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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怒馬如龍舉城爭睹 盛筵巧諫循吏佯瘋

  第93章 怒馬如龍舉城爭睹 盛筵巧諫循吏佯瘋

  張居正懷著好奇心,隨錢普來到驛站的後院。當看到院子當中停放的那乘大轎時,他禁不住吃了一驚。這乘大轎比普通轎子要大好幾倍,就是他現在坐的十六人抬大轎,與它相比,也是小巫見大巫。轎四周的錦欄,雕有百鳥百花圖案,一喙一羽一枝一葉,莫不色彩斑斕栩栩如生,轎頂用燦若金線的細蔑絲密密編織而成,外面再罩以防水的明黃油絹,轎頂飛卷如曲面屋頂,四角牙檐峭拔,各踞有一隻金鳳展翅欲飛。頂檐之下是一圈高約一尺的垂幔,亦由華麗的黃緞製成,和風之下,幔上綴飾的猩紅絲絛微微擺動,如絲弦上拂動的纖纖玉手,令人遐思陡生。垂幔半掩之中,是白絹輕敷的花格明窗,兩邊各有四扇。驚艷的窗花,卻是遠近聞名的當地藝人的剪紙。


  看罷這乘轎子的外觀,張居正覺得它器宇軒昂華貴脫俗。接著,錢普又請他進轎察看,當他踩著雕花轎凳上到轎子裡頭,轎屋的一應規制陳設更讓他驚訝。這轎屋一進兩間,外間擺有書案,案上有紙筆墨硯,案幾兩旁,各站有一名十五六歲的水靈靈的妙齡少女。裡間較小,僅擱一張床,權作倦卧的熏香蘭室。頂上都是別具匠心的彩繪,腳下鋪的是加厚的猩紅地毯,踩上去柔柔軟軟沒有一點聲音。張居正里裡外外上下左右看過,最後眼光落在兩個小姑娘身上,他問站在左邊的一個:

  「你叫什麼?」


  小姑娘蹲了個萬福,緊張答道:「玉琴。」


  「你呢?」張居正又問另外一個。


  「玉意。」


  「啊,一情一意,金玉班稱,」張居正隨口開了個玩笑,他腦海中忽然閃現出玉娘的倩影,心下一陣惆悵,遂又問道,「你們不像是本地人。」


  「啊,她們兩個是卑職老家人。」錢普代為回答。


  「哪裡的?」


  「蘇州。」


  「啊?」張居正心中像被撣子拂了一下,因為玉娘也是蘇州人。他再仔細打量這兩個女孩兒,都裊裊婷婷十分可人,特別是玉琴,低眉抬眼之間盡現嫵媚,似乎從她身上可尋到玉娘的影子。張居正不免心有所動,又問,「蘇州女孩兒,怎麼跑到真定府來了?」


  錢普答:「玉琴與玉意兩個,本是卑職賤內房下使喚的丫頭,賤內好一點琴棋書畫,倒把她們兩個都調教出來了。卑職這次帶她們來,是讓她們一路照顧首輔大人,權當書童之用。」


  張居正聽罷倒沒有推辭的意思,只是笑著問玉琴:「長途顛簸,你受得了這個苦嗎?」


  玉琴答道:「這大轎平穩,坐在裡頭像呆在家裡,苦不到哪裡去的。」


  張居正下得轎來,又圍著大轎轉了一圈,他心中對這轎子著實滿意,一來是可以在轎上處理公務;二來倦了也有個睡覺的床鋪。但如此龐然大物,路上方不方便?便問錢普:


  「這乘轎子得多少個人抬?」


  「三十二個。」


  「方便嗎?」


  「方便得很,」錢普說著一拍巴掌,命令在一旁垂手侍立穿著一色號衣的三十二名膀大腰圓的夫役,「你們抬起轎來,在這院子磨兩個圈兒給首輔大人看看。」


  眾夫役得令一齊上前各就各位,領頭的喊一聲「起轎」, 夫役們腰板一挺,起步在院子里磨了兩圈,那轎子不閃不跌非常平穩。張居正笑道:


  「三十二人抬大轎,自古未曾有過,這是你錢普的創建。」


  得了讚揚的錢普,心裡頭樂滋滋的,他一臉巴結的神氣,閃了張居正一眼,半是吹噓半是真情地回答:

  「卑職乍一得到首輔南歸的消息,頭一個念頭就是這兩千多里路途,該要受多少顛簸之苦,便大膽設想製作一乘轎子,既可批閱公文又可卧床休息。於是從蘇州找來幾個匠人,商量著製作出這乘大轎來。」


  「為何要請蘇州匠人?」


  「大凡技藝之事,非江南莫屬,而江南之能工巧匠,大半出自蘇州。」


  「看不出,這錢普還是個有心人。」張居正在心裡頭把錢普讚揚了一句,忽覺心情大好,言道:「承你好意,本輔就換乘你這頂大轎了。」


  第三天中午,大隊人馬進得真定府城。前有戎裝銃手,後有金甲侍衛,中間旗牌森列,鼓樂導引,簇擁著一長列轎隊,打頭的那乘三十二人抬雕欄黃緞圍簾大轎,像一座移動的金碧輝煌的殿宇,真定府的升斗小民,何曾見過這等的威嚴顯赫,幾乎是傾巢而出,萬人空巷擠到路邊來看熱鬧。他們知道雕欄圍簾大轎里坐的是當今皇上的老師,權傾天下的首輔張居正,莫不想一睹偉人丰采。但花格明窗被遮得嚴嚴實實,兩邊各有十六名手執金瓜,腰懸開鞘大刀的護車使騎著奮鬣揚鬃的蒙古高頭馬攬轡而行——這氣勢直把人震攝,圍觀的人莫不嘖嘖稱奇。


  在一路不停的「嗵嗵嗵」禮炮聲中,車騎隊伍在位於南門大街的真定府衙門前的廣場停下,張居正的大轎直接抬進府衙的儀門。先期趕來迎接的錢普親自搬過雕花轎凳,打開轎簾兒躬請張居正下轎。待將首輔大人請到下榻處安頓妥當后,隨行一干人眾才敢散開,在真定府接待人員的安排下,各自覓地兒解鞍休息。


  當晚,在真定府寬大的廨廳里,錢普舉辦盛大酒會為張居正接風。打從離開北京,張居正已走過了十幾個府縣,當地官員都揣想首輔位極人臣,在珠璣滿眼錦繡錯綜的京師,什麼樣的珍饈奇飫沒有嘗過?即便烹龍炮鳳,也只當家常便飯。為了討首輔喜歡,他們都紛紛挖空心思搜羅「地方風味」的吃食,七大盤八大碟一古腦兒地搬上筵席。北方飲食味偏咸,油偏膩,這兩樣恰是張居正的大忌。因此,每次一上席面,張居正就胃口全無。雖然每頓飯的菜肴水陸皆過百品,他依然覺得無可下筷處。地方官員們只覺得這位首輔太過挑剔難以接待,卻沒有想到首輔為何不給面子。聞聽這些消息,錢普悶在肚子里暗笑,他笑保定府的官員們都是些獃頭鵝,在首輔面前裝出個依頭順腦的樣子,卻不肯下實在功夫研究首輔的口味,真正制訂出出奇制勝的菜單。


  卻說錢普把張居正從下榻的驛店請進府衙的宮燈璀燦光如白晝的廨廳,一見這隆重盛大的場面,張居正當即皺下眉頭,嗔怪言道:

  「錢普,隨隨便便吃頓飯,為何要如此鋪排?」


  錢普因與首輔打了兩天交道,已經知道一點深淺,再不像當初只一味地懼怕。這會兒腆著臉答道:


  「打從大明開國,到如今也有二百來年了,咱真定府不要說沒有首輔到過,就是六部九卿也來得極少,張大人你是第一個來咱真定府巡視的宰揆。中午入城時,首輔大人您自家也瞧見了,咱真定府闔城百姓都擠到路邊歡迎。人潮洶湧,舉城如狂,小民擁戴之心,於此可見。再說咱真定府上上下下數百名官員,心情也同小民一樣,都想有機會拜識首輔尊顏,聆聽首輔教誨,為了滿足官員們的願望,卑職才安排下這頓席面。」


  聽了錢普一番解釋,張居正也不好再說什麼,搖搖頭挪步入幃,在六扇紅木山水屏風護著的主賓席上坐了下來。自他一入真定府地界,心情變得大好。前兩天趕路沒見什麼人,今天正好趁此機會與當地官員見見面。


  此時,眾官員都已入座,三十桌席面擠得滿滿囤囤,宴會開始前,錢普照例有一個開場白。當擔任司儀的真定府同知拍巴掌告知大家安靜時,錢普便從張居正身邊站起來,整整官袍,然後一清喉嚨,侃侃言道:

  「自古以來,凡天道與人道相合,則國家昌盛,老百姓安居樂業。我大明王朝,特別得到天道眷顧。凡朝廷遇有轉折之期,甚或奸人當道之時,天必生一人以靖之。如此情況,史不乏例。如英宗北狩,陷入虜酋也先的氈幕,則生一個於肅愍,勇擔國事,彌縫艱難;后又有璫宦劉瑾謀逆,陷天下斯文於不堪,則生一個楊文襄,撥亂反正,還威福於皇上;江西寧王朱宸濠反叛起兵,則生一個王陽明,拯危誅暴,妖氛頓解;武宗皇帝大漸,寵臣江彬陰畜異謀,覬覦帝座,則生一個楊文忠王晉溪,力除危禍之機,深固國本。這些人都是國家治亂之良臣,都是巨奸大滑的剋星,是對病之葯,手到病除……」


  說到這裡,錢普覷了張居正一眼,見他微垂雙瞼,坐在那裡像入定的羅漢。心知這開場白的引言太長,引不起他的興趣,於是趕緊掉轉話頭,細說當今:


  「這些前朝善事,後人效之,力行而不倦。天生一世之才,必足一世之用,此言不謬。但前世這些良臣,比之當今首輔張大人,則其移山心力,又稍遜一籌。古人言聖人受命,拯溺懷德,歸罪於己,推恩於民。大明無偏照,至公無私親。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這幾句話用在張大人身上,是再貼切不過。


  「試想張大人於隆慶六年臨危受命之時,當今聖上笤齡十歲,主少國疑,禍機四伏。張大人仰惟聖情,俯察民意,除官場惡蠹,弘遠大之規;觀成敗於前蹤,訪得失於當代。從隆慶六年秋天發生的胡椒蘇木折俸事件,到去年冬天發生的奪情風波,這六年間,張大人經歷了多少艱難!如今聖上端拱無為,百官勤勉盡職,萬民樂業,四海威服。這太平盛世的建立,就因為皇上為天下選了一個好宰揆。張大人宰輔風範,垂之後世,則國家千萬年之靈長之祚,亦可以預卜矣……」


  錢普慷慨激昂,講到此處,博得一陣響亮的掌聲。一直半閉著眼睛的張居正,這時也禮貌地欠了欠身子,向鼓掌的官員們表示了感謝,掌聲一落,錢普繼續講道:


  「天有不測風雲,首輔令尊張太公遽然登仙,首輔痛不欲生,然為了朝廷社稷,天下蒼生,他不能歸鄉守制,只能將哀毀骨立之悲痛深藏於心中。不以皇上為重,黎民為務者,安能有此舍一己之孝而盡天下之忠的胸襟?憑這一點,首輔就是我們這些人臣的萬世楷模。這次首輔歸鄉葬父,途經我們真定府,我們全府五州二十七縣的所有官員,心情是既悲痛,又興奮。悲痛的是首輔大孝在身,首輔一人之悲,亦是天下之悲。我們恨不能親到江陵披麻戴孝,臨棺一慟。但是,悲過慟過,我們又興奮異常,畢竟,首輔來到了我們真定府,我們真定府所有官員,今天能夠與首輔坐在一起,真是莫大的榮幸。現在,我提議,為首輔的光臨,大家滿飲此杯!」


  「干!」


  「干!」


  眾官員一起齊身,同聲端杯高喊,整個廨廳喧聲震耳。錢普雙手端著酒杯,恭恭敬敬走到張居正跟前,言道:

  「請首輔賞臉,飲下這杯酒。」


  自司禮秉筆太監張宏代表皇上在京郊真空寺設宴班送,張居正小飲了三杯,過後這麼多天,他可是滴酒未沾。今晚上他原本打算還是酒不沾唇,但一來是錢普這番話讓他開心,二來現場這熱烈的氣氛也讓他感到盛情難卻。此時只得站起身來,端起杯子與錢普碰了一碰,笑道:


  「難為你說了這麼多的奉承話,就依了你,干這一杯!」


  敬過酒,司儀又扯著嗓子高聲宣布:「現在,敬請首輔大人訓示!」


  又是一陣熱烈的掌聲。張居正知道在這種場面下,一番講話是必不可免,因此早就打了腹稿。這會兒他緩緩離席走了幾步,一雙犀利的眼睛環場巡視一周,廨廳里頓時清靜寡靜,所有人幾乎都屏住呼吸。張居正先是淡淡的一笑,然後才開口言道:

  「方才,你們的知府錢普錢大人,當著本輔的面,說了一大堆奉承話。不管他真心與否,總還是有拍馬屁之嫌。什麼前朝良臣比起我張居正來,移山心力稍遜一籌,這話是扯淡,你們不必當真。但有一句話他說得不假,我張居正登首輔之位,是臨危受命。當官有多種當法,有的人沖虛淡泊,謙謙有禮,遇事三省其身。雖不肯與邪惡沆瀣一氣,卻也不敢革故鼎新,勇創新局。此種人是清流,眼中的第一要務是個人名器,其次才是朝廷社稷;有的人大瑜小庇,這樣那樣的毛病,讓人一揪一個準,但他心存朝廷,做事不畏權貴,不避禍咎,不阿諛奉上,不飾偽欺君,這樣的官員,是循吏……」


  說到此處,張居正略頓了頓,又環掃一眼,見大家一個個神色緊張,支愣著耳朵傾聽,忽覺自己口氣太嚴,於是語調和緩下來:


  「你們都是州牧縣令,都負有守土安民的責任。治天下者以人為本,欲令百姓安居樂業,惟在知府、縣令。如今全國有一千三百多個縣令,要想個個都賢明端正,的確很難。你們大概不知道,在文華殿丹陛之側,有六扇屏風,像我身後的這座屏風一樣,但上面繪的不是山水勝景,而是刻著天下府縣的職官名表。哪一個縣由誰擔任縣令,皇上一目了然。每日的邸報,各地的奏摺,皇上必看。因此,他雖然深居九重,對天下的官政民情,卻是瞭然於胸。一個縣令開缺,職官表上就有一個空額,若三日還未補上,皇上就要詢問原因。所以,你們不要以為山高皇帝遠。其實,你們的言行舉止,都在皇上的深切關望之中。


  「一個州有一個好州牧,則合州安穩,一個縣有了一個好知縣,則全縣生靈有福。自古州守、縣令,皆妙選賢德。若天下州牧縣令都悉稱聖意,則皇上可端拱岩廊之下,百姓也就不慮不怨。所以說沒有當過縣令的人,便不知施政的艱難,亦不懂如何親民愛民。依本輔之見,天下最難當的官,怕就是縣令了。方才錢普說我是一個好宰輔,試問一句,設若天下的知縣都玩忽職守魚肉百姓,我這好宰輔的名聲,又從哪裡獲得?基於此,本輔在此敬大家一杯,你們辛苦了!」


  首輔的話恩威並重,字字句句打動人心,聽者無不動容。此刻見首輔舉杯敬酒,大家先是怔忡,一忽兒又都明白過來,頃刻間都齊刷刷地站了起來,一邊嚷著「謝首輔!」一邊把酒杯碰得脆兒響。


  張居正一揚脖子喝乾了杯中酒,看大家交頭接耳眉飛色舞,場內氣氛已是活躍起來,他突然又威嚴地打一聲咳嗽,待廨廳里復歸平靜,他又沈下臉來言道:

  「這幾年來,真定府的政績,拿到全國比較,也只是個中不溜秋。昨天,錢普對我講,真定府要學山東,立馬開始清丈田地,一年內完成此役。我對他講,先甭吹牛,做起來試試再說。真定府中的勢豪大戶欺瞞田畝,你要對他的田地認真清丈,還不等於挖他的祖墳?常言道,有錢能買鬼推磨。人家拿銀子賄賂權門,到時候登門說情的怕要擠破你錢大人的門坎,你擋不擋得住?有些官員立功心切,難免扯旗放炮說大話,這種作風要不得。還有更可惡者,竟然還敢在我張居正的眼皮子底下公然行賄,真是無法無天!」


  張居正說這席話時,並沒有歇斯底里叫喊,而是聲調沈穩緩緩道來,但聽者卻如驚雷過耳。驟然之間,本是暖烘烘一片燥熱的廨廳,竟變得如同一座冰窖。擔任司儀之職的府同知不知如何辦才好,站在那裡拿眼瞧著錢普。錢普也正在看他,兩人面面相覷。錢普低下頭去,看著面前的酒杯發獃。


  張居正看了看眾位官員的尷尬表情,忽地朝屏風後頭大呼一聲:

  「李可!」


  「在!」


  隨著一聲響亮的答應,身著小校戎裝的李可閃身出來,手上托著一個木盤。張居正吩咐:


  「李可,你繞場走一圈,讓大家看看這盤子里裝的是什麼物件兒?」


  李可得令,雙手平托著木盤,在筵席間穿行。與席的官員們個個伸頭去看,只見盤子里是九個五兩一隻的銀錠。繞場走了一圈,李可又走回到張居正身邊站定。張居正伸手從木盤裡拿出一隻銀綻,舉在宮燈之下,晃著說:


  「你們都看清了,這是銀錠。大家會問,這銀錠是哪裡來的?本輔在這裡告訴你們,是你們當中的一個人送的!」


  此言一出,廨廳里轟的一聲議論開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嘰嘰喳喳一片絮聒之聲。張居正又把銀錠擲進木盤,示意李可退下,大聲道出事情原委:


  「今天天煞黑,就在本輔來這廨廳赴宴之前,李可前來告訴我,有人送了他五兩銀子,說是在真定府境內辛苦了,這是奉上的茶水錢。我問李可,是你一人拿了,還是有別的人也拿了?李可出去找身邊的人一問,問了八個就收回八隻銀綻。你們看看,這是何等的闊綽大方!隨本輔南行的有一千幾百人,縱使其中有二百人收下這茶水錢,加起來也有一萬兩。真定府一年的稅銀有多少?如果我記得不差,超不過十萬兩。這一萬兩銀子從哪裡開銷,國家的稅銀少不得,到頭來還不是巧立名目,攤派在老百姓頭上。諸位都是朝廷命官,都知道我張居正最大的厭惡,就是貪墨賄賂。本輔已派人調查,隨我南行的人,不管是誰,收受了『茶水錢』之類的好處,一律交出。倘若有誰隱匿不交,一旦查出,立即拷掠回京,嚴懲不貸。至於是誰送的嘛,今晚上為了不掃大家的興頭,本輔暫不追究。說了這半天的話,想必大家已飢腸轆轆,現在,請大家痛痛快快地享受這頓美餐。」


  先前桌上擺著的只是一些冷碟,張居正一番話講完剛落坐,如釋重負的司儀連忙扯起嗓子高喊:


  「上熱菜——」


  今晚上的這頓酒飯,錢普的確動了腦筋。他不再像保定府的官員那樣傻不拉幾的開掘什麼地方風味,而是根據張居正口味偏淡的飲食習慣,精心製作了一席淮揚菜肴。江浙一帶的馳名特產諸如金華火腿、杭州筍鰲、松江糟黃雀、江陰炙鱭、台州天摩筍、蘇州蜜浸雕棗、無錫糖腌排骨、紹興女兒紅、湖州楊梅酒等珍奇美味一齊擺上席面發。面對這些色香味俱佳的菜肴飲品,張居正胃口大開,他吃了一口香噴噴江陰炙鱭,問錢普: 「這是哪裡廚師做的?」


  張居正突然為「茶水錢」的事發怒,倒真是讓錢普始料不及,須知這都是他安排的「出奇制勝」的節目。一時間他六神無主,老在琢磨下一步首輔會如何動作。因此,再好的菜也引不起他的食慾,這會兒首輔發問,他強作歡笑答道:

  「揚州天興樓的主廚,做淮揚菜的絕頂高手。」


  「你特意請來的?」


  「不,不,」錢普哪敢承認,只掩飾道,「卑職從揚州調來真定府時帶來的。」


  張居正倒也不深究,而是興奮言道:

  「天下美味,莫過淮揚。記得好多年前,徐階老太傅請不穀到京城淮揚酒樓吃飯,一缽蘿蔔絲燉鯽魚,至今說起來還口有餘香。」


  張居正推杯論盞大談美食,彷彿今晚上他壓根兒沒有動怒過,錢普總算領教了首輔不言而威不怒而令人股慄的雷霆手段。如今除了加緊奉承別無他法,他喚過真定府同知,問他:

  「首輔大人誇讚蘿蔔絲燉鯽魚,今晚上是否安排?」


  同知略微詫異答道:「有這道菜呀,這菜單是你知府大人親自安排的嗎,你怎麼忘了?」


  「哦,對對,看我這記性,」錢普瞧瞧席上的菜單,拍拍腦袋,乾笑了笑。他一直等著張居正同他談「茶水錢」的事,見張居正總不開口,他實在憋不住了,便主動訕訕說道,「首輔,茶水錢的事,卑職一定嚴查。」


  張居正點點頭,錢普還想繼續解釋洗刷自己,忽見一個人提著酒壺歪歪撞撞地走了過來,離桌子還有幾丈遠,那人就嚷道:


  「首輔大人,卑職來給您敬酒。」


  張居正一看這人穿著七品鸂鶒補服,袖口污了一大塊,臉上疙疙瘩瘩的,似乎從來就沒有乾淨過,內心先就有了幾分不悅,他問錢普:

  「這個人是誰?」


  「真定縣知縣,叫康立干。」錢普說著,朝康立干斥道,「老康你要幹什麼,發酒瘋也不看看地方!」


  「咱才喝了幾杯酒,怎地會醉?錢大人你放心,咱瘋不了。」康立干說著,把酒壺朝桌上一擱,竟身子一溜趴到地上,利利索索朝張居正磕了三個響頭,口中念道,「卑職康立干叩見首輔大人。」


  他這一鬧,本來已是一片嘈雜的廨廳又悄然安靜下來,大家都把驚疑的眼光投過來,要看這康立干玩何把戲。


  這一跪來得突兀,張居正始料不及,只得命他起身,然後問他:


  「你有何事?」


  「說來給首輔敬酒是假,卑職自吃罰酒是真。」康立干說著,提著酒壺對著壺嘴又猛咕了幾口。


  「你為何要吃罰酒?」張居正耐著性子問。


  「卑職犯罪了。」


  「犯的何罪?」


  「您身邊隨從的茶水錢,都是卑職給的。」


  「您?」


  張居正只知道有人送茶水錢,但還來不及查證究竟系何人所為。現在康立干主動站出來承認,倒使他吃了一驚,他問:


  「你送了多少銀子?」


  「回首輔大人,卑職的確準備了兩百份,但還只送出九十多份。」


  「你為何要送?」


  「因官場的腐敗之風,卑職不敢不送。」


  「豈有此理,」張居正一拍桌子站起來,怒氣沖沖斥道,「難道是我張居正向你索賄不成?」


  康立干慘淡地一笑,言道,「首輔的確沒有索賄,首輔的隨從,也沒有任何人向卑職要錢。但官場上多年的積痼,凡上峰過境,除了好吃好喝,還得奉送盤纏。老百姓說得好,天底下沒有不吃魚的貓,也沒有不愛錢的官。首輔清廉不愛錢,早已名聲在外。但卑職見過不少的高官大僚,口喊廉正而心存貪墨。白天在衙門裡廉正,夜裡在家中納賄不誤。你若按廉正的聲名對他,真的白水當酒蘿蔔當葷,他表面上讚揚你,內心裡卻把你恨得要死。卑職以為首輔也是這樣的人,故按慣例,給你的隨從奉送茶水錢。俗話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高官大僚身邊之人,一個個架起膀子自稱是聖是賢,說穿了,還不是狐假虎威?你看不順眼,卻又不敢得罪。一個縣令,欲為一縣百姓謀福祉,最重要的一條,就是不可得罪上峰。一旦得罪,給你這個縣令穿小鞋,坐冷板凳,這還是小事,最怕的是給你所轄之縣加派額外稅糧與夫役。這樣一來,合境百姓就苦不堪言。因此,凡有上峰過境,咱們地方官吏,無不像供菩薩一般誠惶誠恐小心侍候。首輔大人,你以為卑職願意這樣做么?這實在是出於無奈啊!」


  康立干說到這裡,好比活生生撕開了鮮血淋漓的傷疤,因此臉上肌肉痙攣不已,喉頭哽咽再也說不出話來。在座的所有官員都為他捏了一把汗,他們也知道康立干說的句句都是實話,但這種穢跡敗行又豈可當庭揭露?康立干平常謹小慎微,今夜裡若不是多灌了幾口黃湯,他也絕對不敢如此放肆。再說張居正,他自任首輔以來,還從未有一個官員敢在他面前如此撒潑說話。這些話在他聽來非常刺耳,但仔細推敲又並非妄語。他壓下心中的不快,冷冷問道:


  「送茶水錢,是你的主意還是有人指使?」


  這一問,坐在他旁邊的錢普好像被大馬蜂螫了一口。這次為接待張居正過境,總共要開支幾萬兩銀子。府庫里擠不出這多銀兩,他便硬往各縣攤派。茶水錢一項是開支大頭,就是他強行攤派給真定縣的。他害怕康立干說出實情,正抓耳撓腮如坐針氈之時,只聽得康立干答道:


  「卑職沒受任何人指使,送茶水錢是我一人的主意。因此,所有罪責由本人一人承當。」


  「你這一萬兩銀子從何而來?」


  「啟稟首輔大人,這筆銀子並非搜刮民脂民膏,而是卑職治盜所得。」


  「治盜?」


  「對,治盜。」康立干一連打了幾個酒嗝,似乎清醒了許多,繼續答道,「卑職到真定縣當縣令已有五年,在真定府二十七個縣令中,咱是當得時間最長的一個。卑職甫一就任,就發現境內滹沱河上橋樑太少,兩岸百姓過往極為不便,就立志要在滹沱河上修幾座橋。縣西二十里方各庄河道最寬,農戶過河種地困難尤多,遂決定先在那裡修建一座。咱找人測量計算過,在方各庄修一座堅固的大石橋,得花費一萬兩銀子。決心既下,最難的就是籌措銀兩。國家的賦稅一厘一毫不能少,又不能額外攤派增加老百姓負擔,怎麼辦?卑職想出一個辦法,就是從盜賊身上打主意。真定縣過去民風不太好,賊窩子多,偷牛偷羊偷雞偷狗,甚至拐賣婦女兒童,什麼樣的案件都發生過。縣裡的捕快常年忙得腳打辮子,然而賊子們像地里的韭菜,割了一茬又長一茬。卑職不信這個邪,便立下章程,逮著一個賊,就把他三親六戚一併捉到大牢中關起,視賊所偷實物之多寡,課以重罰,從最低一兩銀子到十兩二十兩不等。拿錢放人決不通融。這樣一來,雖然嚴厲了一些,但還真管用。第一年,咱縣衙收了近五千兩銀子的罰款;第二年就銳減到兩千多兩,以後每年遞減。到今年春上,全縣盜賊已基本絕跡,罰款也好不容易積攢到一萬兩,卑職正說動工興建方各庄大橋,適逢首輔過境,這筆罰銀只好臨時挪借,改作茶水錢了。」


  聽罷康立乾的敘述,張居正冰霜一樣的臉色稍有緩解,不由嘆道:

  「看不出來,你還是個明白官。」


  「豈只明白,老康還是一個清官哪。」錢普對康立干主動承擔責任心存感激,這時恨不能多有幾張嘴替他說好話,「老康,你官袍裡頭,穿的可是百納衣?」


  康立干點點頭。


  「什麼百納衣?」張居正問。


  錢普覺得再怎麼解釋也不如眼見為實,便對康立干說:「老康,脫下官袍,讓首輔看看。」


  康立干不好意思地脫下官袍,露出裡面的襯衣襯褲,只見補丁摞補丁,深一塊淺一塊,找不出碗口大的一塊凈布。


  「啊,這就是你的百納衣?」張居正吃驚地問。


  康立干紅著臉吭哧吭哧回答不上,還是錢普替他回答:「這老康是有名的老摳,外面的官袍牽涉朝廷體面,故他還是不敢太馬虎,但裡頭的衣服,不穿到魚網似的吸不住針,他決不肯扔掉。」


  張居正道:「朝廷的俸祿雖然不夠豐厚,但也不至於讓你衣不遮體,你的錢呢?」


  還是錢普回答:「除了養家,他積攢一點私房錢,每年春荒,都拿出來施捨給乞丐了。」


  「看來,本輔錯怪你了,」張居正起身緩步走到康立干跟前,深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清官也必須行賄,可見官場之腐敗,已是登峰造極,茶水錢全都還給你,惟願方各庄的滹沱河大橋,能夠早一天建成。」


  「多謝首輔!」


  康立干一改先前的瘋態,變得非常局促。張居正看著眼前各位官員的複雜表情,深有感觸地說:


  「本輔在真定府兩天,見了兩位縣令,一位是韓里奇,一位就是這個康立干,這二人就是本輔所要尋找的循吏,是天下所有縣令的楷模。一個小小的真定府,就如此藏龍卧虎,推而廣之,全國各府州縣,該有多少熟吏良臣!不穀每日在內閣守值,總感嘆國事蜩螗人才不濟,看來不是沒有人才,而是我們的眼光不及啊!也不是地方官員願意腐敗,而是上樑不正下樑歪……」


  張居正話未講完,眾官員已是再一次情不自禁地拊掌歡呼。比之先前的幾次掌聲,這一次不單熱烈,而且經久不息。張居正從中聽出了官心所向,他正欲借題發揮再行闡述自己的施政主張,卻見李可突然跑上前來,對他低聲言道:

  「大人,內閣有加急文書傳來。」


  「啊!」張居正隨李可踅到屏風之後,從郵卒手中接過蓋了火漆密印的牛皮信套,拆開來,抽出文札展開一讀,臉上頓時勃然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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