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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1992年(20)

  第156章 1992年(20)

  他迫不及待地想見來探望他的人,他想第一時間知道,究竟誰對他有良心,誰對他沒良心。他跟著管理員出來,其實急得恨不得飛奔,可終於沒有,他已經如同被關進馬戲團的獅子,懂得聽取號令,懂得看人眼色行事。他一路焦急地想:是誰,是誰,是誰!他眼前無數人面滑過,他都不關心,等他最後到達那房間門口時,他不由自主地停住,在一門之隔處與自己打賭,他最希望一門之隔的人是宋運輝。


  但他賭輸了,外面的人大概是公認最應該來看他的人,是兩個女人,一個是他媽,一個是他妻。雷東寶心中挺沒良心地小小地失望了一下,在他心目中,這兩個是毫無疑問該來看他的人,她們倆不來看他,那才是怪。但是雷東寶被關了那麼多天,親情的承認他並不太掛心上,那對他是理所當然,毫無懸念。他現在最要的是社會、是友情的認同,而唯有宋運輝,一個人身上集合了他所有的需求。


  但是,宋運輝沒來。他等著兩個女人哭完,他被她們哭得有點心酸,但他迫不及待地問的問題與她們倆無關。


  「我一會兒給審這個問題,一會兒被審那個問題,最後只判了我個行賄罪,是不是你們在外面替我折騰了,怎麼折騰的?」雷東寶問完,看看兩個人繼續抽泣,沒打算回答的意思,他迫不及待地又問,「小雷家現在怎樣了?他們幾個死哪兒去了?都不來看我?」


  好不容易,韋春紅才勉強止住眼淚,雖然內心對於雷東寶沒問一句家裡的情況有些不滿,但想他在裡面受夠委屈,她也不計較了,開始哽咽著回答。


  「你的事,哪天等宋廠長來你再問他吧。我們全都使不上勁,我們最多想辦法讓你在裡面的日子好過些。其他的,後來聽說都還是省里發話。我只知道,就在那麼一天,宋廠長找上我,說事情了結了。具體怎麼了結,恐怕他不會告訴任何外人。」


  「嗯,應該是他。」雷東寶心裡挺滿意,「他知道我判了嗎?」


  「知道,楊巡應該告訴他了。小雷家的人今天也都來了,但今天輪不到他們,他們都得排隊等。」


  「是誰?都來了些誰?」雷東寶忽地眼睛一亮,上半身猛地趴了過去,急切地盯著韋春紅。


  「都來了。士根是一派,忠富紅偉正明是一派,還有一派是年輕沒名號的,三派人見不到你,在外面打架呢。」


  「怎麼會成三派?怎麼回事?打什麼架,聽士根的不就得了?」


  韋春紅沉默了一會兒,道:「最先村裡縣裡都對你有誤會,以為你不知道貪了多少呢,誰都繞著你走,當你瘟生一樣,害我飯店也開不下去,只好搬市裡開去了。媽也在村裡待不住,跟我搬去市裡。唉,雷士根這個人,口口聲聲說是為你,可做出來的事,哪件都不對,還不如不做。這蠢貨,我殺了他的心都有。」


  說了這些,韋春紅渴望地看著瘦了不知道多少圈的雷東寶,等待著,等雷東寶問她究竟遭了多少罪,安撫她誇她堅強,最好還能跟宋運輝一樣地表揚她做得好。但是,等了半天,瘦了而且蒼白了的雷東寶並沒問,而是低著眼皮想什麼,呼吸急促。韋春紅看著雷東寶,卻也沒忍心提出要求,他都那樣了,她還好意思要求他?她甚至都不忍心把村裡發生的那些曲折告訴雷東寶,怕一心只牽挂著小雷家的雷東寶受不得那打擊。


  但雷母就絮叨上了,雷母告訴雷東寶,他出事後,那些村裡人怎麼罵他,怎麼當著她的面罵,都罵了些啥,害她都不敢在家待著,只好求兒媳收留。韋春紅聽著,一邊小心地打量雷東寶的臉色,從他急促的喘息,她知道雷東寶憤怒了,她真怕雷東寶會暴跳如雷,擔心雷東寶這個啥都不怕的霸王在這麼個環境里拍桌子鬧事。但是,她發現自己擔心得多了。她看到雷東寶瞪著眼聽著,除了呼吸急促,並無激動神色。韋春紅心裡反而提起另一種擔心。


  雷東寶是怎麼都不會想到,他被關在裡面半年多的時間裡,他心心念念惦記著的小雷家村竟然連他老娘都容不下。他老娘被逼出走的時候,他卻正犧牲自己成全小雷家,他咬緊牙關忍受苦楚,只想保留小雷家的實力。可是,他們都忘恩負義。還有雷士根,竟然都保不住他老娘,他託付錯了人?雷東寶心中無限失望。他不知道那幫人還來看他幹什麼,他只看到他老娘都沒法回家的現實。


  韋春紅沒有打斷婆婆的話,但一心留意著雷東寶的反應。那麼多時間都沒聽到雷東寶哪怕冒出一句斥罵,她從擔心變為害怕了。她真怕雷東寶已經不再是雷東寶。


  韋春紅連忙打斷婆婆的絮叨,講忠富和紅偉反岀小雷家的事,講正明把持小王國的事,又把村裡現在青黃不接,村人又想起雷東寶好處的最新情況說給雷東寶聽,還說了現在那幫由他主持由小雷家出錢培養岀來的大學生們發出的清醒的第三種聲音,那幫人正反思小雷家以前的發展,認識到雷東寶的巨大作用,並且與正明他們爭鳴。


  雷東寶依然沉默地聽著,間或地,只是伸手將韋春紅穿在外套裡面的襯衣的領子拉了一下,想要替她扣住領口紐扣,都沒其他動作和臉部表情。他失望,徹底地失望。韋春紅的敘述雖然解了一口他剛才差點咽不下去的氣,可他依然失望。除了忠富和紅偉,哪個人是真正體會到他這麼多年的良苦用心?那幫人,看到的都是利,唯有利。也唯有利,忠富和紅偉悍然出走剝奪的利,才能讓他們認識到,缺他不可。他的用心竟然沒人看到。


  他關在裡面半年多的所有想頭,竟然都錯了;而他那麼多年的用心,竟然也都錯了。


  韋春紅擔憂地看著雷東寶的沉默,終於忍不住逼問:「東寶,你在想什麼?你說句話啊。」


  雷東寶還是等了會兒,才道:「不說小雷家的事,你看見士根,要他回去。說說你,飯店搬到市裡,生意好不好?」


  韋春紅實事求是地道:「市裡好飯店多,又是做出名氣的,人家都沖那兒跑,我的不突出,只能勉強維持。」


  雷東寶現在也只能束手無策:「委屈你了。」見韋春紅點頭,再看韋春紅憔悴的臉,他別過眼去不要看,道:「我那些錢,你都取出來,把飯店好好搞搞。我沒多少錢,你全用了吧,反正在我裡面也用不到。」雷東寶本來不想說那麼多,但怕他不說明白,他老娘阻止韋春紅用錢,只好啰唆到底。


  韋春紅點頭,嘆道:「我看看。」但心裡暖暖的。因知道雷東寶不是個甜言蜜語的,但他的行動夠說明問題。他們只是半路夫妻,而且還沒孩子,韋春紅想都不願想恩情比海深什麼的,她看得太多,才不會輕信。雷東寶能做到這樣,她夠領情了。


  雷東寶卻起身道:「你們回吧,早點回去,晚上還趕得到家。以後沒事不用來看我,我在裡面挺好,不吃虧。」 韋春紅卻是恨不得拉住雷東寶,再好好看個清楚,可沒辦法,這畢竟不是尋常環境:「東寶,我給你存了五千塊錢,你別省著用,多買些好吃的。」


  「知道了。」雷東寶轉身走了,沒過多猶豫。但臨到門口,卻又轉身,囑咐一句,「你給我守住啊。」


  韋春紅一愣,饒是她伶牙俐齒,此時也說不出話來,看著原本寬闊得跟門板似的雷東寶的後背,現在瘦成半掩的門,而那半掩的門又在她眼前消失,她心中好一番甜酸苦辣。此時身邊雷母的哭聲又起,她也忍不住了,跟著一起哭哭啼啼,攙扶著一起出去,兩人竟是因此同一條心了。


  雷東寶則是失望之上再加失望,今天所見所聞,沒一件是稱心的。不說小雷家的,就說老婆,想了那麼多天的女人,今天見了卻跟見到老娘一樣沒感覺,怎麼臉上都是皺褶,知道她辛苦,但是……他還是失望。


  而對小雷家,他那一手開創起來的天地,他除了冷笑,只有冷笑。他以前原來一直是傻瓜。他竟然要到今天才看清楚,他屁都不是,只有他對小雷家全心全意,沒有小雷家對他的全心全意。可是小雷家是他全部的心血……


  雷東寶才剛到勞改農場,暫時還沒被安排工作,與老娘等見面回來,犯人小頭目安排他擦樓梯。要是在大半年之前,誰敢要他做這等啰唆事,他一早端起髒水盆兜頭扣下去,但現在他連馬桶都刷過,擦個樓梯又有何難,而且雷東寶今天異常配合,一句廢話都沒有,拿起抹布就奮力擦洗,那架勢,就跟以前在部隊時候想爭做先進分子似的積極。小頭目看見還覺得這樣子挺合理,知道雷東寶剛才見媳婦去了,新犯人見媳婦還能有什麼好事,肯定對方想跟他掰。天雨逢屋漏,誰這時候還能開心起來。


  雷東寶機械似的擦著欄杆,心裡反覆思考韋春紅帶給他的些許信息。所有的信息,除了宋運輝幫他減輕刑罰一項,其餘都令他大大失望。他選的管家雷士根竟然不對,為什麼?以前他經常出差、偷懶,可只要村裡有雷士根在,就不會亂套。而大家也信服雷士根,全村除了聽他的,就剩聽雷士根的。怎麼他一出事,雷士根就壓不住了呢?還有紅偉、忠富。這兩個人終於讓小雷家人認清他的作用,可這兩個人也把小雷家的半壁江山毀了。雷東寶想著又是心痛,那是他多年心血打下的江山。


  可才心痛一小會兒,雷東寶就想給自己一巴掌,那幫沒良心的,他還心疼個啥?可想著想著,又心痛了。那是他這麼多年的心血啊,他這麼多年一門心思地經營,一顆心全扔在小雷家,他沒兒沒女,小雷家是他的命根子。看現今連福利都發不出,一半實業倒塌,他豈止心痛,簡直是滴血。即使事實證明小雷家離了他就不能活,可他依然高興不起來。雷東寶的心矛盾著,衝擊著。原先的冷笑,幾桶水擦下來,變為傷心。


  雷東寶晚飯後躺在新人不該有的不差的床位上,看著外面黑暗的天,不覺想到當年小雷家的老書記。這個時候他終於能夠理解老書記為什麼會自殺。老書記即便最先確實沒臉見人,可最後上吊那一刻,可能心中更多的是失望,失望於沒一個人站出來說話,為老書記過去的功勞吶喊,為老書記的功過做客觀定調,承認老書記擔負的過大責任。而這其中,也有他雷東寶的一份「功勞」。老書記當年的失望,如今也讓他雷東寶嘗到滋味了。被畢生奮鬥的命根子拋棄,雷東寶都不知道自己還保留了些啥。


  這滋味,很不好受,令雷東寶滿心灰暗。令他都不願想等他服刑完畢,該回哪兒去,怎麼回去。雖然他已經知道,照如今的勢頭,他已經無法照原計劃回去了,可他現在都灰心得沒心力想那些出路那些未來。


  但饒是再灰心,雷東寶依然能察覺周遭的變化。他不曾如其他新人般受辱,他的床位第二天升到靠窗,他的工作第三天得到改變,竟是人人羨慕的散仙般好活兒:管泵房。所有人見了他,臉上都有了笑意,言語間都是帶上客氣。雷東寶不是傻子,早猜到一定是有人替他活動了。只是他不知道到底是誰在外面替他活動,以往,他或許可以毫不猶豫地回答:小雷家人。而今,人心已經叵測到令他灰心的地步,他還敢指望誰來幫他?而今,有誰幫他,是他的運氣,再非理所當然。


  他獨個兒清閑地待在泵房,日日晒太陽睡覺,倒也閑散快活。不久,血色恢復了,松垮的肉皮又貼緊骨肉,整個人恢復精神。可他心裡不快活,跟看透了俗世一般,看什麼都不順眼,看什麼都沒勁。不過不再如以前說出來嚷出來,他現在是什麼身份,處於什麼環境,還有他說話的份嗎?他更多時候是看而不說,硬生生給自己的一張嘴上了膠條,這一看而不說,沒想到竟是看出好多以前忽略不計的瑣碎人情。原來,他以前看的大江大河底下,還有一些不為人知的水滴石穿,那一份陰柔功夫。雷東寶不用參與集體勞動,更有機會旁觀者清,看得驚詫不已。


  這時候,又說有人來探監,別人好不容易得一被探的待遇,他卻得一周一次。


  他進去小屋,看到兩個人在,一個是紅偉,一個竟是想也想不到的楊巡。這回的小屋與上回見老娘老妻時候的又是不同,這回的小屋竟像是可以促膝談心的,而紅偉也是違規送上大包吃用的物什,沒人監督。


  雷東寶打開包袱,濃香撲面而來,他顧不得說話,先下手拈了塊紅燒牛肉大嚼。紅偉看得目瞪口呆,楊巡卻是心知肚明,他還差點被茶葉蛋噎死呢。


  雷東寶吃下兩大塊牛肉,才道:「這明明是春紅燒的,她怎麼沒來?」


  紅偉忙道:「書記你總得給我們機會,我們也是說服了韋嫂子才搶來機會。忠富和正明兩個要知道他們稍微離開一下我就有機會進來看你,一準得跟我鬧翻了。他們兩個這兩星期也一直跟我一起在外面活動。」


  「小楊呢,誰讓你來的?」


  楊巡笑道:「還能受誰指使。宋廠長實在掏不出來回三天的整時間,讓我一定幫他好生來看看大哥,問問書記需要什麼。」


  雷東寶聽著心裡終於舒服不少,這世上即算是全部人都跟他講利,也還有老娘、春紅,還有個宋運輝跟他講情:「紅偉你先別說,讓小楊說說我的事到底是怎麼解決的,春紅說你跟著小輝最清楚。」


  「還真是除了宋廠長,沒比我更清楚的了,我還跟著書記進同一家看守所住了十幾天,可惜當時見到書記卻沒能招呼。」楊巡十足口才,一件事到他嘴裡,想要搓圓捏扁成什麼樣,就是什麼樣,何況更是這麼一件起伏跌宕他自己又身臨其境的。有些情節連紅偉都是第一次聽到,雷東寶更是除了吃肉,不再有其他動作,一對眼睛漸次恢復神采,從一包肉聚焦向小楊,卻是沒人提醒他們探監時間言簡意賅,注意時間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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