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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猜燈謎說龍馬精神 獻頌詩免百姓欠賦

  第115章 猜燈謎說龍馬精神 獻頌詩免百姓欠賦

  轉眼間就到了萬曆十年的元霄節。為了慶祝朱翊鈞登極十年,李太后頒下懿旨,要在紫禁城內舉辦聲勢浩大的鰲山燈會。


  卻說皇城裡的鰲山燈會,本是一年一度的常例。其規模的大小並無定製,全憑皇上的嗜好和年成收入的好壞來決定。嘉靖年代晚期,因世宗皇帝篤信齋醮,為了開爐煉丹的方便,他竟搬出干清宮另覓地方住下,不要說大臣,就是皇后嬪妃也不肯見面。因此,本是後宮同樂君臣同賞的鰲山燈會,就被他生生地免掉了。到了隆慶年代,因國庫空虛財力不濟,穆宗皇帝雖有心操辦賞燈樂事,終因銀根吃緊而不能大肆鋪張。規制一小,看起來也就沒啥意思,於是忽辦忽停,終不能提起興趣。朱翊鈞登極后的第一年,喜歡熱鬧的李太后便有意恢復鰲山燈會,但張居正認為財政拮据,皇上應帶頭節儉,力諫不可,李太后只得依他。一直到萬曆六年,朝廷入不敷出的狀況得以扭轉,太倉積銀漸多,皇城裡才舉辦了萬曆紀年以來的第一次燈會。自那之後又停了幾年。到了今年,這個凸現太平盛世檢閱朝廷實力的鰲山燈會,才得以梅開二度。


  民間的燈會,往往在正月初八就開始,歷時十天結束。但皇城的燈會,總會是正月十五元宵節翻了酉時牌后準點開始,歇會的日子同民間燈節一樣,都是正月十八。


  卻說元霄節這天晚上,大約申末時分,天色尚未完全黑盡,但高大巍峨的午門城樓以及端門上的五鳳樓,早已是華燈初上一片璀燦。遠遠看去,但見星球蓮炬火噴梨花、飛丹流紫錦簇花圍,燈楹燈柱、燈檐燈梁,燈其窗燈其壁、燈其簾燈其飾,兩座城樓聳在半空,恍若天上宮闕水晶世界。在京的公侯世家皇親國戚以及內閣輔臣六部九卿,還有翰林院六科廊等品秩雖低卻清榮高貴的詞臣言官,都獲准登上午門城樓陪侍皇上觀燈。他們的夫人女眷也都穿了誥服,被邀至五鳳樓,陪兩宮太后及王皇后欣賞鰲山燈火。另外,挨著午門城牆,還搭建了一長溜臨時看台,專門安置所有六品以上前來賞燈的京官。這是多年都沒有的盛事,因此,一過未時,受到邀請的官員便絡繹不絕趕來這裡。一時間,東西長安街上寶馬香車,鞍籠喝道。除了大九卿以上官員可以乘轎進入午門廣場這米珠薪桂之地,餘下官員一律落轎於金水橋外,步行進入端門。


  一入酉時,大家瞧見一長列錦衣綉韉、張金戟玉的儀仗簇擁三乘大轎抬過金水橋。所有人都認識,打頭的正是張居正的大轎,另兩乘大轎,一乘里坐著他的母親趙太夫人,另一乘坐著他的夫人王氏。三乘大轎一抵達,本來熙熙攘攘人聲鼎沸的午門廣場,剎那間靜得像是一個人都沒有。張居正在午門前下轎,所有官員都避之甚遠,只有鴻臚寺傳奉官跪下迎接。與此同時,他的母親與夫人在五鳳樓前下轎,早有一幫太監在那裡候著,將她們攙上樓去。


  張居正一上得午門城樓,先到的王公大臣們一個個臉上都露出巴結的笑容,紛紛擠上前來和他行輯見之禮,樓上的秩序頓時有點混亂。正在張居正一一答禮寒喧之際,猛聽得廣場上九聲炮響,旋即聽到一名太監高聲喊道:

  「太后,皇上駕到——」


  聲音才落,便聽得樓梯上雜沓的腳步聲,眾人尋聲望去,只見朱翊鈞身穿簇新的袞龍袍,在馮保、張宏、張鯨等一大幫太監的簇擁下,已是滿面春風上得樓來。樓面上所有的人,包括朱翊鈞的外公武清侯李偉,都一起跪了下去。


  在黑鴉鴉一大片跪著的王公大臣中,朱翊鈞首先看到了張居正,他慌忙快走幾步到了張居正面前,親手將他攙起,然後才說了一聲:

  「眾卿平身!」


  朱翊鈞在馮保的引領下坐到了特為他準備的御榻之上,各位跪著的王公大臣也紛紛謝恩爬起來坐上事先安排好了的位置。皇上左邊的錦緞太師椅,是張居正的座位,右邊坐的是英國公張溶,緊挨著張溶的才是武清侯李偉。張居正身邊一溜兒坐著的是內閣輔臣張四維和申時行以及六部九卿。內輔輔臣本來還有一位馬自強,他在萬曆六年秋天呂調陽死後不到一個月也因病去世,自此再沒有增加新的閣臣。眾位臣公坐定,五楹的樓面擠得滿屯屯的,朱翊鈞把身子側向張居正,恭敬地問:


  「先生何時到的?」


  「只比皇上先到了一小會兒。」張居正答。


  「聽馮公公講,今年的鰲山燈會布置得好,花樣翻新,超過了往年。」


  朱翊鈞顯得很興奮。張居正看了看垂在大門兩旁楹柱上的兩串製作精巧的寶蓮燈,也很高興地答道:


  「聽說東華門外燈市口的燈會也熱鬧非凡,皇上與百官萬民同樂,天下無不歡忻。」


  說話間,又聽得一名太監跑到樓前倚著欄杆,朝廣場上銳聲高喊:

  「開燈——」


  剎那間,鞭炮齊鳴鼓樂大作。本來黑古隆冬的廣場,須臾間火樹嶙峋星開萬井。朱翊鈞與王公大臣們一起擁到欄杆前觀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廣場中間那一座氣勢磅薄的鰲山燈。燈山高七層,最上一層直與兩座城樓比肩。這燈山珠光寶氣,閃閃熠熠,吐翠旋璣,炊金饌玉,五彩燈焰炫迷了所有人的眼睛。這燈山大得讓人咋舌,且自下而上有路可通,身入其中,在層層迭迭千影萬影燈光下,自有登臨天市暢沐霞光的感覺。


  在鰲山燈的兩旁,是兩條香風如夢銀花如幻的燈街,它們曲折逶迤,猶如兩條光芒四射的銀河。河中的浪花,便是數不清的花燈、鳥燈、獸燈、蟲燈、游魚燈、走馬燈;料絲夾畫燈、縐紗堆墨燈、明角皮紙燈、金線麥秸燈;含珠騰龍燈、吐火麒麟燈、八仙過海燈、十二生肖燈;杭州皮絹燈、滇南彩漆燈、閩中珠燈、白下角燈……數百種形態回異各展風采的花燈,直叫人心曠神怡目不暇接。


  這兩條燈街,入口處都有招牌。左邊燈街口子上,五盞八角玲瓏宮燈上各寫了一個大字,合起來是「九曲黃河燈」。顧名思義,這條燈街很長,尤如九曲黃河。一入街中,便設有多處藩籬,彩燈巧布,人入其中,往往轉暈了找不到出口。右邊燈街入口處,吊了七盞走馬宮燈,上面書寫的字兒是「二十四番花信燈」。在萬曆六年的鰲山燈會中,就扎飾了「九曲黃河燈」,朱翊鈞還曾興緻勃勃地走了進去,若不是管燈的火者領路,他恐怕在裡面轉悠一晚上也出不來。今夜裡,朱翊鈞還想進去一試,他就不信自己沒有本事走出來。但是,右邊的這個「二十四番花信燈」卻是萬曆六年那次燈會中沒有的,朱翊鈞喊來馮保,好奇地說:


  「二十四番花信燈,是個啥含義兒?」


  馮保笑著答:「這是老奴的一個主意。古人道春天是二十四番花信至,三千世界露華濃。咱就想,何不把這些美麗的春景兒搬到鰲山燈會上。」


  「這的確是個好主意。」朱翊鈞讚賞道,「二十四番花信,究竟是怎樣一個說法?」


  「這個嘛,」馮保指著張居正身邊站著的申時行,笑道,「老奴是討教申先生才知道的,讓申先生直接告訴萬歲爺。」


  申時行是嘉靖四十二年的狀元,在翰林院呆了很多年,是有名的才子,張居正一直器重他,把他定為朱翊鈞的六名講臣之一。但他深沈練達,為人做事從不張揚,在這種眾目睽睽的大場面中,他從來都是甘在人後三緘其口。這會兒馮保點了他的名,情知躲不過,只得擠上前來言道:

  「啟稟皇上,這二十番花信風,乃與節令對應。我們常言氣候二字,氣指的是一年二十四節氣;候,便是氣中的日程。一氣是十五天,一候是五天,每一氣中含有三候。二十四番花信,指的是從小寒到穀雨這四個月。這四個月,共有八氣二十四候。每一候中,都有一種花作為風信對應,昭示節令的推移與變化。」


  「原來是這樣。」朱翊鈞覺得很新鮮,便饒有興趣地對申時行說:

  「二十四番花信,你現在一樣一樣給朕仔細道來。」


  申時行習慣地看了看張居正,見張居正也正滿臉微笑地看著他,便略自沈吟了一下,答道:


  「十一月下旬到十二月上旬之間,為小寒降臨之日。小寒三候,一候梅花、二候山茶、三候水仙;古人言梅花報春,就因為它是二十四番花信中的第一名。小寒之後是大寒,大寒第一候是瑞香、第二候是蘭花、第三候是山礬;接下來是立春一令中的三候,第一候是迎春、第二候櫻桃、第三候望春;立春之後是雨水,第一候是菜花、第二候是杏花、第三候是李花;爾後是驚蟄三候,第一候是桃花、第二候是棠棣、第三候是薔薇;驚蟄過了是春分,第一候是海棠、第二候梨花、第三候是木蘭;再說清明,一候桐花、二候麥花、三候柳花;最後一個節氣是穀雨,第一候是牡丹,第二候是酴醾,第三候是楝花,過了楝花風信,節令就到了立夏。」


  朱翊鈞神情專註聽完申時行的講述,猛然看到簇擁在他周圍的王公大臣一個個支著耳朵聽他們談話,這才霍然醒悟到今晚上不是開經筵而是看花燈,忙招呼馮保安排大家各處賞燈去。看到大臣們轟地散去,馮保又道:


  「萬歲爺,二十四番花信燈,每一種花都扎了十盞樣式不同的燈,那條街上一共有花燈二百四十盞,每一盞燈上都貼了一首燈謎。」


  「燈謎?好哇,大伴,你陪朕猜燈謎去!」朱翊鈞一下子興奮起來,接著又對身邊的張居正言道,「張先生,咱們一快兒去猜一猜燈謎,好嗎?」


  「好!」張居正難得這麼開心。


  三人遂一起下樓,才走了兩步,朱翊鈞似乎記起了什麼,又停下腳步四下里睃巡,看到武清侯李偉正在樓堂角落裡坐著,一邊吃著果點,一邊與輔臣張四維說著悄悄話兒,遂又吩咐貼身內侍:


  「周通,你去把武清候喊來,讓他老人家隨咱們一起下樓,去看二十四番花信燈。」


  朱翊鈞一行下樓來到二十四番花信燈的入口處,只見兩宮太后和王皇後幾個也正裊裊婷婷朝這裡走來,朱翊鈞迎前一步喊道:

  「母后,咱邀了張先生來猜燈謎。」


  「好呀,看有什麼燈謎,能把張先生攔住。」李太后抿嘴兒一笑言道。她一眼瞥見夾在人縫兒中的父親,便朝他微微一揖,問道,「家中春節過得可好?」


  「好。」武清候李偉忽然顯得拘謹,憨笑道,「好閨女,今年的鰲山燈,讓你爹開了眼界。」


  「鈞兒登極十年,咱想該慶祝一番,虧得張先生和馮公公盡心盡意,這燈會才如此輝煌。」


  「這要花多少錢哪!」李偉摸了摸身旁一根包了金箔的燈柱大發感概。


  「瞧你說這話,還是鄉下的李老倌。」李太后說著咯咯咯地笑起來。


  馮保湊趣兒言道:「武清侯,您是擔心萬歲爺花不起錢是不是?如今的萬歲爺,可不是你女婿隆慶皇帝爺那時的景象。現在,萬歲爺大錢不動,就是掃掃箱子角兒,這樣的鰲山燈會,一個月辦一次,也還綽綽有餘。」


  一說到錢,朱翊鈞就敏感地看了看張居正,見這位師相望著頭頂上的宮燈出神,似乎別有所思,便打斷眾人的談話,帶頭走進了二十四番花信燈的燈街。


  一入口,便是璀燦奪目的梅花燈陣,打頭的第一盞燈,高約八尺,縐紗扎就的五瓣臘梅,通體透明。花蕊間插著一個精緻的黃綾絹軸,馮保命守燈的小火者取下,恭恭敬敬送到朱翊鈞手中,朱翊鈞抖開一看,上面是一首詩:


  闖關踏隘氣吞吳,

  馳向中原拜洛書。


  盡載英雄朝帝闕,

  忠心豈肯赤龍孤。


  詩下面還有三個工整小字:打一字。


  「啊,原來這是個字謎。」朱翊鈞立馬來了興趣,將詩軸反覆看了幾遍,問道,「這是字謎嗎?」


  「肯定是,」馮保答。


  「這個字謎毫無蹤跡可尋,這是誰出的?」


  「是翰林院里的詞臣,這裡頭的二百四十個燈謎,都是他們編出來的。」


  朱翊鈞拿著詩軸左看右看,怎麼看不出頭緒,便把詩軸朝燈下值勤的太監手中一塞,說道:


  「這個難猜,走,咱們往前看去。」


  李太后就站在兒子身邊,見他要走,連忙喊住他,說道:


  「鈞兒,這是第一個燈謎,你非猜出來不可。」


  「為何?」朱翊鈞瞪大了眼睛。


  「既然擺在第一,肯定是個吉兆,你這一走,好兆頭不就沒有了?」李太后笑著說。


  朱翊鈞不敢違抗母命,只得重新拿起詩軸,但仍看不出奧妙,遂指著馮保說:

  「大伴,你說,這是個啥字兒?」


  馮保笑著答:「這二百四十個燈謎的謎底兒,老奴都已知曉,咱若說出來,豈不是作弊?」


  「張先生呢,你知道謎底嗎?」


  「臣不知道。」張居正回答。


  「那你猜猜。」


  打一看到詩軸,張居正就開始琢磨,這會兒從容答道:「這個字謎,若從字划構架上去尋思,肯定如墜五里霧中,這是一個會意的字謎。」


  「會意?那它是什麼字?」


  「馬字,駿馬的馬。」張居正指著朱翊鈞手裡的詩軸解釋說,「闖關踏隘,馳向中原,都是說寶馬的故事,三四兩句語意更明了,烈馬載天下英雄盡朝帝闕,輔佐皇上開創千秋盛世。」


  「玉龍孤怎講?」朱翊鈞追著問。


  「玉龍指的是皇上。」張居正說著看了李太后一眼,又道,「皇上上應天命,降臨人間是嘉靖四十一年,這一年是壬戌年、壬戌五行屬水、玉與金配,屬金,金生水,玉龍乃皇上天命之象。如今駿馬來朝,皇上就不會孤單。」


  「朕本來就不孤單呀。」朱翊鈞仍覺納悶。


  「皇上忘了今年的年屬嗎?」


  「年屬?」朱翊鈞一拍腦袋恍然大悟,笑道,「今年是壬午年,屬馬,難怪第一個燈謎出了個馬字兒。」


  「馬與龍配,即龍馬精神,皇上得此吉兆,乘風御氣窮極八荒,更當親政愛民勵精圖治。」


  「好兆頭,好兆頭!」李太后連連稱讚,與陳太后兩人,都喜得合不攏嘴。


  「這字謎出得好,張先生解釋得更好。」朱翊鈞說著就喊自己的貼身內侍,「周通!」


  「奴才在。」周通上前一步。


  「給張先生賞……」朱翊鈞本想說「賞五兩銀子」,一想張先生又不是宮內的奴才,便改口道,「張先生的高堂老母坐在五鳳樓上賞燈,你傳旨下去,給她老人家賞五疋杭綢。」


  張居正本想推卻,但想到受賞者是母親大人,他只好誠惶誠恐地謝恩。


  朱翊鈞陪著兩宮太后逛燈街猜燈謎,差不多花去了一個多時辰。此時廣場上的鰲山燈會,恣意遊戲笑語歡聲已是達到頂峰。兩座城樓上,也是管弦嘈嘈嬌聲應板,綉筵綺席金盞重開;御茶御酒芬芳滿腹、珍饈賞賜人盡開顏。朱翊鈞重上午門城樓,高高興興同王公大臣們吃了幾杯酒,然後問張居正:

  「張先生,如此良霄美景,按規矩,翰林院的詞臣們應該獻詩上來,以記其盛。」


  「皇上所言極是,詞臣們想必早就準備好了。」 張居正說著讓申時行去鄰座請翰林院掌院學士于慎行過來,張居正對他說:


  「皇上請你們作鰲山燈會的承製頌詩,你們想必都打好了腹稿,快快都把佳作獻上。」


  「限半柱香工夫,誰慢了罰酒。」張四維一旁湊趣補了一句。


  于慎行知道今夜場面難得應付,故滴酒未沾,這時欠了欠身子,含笑說道:


  「承製頌詩本鰲山燈會題中應有之義,臣等已略作考慮準備獻醜。但按規矩,首輔才高八斗,應該首開韻府敲金戛玉以啟祥瑞。接下來是張閣老、申閣老一吐錦繡,你們鴻篇未制,臣等焉敢蹇足而先?」


  朱翊鈞一聽,這話在理,便對張居正說:「張先生,您不動筆,他們於心不安。」


  張四維與申時行還有英國公張溶等一幫王公大臣一起攛掇,張居正情知推不過,便起身走到早就鋪好紙墨的書案前,提起飽蘸濃墨的長鋒羊毫,一邊構思一邊寫了下來:

  今夕何夕春燈明,

  太平天子踏月行。


  燈搖珠彩張華屋,

  月散瑤光滿禁城。


  禁城迢迢通戚里,

  九衢萬戶燈光里。


  花怯春寒帶火開,


  馬沖香霧連雲起。


  弦管紛紛夾道旁,

  遊人何處不相將。


  花邊露洗雕鞍濕,

  陌上風回珠翠香。


  花邊陌上煙雲滿,

  月落城頭人未返。


  共道金吾此夜寬,

  便愁玉漏春霄短。


  御溝楊柳拂銅駝,

  柳外樓台雜笑歌。


  五陵豪貴應難擬,

  一夜歡娛奈樂何。


  年光宛轉不相恃,

  過眼繁華空自愛。


  君不見,神州父老欣相告,


  新燈萬盞向春開!

  張居正寫下這首「奉御承製元夕行」,一擱筆就引來滿堂喝彩。他開了這一個好頭,張四維、申時行兩個大學士以及翰林院待詔的十位詞臣,一時間紛紛獻藝。諸位都是才華橫溢風流倜儻的國士,個個筆下滾珠瀉玉。詩成張掛起來,便有許多人駐足欣賞。其中,翰林院編撰馮琦寫出的《觀燈篇》尤為引人注意:

  帝握千秋歷,

  天開萬國歡。


  鶯花稠正月,

  燈火漢長安。


  長安正月旋璣正,

  萬戶陽春布天令。


  新歲風光屬上元,

  中原物力方全盛。


  五都萬寶集燕台,

  航海梯山入貢回。


  白環銀瓮殊方至,


  翡翠明珠萬里來。


  薄暮千門凝瑞靄,

  當天片月流光彩。


  十二樓台天不夜,

  三千世界春如海。


  萬歲山前望翠華,

  九光燈里簇明霞。


  六宮盡罷魚龍戲,

  千炬爭開菡萏花。


  六宮千炬紛相似,

  星橋直接銀河起。


  赤帝真乘火德符,

  玉皇端拱紅雲里。


  燈煙散入五侯家,

  炊金饌玉斗驕奢。


  桂燼蘭膏九微火,

  珠簾綉幌士香車。


  長安少年喜賓客,

  馳鶩東城復南陌。


  百萬縱博輸不辭,

  十千沽酒貧何惜。


  夜深縱酒復征歌,

  歸路曾無醉尉訶。


  六街明月吹笙管,

  十里香風散綺羅。


  綺羅笙管春加綉,

  窮檐漏屋寒如舊。


  誰家朝突靜無煙,

  誰家夜色明如晝。


  夜夜都城望月新,

  年年州縣告災頻。


  願將聖主光明燭,

  並照冰天桂海人。


  這首功力深厚想象飛騰的大排律,用了四張大內專用的四尺灑金暗花宣紙,才把它抄下。小內侍把這首詩掛在樓堂入口的顯眼處,很多人都擠上去看,傳出一片讚揚之聲。在張居正的推薦下,朱翊鈞挪步過去細讀,讀到大半,他連連叫好,待到讀完,卻默不作聲了。


  「皇上為何不說話?」張居正一旁問道。


  「朕看這位馮琦,是晚節不保。」朱翊鈞蹙起眉頭。


  張居正一驚:「皇上何出此言?」


  「馮琦這首《觀燈篇》,大半都寫得不錯,像『薄暮千門凝瑞靄,當天片月流光彩,十二樓台天不夜,三千世界春如海』這些句子,都寫出了鰲山燈的氣勢。可是,讀到『燈煙散入五侯家,炊金饌玉斗驕奢』,朕就起了疑心,這個馮琦是不是指桑罵槐?說王侯大臣們借著燈會之機大肆奢華,明裡是罵王侯,暗中指的是朕不該舉辦鰲山燈會。最後幾句,馮琦算是露出了尾巴,什麼『年年州縣告災頻』,什麼『願將聖主光明燭,並照冰天桂海人』,你聽聽,這不是在罵朕只顧自家歡樂,卻全然不顧民間疾苦么?」


  朱翊鈞說著,氣得一跺腳。張居正趕緊言道:「請皇上息怒,據臣來看,馮琦並非有意譏刺皇上。」


  朱翊鈞用手指著灑金宣紙,沒好氣地回道:「白紙黑字,難道朕還污他?」


  「馮琦想讓聖主的光明燈照徹天下,這應是作臣子的最大心愿。皇上,你應該高興才是。」


  張居正這樣委婉勸說,朱翊鈞仍覺得氣不順,對馮保說:「馮公公,你去把這個馮琦找來。」


  「不用找,卑臣在這裡。」


  隨著這一聲回答,只見從對面楹柱下跑過來一名六品官員,朝著朱翊鈞跪下了。這人便是馮琦,他的詩寫好掛出之後,他就一直站在近旁觀察動靜。皇上與首輔兩人的對話,一字一句他都聽得清清楚楚。


  這時候,城樓上三個一堆五個一夥湊在一塊談天說地品月賞燈的王公大臣們,聽到這邊的響動,都紛紛停止說笑,一齊把目光投射過來。


  朱翊鈞並不看周圍人的臉色,而是目光炯炯盯著馮琦,厲聲問道:「你在詩中說『年年州縣告災頻』可有實據?」


  「有。」


  「說給朕聽!」


  「卑臣遵旨,」馮琦仰起臉來奏道,「臣是南直隸蘇州府人,咱們蘇州府雖是天下膏腴之地,但賦稅較之它府,卻不知重過幾倍,故種田人家歷年積欠難以清還。如今,一個府還欠有四十多萬石田租無法清繳。蘇州府官員年年都向戶部報告請求減免,均未獲批准。」


  「真有這事?」朱翊鈞問。


  「實有其事,」回答的不是馮琦,而是張居正,他言道,「江南蘇州,松江兩府,自隆慶元年至萬曆七年這十三年間積下的田賦欠額,高達七十多萬石。現據戶部統計,這期間全國的積欠是一百五十多萬石。蘇、松兩府幾乎佔了一半。不是蘇松兩府官員不力,更不是地方的百始刁滑,而是這兩個府歷來承擔的稅糧較它處為重,小民無力交付,故越積越多。年前,應天巡按孫光佑曾呈上奏疏請求蠲免兩府積欠,不知皇上是否看到?」


  「何時的奏疏?」


  「臘月二十九日才到,想必已放年假,皇上尚未見到。」


  「唔,」朱翊鈞聽張居正這麼一說,心中已有了底。他猜想馮琦是在張居正的授意下,選定在這鰲山燈會上以詩進諫,便問張居正,「蘇松兩府的稅糧該不該減,張先生心裡頭肯定已有了主意。」


  「想法是有,」張居正毫不隱諱,坦言說道,「天下百姓,特別是那樣小戶人家,財力十分有限。他們基本上是靠天吃飯。若該年風調雨順,一年的收入,也僅僅只能供交當年的稅糧。若遇上荒年,田地歉收,當年的稅糧都交不起,哪裡還有能力償還上年的積欠呢?臣曾讓戶部派員到下面州縣作過調查。一些徵收賦稅的官員欺矇朝廷,逃避責任,常常將當年徵收的稅糧挪作附帶的徵收,名義上完成了以前的欠稅,實際卻減少當年的徵收。今年減少的稅糧,又成為明年的積欠。官府索取逼求無休無止,百姓怎麼能忍受!丁門小戶被逼得家破人亡,執事的胥吏卻填飽私囊。天下庶民百姓是國家穩固的基石,百姓的疾苦就該是皇上的疾苦。現在,國庫貯藏充盈,因此,臣建議皇上,下旨蠲免全國萬曆七年以前的所有積欠。這樣的善舉,就等於皇上給全國的每一位老百姓,都送去了一盞大光明燈!」


  賞燈本在興頭兒上的朱翊鈞,猛然聽到張居正這一番涉及民間疾苦的宏論,感到很在理,但又覺得這番討論不是時候兒,為了不誤欣賞這多少年才有一回的鰲山燈,他趕緊對跪著的馮琦說:


  「馮琦,你這《觀燈篇》寫得好,朕明日給賞。關於免除萬曆七年以前積欠的田稅,就按張先生說的辦。明日上朝,第一道旨就下這個。」


  「謝皇上。」


  馮琦從地上爬起來,雙眼噙滿激動的淚水,但朱翊鈞這時已沒有心思聽他的嘮叨。樓下廣場鰲山燈前,已經響起了如春雷震耳的篷篷鼓聲。眾人又都擠到欄杆前朝下觀看,只見九九八十一個叉角童子,奔跑跳躍擊起了腰鼓。在他們中間,還有七七四十九個小姑娘提著籃子,在叉角童子間翩翩起舞。她們籃子里盛滿了鮮艷的花瓣,踩著鼓點她們揮動玉臂盡情拋灑——廣場上頓時下起了花瓣雨。馮保好不容易擠到朱翊鈞跟前,扯著嗓子介紹說:


  「皇上,這個節目叫《仙女散花太平鼓》。」


  鰲山燈會,再一次進入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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