳霞放在床上,自己坐在床沿上盯著鳳霞看,二喜的身體都縮成一團了。我不用看他,就是去看他和鳳霞在牆上的影子,也讓我難受得看不下去。那兩個影子又黑又大,一個躺著,一個像是跪著,都是一動不動,只有二喜的眼淚在動,讓我看到一顆一顆大黑點在兩個人影中間滑著。我就跑到灶間,去燒些水,讓二喜喝了暖暖身體,等我燒開了水端過去時,燈熄了,二喜和鳳霞睡了。


  那晚上我在二喜他們灶間坐到天亮,外面的風呼呼地響著,有一陣子下起了雪珠子,打在門窗上沙沙亂響。二喜和鳳霞睡在裡屋子里一點聲音也沒有,寒風從門縫冷颼颼地鑽進來,吹得我兩個膝蓋又冷又疼,我心裡就跟結了冰似的一陣陣發麻,我的一雙兒女就這樣都去了,到了那種時候想哭都沒有了眼淚。我想想家珍那時還睜著眼睛等我回去報信,我出來時她一遍一遍囑咐我,等鳳霞一生下來趕緊回去告訴她是男還是女。鳳霞一死,讓我怎麼回去對她說?

  有慶死時,家珍差點也一起去了,如今鳳霞又死到她前面,做娘的心裡怎麼受得住。第二天,二喜背著鳳霞,跟著我回到家裡。那時還下著雪,鳳霞身上像是蓋了棉花似的差不多全白了。一進屋,看到家珍坐在床上,頭髮亂糟糟的,腦袋靠在牆上,我就知道她心裡明白鳳霞出事了,我已經連著兩天兩夜沒回家了。我的眼淚刷刷地流了出來,二喜本來已經不哭了,一看到家珍又嗚嗚地哭起來,他嘴裡叫著:

  「娘,娘……」


  家珍的腦袋動了動,離開了牆壁,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二喜背脊上的鳳霞。我幫著二喜把鳳霞放到床上,家珍的腦袋就低下來去看鳳霞,那雙眼睛定定的,像是快從眼眶裡突出來了。我是怎麼也想不到家珍會是這麼一副樣子,她一顆淚水都沒掉出來,只是看著鳳霞,手在鳳霞臉上和頭髮上摸著。二喜哭得蹲了下去,腦袋靠在床沿上。我站在一旁看著家珍,心裡不知道她接下去會怎麼樣。那天家珍沒有哭也沒有喊,只是偶爾地搖了搖頭。鳳霞身上的雪慢慢融化了以後,整張床上都濕淋淋了。


  鳳霞和有慶埋在了一起。那時雪停住了,陽光從天上照下來,西北風颳得更凶了,呼呼直響,差不多蓋住了樹葉的響聲。埋了鳳霞,我和二喜抱著鋤頭鏟子站在那裡,風把我們兩個人吹得都快站不住了。滿地都是雪,在陽光下面白晃晃刺得眼睛疼,只有鳳霞的墳上沒有雪,看著這濕漉漉的泥土,我和二喜誰也抬不動腳走開。二喜指指緊挨著的一塊空地說:


  「爹,我死了埋在這裡。」


  我嘆了口氣對二喜說:

  「這塊就留給我吧,我怎麼也會死在你前面的。」


  埋掉了鳳霞,孩子也可以從醫院裡抱出來了。二喜抱著他兒子走了十多里路來我家,把孩子放在床上。那孩子睜開眼睛時皺著眉,兩個眼珠子瞟來瞟去,不知道他在看什麼。看著孩子這副模樣,我和二喜都笑了。家珍是一點都沒笑,她眼睛定定地看著孩子,手指放在他臉旁,家珍當初的神態和看死去的鳳霞一模一樣,我當時心裡七上八下的,家珍的模樣嚇住了我,我不知道家珍是怎麼了。後來二喜抬起臉來,一看到家珍他立刻不笑了,垂著手臂站在那裡不知怎麼才好。過了很久,二喜才輕聲對我說:


  「爹,你給孩子取個名字。」


  家珍那時開口說話了,她聲音沙啞地說:

  「這孩子生下來沒有了娘,就叫他苦根吧。」


  鳳霞死後不到三個月,家珍也死了。家珍死前的那些日子,常對我說:

  「福貴,有慶、鳳霞是你送的葬,我想到你會親手埋掉我,就安心了。」


  她是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反倒顯得很安心。那時候她已經沒力氣坐起來了,閉著眼睛躺在床上,耳朵還很靈,我收工回家推開門,她就會睜開眼睛,嘴巴一動一動,我知道她是在對我說話,那幾天她特別愛說話,我就坐在床上,把臉湊下去聽她說,那聲音輕得跟心跳似的。人啊,活著時受了再多的苦,到了快死的時候也會想個法子來寬慰自己,家珍到那時也想通了,她一遍一遍地對我說:

  「這輩子也快過完了,你對我這麼好,我也心滿意足,我為你生了一雙兒女,也算是報答你了,下輩子我們還要在一起過。」


  家珍說到下輩子還要做我的女人,我的眼淚就掉了出來,掉到了她臉上。她眼睛眨了兩下微微笑了,她說:

  「鳳霞、有慶都死在我前頭,我心也定了,用不著再為他們操心,怎麼說我也是做娘的女人,兩個孩子活著時都孝順我,做人能做成這樣我該知足了。」


  她說我:「你還得好好活下去,還有苦根和二喜,二喜其實也是自己的兒子了,苦根長大了會和有慶一樣對你好,會孝順你的。」


  家珍是在中午死的。我收工回家,她眼睛睜了睜,我湊過去沒聽到她說話,就到灶間給她熬了碗粥。等我將粥端過去在床前坐下時,閉著眼睛的家珍突然捏住了我的手,我想不到她還會有這麼大的力氣,心裡吃了一驚,悄悄抽了抽,抽不出來,我趕緊把粥放在一把凳子上,騰出手摸摸她的額頭,還暖和著,我才有些放心。家珍像是睡著一樣,臉看上去安安靜靜的,一點都看不出難受來。誰知沒一會,家珍捏住我的手涼了,我去摸她的手臂,她的手臂是一截一截地涼下去,那時候她的兩條腿也涼了,她全身都涼了,只有胸口還有一塊地方暖和著,我的手貼在家珍胸口上,胸口的熱氣像是從我手指縫裡一點一點漏了出來。她捏住我的手後來一松,就癱在了我的胳膊上。


  「家珍死得很好。」福貴說。那個時候下午即將過去了,在田裡幹活的人開始三三兩兩走上田埂,太陽掛在西邊的天空上,不再那麼耀眼,變成了通紅一輪,塗在一片紅光閃閃的雲層上。


  福貴微笑地看著我,西落的陽光照在他臉上,顯得格外精神。他說:

  「家珍死得很好,死得平平安安、乾乾淨淨,死後一點是非都沒留下,不像村裡有些女人,死了還有人說閑話。」


  坐在我對面的這位老人,用這樣的語氣談論著十多年前死去的妻子,使我內心湧上一股難言的溫情,彷彿是一片青草在風中搖曳,我看到寧靜在遙遠處波動。


  四周的人離開后的田野,呈現了舒展的姿態,看上去是那麼的廣闊,無邊無際,在夕陽之中如同水一樣泛出片片光芒。福貴的兩隻手擱在自己腿上,眼睛眯縫著看我,他還沒有站起來的意思,我知道他的講述還沒有結束。我心想趁他站起來之前,讓他把一切都說完吧。我就問:


  「苦根現在有多大了?」


  福貴的眼睛里流出了奇妙的神色,我分不清是悲涼,還是欣慰。他的目光從我頭髮上飄過去,往遠處看了看,然後說:

  「要是按年頭算,苦根今年該有十七歲了。」


  家珍死後,我就只有二喜和苦根了。二喜花錢請人做了個背篼,苦根便整天在他爹背脊上了,二喜幹活時也就更累,他干搬運活,拉滿滿一車貨物,還得背著苦根,呼哧呼哧的氣都快喘不過來了。身上還背著個包裹,裡面塞著苦根的尿布,有時天氣陰沉,尿布沒幹,又沒換的,只好在板車上綁三根竹竿,兩根豎著,一根橫著,上面晾著尿布。城裡的人見了都笑他,和二喜一起幹活的夥伴都知道他苦,見到有人笑話二喜,就罵道:


  「你他娘的再笑?再笑就讓你哭。」


  苦根在背篼里一哭,二喜聽哭聲就知道是餓了,還是撒尿了,他對我說:


  「哭的聲音長是餓了,哭的聲音短是屁股那地方難受了。」


  也真是,苦根拉屎撒尿后哭起來嗯嗯的,起先還覺得他是在笑。這麼小的人就知道哭得不一樣。那是心疼他爹,一下子就告訴他爹他想幹什麼,二喜也用不著來回折騰了。


  苦根餓了,二喜就放下板車去找正在奶孩子的女人,遞上一毛錢輕聲說:

  「求你喂他幾口。」


  二喜不像別人家孩子的爹,是看著孩子長大。二喜覺得苦根背在身上又沉了一些,他就知道苦根又大了一些。做爹的心裡自然高興,他對我說:

  「苦根又沉了。」


  我進城去看他們,常看到二喜拉著板車,汗淋淋地走在街上,苦根在他的背篼里小腦袋吊在外面一搖一搖的。我看二喜太累,勸他把苦根給我,帶到鄉下去。二喜不答應,他說:

  「爹,我離不了苦根。」


  好在苦根很快大起來,苦根能走路了,二喜也輕鬆了一些,他裝卸時讓苦根在一旁玩,拉起板車就把苦根放到車上。苦根大一些后也知道我是誰了,他常常聽到二喜叫我爹,便記住了。我每次進城去看他們,坐在板車裡的苦根一看到我,馬上尖聲叫起來,他朝二喜喊:

  「爹,你爹來了。」


  這孩子還在他爹背篼里時,就會罵人了,生氣時小嘴巴噼噼啪啪,臉蛋漲得通紅,誰也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只看到唾沫從他嘴裡飛出來,只有二喜知道,二喜告訴我:

  「他在罵人呢。」 苦根會走路會說幾句話后,就更精了,一看到別的孩子手裡有什麼好玩的,嘻嘻笑著拚命招手,說:

  「來,來,來。」


  別的孩子走到他跟前,他伸手便要去搶人家手裡的東西,人家不給他,他就翻臉,氣沖沖地趕人家走,說:


  「走,走,走。」


  沒了鳳霞,二喜是再也沒有回過魂來,他本來說話不多,鳳霞一死,他話就更少了,人家說什麼,他嗯一下算是也說了,只有見到我才多說幾句。苦根成了我們的命根子,他越往大里長,便越像鳳霞,越是像鳳霞,也就越讓我們看了心裡難受。二喜有時看著看著眼淚就掉了出來,我這個做丈人的便勸他:


  「鳳霞死了也有些日子了,能忘就忘掉她吧。」


  那時苦根有三歲了,這孩子坐在凳子上搖晃著兩條腿,正使勁在聽我們說話,眼睛睜得很圓。二喜歪著腦袋想什麼,過了一會才說:

  「我只有這點想想鳳霞的福分。」


  後來我要回村裡去,二喜也要去幹活了,我們一起走了出去。一到外面,二喜貼著牆壁走起來,歪著腦袋走得飛快,像是怕人認出他來似的,苦根被他拉著,走得跌跌撞撞,身體都斜了。我也不好說他,我知道二喜是沒有了鳳霞才這樣的。鄰居家的人見了便朝二喜喊:

  「你走慢點,苦根要跌倒啦。」


  二喜嗯了一下,還是飛快地往前走。苦根被他爹拉著,身體歪來歪去,眼睛卻骨碌骨碌地轉來轉去。到了轉彎的地方,我對二喜說:


  「二喜,我回去啦。」


  二喜這才站住,翹了翹肩膀看我。我對苦根說:


  「苦根,我回去了。」


  苦根朝我揮揮手尖聲說:


  「你走吧。」


  我只要一閑下來就往城裡去,我在家裡待不住,苦根和二喜在城裡,我總覺得城裡才像是我的家,回到村裡孤零零一人心裡不踏實。有幾次我把苦根帶到村裡住,苦根倒沒什麼,高興得滿村跑,讓我幫他去捉樹上的麻雀,我說我怎麼捉呀,這孩子手往上指了指說:

  「你爬上去。」


  我說:「我會摔死的,你不要我的命了?」


  他說:「我不要你的命,我要麻雀。」


  苦根在村裡過得挺自在,只是苦了二喜,二喜是一天不見苦根就受不了,每天幹完了活,累得人都沒力氣了,還要走十多里路來看苦根,第二天一早起床又進城去幹活了。我想想這樣不是個辦法,往後天黑前就把苦根送回去。家珍一死,我也就沒有了牽挂,到了城裡,二喜說:

  「爹,你就住下吧。」


  我便在城裡住上幾天。我要是那麼住下去,二喜心裡也願意,他常說家裡有三代人總比兩代人好,可我不能讓二喜養著,我手腳還算利索,能掙錢,我和二喜兩個人掙錢,苦根的日子過起來就闊氣多了。


  這樣的日子過到苦根四歲那年,二喜死了。二喜是被兩排水泥板夾死的。干搬運這活,一不小心就磕破碰傷,可丟了命的只有二喜,徐家的人命都苦。那天二喜他們幾個人往板車上裝水泥板,二喜站在一排水泥板前面,吊車吊起四塊水泥板,不知出了什麼差錯,竟然往二喜那邊去了,誰都沒看到二喜在裡面,只聽他突然大喊一聲:

  「苦根。」


  二喜的夥伴告訴我,那一聲喊把他們全嚇住了,想不到二喜竟有這麼大的聲音,像是把胸膛都喊破了。他們看到二喜時,我的偏頭女婿已經死了,身體貼在那一排水泥板上,除了腳和腦袋,身上全給擠扁了,連一根完整的骨頭都找不到,血肉跟糨糊似的粘在水泥板上。他們說二喜死的時候脖子突然伸直了,嘴巴張得很大,那是在喊他的兒子。


  苦根就在不遠處的池塘旁,往水裡扔石子,他聽到爹臨死前的喊叫,便扭過頭去叫:

  「叫我幹什麼?」


  他等了一會,沒聽到爹繼續喊他,便又扔起了石子。直到二喜被送到醫院裡,知道二喜死了,才有人去叫苦根:


  「苦根,苦根,你爹死啦。」


  苦根不知道死究竟是什麼,他回頭答應了一聲:

  「知道啦。」


  就再沒理睬人家,繼續往水裡扔石子。


  那時候我在田裡,和二喜一起幹活的人跑來告訴我:


  「二喜快死啦,在醫院裡,你快去。」


  我一聽說二喜出事了被送到醫院裡,馬上就哭了,我對那人喊:

  「快把二喜抬出去,不能去醫院。」


  那人獃獃看著我,以為我瘋了。我說:

  「二喜一進那家醫院,命就難保了。」


  有慶、鳳霞都死在那家醫院裡,沒想到二喜到頭來也死在了那裡。你想想,我這輩子三次看到那間躺死人的小屋子,裡面三次躺過我的親人。我老了,受不住這些。去領二喜時,我一見那屋子,就摔在了地上。我是和二喜一樣被抬出那家醫院的。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