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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黑寡婦勇斗金翅王 畢大爺敗走秋魁府

  第54章 黑寡婦勇斗金翅王 畢大爺敗走秋魁府

  從燈市口大街東二郎神廟廣場向南折,是廟右街,向西對過稱為廟前街。這裡是京城有名的鬥蟋蟀的場所。蟋蟀又名促織,鬥蟋蟀的遊戲源自唐代,到了南宋開始大盛。宋理宗時的奸相賈似道可以說是超一流的蟋蟀專家,他專門著了一部《促織經》,就識類、辨色、抓捉、調養與鬥技諸方面作了詳盡的闡述。宋亡元興,鬥蟋蟀遊戲由杭州傳至燕京,元亡明繼,特別是永樂皇帝遷都燕京之後,這鬥蟋蟀的遊戲,在這勛爵貴胄搢紳戚畹紈絝膏梁充斥的京師,已是歷兩百年而不衰。特別到了宣宗一朝,此戲已是玩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宣宗聽說蘇州地面出產上等蟋蟀,遂密詔蘇州知府況鍾捕捉一千頭貢至京師,一時間,蘇州蟋蟀奇貨可居。蘇州衛中的武弁,逮一頭蟋蟀的獎賞如同斬殺一個虜首。曾有一個善逮蟋蟀的衛中小校因蟋蟀逮得多而獲得衛所百戶的世職,這也是前所未有的奇事。而宣德窯中的蟋蟀盆子,也成了瓷器中的珍品傳至現在,區區尺五之盆,竟值數百兩銀子。當時就出了一首歌謠單道此事:

  促織瞿瞿叫,

  宣德皇帝要。


  百貨皆作賤,

  蟋蟀盆子俏。


  由於宣宗的提倡,京師入秋以來,家家戶戶皆捕養促織,斗促織場也是比比皆是。當時有一位在京城做官的歙縣人閔景賢,寫了一首《觀鬥蟋蟀歌》,專道京師斗促織的盛況,歌曰:

  燕市斗場挨戶戶,

  正酒色天好決賭。


  各提斗盆繡花簍,

  摩娑入手澄泥古。


  高下參差列兩廡,

  似為秋蟲判疆土。


  昨夜尋聲向秋圃,

  金翅麻頭合蟲譜。


  蹲踞盆中勢虓虎,

  未許他蟲跳梁侮。


  作勢登場勢逾怒,

  雙須立似旌旗豎。


  積怒不動目相拒,


  一陣一陣驟風雨。


  戰勝長鳴鳴以股,

  主人奪采盆安堵。


  保抱小蟲歌大武,

  指盆笑謂將軍府。


  喓喓躍躍何比數,

  飲之食之氣則鼓。


  有雄傑然起行伍,

  心有主人目無虜,

  斗場四塞主寰宇。


  隆慶之後,京城斗促織盛況雖不及前朝,但每當七八月間,依然是賭門大開,滿城如狂。而廟前街則是京城斗促織最為集中之處,小小一條街,家挨家戶挨戶皆是促織斗場。因此,久而久之,人們倒忘了廟前街的本名,而直呼曰促織街。


  這天晚上酉戌之交,促織街上華燈熣燦人潮如涌。街上三十多家斗促織場,每一家都滿囤囤擠滿了人,其中最大的一家斗促織場,叫「秋魁府」。入門即是照壁,繞過照壁再入一道門,便是一間五楹大廳,是促織主斗場,正中擺一矮腳紅木條桌,三把椅子,主斗雙方主人打橫對面而坐,正中坐著的是店中牙郎,擔當仲裁的角色。四周擺了許多長條凳兒,由里及外一層高過一層,這都是為觀眾預備的。兩廡靠里,以及樓上還有許多分隔的雅間,這是為那些有身份的人備下的。他們既可以在此飲酒作樂,也可以互斗促織,如果主廳里的促織大戰開始,他們更會參加下注。須知所有進促織場的人,都是攜帶了銀錢前來趕場的賭客。如果說促織街其餘各家的賭客多半都是市井小民,那麼這秋魁府則是一擲千金的豪賭之所。曾有人在這裡一夜暴富,但更多的人在這裡得到的卻是傾家蕩產的悲慘下場。


  今晚在秋魁府里擺擂台的,是一個名叫畢愣子的人,他的綽號叫「促織王」。單聽這綽號,就知道他在此一道中的名氣。畢愣子世代居住京師,從小頑皮潑野,讀了三年私塾,連個《百家姓》都背不全,可是掏鳥窩抓蜻蜒訓狗兒逮耗子,他樣樣都是能手。打從九歲上玩起了促織就一發而不可收,乾脆逃了學堂一心鼓搗這蟲子,父母無奈只得由他。畢愣子十五歲上,就提了秸籠竹筒蟋蟀盆子來這促織街上搦戰,雖是小打小鬧,卻也贏多輸少。此後又經過十幾年曆練,他終於混出個「促織王」的頭銜,偌大京師,再沒有第二個人比得過他。就憑著這宗本領,他居然也積攢起萬貫家財,成了人人敬畏的畢大爺。


  不覺酉時已盡,秋魁府中燈火亮熾人頭攢動。只是大廳里紅木桌旁的三把椅子卻還空著。皆因畢愣子在這裡擺擂,已是一連贏了十二場。京師內外許多不信邪的高手都無一倖免敗下陣來,大把大把白花花的銀子都流進了畢愣子的口袋,如今已無人敢來應戰了。店裡的牙郎恐冷了場,站在紅木桌前上齆著鼻子大聲喊道:


  「席前各位先生相公,畢大爺說了,凡今夜裡應戰之人,一律皆有讓頭。你道如何一個讓法?只要你這位爺馴出的蟲王能咬傷他的金翅大將軍,哪怕只是掉了腿兒折了翅兒損了牙口,這其中任何一樣出現,即便閣下的寶蟲戰死殉了身子,也算他畢大爺輸了,你就能拿到畢大爺的一千兩采銀。大傢伙兒說說,這讓頭大不大?」


  「大!」


  「畢大爺有不有量?」


  「有!」


  眾賭客一齊吼起,聲如轟雷。牙郎又攛掇著高喊:

  「哪位爺出來應戰?」


  大廳里鴉雀無聲。凳兒上坐著的人都知道畢愣子的蓋世絕技,誰肯上這個當。


  牙郎見無人吱聲,跑進廳右第一間雅室,「促織王」畢愣子就呆在裡面。須臾間牙郎又出來,兀自高喊:

  「小的請示了畢大爺,把采頭加大,一千二百兩,哪位爺應戰?」


  人群中開始有人竊竊私語,但仍沒有人應聲。牙郎一急,鼻子更齆了,只聽他加碼喊道:

  「一千五百兩。」


  仍無人搭理。


  「一千八百兩。」


  ……


  「一千九百兩!」


  ……


  「二——千——兩!!!」


  牙郎不斷抬高賭碼,人群中開始騷動。這些賭客本都是為錢而來,耳聽這大一筆財喜,能有誰不動心?一時間,只見眼冒綠火者有之,頰泛紅潮者有之,交頭接耳者有之,摩拳擦掌者亦有之。激動歸激動,終是沒有人有勇氣站出來。偏是牙郎伶嘴俐牙,撩撥得人心中發庠:


  「各位爺們,畢大爺的那幾頭戰蟲,你們早都見識過了,未必就真的是天下無敵?你們都將自己的竹筒兒秸籠子繡花提簍仔細瞧瞧,說不定裡面就有一位孫大聖能贏得這二千兩銀子。白花花的兩千兩現銀哪,我的爺們!」


  牙郎喊得口乾舌燥,不覺又過了小半個時辰,仍是沒有人應戰。牙郎正自泄氣站在一廂揉他的鼻子,忽然從人縫兒里鑽出個人來,看上去不到三十歲,白白凈凈,清清瘦瘦,穿著一件細葛布的元青圓領直裰,頭上戴著東坡巾,整個穿戴氣質,活脫脫就是一個落第秀才。只見他手上提著一隻二寸來高的楠竹筒,筒口上塞著些蒲草,不慌不忙踱到紅木桌前,問牙郎:

  「你說是二千兩?」


  「對,二千兩!」牙郎口上雖答得堅決,一雙綠豆眼卻在來人身上睃來睃去。須知敢來這裡叫陣的,都是京城裡的富家浮浪子弟。可眼前這個人一副窮酸相,他免不了狐疑問道,「你來挑戰咱畢大爺?」


  「是。」來人提起竹筒晃了晃,又說,「你去跟畢大爺講,二千兩太少。」


  此語一出,全場突然一下子安靜下來,所有眼光都射向這位「落第秀才」,眾人無不納悶:這是哪裡冒出來的一個窮措大,敢跑到這裡來打誑。


  牙郎也是站在原地不挪步,盯著來人說道:「客官,小的提醒你,賭場無戲言,賭資對等,畢大爺出多少,你就得出多少。」


  「少啰嗦,去跟畢大爺講。」應戰者口氣也很硬。


  牙郎「嗯」了一聲,剛剛轉身卻見東廂房門吱呀一聲開了,從裡面走出一個人。只見他東瓜身材南瓜臉,狐狸眼睛豬肚腮,手中搖著一柄尺五大摺扇,一搖一晃走過來。這人就是鼎鼎大名的「促織王」畢愣子。他是聽到了牙郎與來客的對話才走出門的。他一出門,立刻引來大廳里一陣喧嘩,眾賭客都鼓掌向他致意,他躊躇滿志地朝賭客們揮揮手算是還禮,然後收了摺扇,朝來客一拱手,貌似謙恭內實倨傲地問:


  「在下姓畢,請問客官貴姓?」


  「姓金。」來客拱手還了一禮。


  「如何稱呼?」


  「就叫我金秀才好了。」


  畢愣子點點頭,又搖起摺扇問道:「閣下嫌采頭小了?」


  「是的。」


  「你想加到多少?」


  「加一千兩。」


  「三千兩。」畢愣子眼光一閃,一股難以掩飾的興奮挑上眉尖,他嗖地一聲又收了摺扇朝手心一搗,喊道,「拿銀票上來。」


  「好咧。」 只聽得他手下一個小廝答應,旋即把一張三千兩的銀票交到牙郎手中。金秀才哪肯示弱,也從袖裡摸出一張銀票給了牙郎。


  牙郎把畢愣子的銀票收拾好,卻把金秀才的銀票打開,正面反面倒過來翻過去看了半天,金秀才斜睨著他,不滿地問:


  「看出假了?」


  牙郎賠笑說:「沒有沒有,初次打交道總得小心。」


  「寶祥號的,見票即兌,假不了!」金秀才淡淡地說,接著掉頭問畢愣子,「請教畢大爺,如何一個玩法?」


  「按規矩三局定勝負。」


  「是三頭蟲還是一頭蟲?」


  「三頭亦可,一頭也可,這由咱倆商定。」


  「那就請畢大爺定下。」


  「哪有這道理,閣下你來攻擂,理當由你來定。不然,這些觀戰的爺們,就會笑話咱欺負人。」


  畢愣子志在必得,所以顯得寬宏大量。金秀才笑一笑,望了望擠得水泄不通的大廳,說道:「畢大爺既然謙遜,在下就得罪了,一局定輸贏如何?」


  畢愣子正中下懷,因為他的那隻金翅大將軍所向無敵,七月以來已連贏過五場,為他賺了上萬兩銀子回來。如今已歇了三天,正是養精蓄銳等著痛快淋漓搏殺一場。於是道了一聲「好」,讓人給他提上那隻精緻的秸籠。兩人就在紅木桌兩頭落坐了。


  牙郎主持,兩人交換竹筒秸籠互看各自的戰將。


  促織既為蟲戲,這裡頭也有許多學問,單說促織種類,從顏色來分,就有紅紫頭、黃麻頭、青黃頭、白麻頭、淡黃麻頭、紅麻頭、青金麻頭、紫麻頭、栗麻頭、柏葉麻頭、黑麻頭、半紅麻頭、烏麻頭等數十種之多。其中青為上,黃次之,赤次之,黑又次之,白為下。金秀才接過牙郎遞上的畢愣子的秸籠,透過草隙朝里一看,筒底細沙上蹲著一頭戰蟲,身子如蟹殼青,頭圓牙大,腿長項寬,紅鉗赤爪,金翅燥毛。只見它困在裡頭焦燥不安,輾轉騰挪,恨不能一頭撞破籠壁。不由得心裡頭嘖嘖稱嘆:「果真是一副王者相,喊它金翅大將軍還是虧了,應稱它為金翅虎!」再說畢愣子接過金秀才的竹筒兒一看,裡面的一隻促織身黑如墨,屈腿卧著,埋首如老狐,唯一談得上品相的是它的如同澆過油的一顆大方頭。畢愣子心下忖道:「這蟲兒只是個中品,且還懶洋洋不在狀態,若上起陣來,不消三兩下,就會被金翅大將軍撕個稀爛。」心中有了底,他決定賣個人情,把眼前這個想佔便宜的書生戲弄一番。他退還竹筒時,一雙狐狸眼睛眨個不停,譏笑著問:


  「這蟲兒叫啥?」


  「黑寡婦。」


  「名兒俗,」畢愣子心裡頭咕噥,接著說,「金先生,你這隻蟲兒在筒里悶養得久了,似乎沾了太多的潮氣。」


  金秀才看出畢愣子的輕蔑,取笑道:「是啊,這是只雌蟲,待字閨中,看樣子在懷春。」


  「金先生會說笑話,金翅大將軍你已看過,有何評價?」


  「的確一頭好蟲,活像猛張飛。」


  「既是這樣,你不是白白送銀子么?」


  金秀才瞟了畢愣子一眼,說道:「賭場無戲言,銀票既已交出,就決無反悔之理。」


  畢愣子頓覺這位白面書生還有幾分豪氣,於是答道:「好,金先生是痛快人,我畢某索性把采頭加到一萬兩,怎麼樣?」


  「一萬兩?」金秀才一愣,紅著臉說道,「對不起,在下今日只帶了三千兩來。」


  畢愣子笑道:「金先生誤會了咱的意思,你的三千兩不變,咱這頭加到一萬兩。咱若是贏了,就拿你的三千兩,你若贏了,就拿走一萬兩。」


  「這樣不公平吧?」


  「就沖你金先生這等勇氣,咱畢某認了。」


  金秀才眉宇間溢出驚喜,抱拳一揖說:「恭敬不如從命,金某這廂領情了。」


  兩人剛把條件談妥,那牙郎立馬站起身來,扯著嗓子大喊:「各位爺們,趕快下注呀,金秀才挑戰促織王,今夜裡有一場好戲看啰!」


  大廳里頓時又亂成了一鍋粥,各位賭客紛紛解囊掏出銀錢。只見秋魁府幾個一色號衣的小廝拿了竹篚挨個收錢併發放等值的銅牌。這銅牌乃秋魁府特製,以作結帳時兌付的憑證。人群中十之八九都把賭注押在畢愣子這邊,偶爾有那麼幾個押給了金秀才,便落得旁邊人的譏笑:「你看那小白臉,從上看到下沒一點氣勢,你押上他,豈不是拿了銀錢打水漂?」那人也不服氣,搖著手中的銅牌,反唇相譏道:「他既攬這瓷器活,肯定就有金剛鑽,等著瞧吧。」


  一陣嘈雜后,大廳復歸沉寂,數百雙眼睛直直地都盯著那隻紅木桌。只見牙郎將一隻口闊一尺的青花蟋蟀淺底盆擺上了桌面,盆子上架了半圓的銅絲罩,罩子左右各開了一個小門。畢愣子先將靠自己這邊的小門打開,拿起竹筒抽開浮草,那隻金翅大將軍一躍而出,落入盆中,頓時上竄下跳活潑非常,這股子剽悍之氣,贏得堂上一片喝彩。


  坐在另一頭的金秀才,看著金翅大將軍在盆子里活蹦亂跳,倒顯得沒有把握了,猶豫再三,才打開小門,把自己的那隻「黑寡婦」放在盆中。


  正在自個兒鬧騰的金翅大將軍,突然發現盆子中又來了一位同類,立刻興奮異常。它頓時把四隻螳螂腿往後一退,踞在盆邊兒上,兩隻紅鉗叉開撓動,呲著小黃牙,對黑寡婦虎視眈眈,大有一躍上前將對方撕成粉碎之勢。相比之下,黑寡婦瑟瑟縮縮一副怯懦之相,它低著頭,微眯著眼睛,翅膀貼身斂得緊緊的。雙方如此對視了一會兒,忽然,只見那金翅大將軍縱身一躍,像一道閃電朝黑寡婦奔來。只聽得輕輕一聲脆響,是金翅大將軍四腿落地的聲音。它本以為如此一撲,一定會壓斷對手的頸項,殊不知撲了一個空,急忙回頭一看,黑寡婦卻不知何時已閃躲到它的後面。


  這第一個回合,一個進攻一個躲,均無傷害,算是個平手。


  金翅大將軍本來就是個暴戾的主兒,加之養蓄了多日,攢足一身的勁,沒想到第一撲就落了空,頓時撩起了怒火,只見它蹲在那裡,坐著兩條後腿,兩條前腿不停地撓動,寬大的身段綳得緊緊的,伺機發動比第一撲更為猛烈的進攻。


  黑寡婦則倦怠如前,眼眯眯地看著三寸之遙的金翅大將軍,一副極不情願過招的神態。


  等候間,人們發現金翅大將軍兩條前腿撓動的速度慢了下來。突然,就在它兩條前腿點地的那一剎那,這蓋世英雄如同饞貓見鼠一般橫空一躍,黑寡婦也刷地挺起身來張了翅子,金翅大將軍似乎明白對手又會玩第一招時的把戲,在它落地前跳走。於是,它這一躍在空中就改變了線路,只見它翅膀一仄,劃了個悠美的弧線,又兇猛地回撲下來。


  依然是微微的輕脆的一聲,金翅大將軍落在了原地。而黑寡婦又斂了翅子,依舊趴在原處一動不動,只不過受了這兩撲,它不再那麼懶洋洋,這會兒它也將一直收起的兩隻毛茸茸的鉗子舞動起來。


  經此兩招,金翅大將軍已是徹底激怒。它第二撲四腿剛一落地,就又騰地射將出去,這回它不再躍起,而是瞄準黑寡婦直直地撞過去。須知這一身蟹青色的金翅大將軍,按賈似道《促織經》分類,是蟋蟀中的極品,俗有銅頭鐵臂之稱。所謂鐵臂,就是它的兩隻紅鉗,若這麼平撞過去,黑寡婦躲避不及,一俟接近它的身子,金翅大將軍就會把張開的雙鉗迅速合攏一夾一撕,黑寡婦非死即傷。這一回金翅大將軍使出了「殺手鐧」,黑寡婦焉敢怠慢,說時遲那時快,眼看金翅大將軍捨命撞來,黑寡婦振翅一躍,就在它整個身子剛剛離地之時,金翅大將軍已是挾雷帶電衝到它的腹下,它還來不及飛得更高,金翅大將軍的紅毛鐵鉗已是掃到了它的後腿。黑寡婦縮收不及,早見右後腿已被夾斷半截。


  「呀,黑寡婦的腿斷了!」一直瞪大眼睛屏住呼吸的牙郎,這時突然舉著雙手,對著大廳黑壓壓的人群興奮地喊叫起來。立刻,整個大廳里爆發出歡呼,畢大爺的擁躉們一個個高興得手舞足蹈。


  自以為勝券在握的畢楞子,看到一對促織連過兩招后,心裡不免犯嘀咕,單從顏色形狀兩樣辨識,這黑寡婦雖不是俗流,卻也說不上是佳品,若是擺出來賣,也不過值三五個銅板。畢愣子相信自己辨蟲的功夫,絕不會看走眼。但從它連躲金翅大將軍的兩撲來看,居然露出了那種以靜制動的上乘功夫。畢愣子心中一格登,心想完了,老子射了一輩子的雁,今兒個晚上未必要讓雁啄瞎眼睛?正晦氣得沒個頭緒,忽然看見黑寡婦踉踉蹌蹌掉了半截后胯兒,他頓時又心花怒放。恰在這時,牙郎也來了那麼一呼,惹起大廳里一片聒噪。畢愣子覷了金秀才一眼,只見他正襟危坐,盯著蟋蟀盆子兩眼發直。也不知絆動了哪根筋,畢愣子竟動了惻隱之心,朝著牙郎吼了一句:

  「你瞎嚷嚷個什麼!」


  牙郎挨這一尅,滿臉尷尬地伸伸舌頭,他又揮揮手示意大家安靜。


  盆子里,兩隻促織各踞一方,中間是那一條斷腿。


  「金先生!」畢愣子輕輕喊了一句,語氣中讓人咂摸出那種勝利者給予失敗者的同情。


  「別急,往下看。」


  金秀才一臉的冷靜,他朝蟋蟀盆子努了努嘴,畢愣子與牙郎的眼光才又落到那兩隻戰蟲上。


  由於鉗斷了黑寡婦一條腿,金翅大將軍得意洋洋。只見它飛躍騰挪精神倍加。黑寡婦雖然斷了一肢,卻也相當鎮定,蹲在那裡,如同一團時刻都會爆炸的驚雷。金翅大將軍本想把黑寡婦撩撥出來作戰,見黑寡婦紋絲不動,它按捺不住,又一次納頭沖了過來。這次黑寡婦再也不閃躲,而是挺身站起,雖然只有三條腿,卻銅澆鐵鑄一般屹立。當金翅大將軍的一對大紅鉗像兩支長矛刺來之時,黑寡婦迅若矯龍伸出雙鉗相接。頓時,四隻鉗子緊緊糾在一起。金翅大將軍左扳右扳,終是擺脫不了箝制。按行家說法,這叫攢夾。兩蟲相鬥,按品類分文口武口,兩者區別,如拳教中軟功硬功。牙甫相交,敵蟲即走竟至絕茨者,這是文口。猛不可當,合鉗即頭開項裂者,乃是武口的表現。今日場上的兩隻戰蟲,很明顯,黑寡婦是文口,而金翅大將軍則是百戰百勝的武口。應該說,舉鉗相迎,應非文口的強項,如此硬碰硬,文口肯定吃虧。但此時的黑寡婦,卻大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英雄氣概,居然敢同金翅大將軍進行肉搏。而且雙鉗宛若神助死死箍住金翅大將軍,讓其掙脫不開討不到半點便宜。雙方這樣僵持了一會兒,黑寡婦的大方頭突然向左一偏,同時也鬆了金翅大將軍的左鉗——這也是鬥技之一種,稱為敲鉗。金翅大將軍畢竟身經百戰,黑寡婦變出此招在它意料之中。當黑寡婦的鉗子一松,它反過來又把它抓住。黑寡婦發現此招不奏效,立即又調整姿式,再次將頭側轉,作犀牛望月之勢,以自己的牙外盤,頻頻敲擊金翅大將軍的牙根。金翅大將軍對這一招沒有料到,因此來不及防範。連敲幾下,金翅大將軍牙口鬆動疼痛難忍。本來強有力的一對鉗子忽地就軟了。此時它也鼓足力氣將頭撞向黑寡婦的頸子——這是自救之法,只要黑寡婦保護頸項,兩隻鉗子必然就會分開。這一招果然有效,黑寡婦立馬收了雙鉗護住頸項。金翅大將軍趁勢一跳離開黑寡婦的攻擊範圍。但是,愈戰愈勇的黑寡婦哪肯放過,趁跳到盆子另一側的金翅大將軍喘息未定,它已是餓虎撲羊一般奔來。金翅大將軍牙口負痛無心戀戰,只得跳起來躲避。慌亂中,它的矯健的金翅被黑寡婦的大黑鉗刺破一隻,這才真是破屋又遭連夜雨。斗到此時,金翅大將軍已是只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了。雙方糾纏了一會兒,金翅大將軍被黑寡婦逼到盆邊無路可逃。這小小畜物,儘管已是遍體鱗傷,但畢竟是寧死不屈的「硬漢」。它受不了這等羞辱,於是拼盡全力朝黑寡婦撞來,此時的它,大概想與黑寡婦同歸於盡了。但黑寡婦豈肯上這個當,只見它身子一磨躲過這致命的一擊。金翅大將軍由於用力過猛收身未穩,打橫蹲踞的黑寡婦,看準金翅大將軍的腰部,挺起大方頭狠命一撞,立時,只見金翅大將軍已是歪了脖子翻了肚兒被撞成兩截。


  「呀——」


  牙郎又是情不自禁地一聲尖叫。扭頭一看畢愣子的一張冰臉,嚇得趕緊捂住嘴巴。


  通過牙郎的表情,大廳里的諸位賭客大約猜得出發生了什麼,紛紛擁上前來觀看,當他們看到金翅大將軍已經身首異處而黑寡婦仍在蹦躂時,都不敢相信這是事實。一時間,大廳里除了把賭注壓在黑寡婦身上的少數幾個賭客外,大都悵然若失噤如寒蟬。畢愣子做夢也沒想到會是這種結局,因此痴坐在那裡像個木頭人。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緩緩站起來,朝金秀才道了一聲「後會有期」,反剪起雙手,一聲不吭走出了秋魁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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