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錦幄中君臣論國是 花廳內宰輔和情詩
第79章 錦幄中君臣論國是 花廳內宰輔和情詩
從春分到冬至這段時間,除開三伏天一個月,每月逢三六九日,便是經筵的日子。經筵又分大經筵與小經筵,大經筵每月一次,定在初九日。這是大講,也稱月講。剩下的八場經筵,稱為小經筵,簡稱日講。除了內閣與禮部、翰林院等文臣,余者概不參加日講。逢月講之日,京城裡頭的王侯戚貴以及大小九卿,翰林院侍講侍讀,十三道御史四品以上六科言官都給事中以上的官員,都要列班參加,入殿站在兩廂侍聽。講畢,皇上循例命鴻臚寺賜宴,這頓筵席不但豐盛,且恩寵異常。不單參加經筵的官員們都能與席,即便這些官員的隨從家眷,甚至轎夫馬卒之類,都可以入坐盡享珍飫。吃了還不說,席面上剩下的菜肴以及點心,還聽憑官員們盡行帶走。因此,有資格參加大經筵的官員們,到了這一天,莫不歡欣鼓舞。他們趕去參加,與其說是為了「聽」,倒不如說是為了「吃」,久而久之,京城裡頭為這件事便有了一個說法,叫「吃經筵」。
今兒個是六月初九,又是個「吃經筵」的日子。大內文華殿,為經筵舉行之地。前年萬曆皇帝初登基時,李太后聽了馮保的建議,要趁小皇上出經筵而裝修文華殿。當時因國庫匱乏,張居正力陳不可。此事耽擱了一些時日,一年後,國庫漸有豐裕,張居正便主動提出裝修文華殿。去年冬至歇講至今年春分這幾個月時間,文華殿修葺一新,殿前與殿後兩座門頭上各添了一塊扁,前殿門扁四個字:
繩愆糾謬
這四個字是李太后擬的,其因是前殿之側,有一處附屬建築,叫「省愆居」,這名兒是嘉靖老皇帝取的,意為反省錯誤。李太后據此而伸張其意,這四個字乃內閣中書舍人杜詩寫就。後殿門扁額為:
學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經大法
這道匾文不單由李太后擬就,而且書法也是她寫下的。匾文從左至右分為六行,每行二字。字為楷書,大有顏真卿筆意,只是古拙不足而秀麗有加。從前後殿兩道匾文中,可以看出李太后對兒子的殷切期望。殿內宏敞的大堂,共有五對峭拔高擎的木柱。每對光澤柔和華貴的紅木柱上,各掛了一幅製作考究石青底子的金字對聯。五幅聯均為張居正撰寫,內閣書臣王庭策書丹。從一至五,它們依次是:
念終始 典於學 期邁殷宗
於緝熙 殫厥心 若稽周后
披皇圖 考帝文 九宇化成於幾席
游禮闕 翔藝圃 六經道顯於羹牆
四海昇平 翠幄雍容探六籍
萬幾清暇 瑤編披覽惜三餘
縱橫圖史 發天經地緯之藏
俯仰古今 期日就月將之鑒
西崑峙群玉之峰 寶氣高騰冊府
東壁耿雙星之耀 祥輝遙接書林
這些聯句用詩人眼光來看,端的缺乏靈動氣韻,算不得上乘之作。但皇家自有皇家的風範,不求想象乖張,總以雍容確切為務。從皇家角度看,張居正的這些撰聯,可謂中規中矩。再說殿內皇上御坐的丹陛兩側,各有五扇圍屏,左屏貼滿天下文官職名,右屏貼滿天下武官職名,若是有哪一個職官空缺,就會取下名字而留下一塊空白。皇上看到空白就會追問何故缺額,並責成吏部物色人選儘快補上。這兩塊扇屏也是張居正的創舉,將天下職官列於小皇上眼前,其目的在於警醒他政事不可懈怠,要從小養成勵精圖治的好習慣。丹陛之下,還有一對高約三尺的純金仙鶴立座,那是一對香台,每逢經筵日,皇上入殿前半個時辰,司香的太監就會點燃暹羅國進貢的息香,一時間異香撲鼻,滿殿清馨。立鶴旁邊,站著一名展書官,講官講到某章某頁,展書官走上丹陛,跪下替皇上把講章翻頁,用金戒尺壓好,再躬身退下。講官的講案放在立鶴外,正對著丹墀。講官進講時,一律跪在講案後頭面對皇上,腰要挺直,聲音要洪亮。這麼做雖然要吃許多苦頭,但能給皇上當一名講官,卻是天底下文臣夢寐以求的榮耀。身為帝師,日後必定是輔臣的首選。
卻說今日進講的講官,乃翰林院侍讀學士于慎行。他是隆慶二年進士,這一年的京試主考官是張居正,按士林規矩,這一年所有錄取的進士與張居正都存在師生關係。于慎行學問人品都很不錯,因此很得座主張居正的親睞。張居正精心為小皇上挑了六名講官,于慎行列名其中。于慎行今日進講《論語●微子第十八》中的第十節:「周公謂魯公曰:君子不施其親,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舊無大故,則不棄也。無求備於一人。」這短短三十幾個字,于慎行博征旁引,舉偏發微,音韻鏗鏘地足足講了一個多時辰。當刻漏房值班火者舉著「已」字牌躡手躡腳進得殿來,將殿門右側銅架上「辰」字牌換下時,殿外便傳來三聲響亮的鳴鞭,這是大講結束的信號。鞭聲一停,于慎行立即奏道:「臣于慎行進講完畢,有污聖聽,實乃惶恐。」小皇上如釋重負地點點頭,說了一句「給賞錢。」便見一位太監雙手託了一個裝滿了金珠銀豆的木盤從凡墀下走到殿中,將木盤一傾,金珠銀豆滾了一地。頓時,只見眾講官展書官侍書侍讀一干詞臣,都一擁而上,撲到地上爭搶賞賜。這也是故事,大約從永樂皇帝開始,每逢經筵,對講官的賞賜,都是把事先做好的金珠銀豆撒到地上,讓講官們去搶,這舉動雖有失斯文體面,但因是皇上所賜,講官們莫不以爭搶為榮。
就在講官們撲地爭搶的時候,小皇上已走下丹墀,到殿左臨時張起的一個錦幄中休息。在他的吩咐下,張居正與馮保也同時進了錦幄。由於張居正首輔加老師的特殊身份,小皇上對他特別尊敬。每次經筵,他把張居正的座位安排在丹墀之側,夏天身旁供著冰,還讓小內侍替他打扇,冬天在他腳下鋪著厚厚的毛氈,讓他雙腳暖和。這一切,參加經筵的大臣們都看在眼裡,認為這是千古殊恩。
此刻,在錦幄里,小皇上接過內侍遞上的溫熱的銀耳羹,親手調了調,然後雙手遞給張居正,恭敬言道:「先生請用。」張居正起身稱謝,接過銀耳羹一小口一小口品嘗起來。小皇上自己也品了一碗。內侍收拾碗盤退出錦幄后,小皇上問:
「張先生,于慎行今天講得如何?」
「不錯,于慎行是山東曲阜人,與孔子是同鄉,他從小研習孔教,也算是齊魯碩儒了。」
「先生所言極是,」小皇上頓了頓,瞄了馮保一眼,又道,「朕昨天寫了六幅字,想賜給六位講官,先請先生一看。」
小皇上剛說罷,馮保就從先已放在錦幄中的黃梨木匣中拿出一張摺疊著四尺灑金宣紙,打開來請張居正過目。這紙上是四個亦行亦楷的斗字:
學務本根
這是賜給於慎行的一幅,落款處矜了一方大印:「皇帝之寶」。張居正把六幅字一一看過,見上頭矜的都是同一方印,便道:
「啟稟皇上,臣建議,這六幅墨寶暫不要賜給講官。」
「為何?」
「用印有誤。」
「這是朕的印,昨天,咱讓捧印太監蓋上的。」
「皇上一共有十三方印,什麼時候該用什麼印,講求極嚴,一點都不能錯。」
「是嗎?」小皇上急欲想聽下去。
張居正略一沉思,侃侃言道:「洪武皇帝開國之初,考查古典,稽察體制,乃造制印信大寶以昭示天下,並傳承後世。天子寶印一共有十三個,第一叫『皇帝之寶』,詔赦用也;第二叫『皇帝行寶』,命將出師用之;第三叫『皇帝信寶』,徵兵用之;第四叫『天子之寶』,誥告安撫四夷用之;第五叫『天子行寶』,給四夷賜物用之;第六叫『天子信寶』徵兵四夷用之;第七叫『奉天之寶』,郊禋用之;第八叫『恭禋之寶』,封印進香合用之;第九叫『制詔之寶』,專用於製作諭誥文書;第十叫『敕命之寶』,專用於敕諭敕文;第十一叫『精一執中』,手書賜墨用之;第十二叫『御府丹符』,封記符號用之。在這十二個分類御寶之上,還有一方用作頒布法令號召天下的寶印,叫『凝命神寶惟一鎮國寶藏』。這十三方大印備一朝之制,乃天子受命之符,代代相傳,不可更易。陛下賜給講臣的墨寶,循例應該用『精一執中』,但卻錯用成了『皇帝之寶』,此等謬誤,切不可傳出禁廷。」
師相一番教誨,小皇上聽得認真,深感當皇帝不容易,該學的東西太多太多,他回味一番,說道:
「皇帝用錯印決非小事,這六幅字作廢了,朕下晝回西暖閣重寫,重矜印。」
「如此甚好,」張居正滿意地點點頭,望了望錦幄外影影綽綽的人影,又道,「今日的講章,陛下聽過了,不知還有什麼要問的?」
小皇上皺著眉頭想了想,說道:「孔聖人講『故舊無大故,則不棄也』,于慎行的解釋已很通透。依朕來看,故舊,對於朝廷來說,就是戚畹勛貴,王公大臣。對這些人,不可求全責備。只要沒有大的過錯,朝廷對他們一定要寬容,要善待,這是天子施行仁政的內容,朕不但要做到,而且還要做好,元輔,朕理解得對么?」
從這席話中可以看出,小皇上聽講很認真,但張居正擔心小皇上因「仁「亂法,便即時提醒道:
「故舊無大故,朝廷的原則是不棄,不棄就是讓他們得以機會效命朝廷,而不是讓朝廷花民脂民膏,養一幫閑人。」
「如今,戚畹勛貴、王公大臣裡頭,可有閑人嗎?」朱翊鈞目不轉睛地盯著張居正。
「有,而且還不少。」張居正的口氣十分篤定,「就說那個附馬都尉許從成,不單吃著朝廷的俸祿,還坐享著上萬畝皇上賜給的子粒田收入。鄉下有田莊,城裡有店鋪,已是富得流油,論資產,早在武清伯李偉之上。可是,就是這樣一個人,不但不能幫朝廷做一點實事,還到處惹事生非。太后倡議子粒田徵稅,他不但不支持太后,反而頭一個反對。」
今日的經筵,許從成也參加了,馮保朝錦幄外頭看了看,小聲說:
「許都尉還是做了一點事情,每年春秋兩次郊禋,都是他代表皇上主祭。」
張居正一笑,譏道:「一年中就做了這兩天差事,這還不能稱作閑人么?」
關於子粒田徵稅問題,涉及到的利益群體是藩王宗室和王公勛貴。單憑俸祿吃飯的朝廷大臣不會受到任何影響,因此都積極支持這一改革。倒是那些擁有子粒田勢豪的大戶反對者甚眾。近些時,各種傳言不絕於耳。小皇上聽多了,有時候也難免動惻隱之心,認為這些哭窮的王公自有可憐之處,但他深信母后的決策沒有錯誤,也謹記張居正的教誨「聖君不可有婦人之仁」,因此對這類的告狀一概不理。方才張居正說到的許從成,倒著實讓他犯難。從親情上講,這許從成是他嫡親姑父,但也正是他,對子粒田徵稅反對猶烈。據東廠呈上的訪單得知,前不久在荊州城中發現的那一位神秘的刺客,可能也與這位附馬都尉有關。甚至有的官員還根據這一傳聞遞上奏章,要求對許從成從嚴懲處。小皇上心裡頭思忖:張居正今日對許從成的抨擊,可能與這些傳聞有關。他知道此時如不明確表態,任其事態擴大,必然對皇室不利,便說道:
「元輔說許從成是個閑人,雖然不假,但責不在他,今後,多給他派些差事就是。至於子粒田徵稅,他是發了一些牢騷,突然要他往外拿銀子,心裡頭憋氣,說些難聽的話也是情有可諒。最近,荊州知府趙謙被人毒死的事,居然有人說與許從成有關,這完全是胡說八道。」
聽鼓聽聲,聽話聽音,張居正一聽小皇上有袒護許從成之意,也立忙就地轉彎,回道:
「荊州刺客一事,下臣謹遵聖命,不予追究。」
「如此甚好,」小皇上彷彿搬開了壓在心上的一塊石頭,笑道,「趙謙被金學曾查出是一個貪官,本屬死有餘辜,這事查起來也無甚意義。」
「聖上所言極是。」張居正附合。
小皇上想了想,又回到方才的話題,又道:
「先生講朝廷勛貴多半都是閑人,但他們都是功臣之後,朝廷對於功臣,若不多加撫恤,今後,誰還肯為朝廷效力?」
小皇上逮著個問題就要刨根問底尋個究竟,張居正也想趁此機會把一些施政綱領通通透透講出來教導皇上,於是沉吟回奏道:
「我朝開國以來,對於開疆拓土創建綱治的文武功臣,依其績效之大小,分封為公、侯、伯三等爵位。這些爵位有流有世。所謂流,即受封只限於個人。所謂世,即爵位可以世襲相傳,無論是流是世,一經受封,朝廷都要給付金書鐵券為憑。佐高皇定天下的功臣,鐵券上書『開國輔運』四字,佐成祖登大寶者,鐵券上書有『奉天靖難』四字,自這兩位皇帝之後的受封者,武臣書『宣力功臣』,文臣書『守正文臣』,這些都有定製。受封功臣,根據不同爵位而得不同的賞賜和歲祿。高皇帝規定,賜田最多不超過五千石。現在,這個數目已是大大超過,如果受封后又有建功,受封者或者進爵或者進爵加祿,這種例子極少。世襲爵位者,循例都是長子繼任。成祖皇帝時,慮著襲爵者無功受祿不思長進。便鼓勵他們橫經請業以資黼黻,對於其中的才德兼優者,武臣之後,充團營三營提督總兵或坐營官,或五軍都督府掌印僉書,留都守備,出任十六鎮總兵官鎮守。文臣之後,幼而嗣者,送往國子監學習,與其他學生一樣,穿緇衣戴平巾,不可享用特權。如果學習不認真犯下過錯,則要革除冠服以示懲罰。所有世襲子弟,犯罪枉法者,輕者奪其祿,重者奪其爵,這都是高皇帝與成祖皇帝傳下的好規矩,如果認真執行,王公勛貴中,哪裡會有這麼多的閑人。」
張居正言簡意賅,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利弊關係剖析得明明白白,小皇上暗自佩服他胸有珠璣,凡事都講得頭頭是道,接著問道:
「先帝訂下的規矩,為何不好好執行呢?」
「天長日久政務懈怠,有司監管不力,當路大臣不敢得罪權貴,故養成此等窳敗之勢。」
朱翊鈞頻頻點頭,轉頭問一直侍立在側的馮保:「大伴,張先生說的可有道理?」
馮保朝張居正擠擠眼,恭維道:「張先生經綸滿腹,言必有據,說的話句句在理。」
朱翊鈞嘆道:「宋代的趙普說過,半部《論語》治天下,此言不謬。」
「謬則不謬,但後人學習《論語》,多生歧義,以至用來治國橫生枝節,與孔子道義相去甚遠。」
「先生的話,朕記住了。」
小皇上這句話有送客的意思,張居正立忙謝辭,在眾位官員的注目下緩步踱出文華殿,而小皇上也從後殿走出,乘輦望乾清宮而去。待他們走後,值殿太監才站在殿前走道上扯著嗓子宣告:
「散講,列位官員,到鴻臚寺吃經筵去!」
夏日的積香廬,實在是個消夏的好去處。庭院柳色參差,池沼荷花嬌艷,從泡子河上吹過來的南風,篩過柳蔭,清涼爽人肌膚。因此,一過六月,張居正大部份晚上都在積香廬度過。今日上午的經筵散后,下午約見戶部尚書王國光和兵部尚書譚綸,就屯邊和鹽引換取粟米以補九邊將士軍需之不足的事情進行會揖。散班後半個多時辰,三人議事才告完畢,待張居正起轎前往積香廬時,已是戌末時分。夏日天長,轎子經過泡子河邊時,夕陽與晚霞尚在河水上折射出一片燦爛。張居正在山翁聽雨樓前落轎,走過前廳正欲上樓,忽見玉娘的貼身丫環小鳳兒閃身出來,朝張居正蹲了個萬福,笑道:「啟稟老爺,玉娘姐姐有話給你。」
「什麼話?」張居正停下腳步,含笑問道。
小鳳兒把手上拿著的幾張捲起來的灑金箋紙遞給張居正,言道:「玉娘姐姐今兒個把前些時寫出的幾首詩改好了,她要奴婢傳給老爺,並告知老爺,您須得在一柱香工夫內把這幾首詩和上,否則,玉娘姐姐就不讓你上樓。」
「哦,是這樣。」
張居正感到有點意外,搖頭笑了笑,徑直走到樓梯口側面的花廳,裡頭的書案上早已擺好了筆墨紙硯。張居正在書案前落座,將那幾張箋紙展開來讀。開頭的題目是:
消夏詩五首呈首輔張先生索和
看到這行字,張居正閑雅地捋了捋飄然長須,眼底眉稍充滿笑意,這是玉娘第一次稱他首輔張先生,這稱呼一入閨閣,便有了溫溫柔柔的調侃之意。他乘興看了下來:
夏日積香廬上客,
玉人何處解離愁?
寒凝簾底爐煙細,
塵凈牆陰竹色幽。
牛郎只合住天街,
難盼堂前青鳥來。
山月巧窺人影瘦,
花塢蘭榭獨徘徊。
羨煞青巾酒旆招,
紅顏辜負可憐霄。
只堪罰作銀河鵲,
歲歲年年枉駕橋。
黃金不惜教嬋娟,
歌舞而今樂少年。
鳳閣畫台生夢草,
鈿箏錦瑟化寒煙。
點點白鷗晴日雪,
飛飛紫燕故鄉人。
江南無限情無限,
六月荷花別有春。
看罷這五首絕句,張居正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沉重起來。詩中滲透了紅顏無奈,孤清凄婉的情緒,似乎對他也流露出一些幽怨。最後一首更是直接地表白出濃郁的思鄉之情。他把這五首詩反覆看過幾遍,才忽然醒悟到自己對玉娘的溫存太少。平常很少到積香廬來,即便來了,也是雜事纏身,要麼會客,要麼處理信件奏章,留給玉娘的時間並不多。對明媒正娶的夫人,這樣倒也沒有什麼,但對沒有任何名份的玉娘來說,就難免讓她生出許多臆想,該如何安慰她,撫平她心頭的哀怨?張居正援筆伸紙,一面沉思,一面寫了下來:
奉和玉娘消夏詩五首
置身宦海為孤客
最怕紅顏強說愁。
閣上春風豈枉度,
長懷鴛夢小窗幽。
紅塵無處問童子,
且喜簾前玉女來。
鳳曲鸞歌消永夜,
瑤琴一撫一徘徊。
為覓塵緣屢見招,
憐卿我自醉中宵。
人間有病天知否,
春雨秋風過石橋。
畫樓誰肯惜嬋娟,
輕薄長安盡少年。
靈藥一顆誰竊取,
嫦娥迎我剪寒煙。
落日千山風浩蕩,
金戈鐵馬楚狂人。
虞姬伴我輕生死,
一回執手一陽春。
除了今年元宵節皇上賜御筵寫了一首承製詩外,張居正一直沒有閑情逸志吟風弄月。但今天實乃有感而發,因此並沒有用到一柱香的工夫,就把這五首詩和出來了。他讓小鳳兒把這詩拿到樓上送給玉娘,看能否過關。當他聽說玉娘已用過晚膳之後,便蹙過膳廳要了一壺花雕,獨自品飲起來。剛喝了三杯,積香廬主管劉朴就進來稟報,說游七前來有事稟報。張居正命他喚游七進來。
如今的游七,在外頭也是個架起膀子自稱是聖是賢的人物,但一見了主人立刻就恢復了委瑣。他進門后喊了一聲「老爺」,然後恭恭敬敬站在門邊兒上,張居正一邊呷酒,一邊問他:
「今日有何事?」
「有兩件事,」游七稟道,「第一件是大公子懋修收到了江西湯顯祖的回信……」
「哦,他回信了,他怎麼說?」張居正打斷游七的話,迫不及待地問。
「這小子張狂,竟推辭了大公子的美意。」
「啊!」
張居正若有所失,也不多講,只悶悶地呷了一小口酒。游七所言之事,涉及的是張居正的家政。張居正一共有六個兒子,大兒子敬修與二兒子嗣修,都已鄉試中舉,獲得了於今秋在京城舉行的秋闈大典的會試資格。張居正對這兩個兒子期望甚殷,希望他們才拔群倫而金榜題名。通過向禮部官員諮詢,得知江西青年舉子湯顯祖學問文章稱雄東南,今年也來京應試,便意欲把他延攬到門下,與敬修嗣修一道溫習舉業,以共進退。當得知首輔大人有這層意思后,禮部官員大包大攬,要以禮部名義辦理此事。張居正顧忌士林影響,堅決不同意這麼做。他吩咐敬修自己向湯顯祖寫了一封信,表達慕名訂交聲氣相求的願望。張居正本以為此信發出后,湯顯祖一定有興趣住進他的首相府邸,卻萬萬沒有想到他竟然會推辭。
「湯顯祖到了北京嗎?」
「到了,在呂公祠附近賃了一間屋子住下,那裡離積香廬並不太遠。」
每逢秋闈大典,全國各地有數千名舉子都得提前幾個月趕到北京,由是京城屋價騰貴。湯顯祖寧可多花錢也不肯攀附權貴,這種名士作派雖然令張居正不高興。但他可以理解,青年士子最易沾染的就是清流習氣。他問游七:
「你們誰見到湯顯祖了?」
「誰也沒見,」游七氣呼呼地說,「這小子狗子坐轎不識抬舉,誰還會去見他!」
「你告訴敬修,讓他明天去拜訪湯顯祖。」
「啊?」
游七對主人的決定感到驚奇。張居正對他解釋說:「有學問的人大都倨傲,讓敬修前往登門拜見,也算得士林雅事。」
「小的回去照辦,」游七說著,習慣地摸了摸臉上的硃砂痣,又道,「還有一件事,是徐爵過來講的。」
「什麼事?」
「邵大俠又到了京城。」
「邵大俠,哪個邵大俠?」 「就是當年幫高拱東山再起的那位。」
「啊,他又出現了?」張居正略略有些興奮,又感到意外,「自高拱去職,這邵大俠也遁跡江南,怎麼又跑來北京?」
「他來了好幾天了,據徐爵說,他一來,就一直處在東廠的監控之中。」
「他來做什麼?」
「今天上午,他去了武清伯李偉的家中,下午,他在蘇州會館會見了玉娘。」
「玉娘?」張居正這一驚非同小可,因為他知道,正是這位邵大俠當年將玉娘從南京帶來北京送給高拱的,他的心中頓時充滿警惕,問道,「玉娘怎麼知道邵大俠到了北京?」
「這個,小的也很納悶,」游七覷了張居正一眼,回道,「這積香廬,並不是一般人進得來的,是誰把消息透給玉娘的?小的猜測,一定是邵大俠買通了積香廬里的人。」
張居正覺得游七推測得有道理,便命人把劉朴叫進來,問他:「玉娘今天下午出去了嗎?」
「出去了,」劉朴小心回答。
「出去了多長時間?」
「時間不短。」
「什麼時間不短,」張居正一拉臉,口氣嚴厲地問道,「究竟何時出去,何時回來,去了哪裡,所見何人,你要回答明白。」
首輔動怒,看他臉色,伸手就能刮下一層霜來,嚇得劉朴身子篩糠一般,結結巴巴答道:「玉娘出門時,大約午時過半,回來時交了酉時。去會何人,賤職不敢打聽。」
劉朴說的是實話,積香廬上上下下的人,誰不知道玉娘的特殊身份?十指剪得光光的捧著她都來不及,誰還敢招惹她?張居正也知道這一點,雖是責備,卻也不較真,揮揮手讓劉朴退了下去。張居正再無心思飲酒,吩咐游七道:
「這件事不要張揚,邵大俠那邊有何消息,你隨時都要給我稟報。」
「是。」
游七唯唯喏喏退下,出門乘轎走了。本在興頭兒上的張居正,驟然聽到玉娘溜出積香廬去拜會邵大俠的消息,心裡頭頓時像打翻了醋罐子。這時已是戌末時分,院子里星月朦朧,影影綽綽的樹叢中,偶爾飛過三兩隻螢火蟲,高高低低明明滅滅,更增添了夏夜的靜寂。張居正心情鬱悶,想到院子里走走,但一走出膳廳,雙腿竟鬼使神差地上得樓去。
樓道上宮燈璀璨,張居正反剪著手剛走到玉娘的房門前,忽見玉娘像一隻燕子突然從屋子裡「飛」出來,一把摟住張居正的脖子,撒嬌地說:
「老爺,你這一頓飯,吃了差不多大半個時辰。」
由於是夏天,又不見什麼外人,玉娘只穿了一件無袖的束腰長裙,兩隻裸露的玉臂,溫潤如玉,嫩白如脂,挽在張居正的脖子上,對他產生了難以抗拒的作用,加之玉娘嘴中呼出的芬芳的氣息,更使得他的身子酥軟。至少在那一刻,他心中的不快頃刻間煙消雲散,他順勢把玉娘抱了起來,一步跨進了起居間。玉娘看他要把自己抱進寢房,連忙言道:
「老爺,放下我。」
張居正倒也不強拗,就地把玉娘放下了。玉娘住的這套房子,進門是起居間,往裡是寢房,往左是妝房,往右是琴房,玉娘拉著張居正,輕輕盈盈地走進了琴房。
房子里支了一張琴,靠窗的小八仙桌上,已沏好了一壺茶,放了幾樣茶點。
「幹啥?」張居正問。
「你要幹啥?」玉娘嬌滴滴地反問。
「上床。」張居正故意調侃地說。
玉娘小嘴一蹶,嗔道:「就知道上床,如此明月良宵,豈能不做些有情趣的事兒。」
「什麼事兒有情趣?」
「品茶唄。」
玉娘說著,就把張居正按在左首的椅子上坐下,擺上兩隻梨花盞,提起茶壺一邊斟茶一邊說道:「這是今年春上的碧螺春,老爺你嘗嘗。」
張居正抿了一口,果然清香爽口,贊道:「這茶好,可惜水差了一點。」
「一聽這話,就知道老爺是行家,不像高閣老。」
張居正像被馬蜂螫了一口,立馬板下臉問:「怎麼,你還惦記著高鬍子?」
玉娘自知失言,連忙賠笑:「奴婢失口,請老爺恕罪!」
望著玉娘誠惶誠恐的樣子,張居正醋意稍減,但他又記起邵大俠的事兒,於是借題發揮說道:
「玉娘啊,你老擔心不穀不愛你,不穀又何嘗不擔心你用情不專呢?」
「我用情不專?」玉娘一愣,旋即抿嘴兒一笑,半是表白半是譏諷地說道,「奴婢一個失口,老爺就上了醋意兒。其實,奴婢自從認識了你,早就覺得高閣老不值得一提了。」
「真是這樣嗎?」
「真是這樣,」玉娘懇切言道,「奴婢曾編了一隻曲兒專道這件事,一直沒有機會唱給您聽,要不,奴婢現在唱給老爺聽聽?」
「好,不穀正想聽聽呢。」
玉娘命小鳳兒取過琵琶,調了調音,自彈自唱了起來:
想當初不相交其實妙,
也無愁也無惱也不心焦。
到如今作事多顛倒,
誤了奴家一片情,一去不來了。
奴為情憔悴甚受盡折磨,
卻不曾博得你說半分好。
玉娘用「掛枝兒」的調子唱出,抑揚情調中摻著些許哀怨,加之吳儂軟語本就溫婉可人。張居正聽過,蹙緊的眉稍總算又舒展開來,他相信玉娘這是真心表露,不由得對她又添了幾分憐愛,飲了一盞茶后,笑道:
「你這曲兒唱得好,高閣老生來就不是憐香惜玉之人,被你看得透徹。你既為高閣老寫了一曲,想必也為我寫了。」
「奴婢不曾為老爺寫,」玉娘明眸一閃,婉轉答道,「不過,奴婢昨日倒是又胡謅了一曲,不是為老爺,是為奴婢自家。」
「為你自家也好哇,快唱來我聽。」
玉娘一撥琴弦,又悠悠唱了起來:
悶恢恢,獨坐在荼蘼架,
猛抬頭見一個月光菩薩。
你有靈有聖,與我說句知心話,
月光菩薩,你代我去照看他:
看他的衣衫兒整也不整,
看他在值房裡累不累乏。
我待他是真心菩薩,
他待我究竟是真來還是假……
玉娘且彈且唱,唇齒間流轉的鶯聲,露出一片痴情。張居正待弦歌一停,說道:
「玉娘,你這曲子明裡是唱自己,其實,暗裡指的還是我。我待你是真是假,未必你到現在還看不出來?」
玉娘放下琵琶,含羞地說:「奴婢知道老爺真心疼我,但有一件事奴婢始終不明白。」
「什麼事?」
「老爺既如此愛我疼我,為何不把奴婢娶回府上?」
「這……」
「奴婢也知道自己是葑菲下材,草木賤質,能攀上老爺這樣一位大人物,已是三生有幸。玉娘本不敢有非份之想,但蒙老爺恩典不棄,故生了這妄想之心。」
玉娘所說之事,張居正不止一次想過,這是件棘手的事。按常情,一個有本事的男人娶個三妻四妾也是尋常事,並無人干涉。但他卻有難言之隱,一是家中人多口雜,張居正訂下的家規又嚴,若玉娘進門,他只能板著面孔與她禮敬,調個情反而多有不便。二來也是最難辦的,這玉娘原是邵大俠給高拱物色的侍妾,如若被他娶進門,豈不授人以柄令士林恥笑?這件事像一塊石頭壓在心中,他總想搬開,卻又找不著一個萬全之策。
看到張居正長時間沉思不語,玉娘心下忐忑不安,言道:「老爺,奴婢惹你生氣了?」
「沒有,啊沒有,」張居正極力掩飾內心的矛盾,強笑著說,「玉娘,論理,不穀早就該給你一個侍妾的身份,只是有些事一時還理不出頭緒,故把這事兒耽擱了。你放心,早晚有一天,不穀要給你名份。」
「真的?」玉娘面露欣喜。
「真的,但不是現在。」張居正生怕在這件事上再扯下去會節外生枝,故轉了話題問,「你那五首消夏詩是今天做出的嗎?
「不是,這是我花了十幾天時間斷斷續續寫下的,還請老爺指教。」
「你寫得很好,只是太過悲傷不好。」
「奴婢知道了,奴婢看了老爺的和詩,萬般恩愛都在詩中體現了,能得到老爺這份感情,不管往後怎樣,奴才當下知足了。」
看到玉娘清純可愛的樣子,張居正不相信她會做出什麼非份的事情,但他對她私下去會見邵大俠的事耿耿於懷,於是轉彎抹角想套出她的話來:
「你這碧螺春醇香爽口,回味綿長,當是茶中上品,只不知你從哪兒覓到?」
「我叔叔送的?」
「你叔叔?你還有一個叔叔,我怎麼不知道?」
「奴婢的家事,老爺哪裡全都知道。」
「你叔叔從哪裡來?」
「揚州。」
「他來北京有何事?」
「叔叔做點小生意,販東販西的,維持一家的生計,總是艱難。」玉娘按邵大俠的囑咐臨時編詞兒應對,心裡有些不安。但既然開了這個頭,又不得不說下去,「叔叔知道奴婢和老爺在一起,故要我求您辦一件事。」
張居正見玉娘張口叔叔閉口叔叔卻是不提邵大俠的名字,他本想挑明了追問,想一想又覺不妥,便問道:「你叔叔想辦什麼事?」
「揚州城裡有個管鹽的衙門,叫……」
「兩淮鹽運司。」
「對了,就是這個名,在鹽運司里管事兒的官員,叫胡什麼來著?」
「叫胡自皋。」
「對,就是這個人,叔叔說這個人權勢很大,想求您替他寫個信兒,回去找找這位胡大人。」
「找他幹什麼?」
「還能幹什麼,丁門小戶的人家,找個靠山唄。」
張居正「嗯」了一聲卻是沒有下文。玉娘以為他為難,卻不知正是她的話勾起了張居正心中的隱情:前年給馮保一個面子,把胡自皋升任為兩淮鹽運司的巡鹽御史,這傢伙到任才一年多時間,壞名聲就傳遍了揚州,與一幫不法鹽商稱兄道弟,吃喝嫖賭無一樣不來。就去年一年,參他的摺子就有三份。因有馮保袒護,事情都不了了之。戶部尚書王國光恨得牙痒痒的,早就要把胡自皋褫職審查。張居正勸他暫且不要聲張,只暗中派人偵伺,一旦抓到胡自皋貪墨實據,再嚴懲不遲。「對這種人,要麼不動,一動就得置於死地,讓馮保也救他不得。」張居正面授機宜,王國光心領神會,照此布置下去。如今玉娘又提起胡自皋,張居正斷定這是邵大俠的主意。邵大俠之所以要與胡自皋攀援,還不是想通過他弄出鹽引來牟取暴利?如此說,邵大俠設法與玉娘聯絡,原只是為利而來,諒不至與高拱還有什麼瓜葛,再來京城滋事。想到這一層,張居正心下稍安,隨口應道:
「你叔叔一個小生意人,守著本份就是,何必要巴結官府。」
「老爺你是大人物,不知道小老百姓過日子的艱難,」玉娘解釋道,「揚州城裡地痞流氓多如牛毛,這些人三五成群到處搵食兒,能搶則搶,能訛則訛,誰碰上他們,不死也得蛻層皮。叔叔家飽受這訛詐之苦,因此想著找個官府靠山,讓那些無常鬼二混子不敢登門。」
張居正仔細聽著,覺得眼前的玉娘好像是另外一位女子。他敏感地覺察到,邵大俠對玉娘還有控制力,他平生最不能允許的,就是身邊的親信受制於人。他深愛著玉娘,他絕對不能容忍她的心中還藏有另外一個男人。基於這個考慮,也基於邵大俠在官場上鑽天入地翻雲覆雨的能力,他決心除掉這個禍害,儘管他內心經歷了如此複雜的變化,但他的臉上卻掛著微笑,他端詳著玉娘,體貼地說:
「既是這樣,不穀可以寫封信給你叔叔帶回揚州,不過不是寫給胡自皋,而是寫給漕運總督王篆。」
「漕運總督,也在揚州嗎?」
「在。」
「漕運總督和鹽運司衙門,哪個大?」
「傻孩子,當然是漕運總督大。」
「謝謝老爺。」
玉娘嫣然一笑,晶亮的眸子里射出火一樣的熱情,張居正瞧著她可愛的臉蛋兒,再一次陶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