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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懲黠仆震怒張首輔 告御狀挾憤戚將軍

  第81章 懲黠仆震怒張首輔 告御狀挾憤戚將軍


  轉眼間到了寒冬臘月,正值三九天。一連幾天的大雪,使北京城變成玉砌銀裝的世界。這季節天道短,酉時才過,天色就已黑盡,街上走著的人都打起了燈籠。張居正的官轎這會兒剛抬出皇城東角門。因幾位地方官的補缺,他與現任吏部書張瀚多議了一會兒事,故出來晚了。這時候街上行人寥寥,天上地下到處都是打旋兒的雪花,轎板上雖然墊了厚厚的毛氈,張居正依然感到腳底下生冷。他搓了搓手,忽然若有所思,拿起腳跟前的小木槌,把轎前的擋板敲了敲。當下就聽得轎外有人稟道:


  「大人有何吩咐?」


  這是護衛班頭李可的聲音,張居正把緊掩著的轎簾掀了一個角兒,立刻,刺骨的寒氣刷得面頰生痛。張居正用手掩著嘴,令道:


  「你派人通知五城兵馬司,今夜裡多派人上街巡邏,碰到無家可歸的流浪乞丐,要儘可能安排收留,不要讓這些人凍死在大街上。」


  「是。」


  李可領命。張居正放下轎簾,厚重的寒氣讓他嗆咳了幾聲。此刻,他的心情非常不好——不是因為這惡劣的鬼天氣,而是為下午碰到的一件事。


  在與張瀚會揖議事之前,他先召見了六科廊的一位戶科給事中。此人叫孟無憂,是前年京察從陝西一個知縣的任上升膺現職的。日前,孟無憂曾就馬政之弊給皇上寫了一份奏摺。摺子中闡述的問題引起了張居正的興趣。於是派人把孟無憂叫來內閣當面詢問。交談中,張居正發現孟無憂對歷朝的馬政利弊研究得極透,心裡頭對他已產生了幾份好感,便極有分寸地表揚了幾句。孟無憂聽了眉開眼笑,趁機說道:

  「多謝首輔大人栽培,無論於公於私,我孟無憂都會惟首輔大人馬首是瞻。」


  一聽這話有些不著地,張居正怔怔地瞟了孟無憂一眼,問道:「什麼於公於私?」


  孟無憂扭捏一番,不好意思地回答:「我與首輔大人的表弟,不,是首輔大人的管家游七,算是手足至親。」


  「你與游七是親戚?」張居正嗤地一笑,搖著頭說道,「他的所有親戚都在江陵,沒有一個我不知道的,你是他哪門子親戚?」


  「姻親。」孟無憂答。


  「游七老婆也是江陵人,姓王,並不姓孟呀。」


  「他今年討了二房。」


  「啊,這麼說,你是……」


  「游七的二房是我妹妹。」


  孟無憂話音剛落,張居正心中一股無名火頓時竄起三丈高,但在孟無憂面前不好發作,他只輕描淡寫問了一句:

  「你叫什麼?」


  「孟無憂。」


  「唔,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去吧。」


  孟無憂一出值房,張瀚就到了,張居正一門心思與他研究後補官員人選,便暫且擱下這惱怒。如今坐在轎子里又想起那個孟無憂,心裡頭的無名火頓時又續了起來。


  卻說張居正自當了首輔之後,對家裡人連同遠親近戚都管束極嚴,絕不允許眼邊有什麼人以他的名義,在官場上攀援接納。去年曾發生一件事情,有人詭稱是他表弟在江南南京揚州一帶行騙,居然還屢屢得手。一些地方官吏爭相巴結,破費了不少銀兩,連應天府尹也被他誑了。除了盛宴招待,還送給他豐厚的川資。若不是府尹大人寫信給張居正「表功」,張居正還蒙在鼓裡。儘管張居正接信后立即指示刑部移文應天府捉拿這位巨騙,但畢竟賊過關門,至今也沒找到下落。通過這件事,張居正對身邊的人更增加了戒慎之心。官場險惡,他真的害怕家人給他捅出什麼漏子來。


  雪越下越大,一團團打在轎頂上簌簌作響,幸好已近府邸。在轎廳里落了轎,游七一如平常親自打開轎門恭迎。張居正白了他一眼,也不同他打招呼,竟自負手走到後堂換衣服去了。家裡頭燒了地龍暖和,張居正除了冠服,換了一襲輕薄的絲棉道袍,去膳堂用過晚餐后,又來到前院的客堂。不但他來,連他的夫人顧氏也跟著來了。此時,大學士府中所有稍有頭臉的僕役大約有二三十人都被叫到客堂,大家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站在那裡交頭接耳妄自猜測,張氏夫婦一入廳堂,這一林雀子頓時都啞了嗓兒悄沒聲息,看著主人落座,他們垂手侍立,一個個呆著臉痴砢砢的。


  「游七!」張居正喊了一聲。


  「小的在。」


  游七從人堆里走了出來,打從張居正一下轎,他就看出勢頭不好。往常要教訓哪位僕役,張居正事先都會讓他知道,今兒個連他也不知會,游七便揣度這事兒與自己有干係,心裡頭已是十二分的緊張。


  張居正審視著他一向倚重的這位大管家,口氣嚴厲地問道:「你近來做了些什麼?」


  游七盡量掩飾內心的慌亂,佯笑著答:「小的所做之事,每日都向老爺稟告了。」


  「沒有瞞我的事?」


  「沒……有。」


  游七閃爍其辭。這一年多來,在徐爵等人的調教唆使下,游七再也不是當年那個謹小慎微的游七了,他二十年前就給自己取了個雅緻的別號楚濱先生,卻是一直不曾叫響,現在,這名號在京城官場里可是如雷貫耳。多少人想巴結首輔,投靠無門,便輾轉結識楚濱先生以求攀援。不要說那些中級官員,連三品四品開府建衙的大僚中,也不乏有人與他稱兄道弟。因此,他私下收受了不少賄賂,瞞著張居正在老家置辦了幾百畝上等的好田,張居正如今鐵板著臉問他,他也不知是哪檔子事露了馬腳,故只好支吾。


  見一連兩問游七都不肯如實招來,張居正已是盛怒,於是一下子吊起嗓子,大聲斥道:

  「你什麼時候討了個二房?」


  「快四個月了,八月十五過的門,」見老爺問的是這個,游七大大鬆了一口氣,他覷了張夫人一眼,似有委屈言道,「討這個二房,小的稟告過表嫂。」


  游七儘管稱張居正為老爺,但對他的夫人卻仍按親戚輩份相稱。久沿成習,彼此也不覺得奇怪,顧氏這時點點頭,對張居正說道:


  「游七是同我講過,我記得那時你在積香廬,所以沒吃上喜酒,過幾天你回來后,我曾對你說過。」


  張居正約略記起這件事來,但仍生氣地回道:「可是你沒有說這個二房的來歷。」


  「來歷,我只知道她姓孟,叫孟芳,老籍陝西,住在京城,剩下我就不曉得了。」顧氏回答。


  「游七,你說,你隱瞞了什麼?」張居正也不顧及夫人對游七有袒護之意,猶自追問。


  游七從張居正的話縫兒里聽出他已知曉此事,情知瞞不住,只得稟告實情:


  「孟芳是官家小姐出身,她的父親當過州同,早已致仕,她的哥哥叫孟無憂,現在戶科給事中任上。」


  「夫人,你聽見了嗎?」


  顧氏一聽這家譜,也吃了一驚,說道:「沒想到游七這麼有福氣,娶了個官家小姐做二房,這真該恭喜你了。」


  張居正怒氣沖沖回道:「恭喜什麼,你以為這是天作地合的姻緣?呸,這是齷齪的交易!」


  「交易?」顧氏茫然不解。


  「你想想,游七一無功名,二無資產,一個官家小姐,憑什麼要嫁給他?若是正室,也還說得過去,卻是個二房,人家憑什麼?」


  顧氏先前沒想到這一層,於是順著丈夫的話問游七:「對呀,游七,你說,人家憑什麼?」


  游七愣愣掙掙,紅著臉答道:「這本是媒人撮合,我與孟芳見面,兩情相悅,就訂下這門親事。」


  「真是這麼簡單?」張居正冷笑一聲,「你知道孟無憂今天下午在值房裡如何對我說?他說於公於私,都對我這位首輔大人唯馬首是瞻,這不明擺著要同我攀親戚么?就這一句話,就將他把妹妹嫁給你的意圖徹底暴露。」


  游七這才知道是孟無憂說漏了嘴,他有心幫這位大舅子,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機會。現在出了這個岔子,他頓時癱了氣性。情知抵賴狡辯都只會引起張居正更大的震怒,只得趕緊卟嗵跪下,哀求道:


  「老爺,小的知錯了,小的在娶回孟芳之前,應向老爺講明她的身世。」


  「知錯就好。」顧氏想息事寧人。


  張居正斷不肯給夫人面子,斥道:「錯既犯下,斷不可輕饒,來人,家法侍候!」


  先前就在右廂房候著的李可帶了四名兵士聞聲走了進來。見他們手上都拿了棍子,游七嚇得面如土色,連忙磕頭求道:


  「老爺,原諒小的這一回。」


  此時客堂里一干僕人都嚇得篩糠一樣,不知是誰領了個頭,都一齊跪了下去,齊聲哀告:

  「請老爺原諒游總管。」


  顧氏也想開口說情,但一見到張居正臉色鐵青,知道此時說話無異於火上澆油,也只能掩面嘆息。張居正本來就有殺雞嚇猴的意思,見眾僕役跪地哀求,越發鐵了心。他瞪了李可一眼,喝道:


  「還傻愣什麼,褪掉他的外衣,給我重重地打二十大棍,一定要重打。」


  李可再也不敢怠慢,命士兵扒下游七的棉袍,只剩下一條襯褲,游七本是瘦人,乾巴巴的屁股上肉少得可憐。儘管士兵們並不真的上勁兒掄棍子。但既便使了中等力氣,那酒盅粗的栗木棍子掃下來,也還是有著粘皮帶肉的威力。打完二十大棍,游七癱在地上周身痙攣呻吟不住。張居正瞧著他痛苦不堪的樣子,心裡頭也不是滋味,但他仍惡狠狠地斥道:

  「明日,你可派人去告訴你那位大舅子,今天下午,我已通知吏部尚書張大人,將孟無憂調任雲南灣甸州,降兩級使用。李可,將他扶回家中歇息。」


  李可派軍士剛把游七抬走,忽見閽者來報:「老爺,戚繼光大帥來訪。」


  「啊,他來了,快請!」張居正起身欲往轎廳相迎,挪步時對仍跪成一片的僕役說,「都退下,你們記住,今後誰敢背著我與官場上的人交往,一經查出,嚴懲不貸!」


  眾僕役喏喏連聲,都滾葫蘆似地退了下去,顧氏也在丫環的攙扶下回到後院。


  張居正剛說前往轎廳,卻見戚繼光挾著一身寒氣闖進門來。論年齡,他比張居正小三歲,因長年風吹日晒霜侵雪打,看上去卻顯得比張居正蒼老。但一雙鷹隼樣的眼睛以及鼻翼下兩道繞口的刀刻般的法令,往外透著一股英武剛猛之氣,一看就是一個統馭千軍萬馬的英雄人物。嘉靖一朝,福建及浙江東南沿海一帶,出了兩個抗倭名將,一個是俞大猷,另一個就是眼前這位戚繼光。對這兩個人,張居正始終是讚賞有加。他在隆慶二年入閣之後,一直分管軍事。正是由於他的力薦,戚繼光才得以升任總兵並從浙江調任薊遼,擔負拱衛京師的重任。張居正出任首輔之後,又給予了戚繼光更大的權力,一是遊說皇上撤回了歷來由太監擔任的監軍,二是允許他從浙江招募新兵。這兩點都是違背祖制的,監軍代表皇上行軍事控馭之權,而自洪武皇帝就實行的軍籍世襲制,也就是主兵制度,更是不可更易。這些主兵紀律渙散,毫無戰鬥力可言。張居正支持戚繼光招募客兵,實乃是提高部隊戰鬥力的創新之舉。戚繼光在薊鎮總兵位置上,既無監軍制肘,又有新訓成的浙江客兵銳旅。因此,自古北口至山海關的長城一線,在他手裡固若金湯。一直令朝廷頭痛的俺答與韃靼等塞外游牧部落的驃騎,已是三年不敢犯邊。有鑒於此,自隆慶皇帝以至當今李太后,還有朝中一應大臣,都認為張居正用人允當。一個戚繼光,足抵百萬雄師。這種猩猩相惜互相敬慕的情懷,使兩人的交往自是非同一般。戚繼光碰到排解不開的難事,往往會驅馬進京直闖紗帽衚衕里的張大學士府。張居正府中侍衛,知道戚繼光與張居正的關係,故也從不阻攔。但是,冒雪沖寒夤夜造訪,這還是第一次。聽得門外烈馬噴鼻亂蹄踏雪的聲音,張居正吩咐手下安排戚繼光一應隨從到候見房休息。他與戚繼光在客堂分賓主坐定。堂役沏上熱茶,戚繼光嘴唇凍得發烏,也不知道燙,竟一口喝了半杯。


  「元敬兄,」張居正親熱地喊道,「這麼大雪天,又是夜裡,你從薊鎮跑來京城,有何要事?」


  「咱不是從薊鎮來的,咱是從長城古北口直接驅馬而來。」戚繼光開口說話,聲音洪亮。


  「你從長城上下來,有敵情嗎?」


  「比敵情還可怕,」戚繼光一跺腳,咬著牙說,「首輔,我是來告狀的!」


  「告狀,告誰的狀?」


  「總督王崇古大人。」


  張居正聽罷大吃一驚,在他的印象中,王崇古與戚繼光相處得不錯。朝廷用人方略,九邊總督必須由文官擔任,而總兵則屬武職。歷來總督與總兵之間能夠同心協力和瞌共處的並不多。張居正深知其弊,當上首輔之後,安排地方九邊總督,一再告誡他們要對總兵尊重。這兩年來,九邊軍事衙門少有齟齷,戚繼光也不只一次講過王崇古對他十分禮敬,為何今晚態度大變?張居正急於想知道原因,急切問道:


  「王大人何事把你得罪了?」


  「不是得罪了咱,而是害死了咱的兵士。」


  戚繼光說罷,大呼一聲:「金鈺!」


  隔了五六間房的金鈺聽到這一聲山吼,立忙從候見房中跑了出來,這金鈺是戚繼光麾下一名偏將,掌軍需之職。他大踏步跨進客堂,朝張居正單腿跪下,朗聲言道:

  「末將金鈺,參見首輔大人。」


  張居正示意他起來,戚繼光一旁令道:「把東西拿上來請首輔過目。」


  金鈺聞言解下背上的包袱,打開取出一件絎棉的箭衣來,戚繼光接過抖開給張居正看,只見這件棉箭衣到處都是撕爛的窟窿,棉花有一搭沒一搭,再細看這些棉花,都黃黑髮霉。


  「這是誰的棉衣?」張居正問。


  「這是咱薊鎮所有兵士今年剛剛換季的棉衣,」戚繼光憤懣地說,「是王崇古大人配給咱們的。」


  「剛換季的棉衣,怎地這般破舊?」張居正伸手捏了捏棉箭衣,頓感不安,「穿這樣的衣服,兵士如何能夠禦寒?」


  「這一連幾天的暴風雪,通往長城的路都斷了,不說京城官紳人家可以圍爐取暖煮酒沖寒,就是一般的大耳朵百姓,也能坐在熱炕頭上享受天倫之樂,但惟有咱的兵士,這時候都還在守護長城,城內雪深一尺,長城上就會雪高一丈。如果說城內衚衕口的北風能割下人的耳朵,那麼長城上的北風,就能推牆牆倒推山山裂,咱昨日好不容易打通雪路,到古北口看望在長城垛子上守衛的兵士,一看到他們身穿的棉箭衣都被北風撕爛了。這些兵士都是從浙江招募來的客兵,本來就不抗凍,再加上穿上這麼一件爛棉衣,等於赤手裸體站在滴水成冰的長城上,有幾個抗得住?首輔你也知道,咱戚繼光訓練的客兵,軍紀極嚴,都是寧可前進半步死,也決不後退半步生的硬角兒,就因為這樣,僅昨天一天,古北口上就凍死了十九個人。那是十九個生龍活虎的年輕人啊!如果不是這劣質的棉衣,他們怎麼可能死得這麼悲慘!」


  戚繼光說著說著喉頭哽咽,兩泡熱淚在他的眼圈裡打轉。張居正與戚繼光認識了七八年,還從未見他如此動情。不過,這件事本身也讓張居正悲憤填膺。他的眼前閃現出風雪交加的長城,閃現出那十九具凍得僵硬的屍體。他端著茶杯的手顫抖著,猛地,他將茶杯向地上一擲,隨著「咣」的一聲,張居正近似咆哮地吼了一句:

  「真是豈有此理!」


  客廳里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覷,戚繼光雖是指揮千軍萬馬的人物,但依然被張居正的盛怒而震攝。他本來還有諸多憤怒要一一控訴,到此時反倒噤口無言了。張居正穩了穩情緒,又開口問道:

  「戚大帥,此事你想如何處置?」


  「寫摺子參他。」戚繼光氣呼呼答道。


  「參誰?」


  「王崇古大人。」


  「參他何用,」張居正長嘆一聲,苦笑道,「元敬兄,你只知道王崇古給你的軍士制了棉衣,卻不知另有隱情。」


  「另有什麼隱情?」


  「這棉衣是武清伯李偉採購的。」


  「怎麼會是他?」戚繼光一下子從座位上站起來,旋即又頹唐坐下,沮喪地說,「這麼說,我的兵士白死了的。」


  「兵士不能白死,不管是誰,這筆賬一定要清算!」


  張居正吐字如火,看他滿臉不可侵犯的正氣,戚繼光心田裡騰起一股熱浪。


  大雪時斷時續下了整整一夜,儘管五城兵馬司加派了巡邏兵士,城裡頭還是凍死了不少乞丐。還有一些破舊房子和流浪漢臨時搭蓋的草棚,都被大雪壓塌。一些在檐縫裡做窩的麻雀,許多都被凍成了冰糰子。這樣的大雪,京城裡已是好幾年未曾下過。恰恰第二天逢九,又是例朝的日子,若在隆慶皇帝掌御時,碰到這等惡劣天氣,肯定會傳旨免朝,但如今的萬曆小皇帝,在張居正的教導下,立志要當一個勵精圖治的明君,即便天上下刀子,也決不會免掉例朝。因此,一交寅時,京城主要街道上,都亮起了明明滅滅的燈籠,這是巡邏軍士為上朝官員照道兒的。一乘又一乘轎子,急匆匆往紫禁城絡繹而來。


  紫禁城午門外的廣場,由於有軍士徹夜掃雪,倒也乾乾淨淨片粒不存。官員們陸陸續續到達這裡,還沒有聽到序班的鞭響,故都三個一夥五個一堆湊在一起閑聊。卻說東南角的高牆下,幾個六科廊的給事中圍在一起說話,他們中有吏科給事中劉炫,禮科給事中陳吾德和戶科給事中孟無憂。這些言官一個個錦袍雕囊,手籠在袖子里,跺著腳還嫌冷。其中陳吾德一個人沒有戴護耳,故伸手捂著耳朵不停地搓動,劉炫瞧他那樣子,便取笑道:


  「陳大人,你說這世上最不抗凍的禽獸是什麼?」


  「豬,」陳吾德哈著氣說,「這畜牲,天一冷,就躲在圈子裡不出來。」


  「老兄差矣,」劉炫故作高深說道,「最怕冷的不是豬,是雞。」


  「雞?你有何根據?」 「你說,人若冷,從哪兒冷起?」


  「腳。」


  「不對。」


  「那你說從哪兒?」


  「耳朵。」


  「有何憑據?」


  「腳冷了,可以跺可以跑,耳朵若是冷了,自己完全沒有解救之方。惟有一途,就是依你吳老兄,舉起兩隻手不停地搓。」


  孟無憂靜聽兩人打嘴巴官司,這時插嘴道:「吳兄,就算你那歪理兒成立,也扯不上雞呀。」


  「為啥扯不上,雞怕冷,乾脆只長兩隻比綠豆還小的耳朵,像咱們的吳大人。」


  劉炫繞了半天的圈子,原來是變著法兒嘲弄陳吾德——他的小耳朵在六科廊是出了名的。眾人頓時轟笑起來,陳吾德雖吃了悶虧,倒也不氣惱,反而湊趣說:


  「劉炫兄你有所不知,我正好屬雞。」


  「這很好,大家可稱你為雞兄了。」


  雞兄與「雞胸」同音,瞧著陳吾德麻桿兒樣的身材,眾人越發笑得厲害。陳吾德仍不氣惱,卻神秘地把嘴湊近劉炫的耳朵,小聲問道:

  「你知道李太后屬什麼?」


  「不知道」。


  「屬雞!」


  「你……」


  劉炫再也不敢置一詞,眾人也都愣住了。一直忍受愚弄的陳吾德,這時反倒開懷大笑起來,他用手指著劉炫與孟無憂等人,奚落道:

  「我看你們真沒出息,一個個戴著耳罩。你們不是『雞兄』,幹嗎要把耳朵罩起來?」


  「耳朵怕冷嘛。」孟無憂主動搭訕想緩和氣氛。


  「你也知道耳朵怕冷?」陳吾德冷笑一聲,譏道,「那朝延給咱們的耳罩,誰給取消了?」


  陳吾德說的這句氣話大家都懂:朝廷舊有規矩,每年立夏日,凡京師各衙門命官,皆可於工部領取摺扇一把,每年立冬領取護耳兩隻。前年,張居正奏請皇上把這兩項例賜取消了。理由是京師官員上衙都坐在暖房裡,如果他們可以得到皇上賞賜的護耳,那麼,北方九邊的六十萬將士卧冰踏雪保衛皇朝疆土,就更應該得到。這雖是一件小事,但因更改了祖制,也就引起了不少官員的不滿。每逢冬天例朝碰到惡劣天氣,就有官員發牢騷,陳吾德便是其中一位。孟無憂聽出陳吾德的話中有譏刺首輔的意思,立刻沉下臉來反駁:


  「陳大人,你今兒個真是吃了豹子膽,敢於犯上了。」


  「咱犯誰了?」陳吾德偏著腦袋問。


  「你隔山打牛。」


  「你該不至於跑到你妹婿那裡告我的刁狀吧。」


  陳吾德樣子蔫蔫的,但說出的話刀子一樣扎人。孟無憂最怕同僚提他與游七結親的事,如今被陳吾德戮到痛處,頓時惱了,正欲發作,忽見兵科給事中紀可觀氣喘吁吁地跑來。大家看他神色不對,有人趕忙問道:


  「紀大人,出什麼事兒了?」


  紀可觀答非所問:「咱一夜未曾合眼。」


  「幹啥去了?」劉炫問。


  「首輔傳示,讓我去了他家裡。」


  卻說昨夜戚繼光進京之後,張居正便把兵部尚書譚綸,兵科給事中紀可觀等相關官員找到他的家,連夜商議處置策略。從首輔家出來已交了二更,紀可觀按張居正的要求,通宵未睡趕寫一份彈劾王崇古的奏摺。在場的言官們不知道昨夜發生的事,故追問:「首輔找你做什麼?」


  「出了大事了。」紀可觀還想說點什麼,卻見張居正的大轎已經抬進了廣場,他慌忙說了一句,「等會兒你們就知道了。」說罷避向一邊。


  寅時三刻,例朝時間到了,隨著三聲鞭響,眾官員迅速序班完畢,小皇上朱翊鈞在皇極門金台御幄中升座,待必須的儀式演過之後,朱翊鈞揚起他銀鈴般的嗓音,對身邊內侍說:


  「傳鴻臚寺導引官。」


  內侍立忙走出金台,高聲唱喏:「傳鴻臚寺導引官——」


  立刻,一名身著五品官服的鴻臚寺導引官滾葫蘆樣跑進金台,朝御座納地便拜,喊道:


  「臣孫起禮恭見皇上。」


  朱翊鈞正襟危坐,睨著俯在階下的孫起禮,問道:「今日早朝,可有官員缺序?」


  孫起禮答:「啟稟皇上,共有六十九名官員沒有參加例朝。」


  「是何原因?」


  「臣不知道,」孫起禮答罷又覺不妥,於是補了一句,「大概是畏冷。」


  朱翊鈞沉著臉說:「朕不畏冷,元輔張先生,次輔呂調陽都不畏冷,不參加例朝者都是何人,膽敢藐視朝廷大法,嗯?」


  金台兩廂高官,聽了都噤若寒蟬,他們明顯感到,這位小皇帝比起他的父親要嚴厲得多,這多半是張居正調教的結果。伏在地上的孫起禮,也是半句話都不敢回答。


  「孫起禮,朕再問你,缺序者可有三品以上官員?」


  「沒有。」


  「四品呢?」


  「也沒有,」孫起禮畏葸答道,「有兩個五品官,一個是御史付應禎,另一個是太僕寺副卿張佑龍。」


  「馮公公傳朕旨意,將這兩人罰俸三月,剩下的統統罰俸一個月。」


  「奴才領旨。」在御座之側的馮保回了一句。


  朱翊鈞揮手讓孫起禮退下,又問坐在御座左側的張居正:「張先生,這樣處置是否得當?」


  張居正看了看兩廂鵠立的高官大僚,欠身答道:「皇上寬仁,對缺序例朝的官員,只是小懲而已。」


  「應該如何?」


  「對例朝缺序者,皇上必說一句『著錦衣衛打著來問』,這是前朝定例。」


  「朕知道了。」朱翊鈞旨意既下不便更改,便轉入下一個程序,他又問,「各衙門有何事要奏?」


  按奏事系列,理當吏戶兵禮刑工都察院大理寺等衙門依次排之。今兒個次序卻被打亂,通政司一名負責安排奏事的官員出班稟道:


  「啟稟皇上,薊鎮總兵戚繼光有急事上奏。」


  「戚繼光?」朱翊鈞問張居正,「元輔,戚繼光不是在薊鎮么,他怎麼也參加例朝。」


  張居正答:「不在例朝之列的官員,若有急事大事上奏,亦可破例。」


  「好,那就宣戚繼光入見。」


  隨著唱班內侍「傳戚繼光——」的一聲銳喊,只見候在皇極門外的戚繼光大步流星走到金台御幄前,在眾目睽睽之下,從容跪下,高聲奏道:


  「薊鎮總兵三品武官戚繼光叩見皇上。」


  小皇上很喜歡戚繼光的英武之氣,把他端詳了一會兒,才啟口問道:


  「戚將軍,你有何急事要奏?」


  「臣請皇上看一件東西。」


  戚繼光說罷,將隨身帶來的那件破棉襖雙手舉過頭頂,一名小內侍將它接過轉呈小皇上。


  朱翊鈞伸頭來看,驚問:「戚將軍,你讓朕看一件破棉襖是何用意?」


  「啟稟皇上,這是今年咱薊鎮兵士換季的棉衣。」


  「剛換的棉衣,怎麼如此破舊?」


  「皇上問得好,這棉衣布似魚網,棉如蘆花,都是發霉的劣品,」戚繼光說著猛地抬起頭來,望著皇上目光如電,憤滿說道,「皇上,臣領帶的士兵,就因為穿了這樣的棉衣,前天一天,在古北口長城上,就凍死了十九名。」


  「啊!」朱翊鈞聞言色變,竟霍然一下站了起來,急切問道,「你是說,兵士凍死了?」


  「是。」


  朱翊鈞臉色漲紅,他看了一眼張居正,只見這位美髯師相也正目不轉睛盯著他。他躲過那目光,步下御座,走到戚繼光跟前,焦灼問道:

  「這棉衣是誰做的?」


  「是王崇古大人發下來的。」


  「傳王崇古!」


  「回皇上,王大人還在薊鎮。」


  「令他火速進京!」


  「是。」


  馮保正欲傳旨,張居正一旁插話:「皇上,戚將軍的話尚未說完。」


  「你接著說。」


  朱翊鈞原地踱步,近前的大臣都看得真切,儘管眼下正值三九嚴寒飛雪飄灑,可是小皇上嫩白的臉上已是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戚繼光並不看皇上臉色,兀自奏道:「臣已調查得知,王崇古大人把薊鎮兵士的換季棉衣,全都交給武清伯李偉來做。」


  「什麼,是武清伯做的棉衣?戚將軍,你沒有搞錯?」


  「回皇上,千真萬確!」


  剛剛由馮保攙著回到御幄中坐下的朱翊鈞,頓時癱得像個泥人,馮保眼見情況不妙,大喊一聲:

  「退朝!」


  剛翻卯時牌子,停了半個時辰的雪又開始下了起來,紫禁城內一片混沌迷茫。退朝的小皇上心思重重地坐在暖轎里,戚繼光滿臉悲憤的樣子在他腦子裡揮之不去。方才在金台御幄中,他雖然心神不寧舉止失措,但被馮保等一班內侍挾裹著退朝時,他仍不忘讓內侍把那件破棉衣拿上。如今坐在暖轎中,他將這棉衣反覆翻看了好幾次,只覺得心裡頭像壓了一塊沉重的石頭。暖轎剛抬進乾清宮大門,他就拚命地蹬轎板嚷著停轎。抬轎的火者不敢違抗,便在鋪著積雪的磚道上停下了。朱翊鈞手拿那件破棉衣下得轎來,踉踉蹌蹌走了幾十步路,到了乾清口門口長廊,他猶豫了一下,便放下登廊入室的念頭,而是刷地一下在雪地里跪下了,口中高喊:

  「母后!」


  每逢例朝,李太后都會陪兒子一道起床,兒子上朝了,她盥洗梳妝一番后,就會開始她每日的功課——焚香抄寫佛經。這會兒她剛抄了兩張箋紙,聽得兒子呼喚,她忙擱筆出來,忽見兒子挺身跪在雪地里,手上舉著一件白花花的破棉衣。


  「鈞兒,你這是幹什麼?」李太后驚問。


  「母后,……」


  朱翊鈞哽咽著說不出話來,雙手把棉衣遞給母親,仰著頭已是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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