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向下朝香巴拉前進(4)
第278章 向下朝香巴拉前進(4)
沒有人回答,通常岳陽無法觀察到的事情,別的人也無法辦到,何況目前的情況糟透了,剛剛擋住不知道是哪位噴出來的酸臭撲鼻的半消化食物,背後又被人一陣拳腳相加,人人都身不由己地東跌西倒,蛇形船就像一頭狂怒的公牛,要將騎在牛背上的牛仔們一個個掀翻在地。能在這樣的旋轉和跌宕中強壓下胸中翻湧,能剋制不嘔吐的,也就那麼幾人而已。
飛速的旋轉之中,卓木強巴目光一閃,只見探照燈照射的方向好像有幾個黑黝黝的洞口。看來這條地下河主道已經到頭了,很快就要進入分流河道了。他大聲道:「岳陽,前面就是分叉口了,注意觀察,我們進的第幾洞!」話音剛落,「呼」的一聲,一個碩大的背包好似一座小山朝卓木強巴飛來。此時卓木強巴正隨船一齊向右做著旋轉,腳下跟打醉拳似的,百忙之中揮手一托,只見那座小山朝岳陽後腦一撞,跟著飄出了船體,沒入漆黑的河中,不見蹤影。跟著後面不知又是誰的背包「呼」地飛了起來,差點把嚴勇撞飛!
張立全身懸空,側頭避開橫過來的嚴勇的腳,大叫道:「誰的包掉了!大家抓牢背包!別讓包被船甩出去了!」原來,張立設定的固定點是根據他們第一次漂流時激流的強度來考慮,沒有想到竟然有如此可怕的地下激流,那背包的背帶無法承受如此巨大的離心力,竟然自行斷裂飛走了。
幾乎整個過程都在一瞬間發生,那一撞撞得岳陽眼冒金星,他大聲道:「我看不見,強巴少爺,我看不見!」待他恢復視力后,只看見蛇形船在一條較小的河道中旋轉,燈光照射下邊壁離船身已經非常接近了,岳陽喃喃道:「我們,我們已經進入岔道了嗎?」
卓木強巴應了一聲:「嗯。小心!」蛇形船又猛地撞上邊壁,跟著左右搖擺不定,那些騰在半空中的人陡然感到那股拉力消失了,齊刷刷地跌落船內,又隨著船像搖篩子一樣來回滾動。緊跟著,蛇形船像靈蛇一般拐過幾個S形彎道,似乎又進入了另一個洞穴旁支,但此刻大家都仰躺在船底,還沒有爬起來的能力。
隨後的震蕩起伏都要小得多了,但三四米高的浪頭還是一波接一波,加上那飛速向下的衝擊力,船上的人並不好過,這一次讓人筋骨寸斷的激流勇漂足足持續了七個小時。七個小時像騎著野牛一樣沒有停歇地上躥下跳,七個小時像風扇一般地旋轉,沒有停泊,沒有平靜。當船進入淺水區並逐漸平穩下來時,人人都已經筋疲力盡,更有幾名隊員已經被甩得口吐白沫,翻著白眼了。
「我們這是在哪裡了?」卓木強巴望著頭頂一片漆黑,似乎在問,又似在喃喃自語。岳陽回答道:「不知道,強巴少爺,我們該起來看……看……」說得吃力,行動更是吃力。岳陽在船底撲騰了一會兒,只聽見他的腳後跟、背脊把船皮拍打得啪啪直響,就是怎麼也沒能起身。
張立道:「在地獄啊。我們來地獄快兩天了吧?如果,再有兩天這樣的經歷,我想,我是堅持不到走出去的那天了。」
卓木強巴試著翻身坐起,卻發現自己的脊骨像不屬於自己似的,怎麼也動彈不得。他咬咬牙,用雙手肘支撐著身體,斜靠在船壁一點一點往上挪,總算把頭抬了起來,接著,他就看見了那四個站立著的人:塔西法師、亞拉法師、呂競男和肖恩。不過肖恩蓬頭垢面,臉色青紫,衣服上污跡斑斑,不像另外三人跟沒事兒一樣。
三位密修者自不用說,可是肖恩,連肖恩都還能站起來,卓木強巴突然覺得一股力量由下而上充滿全身,他一咬牙,竟然也站起來了。四名能站起來的人都在幫助那些體力最弱的人,卓木強巴這才看見這艘蛇形船的現狀——三盞探照燈中,只有一盞尾燈還是好的,另一盞尾燈就像被擰斷脖子的雞頭,耷拉在龍骨上,有氣無力地忽明忽滅,頭燈則早就不知被甩到哪裡去了;船體內一片狼藉,到處都是眾人的嘔吐物;還有幾個背包雖然沒有被甩出船外,但卻從背帶處被扯開一大道口子,衣物、食品等散了一船。除了他們五人,其餘船員都是臉朝天,一副先天痴獃的表情。卓木強巴知道,倒在地上的這些人,只要目前他們還能呼吸,那就是最好的局面了。
卓木強巴先看了看身邊的人,岳陽和張立呼吸很均勻,就是起不來;褚嚴喘著氣,但還挺得住;嚴勇也斜靠在船身,兀自不住地喘息著。他再看看受傷較重的那幾人,張翔的背心染紅了紗布,呂競男正忙著給他包紮;肖恩在對他前面的黎定明探鼻息還是做什麼;孟浩然在吐白沫,塔西法師在照料他;王佑也在吐白沫,亞拉法師正在替他檢查。卓木強巴看著這一地的人,他抬了抬腿,像醉漢一般顛了兩步,漸漸穩住身體,一步一頓地向船尾挪去。他感覺自己就像在審視戰後的戰場,躺在地上的人無一不是大花臉,臉上五顏六色的,跟抹了油彩一般。卓木強巴自己也不好受,在混亂中,他的右眼不知道是被誰用拳頭或腳跟重擊了一下,現在感覺看東西要眯縫著,估計有些腫了。
對了,敏敏呢?敏敏怎麼樣了?卓木強巴心中一驚,呂競男正好擋住了唐敏,估計她情況稍好,但他還是放心不下,踉蹌著大踏兩步,來到唐敏的位置。只見敏敏正靠在她自己的背包上,頭髮披散下來,遮住了半邊臉。卓木強巴小心地蹲下身子,輕聲詢問道:「還好吧,敏敏?」
唐敏無力地哼哼了兩聲,算是作了回答,卓木強巴一撥開敏敏頭髮,頓時驚出一身冷汗。
唐敏偏了偏頭,又讓頭髮遮住了臉,低聲道:「我沒事,你去看看其他人,他們更需要幫助。」卓木強巴剛準備起身,唐敏又揮了揮手,似乎想拉住卓木強巴的衣服,但終究沒能抬起來,只是有氣無力地道,「背包,背包中間夾層,都是醫療用品。」
卓木強巴隔著頭髮撫摸了一下敏敏的臉,說:「嗯,知道了,你好好休息。」
他再起身時,只見船尾的巴桑已經掙扎著跪地直立起來。船頭的岳陽雖然沒有起身,卻向前爬了兩步,並將頭擱在船舷上,藉助背後的探照燈關注著深邃的黑暗,那一片無邊的黑暗。
卓木強巴一轉身,只聽呂競男道:「紗布。」他打開背包,將紗布遞了過去。跟著一轉身,就來到黎定明面前,只見他眉頭都擰成了一字形。
見卓木強巴過來,肖恩道:「他好像不行了。」
「什麼?」卓木強巴大吃一驚,雖然這次激流比以往任何一次來得都要兇險,船上的人可謂和死神擦肩而過,但這種猛烈的震蕩和旋轉,最多導致人頭暈目眩,噁心嘔吐,還不至於引發死亡。除非黎定明在與船骨碰撞中撞斷了骨骼,內臟嚴重受損。
一探氣息,果然,黎定明氣若遊絲,胸口已經停止起伏,一摸脈,沒有脈象!一探胸口,沒有心跳!「怎麼會這樣的?」卓木強巴感到震驚,剛才他觸摸黎定明時已經發現,黎定明身體的損傷有限,骨骼完好無損,可是現在這種情況已經不容他多想:「強心劑。胸外按壓。人工呼吸。」卓木強巴向肖恩道。
呂競男也看了過來,問道:「怎麼了?」
卓木強巴道:「他沒氣了。」
「什麼?」呂競男同樣震驚,剛才她看黎定明時,黎定明似乎並無大礙,所以她才轉而救護傷勢明顯的張翔,怎麼一轉頭就沒氣了。呂競男急忙問道:「呼吸道暢通嗎?是不是嘔吐物阻塞?」不過她也知道,他們吃的食物都是壓縮食品和罐頭一類,就算是嘔吐物也成糊狀,不應該有大塊嘔吐物阻塞呼吸道才對。
搏浪號子
肖恩已經為黎定明作了口腔清理,搖頭道:「呼吸道內沒有異物。」他取過一張紗布,墊在黎定明的嘴上,準備進行人工呼吸。 「怪了。」呂競男柳眉倒立,對卓木強巴道,「你來幫張翔包紮。」一到緊急關頭,呂競男習慣性地拿出了教官架勢,卓木強巴也聽命而去。
呂競男檢查了黎定明喉部,也沒發現明顯撞擊傷,她心想:「難道是肺部挫傷?」她給黎定明打了一劑強心針,利用頭燈一檢查,瞳孔已經散大,對光的反射已經消失。她嘆了口氣,仍對肖恩道:「繼續胸外按壓。」說完,她朝船尾走去,繞到肖恩背後時,警惕地看了肖恩一眼。這個一直在黎定明身邊的白髮男子,令她心生不安。
呂競男在亞拉法師耳邊低語了幾句,亞拉法師的目光一凝,也看了看肖恩的背影。肖恩正全力做著胸外按壓,突然感到一股寒意襲來,微微一怔,卻沒有回頭,彷彿沒有任何感覺一樣繼續按壓著。只是黑暗中,他嘴角浮現出一絲令人無法察覺的笑意。
此時,巴桑、胡楊隊長、張立等人也都能站起來了,他們也開始幫助另一些受傷的人。
卓木強巴給張翔纏好了繃帶,張翔道了聲謝,卓木強巴正準備去看黎定明,突然一聲尖銳的哨響驚動了船上其餘的人。哨聲是從船頭傳來的,是岳陽!只聽張立在船頭道:「強巴少爺,你過來一下,岳陽有話告訴你。」
原來,岳陽一直在船頭休息,他剛一有所發現,就打算通知卓木強巴,但一張口,卻發現嗓子又痛又啞,根本發不出聲來,想叫一下張立,張立又去了後面,褚嚴還在那喘氣呢,看來他的聲音也大不到哪兒去,他索性吹起了救生哨,把張立喚了回來。
卓木強巴來到岳陽身邊,俯身問道:「怎麼了?」
岳陽盡量大聲道:「我們不能就這樣……順流而下,得划船!水……水位降低太多了!下一次涌水就快來了!」
卓木強巴倒吸一口冷氣,這蛇形船剛剛穩定下來,船上的人還橫七豎八地倒了一地,他根本就沒想到這個問題。他馬上下令道:「張立,你趕快把燈光問題解決!胡楊隊長,幫忙看看還有哪些隊員還能動的。我們不能躺在船上休息,得趕快划船,必須先找到一個可以拴船的地方。大家堅持住,如果你們還能動,都拿起槳來,我們得繼續划船!」
嚴勇、敏敏等也都坐了起來,看來還能拿起船槳。
呂競男從後面走上前來,對卓木強巴道:「黎定明走了。」
……
雖然卓木強巴已知道這是不可避免的結局,但還是足足愣了有十幾秒。黎定明就這麼走了。一個優秀的動物學家,一個對生命充滿熱愛的人,他還想要帶最美麗的蝴蝶給他女兒。但此刻不是傷心的時候,卓木強巴只能微微點頭表示知道了。是的,他知道,這裡的每一個人都知道,在這樣的漂流行動中,什麼情況都有可能發生,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只是他沒想到死亡來得這麼快,兩天,兩個人。還要在這裡待多少個小時,最後又能留下幾個人?
燈光一亮,張立將船尾的探照燈換了一盞,匆匆走過去彙報道:「後面的燈好了。」他手裡拿著另一個燈頭,又匆匆朝船頭趕去。
蛇形船又一次加速了,還能動的隊員們重新在自己的位置坐下,握著塑鋼槳,一槳又一槳地向前划,動作是那麼機械,但每一次入水都是那麼穩,沒有人喊號子,動作還是那麼整齊。他們的希望,就在那無邊黑暗的最深處。
王佑和孟浩然是身體太弱沒法動;張翔原本也想握槳,但呂競男說會讓傷口裂開,這樣反而使情況變得更糟,沒讓他拿槳;岳陽的手骨似乎被卓木強巴給撞脫臼了,他竟然沒感覺出來,亞拉法師給他接了骨,他還是拿不起槳,只能像一個偵察兵那樣趴在船頭,用他的眼睛給眾人指路。
黎定明的屍體就躺在他的背包上,好像睡著了一般,沒有人去驚動他,讓他繼續靜靜地躺在那裡。只是,每個人都將槳握得更緊,揮動得更有力,他們要將黎定明那份力一齊使上。
心緒隨著在黑暗中無聲前進的蛇形船遊走,卓木強巴耳邊彷彿又響起了阿爸的話:「有光即有影,有明則有暗。人之所以成人,那是因為他們除了生存和繁衍以外,幾乎拋棄了作為動物的所有原始本能行為,讓自身行為建立在文明的基礎之上。然而人心是複雜多面的,由人群構成的社會更是紛繁龐大,不可能人人都生就一顆充滿善意的心。神的正面意義就在於此,他讓人類相信美好的事物,相信心靈的純潔,並在信仰者心靈受到傷害時給予安慰與補償……但在這世上,黑暗才是永恆的,光明只是短暫的一瞬……」
拉薩。大昭寺門前的廣場,兩根被圍起來象徵歷史的石柱昂然向天,其古樸雄渾顯示著歷史的滄桑變遷,斑駁的文字刻下了曾經的盟誓,寺內的座座金頂在陽光下分外耀眼,引得無數遊人拍照留念。此時,在廣場不引人注目的一角,一位胸前掛著數碼相機的休閑裝男子正有模有樣地拍攝著。他戴著一頂遮陽帽,一副能遮住半張臉的大蛤蟆鏡,立領的休閑服又幾乎將鼻下的嘴唇和下頜完全遮住,不過這樣的裝束並沒有引起旁人的注目。畢竟現在年輕人穿成什麼樣的都有,何況在這個中外遊客常年來往的地方。這個毫不起眼的男子在小廣場轉悠了兩圈,這才向寺門走去。路過那唐蕃會盟碑時,只聽他「哧」的一聲冷笑,充滿了嘲諷之意。在他身後,一名高大的裹得像阿拉伯人的外籍遊客始終與他保持著距離。
從正門進往左,是一處巨大的露天廣場,旅遊男子在廣場上長久地駐足,似乎在思索,又似乎在冷笑。這時,那名高大的外籍遊客看了看廣場散布的遊人,裝作漫不經心地朝那名掛相機的男子靠近,低聲用英文道:「先生,我們還是換一個地方吧,這裡人太多了。」那聲音,卑微中帶著恭敬,小心裡透著膽怯,就像一位向皇帝告密的小太監。
掛相機的男子瞪了那外籍遊客一眼,冷笑道:「怕什麼,你放心好了,若他真的連你都懷疑,那他就無人可信了。」說的卻是地地道道的北京話。