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氣咻咻皇上下嚴旨 怒沖沖首輔斥詞臣
第89章 氣咻咻皇上下嚴旨 怒沖沖首輔斥詞臣
用罷早膳,皇上照例有半個時辰的休息。這會兒,他正和客用孫海一幫近侍在東暖閣外邊的磚地上玩擲金城的遊戲。這遊戲說來也很簡單,就是用白灰在磚地上劃出四九三十六個方格,每一方格填上一個州的名字,方格中間擱一小磁碗,參與遊戲的太監站在三丈開外,手拿一枚銅錢,朝方格中的小碗里投擲,若投中一個,皇上就賞給他白銀五錢,以投三次為限。三次皆不中者則換下,改另一個人再投。皇上自己並不投,而是當一個仲裁者,就這麼簡單的遊戲,他卻玩得津津有味。
且說今天早上,一連換了五個太監,卻沒有一個人投中。第五個擲銅板的是孫海,他連擲兩次,連碗邊兒都不曾碰到,第三次投出的銅板,掉進一隻小磁碗中又彈了出來,旁觀的眾太監都為他惋惜。孫海想得賞錢,便對坐在藤椅上的朱翊鈞奏道:
「萬歲爺,奴才這枚銅板算不算投中了呢?」
「不算。」朱翊鈞立即回答。
「可是,它是從碗中彈出來的呀。」
「既彈出來,就不能算投中嘛,」朱翊鈞蹺著二郎腿,得意地說,「你想騙朕的賞錢,沒門。」
孫海抓耳撓腮,裝出一副委屈的樣子,逗皇上開心。朱翊鈞果然興緻兒極高,又喊道:
「下一個誰上?」
「奴才試試。」
說話的是客用,他與皇上同歲,今年十五,剛處在變音的階段,說話聲音嘎嘎的,聽了讓人感到彆扭。但他今天的聲音格外不對頭,皇上瞅著他,狐疑問道:
「你嘴裡好像含了什麼東西?」
「是。」
客用答著,伸手從嘴裡摳出一枚銅錢來。
「你這是幹啥?」朱翊鈞問。
「啟稟皇上,奴才把銅錢用口水濡濕,它就不會嘎嘣嘎嘣地亂飛。」
客用說著扮了一個鬼臉。朱翊鈞笑道:「你當年弄螞蟻大戰,朕就知道你是個人精,快投。」
「哎。」
客用先朝皇上深深一鞠躬表示領旨,然後挽起袖子站到投擲線上,眯眼看準一個磁碗,穩穩地投了過去。只見那枚濕漉漉的銅錢不偏不倚,正好掉進碗中,由於沾水,也不彈跳。
眾太監一陣驚呼,孫海伸手去看那方格,大叫道:「萬歲爺,客用投中的是揚州。」
「揚州?客用怎麼這麼好的運氣。」朱翊鈞屁股離了藤椅,伸頭朝方格中看了看,問道,「客用,你知道揚州的分野與出產么?」
「奴才不知。」客用一臉憨像。
「你既不知,聽朕為你道來,」朱翊鈞雙手背負,很有點夫子自道的意味,興緻勃勃言道,「淮、揚一帶,揚州、儀真、泰興、通州、如皋、海門地勢高,湖水不侵。泰州、高郵、興化、寶應、鹽城五郡邑如釜底,湖水常常泛濫,所幸有一道漕堤為之屏障。此堤始築自宋天禧年間轉運使張綸,因漢代陳登故跡,就中築堤界水,堤以西匯而為湖,以受天長、鳳陽諸水脈,過瓜州,儀征以通於江,為南北通衢。堤以東畫疆為田,因田為溝,五州縣共稱沃壤。南起邵伯,北抵寶應,蓋三百四十里而遙,原未有閘也,隆慶六年,水堤決,乃就堤建閘。你們記住這建閘的諭旨,是朕登基后親自簽發的。茲后兩年間,建閘三十六座,耗費金錢以萬計。這說的是地勢,再說出產。維揚最大的出產就是鹽。其鹽廠所積有三代遺下者,然長蘆鹽竊之淮揚賣,而淮鹽又竊至江南賣。長蘆之竊,其弊竇在往來官舫;淮鹽之竊,其作奸在孟浪流徒。淮鹽歲課七十萬五千一百八十引,征銀六十萬兩,可謂比他處獨多。嘉靖朝鄢懋卿督理時,欲以增額為功,請加至白銀百萬兩,征不足,則搜刮郡縣盤剝商賈,在他治下,商人多破產,怨聲載道。及嘉靖末年,嚴分宜敗,御史徐曠上折彈劾鄢懋卿,司農複議,始減照原額徵收。
「揚州有五塘,一曰陳公塘,延袤八十餘里,置自漢陳登;一曰句城塘,六十里,置自唐李襲譽;一曰小新塘,一百一十里;一曰上雷塘、下雷塘,各九十里,皆創自先朝。千餘年停蓄天長、六合、靈、虹、壽、泗五百餘里之水脈,水溢則蓄於塘,而諸湖不至泛濫,水涸則啟塘閘以濟運河。
「這塘說過了,朕再說揚州的風俗。淮陽年少,武健鷙愎,椎理作奸,往往有厄人胯下之風。鳳、穎習武好亂,意氣逼人,雄心易逞。小秦淮則如白下,鮮衣冶容,流連光景。蓋六朝餘緒猶有存也,大抵古今風俗不甚相遠。」
朱翊鈞滔滔不絕講了半天,眼前的這幫內侍大都胸無點墨,內中雖也有識幾個字的,又哪裡懂得什麼學問?如今聽得皇上指點江山的宏論,他們無不肅然起敬。孫海適時恭維道:
「萬歲爺這好的學問,真是勝過了狀元郎。」
「嗐,什麼狀元郎,」朱翊鈞瞪了孫海一眼,「三年一次會試,那狀元郎還得由朕欽點呢!」
孫海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連忙伸手掌自己的嘴巴,一面打,一面罵道:
「看奴才這張臭嘴,盡說混賬話。」
看著他做戲,內侍們站在旁邊無不掩著嘴笑,有一個內侍撓撓腦袋,問道:
「奴才天天跟著萬歲爺,真不知萬歲爺這麼大的學問,都是從哪兒學來的。」
「朕從隆慶六年登基起,就出經筵,六年了,天天就學這些經邦濟世的學問,你們這些當奴才的,哪裡會知道。」
朱翊鈞一副傲岸的神氣,眾內侍一個個點頭哈腰,一直默不作聲的客用,這時滿臉堆笑言道:
「萬歲爺,奴才的賞銀還沒拿到呢!」
「少不了你的,」朱翊鈞打心眼兒里喜歡這個既機靈又憨厚的貼身內侍,他揮揮手,一名內侍便託了一隻墊了紅絨布的木盤上來,上面放了五錢銀子,朱翊鈞朝客用一指,笑道,「拿去吧,權且把揚州賞給了你。」
「謝萬歲爺。」
客用伸手拿過銀子,正要退下,忽然聽得有人尖叫一聲「且慢」,唬得眾人回頭一看,卻是馮保,不知他何時悄沒聲兒地走了進來。
馮保急步上前,擰著客用的耳朵,吼道:「還不快給萬歲爺跪下。」
客用不知自己犯了什麼錯,也不敢申辨,只得不情願地跪了下去。朱翊鈞也不明就裡,愣著問:
「大伴,客用怎麼了?」
馮保也撲通跪了下去——他這一跪,十幾個內侍再沒有一個敢站的,都紛紛跪下了。馮保正色言道:
「老奴馮保,請萬歲爺收回旨意。」
「什麼旨意?」
「將揚州賜給客用的旨意。」
一聽這話,朱翊鈞噗哧笑出聲來,辯道:「朕開的是玩笑,實際只賞給他五錢銀子。」
「天子無戲言,」馮保偏還較真兒,「萬歲爺若不收回旨意,客用就白得了一個揚州。」
「好吧好吧,」朱翊鈞有些不耐煩,鼻孔哼了一聲,說道,「剛才那句戲言,算朕沒有說。」
馮保如釋重負長出一口氣,又回過頭訓斥客用:「你這個小奴才,真不知天高地厚,皇上賜你揚州,你本該誠惶誠恐,趕緊謝辭才是,你偏偏還眉飛色舞說一句『謝萬歲爺』,這話是你答的么?你這不知好歹的東西。」
客用平白無辜遭此一頓辱罵,氣得淚水在眼眶裡直打轉轉,但他哪敢辯駁,只勾著頭一聲不吭。經馮保這麼一攪和,朱翊鈞也玩興全無,怏怏起身,踱回東暖閣中,馮保跟隨在他的後頭走了進去。
朱翊鈞習慣地在御榻上落坐,早有內侍把沏好的香茶捧上。朱翊鈞呷了一口,強壓下心頭的不快,也不看馮保一眼,只低頭問道:
「大伴,今日有何要事?」
馮保欠身奏道:「啟稟萬歲爺,午門外又發生了大事。」
「午門外?」朱翊鈞不屑地說,「不就是吳中行沈思孝兩人在那兒戴枷罰跪么,今天是第二天吧?」
「是,」馮保奏道,「不是這二人的事,又有兩個人上折言奪情事?」
「誰?」
「艾穆與沈思孝,兩人都在刑部任事,艾穆是刑部員外郎,沈思孝是一名主事。」
「他們的摺子呢?」
「在老奴這裡。」
「念。」
「是。」
馮保展開艾穆沈思孝的摺子,一字一句讀了下來。當聽到「臣聞古聖帝明王,勸人以孝矣,未聞從而奪之也」 ,朱翊鈞就有些沉不住氣了,待他耐著性子聽完,已是勃然大怒,罵道:
「這兩個狂徒,膽敢罵朕!」
馮保瞧著朱翊鈞漲紅的臉,趁機攛掇道:「這兩人的情況,老奴略知一二。」
「講。」
「三天前,也就是翰林院編修吳中行與趙用賢二人上折的頭天晚上,艾穆與沈思孝應吳中行之邀,曾去燈市口的天香樓宴聚,一共去了七個人,除開上述四位,還有翰林院的趙志皋、張位、習孔教三人。他們名曰宴集,實際上就是替張瀚鳴不平,並商量如何上折,反對皇上慰留首輔張先生。」
「哦,這幫人竟如此大膽,你是怎麼知道的。」
「自張先生奪情,翰林院帶頭謗議的時候,老奴就密令東廠番役,暗中偵伺他們的行蹤。」
「如此甚好,」朱翊鈞點點頭,忽又覺得還是馮保忠心事主誠實可靠,便忘卻了心頭的不快,繼續問道,「東廠的密探,還偵伺到什麼?」
「他們早就商量好了的,吳中行趙用賢的摺子先上,艾穆與沈思孝隨後跟進。」
「艾穆與沈思孝這二人更壞。」
「艾穆向來以名士自居,在京城的清流派官員中,很有一些影響。萬歲爺,你記得萬曆二年冬決的事么?」
「記得,當時張先生提出治亂需用重典,朕准了他,在全國殺了一大批要犯,你怎麼突然問這個?」
「這事兒與艾穆有關,他當年受刑部派遣,前往陝西督辦決囚事。那一年,陝西只殺了兩個人,在全國落下個倒數第一。」
「我記起來了,」朱翊鈞忽然又氣憤起來,「張先生有一次在平台向朕稟告決囚事,曾言及刑部有一名員外郎督辦不力,為何這人還留在任上?」
「老奴說過,艾穆是個名士,動他有點投鼠忌器。再加上,刑部堂官王之誥也袒護他。」
「王之誥不是元輔的親家么,為何要袒護他?」
「王之誥為人清正,但有些迂闊,好認個死理兒,所以並不能做到與首輔和衷濟。」
「朕知道了,」朱翊鈞咬著嘴唇想了想,又問,「艾穆摺子中說妖星出現,是怎麼回事?」
「昨夜裡,天上的確出了掃帚星。」
「啊,這是凶象嗎?」
「是的。」馮保咽了一口唾沫,說出事先想好的話,「掃帚星之所以稱為妖星,是因為它一出現,地上就有災害發生,昨夜,京城裡就有三處火警,崇文門外,燒毀了十幾戶人家。」
「還有呢?」
「還有……」馮保頓了頓,裝出一副懼怕的樣子說道,「這次掃帚星侵犯北斗,帝座受到威脅。」
「有這麼嚴重嗎?」
「老奴在萬歲爺面前,決不敢戲言。」
「應如何處置?」
「往常碰到妖星出現的天象,萬歲爺就會立即頒旨內閣,五府六院各大衙門,要文武百官各自修省,禳災祈福,以解上蒼之怒。」
「那你立即替朕傳旨下去,讓文武百官修省。」朱翊鈞儘管處處裝出大人的樣子,但這時仍不免露出孩子的驚恐,「妖星侵犯帝座,這妖星來自哪裡?」
「萬歲爺,天上乍一出現妖星,艾穆沈思孝就上了這一份冒犯皇上的奏摺,這事兒不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嗎?」
「你是說,艾穆賊喊捉賊?」 「依老奴看,是這麼個理兒。」
朱翊鈞臉一沉,說道:「還是著錦衣衛把這二人拿下。」
「這個自然,老奴馬上傳旨,」馮保說著卻不挪身子,遲疑一會兒,又道,「萬歲爺,這件事兒,要不要請示太后,看她有何旨意?」
「不用了,」朱翊鈞決斷地回答,「母后已明確表態,對這些犯上作亂之人,一律嚴懲。」
「請問萬歲爺,如何嚴懲?」
「朕已降旨吏部詢問,昨日已有回答,給吳中行趙用賢二人,各廷杖六十,貶為編氓,永不敘用,今日的艾穆沈思孝二人,氣焰更加囂張,廷杖各加二十,流徒三千里,戍邊充軍。」
「請問萬歲爺,廷杖何日執行?」
「明日辰時,讓大小九卿四品以上臣工,都到午門外觀刑,一個都不準缺席。」
「老奴遵命,現在就去傳旨。」
馮保出得東暖閣,一改往日邁八字步的習慣,而是一溜煙出了乾清宮。
吳中行艾穆等四人要遭廷杖的消息,當天下午就傳遍了北京城,立刻就成了街頭巷尾的主要話題。官場的人都知道廷杖意味著什麼,這是對犯罪官員最嚴厲的懲罰之一。只有直接觸怒皇上的官員,才會遭此重刑。罪官從詔獄中提出,押至午門外,在墊了氈的地上頭朝三大殿俯身躺下。負責行刑的錦衣衛兵士手持大棒——這大棒是特製的,它由栗木製成,擊人的一端削成槌狀,且包有鐵皮,鐵皮上還有倒勾,一棒擊下去,行刑人再順勢一扯,尖利的倒勾就會把受刑人身上連皮帶肉撕下一大塊來。如果行刑人不手下留情,不用說六十下,就是三十下,受刑人的皮肉連擊連抓,就會被撕得一片稀爛。不少受刑官員,就死在廷杖之下。即便不死,十之八九的人,也會落下終身殘廢。廷杖最高的數目是一百,但這已無實際意義,打到七八十下,人已死了。廷杖一百的人,極少有存活的記錄。廷杖八十,意味著雙腳已邁進了閻王爺的門檻。因此,乍一聽說四人要遭廷杖,吳中行趙用賢六十,艾穆沈思孝八十,他們的親屬及同僚好友莫不駭然變色,一時間紛紛行動設法營救。
卻說奪情事件發生以來,張居正與馮保兩人,通過游七與徐爵互傳訊息,一直保持著熱線聯繫,皇上對艾穆等人的嚴厲處置,張居正及時知道,甚至比五府六部的大臣們知道得還快。在艾穆上折之前,張居正又第三次上疏請求皇上准他回家守制。皇上的答覆是「先生再行乞請百次,朕也不準。」這話已說絕,張居正再無迴旋的餘地。雖然他內心深處渴望皇上有這種堅決慰留的態度,但至少在表面上,在任何人面前,他都必須表現出無可奈何的樣子。防人之口甚於防川,吳中行艾穆等既然甘冒風險犯顏上書,就是因為他們抓住了官員們的普遍心理——不回家守制就是不孝,不孝之人,安能號令天下?一想到這一點,張居正就會陷入深深的痛苦與惆悵之中。他可以行使威權使國家走上富民強兵之路,但他卻沒有辦法讓那些固守迂腐人品操守的讀書人改變觀念。他深切地感到立功立德可以兼而有之,立功立人卻是魚和熊掌不可兼得。這次奪情風波,其強大的反對力量不是來自那些已被他深深得罪的勢豪大戶,而是來自他深為倚重的士林,這猶其讓他寒心。
這些天來,除了到家中來弔唁的人絡繹不絕,大內的太監也幾乎天天跑來傳旨。今天下午,司禮監太監何進又到府傳達皇上最新的旨意:
朕為天下留卿,豈不軫迫切至情,忍相違拒?但今日卿實不可離朕左右,著司禮監差隨堂官一員,同卿子編修嗣修馳驛前去,營葬卿父;完日,即迎卿母來京侍養,用全孝思。卿宜仰體朕委曲眷留至意,其勿再辭,各衙門知道,欽此。
這道聖旨一到,張府立刻忙碌起來。卻說接到訃告的第二天,作為長孫的敬修,立刻啟程趕回老家江陵,如今大概已過了河南進入湖廣地界,用不了三四天即可抵達家中。但是,敬修回籍只是起一個報信的作用,而奔喪的第一號主人應該是張居正。皇上要他奪情引出洶洶謗議,經過十來天的爭鬥較量,皇上慰留張居正的決心越來越大。眼見不能回家守制,張居正遂決定讓身邊兩個已獲功名的兒子編修嗣修代表他回家盡孝葬祖。皇上得知此事後,先已帶了口信過來,要派一名太監隨編修嗣修前往江陵主持喪事,這是上午的事。一到下午剛臨未時,正式的聖旨就到了,張居正非常感激皇上給此殊榮。首輔葬父,皇上親派太監前往主祭,國朝二百年來沒有先例。早已備好物品束裝待發的編修嗣修,隨父親焚香接旨后,立刻就出發。皇上親准他們馳驛,京南驛派出的轎馬已在門前等候,他們要即刻趕往京南驛,皇上派出的司禮監秉筆太監魏朝在那裡與他們會合,爾後一道星夜趕往江陵。
送走了編修嗣修,張居正心裡頭空落落的,他回到書房,喝了一杯茶,吃了幾塊甜點,正說開始披覽等待擬票的奏摺,游七敲門進來,遞給他一封緘口的信袋。
「這是誰的?」張居正問。
「不知道,門子給我的,他說一個人走到門口交給他,說是給老爺您的。」
張居正心下疑惑,遂拆開信袋,從中抽出一張淡竹襯底的香箋,箋上寫了一首絕句並附了兩句話:
一聞訃告便摧心,
悵對秋風哭白雲。
賤妾無緣來泣血,
閑庭空自吊黃昏。
若能守制,何必奪情
抑淚遙祭,知名不具
一看這娟秀的筆跡,張居正的心頓時一陣狂跳,他太熟悉這個筆跡了,更熟悉詩中這繾綣感傷的情調!「玉娘!」他大喊一聲,竟手拿箋紙,忘情地奔出書房,跑到大門前。他抬眼看看衚衕口,行人寥寥。幾個守值的軍士,像泥塑的金剛一樣站在大門兩側,他回身問站在門廳前的門子:
「這信是誰給你的?」
「一位老人。」
「老人。」
「是,看上去像冬烘先生。」
「人呢?」
「留下信就走了。」
「快去把他追回來。」
「是。」
門子嘴上答應著,腳下卻慢吞吞的。張居正一跺腳,吼道:「快些!」
門子一驚,再不敢怠慢,飛也似地朝衚衕口跑去了。張居正一直目不轉睛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忽然意識到站在門口不妥,復又怏怏地蹙回書房。
過了一會兒,門子滿臉大汗跑來稟報,說是找不見那老頭兒了。
「你敢斷定是個老頭兒?」張居正問。
「千真萬確。」
「是個什麼樣的老頭兒?」
「瘦巴巴的,好像懂點文墨。」
「知道了,去吧。」
門子離開后,張居正又把那首詩翻來覆去看了幾遍,腦海里老是浮現出玉娘裊娜的倩影和憂傷的眼神。打從去年冬上,玉娘離開積香廬不辭而別後,張居正曾多方打聽她的蹤跡,迄今仍無尋獲。往日,玉娘不止一次露出厭世出家的念頭,因此張居正責人多次查訪京城內外的所有寺院,一次次都失望而歸。玉娘離走的頭兩三個月,張居正心情一直不好。白天忙於政務,倒也不覺得什麼。一到夜晚,他就感到百無聊賴。自玉娘走後,他已很少去積香廬,偶爾去一次,睹物思人,只會讓他徒生傷悲。這樣怨怨艾艾過了幾個月,心情才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恢復如初。期間,李太后曾向他打聽過玉娘的下落,他不敢說玉娘是因為邵大俠被殺才憤而出走,而是含含糊糊地回答說玉娘為了心中夙願已遁入空門。聽說這麼一位美麗的小女子能摒棄紅塵矢志苦修,李太后對她的印象越發地好了。她要張居正捎信給玉娘,仍要她來宮中探討佛事。張居正只得敷衍承諾,其實他實在不知道這一隻江南的皺燕,如今飛向了哪裡。就在他漸漸淡忘的時候,這位玉娘又奇迹般地出現了——不是她的人,而是她帶來的這一張痴情如舊的香箋。
這一首絕句,短短二十八個字,寄託了玉娘對他尊父的無盡哀思,詩中以「賤妾」自稱,說明玉娘仍沒有改變對他的摯愛。閑廷空自吊黃昏,這閑庭在哪裡?詩中透露的消息,可以斷定玉娘仍在北京,同住一城卻恍若參商難見,張居正本來已是傷痕纍纍的一顆心,這一下更是再添新痛。他起身踱到窗前,想象玉娘現在緇衣素麵臨風悵望的樣子,眼角再一次濕潤了。他真恨不能下令五城兵馬司挨家挨戶搜查,把玉娘重新覓回來,但他不能這樣做。身為宰輔,又在奪情期間,安能為一個小女子興師動眾?眾口爍金,他再次想起這滾燙滾燙的四個字。至於詩后附言,特別是「若能守制,何必奪情」八個字,已道出了玉娘對他的規勸與怨望。玉娘作為一個與官場無涉的小女子,也希望他守制,可見孝治觀念,並非士林獨擅,它已深入民間植根人心。想到這一點,張居正不覺有一點后怕。「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王陽明的這句名言,再一次在他的心中捲起怒濤。
就在張居正懷念玉娘心潮難平的時候,游七又來報王錫爵求見。對這位掌院學士在此次奪情事件中扮演的角色,張居正十分惱火。此時約見,又不知為的什麼,張居正只得收回思緒,吩咐游七把王錫爵領到花廳。
自吳中行艾穆等四人要遭廷杖的消息傳開,翰林院里像是炸沸了鍋。趙志皋張位習孔教等人,吵著要動員全京城所有對奪情一事持異見者共同署名上書。這樣事情就會越鬧越大,王錫爵勸阻他們,爾後隻身趕來紗帽衚衕,他希望張居正出面勸說皇上收回廷杖的旨意。
張居正故意磨蹭了一會兒,待他走進花廳,早已坐定的王錫爵立忙又起身施禮相見。張居正還禮坐下,他強壓下不快,冷冷地問道:
「王大人此番前來,有何公幹?」
王錫爵聽出話中帶骨頭,他睨了一眼青衣角帶的張居正,賠著小心回道:
「愚職今次專為廷杖一事而來。」
「有何賜教?」
「吳中行、趙用賢、艾穆、沈思孝四人,對首輔奪情事有異議,愚職認為,此事不當廷杖。」
「那應當如何呢?」
「應該寬宥他們。」
「那你為何不給皇上上折?」
「皇上在盛怒之中,哪肯聽愚職羅唣。」
「那你找不穀作甚?」
「愚職請求你出面勸說皇上,收回廷杖的旨意。」
張居正搖搖頭,搪塞道:「你方才已說過,皇上正在盛怒之中,吳中行艾穆等人冒犯的不是我,而是皇上,此情之下,不穀又哪能勸說皇上。」
王錫爵知道張居正對這幾個人恨之入骨,不肯施以援手,但目下情勢,惟有他的話才可使皇上回心轉意,為了救人,他只得苦苦哀求:
「首輔,皇上的盛怒,是因奪情之事引起,而奪情之事,又因你首輔而爆發。解鈴還需系鈴人,若想吳中行四人得救,惟有你首輔出面。」
張居正立即回道:「不穀不能出面!」
「為何?」
「這是皇上第一次親自御政動用威權,不穀若出面干涉,皇上的面子往哪兒擱?」
王錫爵瞧著張居正冷峻的神情,頓覺灰心,但拯救同類的責任感讓他不敢放棄,他再一次勸道:
「首輔,有一句話愚職不能不說,但說出來,恐會引起首輔的震怒。」
「你說吧。」
張居正又習慣地捋了捋長須,藉以平息心頭的煩躁。王錫爵呷了一口茶,緩緩言道:
「首輔,受廷杖的雖然是吳中行等四人,但為之痛心的,將是天下所有的讀書人。」
張居正聽罷一愣,旋即冷笑一聲,譏道:「王大人的意思,是我張居正要與天下所有的讀書人為敵?」
「愚職不是這個意思,」王錫爵趕緊申辯,「但奪情之事,的確容易引起讀書人的誤會。」
「首先是你王大人的誤會,你不是身穿紅袍,親自跑到內閣去恭賀呂閣老遷左么?」
王錫爵臉色騰地紅了,他索性放膽言道:「是有這回事,愚職亦不同意首輔奪情。」
「皇上要留我,你說怎麼辦?」
「你可掛冠而去。」
「你這豈不是要我不忠?」
「如果首輔願意出面營救吳中行四人,或許能贏得反對奪情者的諒解。」
「對不起,仆難以從命。」
「首輔,難念你不念及吳中行趙用賢都是你的門生嗎?」
「他們眼中又哪有我這個座主,」張居正說著已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憤怒,厲聲說道,「皇上要我奪情,你們要我守制,你們所作所為,不是要把我張居正逼上絕路么,你們若堅持己見,仆惟只有一死,方得解脫。」
王錫爵見張居正已說出絕情的話,只得長嘆一聲,起身告辭。他剛走不久,馮保就差人送來了最近兩日東廠的訪單。東廠自創建之日起,就擔負有監伺百官的秘密使命,東廠撒在各處的暗線甚多,這些密探隨時都會把得到的情報密呈上來,東廠再匯總成為訪單及時向皇上稟報——東廠的訪單,也只有皇上一人才能看到,但張居正擔任首輔之後,馮保慮著他實際上起到「攝政」的作用,便把訪單製成兩份,一份呈送皇上與太后,另一份則報給張居正。
現在,張居正看這最新的一份訪單,有二十多頁紙,內容幾乎清一色都是京師各衙門官員在奪情事件中的言語行動。張居正細細讀來,不放過其中任何一則消息。其中有多條涉及艾穆,並全文刊登了他在天香樓上寫的那一闕《金縷曲》,此前,他已讀過了艾穆的那篇《諫止居正奪情疏》,對於艾穆的文字才華,他從內心由衷地欣賞,但同時他又發出了「芝蘭當途,不得不除」的感嘆。如今再讀這闕《金縷曲》,他對這位湘中才子已是深深厭惡,在心中譏道:「扶社稷,方為大丈夫。這話不假,但究竟是誰在匡扶社稷呢,是你還是我?」想著想著,他也情不自禁地提起筆來,依這《金縷曲》的詞牌,揮寫心中的哀婉,憤怒與沉痛:
一天秋氣烈,問孤雁,拍雲而去,關山幾疊?忍看聖賢皆寂寞,誰醉長安風月。寒夜裡,故園蕭瑟。料當老父魂飄日,江浦上,一霎楓林黑。肝腸斷,星明滅。 我為人子遭詆毀,望江南,煙水茫茫,徒然泣血。以身許國真難事,進退關乎名節。恨不能,遠離帝闕。只是明君難割捨,扶社稷,要創千秋業。功與過,且拋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