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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為淫樂惡太監斃命 辯部疏小皇上問師

  第69章 為淫樂惡太監斃命 辯部疏小皇上問師

  天煞黑,吳和乘一頂四人中轎回到東華門外不遠處新購的宅子里,只見門口站了兩個人迎他,定睛看去,其中有一個是他的管家,叫麻大年。另一個看不清面目,只約略覺得有了一把年紀。看到他從轎上下來,麻大年趕緊蹙上前來,行過禮后,便湊近耳語道:

  「表哥,咱把他帶來了。」


  「是嗎,先進屋再說。」


  吳和說著已跨過了門檻,麻大年領著那個人跟在後頭進了屋。吳和驟為新貴,早入了大戶之列,家裡頭丫環婢女跑堂打雜一應侍役也弄了十幾個,還從真定府老家請來表弟麻大年給他管家。在縉紳滿巷貴胄如雲的京城裡頭,這座「吳府」也算是初具氣象。吳和一進客堂,立刻就有僕役上來給他寬衣看座,又有女婢忙顛顛沏茶上來。麻大年也招呼客人落坐了,吳和借著燈光細看這位客人,只見他大約有五十多歲,鼻子眼睛皆小,偏生了一張大漏風嘴巴,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梭子布藏青道袍,頭上戴著程子巾,整個一個邋遢相。


  「這就是胡先生,人稱大仙。」麻大年笑著介紹。


  「久聞胡先生的大名。」吳和嘴裡雖這麼說,心裡頭卻在犯嘀咕,「聽說你是神醫?」


  「算不上什麼神醫,只不過祖傳有幾個秘方,可以讓人還陽而已。」


  胡大仙明裡謙虛,但語氣倨傲。有那種「挾泰山以朝北海,捨我其誰乎」的勁頭。這個胡大仙究竟是哪一路神仙,又為何來到吳和府中,說來有一段故事:卻說吳和自當了內官監管事牌子,因為「賣官」驟然得了大富貴,俗話說「飽暖思淫慾」,這吳和本來就是個猢猻君子,一旦有權有勢,就思著那飲食男女的樂事。他與宮裡尚功局的掌制趙金鳳玩起了對食兒,遮遮掩掩半明半暗過起了「夫妻」生活。往常沒挨過女人,他倒也安份。如今把一個如花似玉的年輕女子剝得赤條條的抱在懷裡,卻不能正兒八經地干那件事兒,那一肚子沮喪與懊惱自不消說得。恨只恨幼時去勢無以復元,做夢都想自己的陽具能夠兀然挺起。麻大年知道他的這份心思,便偷偷四下打探有無這等「神醫」,能讓他胯下還陽。功夫不負有心人,幾個月後終於在潤州覓到一位,於是麻大年親自前往,把這位胡大仙接來北京。久在勢利場中,吳和習慣了以貌取人,他覺得眼前的這位「神醫」渾身上下覓不著一絲仙氣兒,心想可別碰上了撞大運的江湖騙子,便有意拿話試他:


  「胡先生的祖傳秘方,有什麼靈效?」


  胡大仙豎起兩根指頭,頗為自負地答道:「就兩個字,造勢!」


  「造勢?」


  「對,造勢!」胡大仙笑道,「咱這秘方的功效是,無勢造勢,有勢長勢。」


  「喲,你可是百包啊!」吳和揶揄。


  麻大年插話道:「表哥,胡大仙是有這本事,咱見過。」


  「是嗎?胡先生,你也讓咱見識見識。」


  「這客堂不是表演之地,你得找間密室。」


  吳和看胡大仙神神道道的樣子,出於好奇,當即就把胡大仙領到一間空房子。胡大仙閂了門,對吳和說:

  「吳公公,咱讓你看個稀奇。」


  「啥稀奇。」


  胡大仙狡黠地一笑,竟解了道袍脫了褲子,精光光露出腚來。他用手指著自己的陽具,問吳和:

  「你看它是個啥樣兒?」


  「一條軟蠶兒。」吳和笑道。


  「你看我讓它變,你喊一二三。」


  吳和盯著胡大仙的胯下目不轉睛,一字一頓喊了起來,剛數到三,只見那具陽物果真一探頭挺了起來。硬戮戮的煞是威風。胡大仙看到桌上有一把竹尺,便拿過來遞給吳和,說道:

  「你敲打它。」


  吳和小心拍了幾下,胡大仙鼻子一哼,埋怨道:「你怕它疼怎地,使點勁!」


  吳和一咬牙,真的狠命敲了幾下,那陽具竟像根栗木棍子完全不理會。吳和心毒,竟然把竹尺仄過來猛地砍了一下,那陽物仍不曾受傷。吳和把竹尺一扔,咕嘟著嘴說:

  「你這功夫是不差,但與我相什麼干。」


  胡大仙笑道:「咱方才說過,有勢長勢,無勢造勢,對吳公公這種去勢之人,咱會造勢。」


  「如何造勢?」


  「補陽氣,吳公公你再看。」


  胡大仙說著,頓時又提了氣收緊了小腹。只見那陽具越發粗壯起來,更奇的是,那隻龜頭上竟冒出了湯圓大的一個氣泡。


  「你看清楚了?」胡大仙憋著氣問。


  「看清楚了。」吳和盯著那氣泡,眼珠子都快吐出來了,驚問道,「這氣泡兒是從裡面出來的?」


  「是的,你看我收進去。」


  胡大仙說罷,松下一口氣,那隻氣泡果然縮進龜頭裡了,他又鼓了一口氣,那隻氣泡又從龜頭裡「長」了出來。胡大仙一連表演了幾次,讓吳和看夠了,這才又穿上褲子和道袍。


  這番表演,把吳和的疑惑全都打消。他不得不驚嘆胡大仙的胯下絕技,不由得羨慕問道:


  「你那氣泡兒是怎麼鼓出來的?」


  「那就是元氣呀,所謂勢,就是元氣。」


  「胡先生,這元氣真的能補上?」


  「能!」


  「要多少時間?」


  「這就事在人為了。」


  「吳先生,你別賣關子!」


  「咱不是賣關子,」胡大仙看出吳和心情急迫,解釋道,「只是要看你吃什麼葯。」


  「吃什麼葯,還不是你定。」


  「是我定,但得對你說清楚。」胡大仙說到這裡便有些躊躇,又道,「你若狠得下心來,也許只要半年,你就可以還陽。」


  吳和「還陽」心切,趕忙表態:「只要治得病,狠狠心又算得什麼,你說,要如何狠心。」


  胡大仙道:「喪元補元,這是大法。你道最好的元氣藏在哪兒?」


  「你說。」


  「是初生嬰兒的腦髓。吳公公若是能半個月吃一個嬰兒的腦髓,保准半年,你胯下的陽物就會同常人一樣。」


  「你說什麼,吃嬰兒腦髓?」吳和這一驚非同小可,「你這不是叫我臧害性命么?」


  胡大仙咧著他的漏風嘴巴,似笑非笑地說:「要不,你改吃猴腦,只是藥性兒緩。」


  「緩多少?」


  「半個月吃一隻猴腦,一直不間斷,恐怕得五年。」


  「五年,這太慢了,不成!」


  胡大仙見吳和擰眉攢目一臉不高興,便譏道:「吳公公,治病可不是上街買東西,恁你討價還價。要想立竿見影,你只能吃嬰兒腦髓。」


  吳和一下子癱坐在椅子上,抱著頭思忖了好大一會兒,才又抬臉問道:

  「胡大仙,你說實話,你吃過人腦么?」


  「沒有,咱吃過猴腦。」


  「有人吃過人腦么?」


  「有,咱接治的病人裡頭,還不只一個人吃過。」


  「病治好了?」


  「肯定治好了,上個月,被咱治好的一個病人,還生下一個胖大小子。」


  「啊,」吳和露出艷羨的眼神,接著問,「這嬰兒腦髓,是個啥滋味?」


  「你吃過豬腦么?」


  「吃過,滑溜溜的,就著醬吃,還是美味。」


  「人腦比豬腦還要嫩,只是不能煮熟吃,一打開顱就得趁熱吃,也不能加佐料。」


  吳和頓時有些噁心,蹙著眉說:「如此殘忍,怎吃得進口呢?」


  「為了治病,就顧不得了。」


  吳和點點頭,又在房子里踱起步來,看得出他心中惶惑下不了決心。胡大仙倒也不逼他,只顧自翹著二郎腿坐在椅子上養神。


  忽然,吳和停下腳步,問胡大仙:「既是補元造勢,這嬰兒必定是男的了。」


  「是的。」


  「半個月吃一個,半年下來得吃十二個,上哪兒弄這多的貨呢?」


  「只要吳公公肯出銀子,貨包在咱身上。」


  「要多少銀子?」


  「五百兩銀子弄一個嬰兒。」


  吳和心中盤算這價格不貴,嘴裡卻問:「能不能再便宜一點?」


  「五百兩銀子買一條性命,你還嫌貴?」


  吳和被噎了一下,自慚地一笑,又問:「嬰兒弄來以後,又如何處置?你總不能讓咱眼睜睜地看著嬰兒的腦袋被敲開吧。」


  「這個嘛,你吳公公就不必擔心,一應開顱配藥之事,都由在下承當。」


  「還要配藥?」


  「不配藥,光吃人腦有啥用?咱家的祖傳秘方,就是還陽丹,嬰兒腦髓只是藥引子。」


  「好了,這些都依你,就這麼辦吧。」


  「吳公公下定決心了?」


  吳和一臉嚴峻,指著胡大仙說:「半年以後,咱若恢復不了男兒本色,你也甭想活了。」


  「吳公公這是說哪裡話,」胡大仙一拍胸脯,大包大攬說道,「六個月後,咱胡某包你能夠傳宗接代。」


  談完這些要緊話,吳和便讓麻大年把胡大仙領到街上去尋間客棧住下。他自己到膳房裡吃了點東西,然後魂不守舍地跑到大門口瞻望。他在等趙金鳳——他的對食兒伴當。大約戊牌時分過半,才見一乘兩人抬的小轎進了衚衕口,在他門前停下,轎上下來一個腰掛牙牌的小內侍,這是趙金鳳女扮男裝。卻說大內紫禁城門禁極嚴,一過酉時便把通向外頭的各座城門盡行關閉。所有內侍無事均不得出門。宮女管束更嚴,晚上不單不能出內城,就是所居宮室的大門也不得擅出。內侍中有要緊事出去的,須憑司禮監發放的通行銅牌放人。吳和自與趙金鳳成了對食兒,每每嫌宮裡頭行事不便,便要約她出得大內到他私宅里幽會。他設法給趙金鳳弄了個通行銅牌,又給她備下一套男宦服裝。大內侍應一萬多人,門禁哪裡個個認得?誰要出城,只是驗牌放人而已。第一次女扮男裝出紫禁城,趙金鳳懷裡像揣了只兔子慌張得不行,後來出的次數多了,也就鼓裡頭的麻雀嚇大了膽,只當是家常便飯了。最近因為左掖門事件,吳和與趙金鳳已有好多天未曾會面。蔡啟方的彈劾摺子呈到御前後,吳和還慌張了兩天,昨天拜訪馮保,見乾爹出言吐氣都是保他的意思,心裡頭才踏實下來。今天下午,吳和便偷偷託人給趙金鳳捎了個信兒,要她今晚上出城來相會。


  在門口為遮耳目,兩人也不及寒喧,即至入宅進得後院卧房,兩人再也按捺不住闊別之情,竟迫不及待摟抱在一起滾倒在床上。


  「心肝,想死我了!」


  吳和嘴上說著,手早已伸進趙金鳳的衣服裡頭,在她胸脯上一片亂摸。趙金鳳十二歲進宮,在大內已呆了九年。如今早已是站著陰門吸風躺下牝戶吸土的懷春年齡,哪經得一個「男人」如此抓撓,身上早酥軟了下去,嘴裡哼哼唧唧的,襠下已是濕了一片。慾火中燒也顧不得廉恥,兩人早把衣服褪得精光,赤條條地鑽進了被窩兒。


  吳和的工夫盡在摸摸捏捏,趙金鳳本是正常人,哪裡煎熬得住?她伸手去吳和胯下抓住軟不拉塌的「小雞雞」,狠命一拽,嗔道:


  「真可恨!」


  吳和被拽得生痛,連忙雙手去護,賠著小心笑道:「你最多再恨半年。」


  「半年後乍了?」趙金鳳問。


  「半年後,它就成了茅草窠中的黑旋風李逵。」


  吳和說著就把與胡大仙見面的事說了一遍,只是把吃嬰兒腦髓的事隱去不說。趙金鳳聽了不相信,駁道:


  「只怕是騙人的,若他祖傳的還陽丹這麼靈驗,那麼多有權有勢的公公,還能煙熄火熄等到今天?」


  吳和也不爭辯,只涎著臉道:「死馬當作活馬醫,為了你這個心肝寶貝,咱什麼都肯做。」說著,就翻身壓到趙金鳳身上,把舌頭塞進她的嘴中。


  沒咂摸幾下,趙金鳳便把吳和的舌頭吐了出來,這些子「過場」對她來說已不是享受而是折磨,她急切地想進入「正戲」,她搡了搡吳和,嗔道:

  「你又忘了?」


  「沒忘,沒忘。」


  吳和翻身爬起,把趙金鳳身子往上抬了抬,自己跪在了她兩胯之間,俯下頭去,對著那陰戶伸出了舌頭……


  就在吳和大施舔功把趙金鳳弄得十分快活的時候,只聽得房門「咣啷」一聲被人踢得大開。猝不及防的趙金鳳嚇得大叫,吳和一面伸手去捂她的嘴一面趕緊扯了被子遮醜。屋子裡卻是已湧進了六七個人,吳和沒看清來者是誰,依舊使著他內官監管事牌子的威勢,惡狠狠地吼道:


  「你們是誰?滾出去!」


  回答他的是一聲磣人的冷笑,只見一個身著綉蟒直裰的官人反剪雙手從人堆里走出來,陰沉沉問道:

  「吳公公,不認識咱了?」


  吳和定睛一看,認出是東廠掌作陳應鳳,他頓時感到不妙,趕緊掖了掖被子,驚恐問道:

  「陳掌爺,怎麼會是你?」


  「想不到吧?」陳應鳳從番役手中接過一盞燈籠,舉著踱到窗前,鼓著眼珠子斥道,「看你做的好事!」


  吳和此時好不尷尬,偏被窩裡的趙金鳳篩糠樣的發抖,他一手撫摸著她暗示讓她鎮靜,一手伸出去擋那燈籠的光,望著陳應鳳,嬉皮笑臉說道: 「陳掌爺,你先且帶著屬下退下,容咱穿了衣服,到客堂相見。」


  「你想得美!」


  陳應鳳說著,趁吳和不備作速伸手出去一把扯開了那床被子,頓時,一對男女赤膊條兒一絲不掛暴露在眾人面前。嚇懵了的趙金鳳,頓時撕肝裂膽地尖叫起來。番役們本來就都是邪貨簍子,此時焉肯放過這大飽眼福的機會,竟一起擠到床前,嘻嘻哈哈笑作一團。


  平常作威作福慣了的吳和,哪裡受得了這等侮辱,便破口大罵起來:


  「陳應鳳,我操你媽!」


  「咱叫你罵!」


  五短身材一臉橫肉的陳應鳳伸手過去像拎小雞一樣把吳和拎了起來,然後朝地上一摜——可憐瘦猴兒一樣的吳和,趴在那裡半天不能動彈,這當兒,早有番役用那床被子把趙金鳳裹起來扛了出去。陳應鳳也把吳和搭在椅背上的衣服抓過來扔到地上,踢了踢他的光腚,鄙夷地說:


  「快起來,把衣服穿上。」


  吳和身上已是青紫了幾塊,此時顧不得疼痛,趕緊跳起來胡亂穿上衣服。陳應鳳已大大咧咧坐在椅子上,盛氣凌人問道:

  「吳公公,知道咱為何來找你么?」


  別看陳應鳳黑煞星的樣子,卻是最會見風使舵。自吳和當上內官監掌印后,他見了面,總是一派尊奉。今晚上卻全然不同,看他一雙眼睛,已是藥師燈化作了鬼火,而且出手毒辣,儼然把吳和當罪犯對待了。這驟臨的禍變,讓吳和又恨又怕,卻又摸不清來由,腦瓜子轉了一通,便試著反問:

  「你們把趙金鳳弄到哪裡去了?」


  「到她該去的地兒。」


  「究竟在哪裡?」


  「東廠。」


  吳和倒吸一口涼氣,兩隻腳也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他哆嗦著說:

  「咱與趙金鳳對食兒,咱乾爹是知道的。」


  陳應鳳並不答話,只是親自起身搬過一把椅子讓吳和坐下,又命番役給吳和尋來一杯熱茶遞上。陳應鳳一干差人進得吳宅之後,早把一應侍役趕進一間房中圈禁起來。因此,端茶倒水的事情只能由他們代勞。吳和一來周身發冷,二來心內緊張,接過熱茶想都沒想,就幾口咕了下去。然後又接著問道:


  「你們是來捉姦的,是不是?」


  陳應鳳點點頭,口氣中忽然生出憐憫:「吳和,你還有半刻的活命。」


  「啊!」


  「這茶水裡加了毒,這毒性很快就會發作,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日了。」


  吳和「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指著陳應鳳,聲嘶力竭叫道:「陳應鳳啊陳應鳳,咱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謀我性命?」


  「不是我,是李太后。你壞了宮中規矩,你乾爹權勢再大,也救你不得。」


  陳應鳳說罷已是屁股離了椅子,帶著一干番役跨出房門揚長而去。吳和本想追趕出去,怎奈藥性發作,頓時感到五臟迸裂,他滑倒在地上,一邊捂著肚子亂滾,一邊呻吟著罵道:


  「李太后,咱吳和變成了厲鬼,也要把你,把你……」


  第二天一大早,吳和「自盡」的消息便在紫禁城中傳布開來,各種傳聞也不脛而走。有說李太后衝冠一怒動了家法的,有說馮保大義滅親的,還有說是蔡啟方的彈劾摺子把吳和嚇死的。儘管說法不一,但有一點卻是共同的,這就是無論貂璫大貴,還是門子小火者,幾乎所有的內侍都額首稱快。玩對食兒也好詐傳聖旨也好,放在當下這年頭都不該有死罪,但發生在吳和身上,便就死有餘辜了。


  李太后得到這消息是用過早膳后,乾清宮管事牌子周佑告訴她的,她聽了並不吃驚,只淡淡地問了一句:

  「怎麼自盡的?」


  「聽說是喝了毒酒,七竅流血。」


  「啊,死生都是命。」李太后發出這一句不咸不淡的感慨,然後問坐在一邊的小皇上,「鈞兒,你上午想召見張先生?」


  「是,孩兒有幾個問題想請教。」


  「好,周佑,你去內閣傳旨。」李太后看著周佑離去,又對兒子說,「上午你和張先生見面,娘就不參加了。」


  「這是為何?」


  「娘在場,你和張先生說話都不大膽。娘不在,你有何請教,盡可向張先生提出,他是你師傅。鈞兒,你要記住你的身份,你既是皇上,又是學生,知道嗎?」


  「知道了。」


  「你去吧。」


  朱翊鈞離開乾清宮到了東暖閣,準備溫一會書再去平台會見張居正。李太后想著吳和「自盡」的事,便又派人去把馮保喊來。


  吳和之死,原是徐爵在馮保的授意下一手操辦。事兒雖辦得順利,但畢竟死的是自己的乾兒子,心中多少還是有一點悲痛,故早晨進到大內之後,並沒有急著到乾清宮這邊來稟報,而是在司禮監的值房裡,抄了幾段《大乘無量壽經》。他走進乾清宮的時候,臉上還存著哀戚之容。李太后給他賜座,問道:

  「聽說吳和曾拜你為乾爹?」


  「是的。」馮保不知李太后問話的用意,連忙自責道,「奴才該死,認了這麼個混賬的乾兒子。」


  看著馮保誠惶誠恐的樣子,李太后倒是生了同情心,主動勸慰道:

  「人又沒長前後眼,這吳和也是後來才變的,馮公公也不必掛懷。」


  「謝太后恕罪。」馮保嘴一癟,真的就流出了眼淚,嗚咽著說,「前日奴才從太后這裡回去,即派人暗中監視這吳和與趙金鳳兩人,昨日,趙金鳳女扮男裝偷偷溜出大內,跑到吳和的私宅裡頭廝混,奴才的意思是捉賊捉贓,拿奸拿雙。東廠的人受命前往,當場在吳和的床上把趙金鳳拿住,吳和因此受驚,就喝下毒酒自盡了。」


  「趙金鳳如今關在哪裡?」


  「東廠。」


  「你準備如何處置她?」


  「奴才聽太后的懿旨。」


  李太后沉吟了一下,又問道:「前朝處置此類事情,有何故事可循?」


  馮保答道:「宮裡頭尋對食兒,歷朝歷代都有。處置也有重有輕。訓斥罰役,這都是輕的,幽禁廷杖,這就是重的了。當然,也有更輕的,像武宗皇帝爺,他就根本不管這類事情。比幽禁廷杖更重的處罰也有,像嘉靖皇帝爺,對宮裡頭的對食兒,處置的手段,簡直駭人聽聞。」


  「他是如何處置的?」


  「那是嘉靖五年發生的事情,老皇帝聽說宮裡頭有人玩對食兒,便把那一對男女都捉了來。男的押到東廠受刑而死,那位宮女,卻是死得更慘。」


  「怎麼死的?」


  「老皇帝命人找來一隻大銅缸,把那名宮女倒扣在銅缸裡頭,從紅籮廠調來三車炭埋住那隻缸,再把炭點燃。缸裡頭的那名宮女,就這麼被活活烤死了。聽說一天後把銅缸翻開,裡頭只剩下幾顆黑炭似的骨頭。」


  「阿彌陀佛!」


  聽到如此慘烈的故事,李太后趕緊合掌念佛。細心的馮保看到,太后的眼眶裡還泛起了細碎的淚花,便斟酌著補充道:


  「奴才進宮時,宮裡頭的老人一提起這件事,也都還一個個心有餘悸。」


  李太后掏出手絹拭了拭眼角,嘆道:「男女之間的事情,作禍的都是男人,只不知老皇帝是何心態,讓那位宮女死得如此悲慘。」


  馮保答道:「這皆因嘉靖皇帝爺聽了身邊妖道的鼓搗,說那宮女是蠍子精轉世,若不用銅缸蒸死她,她的陰魂就會在後宮作祟。」


  「妖道的話不足為憑,」李太后搖搖頭,又喃喃地自語道,「這個趙金鳳,該如何處置呢?」


  馮保揣摩李太后的心思,說道:「太后是觀音再世,宮女們背地裡都喊您是觀音李娘娘,說你普渡眾生慈悲為懷。奴才斗膽建議,對這位趙金鳳從輕發落。」


  李太后微微閉著眼睛陷入沉思,過了好大一會兒,才慢啟朱唇緩緩問道:


  「馮公公,你也以為咱是觀音再世?」


  「當然。」馮保趕緊回答。


  李太后突然睜開眼睛,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道:「這個趙金鳳,還是不能輕饒!」


  「啊?」


  馮保大吃一驚,李太后的強硬態度令他始料不及。只聽得李太後繼續說道:

  「皇上還是個孩子,如今宮中任何一件事情的處置,都會對他產生影響。太監宮女結成對食兒,不管怎麼說,也算是淫亂之事。若不嚴加懲處,就會誤導皇上,這個壞頭不能開。」


  「那,太后的意思是……」


  「也不必銅缸蒸人,那太殘忍,你現在就去東廠,賜趙金鳳一條白綾吧。」


  「是。」


  馮保灰著臉,正欲起身告辭,李太后又喊住他囑咐道:「不要難為趙金鳳,讓她梳洗穿戴。告訴她,咱會讓昭寧寺的一如和尚,給她做一場法事,念經超生,去吧。」


  馮保走出乾清宮,再一次讓他體會到什麼叫「天威莫測」。不過,這天威不是來自皇上,而是發生在雍容華貴的李太後身上。「她要是想當皇帝,只怕武則天還得遜她三分。」他這麼思慮著,不覺走出了乾清門。抬頭一看,見平台門口站著周佑,便問他:

  「你為何站在這裡?」


  周佑指了指身後虛掩著的房門,回道:「皇上在裡頭會見張先生。」


  「啊!」馮保伸頭朝里瞄了瞄,沒有旨,他又不敢進去,稍一留步,便又怏怏地走開。


  平台里,小皇上與張居正正在親切地交談。這是小皇上第一次單獨與張居正見面,在拘謹的同時,又有了如釋重負的感覺。平日跟母后在一起受到的限制太多,特別是在張先生面前,自己想問話,又怕問錯了母后責怪,故總是悶坐懨懨,把會見當成了負擔。他今年雖然只有十二歲,但已當了兩年皇帝,甭說每天在張居正、馮保等一應內外大臣的輔導下練習政事,單是隨時隨地觀察事物揀耳朵,也會學到不少知識悟到不少道理。昨日,他看到一份摺子,覺得裡頭有問題,便向母后提出來要見張先生。誰知母后這一次竟不陪著見面,朱翊鈞陡然間覺得自己長大了許多,這時候他身子挺得直直的坐在御座上,拿起一份奏摺對張居正說:


  「先生看看吏部的這道疏文。」


  張居正接過閱覽,這是一道薦官疏,擬調大名副職陶大順到湖廣任職。疏文僅寥寥兩行字,張居正左看右看也沒看出什麼問題來,心想是不是小皇上聽到了有關陶大順的不利傳言,便放下摺子言道:

  「皇上,這位陶大順升職前,吏部清吏司已認真詳察過,此人清正,是個廉吏。」


  小皇上淺淺一笑,刻意仿效那種老成持重的口氣說道:「張先生知會錯了,朕不是說陶大順這個人有何劣跡,朕是覺得吏部的這一紙薦官疏有問題。」


  這一說,張居正更是如墜五里霧中,他又把摺子拿起來一字一字地核實一遍,實在看不出差錯來,只得抱歉奏道:

  「皇上,臣下愚鈍,沒看出庇漏。」


  朱翊鈞咕嘟著小嘴巴,認真說道:「朕記得春節前,吏部曾移文,將陶大順由兵部職方郎中升任為大名府副使,數日前方見其領敕,如何又突然升轉到湖廣?吏部選官量才而用,總須允當,這樣朝令夕改,豈不兒戲?」


  張居正聽罷大為驚訝,他沒想到小皇上如此留意政事,竟能從奏疏的披覽中發現問題。不免心裡頭一熱,肅容奏道:


  「皇上所言之事,實乃事出有因,只怪下臣沒有及時稟奏。這個陶大順,本是去年經筵講官陶大臨之兄。春節時,陶大臨不幸患病去世。他死後不幾天,陶大順的兒子,在大理寺任司丞之職的陶允淳也突然病亡。一月之間,陶大順先死其兄,后死其子,皆未下葬。陶大順是浙江紹興府人,他慮著大名府離家鄉太遠,赴任途中不能順道扶櫬歸家,因此上書吏部請求改任附近,以便還葬。吏部詳議,因感於陶大順哀情可鑒,遂同意了他的請求,改授湖廣副使,大名副使與湖廣副使,都是正五品,陶大順以原官調補,並未擢升,請皇上明察。」


  張居正一番解釋,朱翊鈞明白了其中原委,忽地臉龐一紅,那神情倒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道:


  「聽先生這麼一說,朕才知道這裡頭另有隱情,先生處事慎密,朕多心了。」


  「皇上凡事留意,且有心問個究竟,這是聖君之風,下臣今日親見,已是無比歡欣。」


  張居正這幾句話出自肺腑,小皇上聽了高興。對這位不苟言笑的輔臣和老師,他過去只是一味的敬畏,現在卻產生了難以言喻的親切感。兩兩相對,他忽然想到了自己的父親——那位已經過世的隆慶皇帝,他盯著張居正那一部梳理得整整齊齊的長須,動情地說:


  「先生,母后要我多多向你請教。」


  「輔佐皇上,再造盛世,臣所願也。」


  「昨天,朕看到一把摺扇,是宮中舊物,上面有憲宗皇帝親書的一首六言詩,后兩句朕還記得是『掃卻人間寒暑,招回天上清涼』,先生說,這詩好么?」


  「好,施天恩以化民間疾苦,這是聖明君主的胸襟,皇上要多向先祖學習。」


  「朕也是這個意思,朕每見歷朝有些皇帝,文采斐然,心實羨慕,便想學著做詩,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朱翊鈞說話的時候,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始終盯著張居正,他內心中充滿期盼,巴不得用最短的時間掌握他所需要的知識。張居正愣了一下,柔聲說道:


  「陛下的目標,恐怕不是要當一個優秀的文淵閣大學士,而應該是一個衣被天下澤惠萬民的聖君。」


  「是啊,咱現在就是皇帝,當然不會去當那個文淵閣大學士了。」


  「可是,皇上剛才提出來要學詩,尋章摘句,敷設詞藻,這不應是皇帝的追求?」


  「啊?」


  「歷史上,亡國之君多善文辭,如隋煬帝、陳、李二後主,倘若把他們放在詞人裡頭,亦居優列。追求浮華香艷,滿足於吟風弄月,到頭來,只落得倉惶辭廟,垂淚對宮娥。皇上,這都是歷史教訓,萬不可忘記。」


  這席話猶如一瓢冷水澆在朱翊鈞頭上,但他機伶,很快就轉彎答道:

  「朕明白了。」


  「當然,詩詞歌賦可以學,但淺嘗則可,皇上的主要精力,還是應放在如何控馭天下掌握國計民生的大學問上頭。」


  「先生的話,朕記住了。」朱翊鈞頻頻頜首,這時他聽到外頭有腳步聲,支耳聽了聽,腳步聲遠去了,他才又問道,「朕用早膳時,聽說被蔡啟方告下的那個吳和,昨夜裡服毒自盡了。」


  「下臣也聽說了。」張居正趁機問道,「蔡啟方與莫文隆的兩道摺子,不知皇上及太后如何處置?」


  朱翊鈞不便向張居正說出母后的猶豫與猜疑,只說了自己的心思:

  「這吳和詐傳聖旨,死有餘辜。」


  「皇上英明。」


  「聽大伴說,先生每日會見有關官員,正思慮國家財政改革的舉措?」


  「是的,臣有一道長疏專門論及此事,正在草擬之中,寫好后就呈上,請皇上裁奪。」


  「很好,為國家事,先生辛苦了。」


  張居正一聽有送客的意思,便磕頭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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